第四十二章

  片刻之後， 那黑影緩緩從雲層中落下，來人穿一襲黑衣，露出一張頗有威嚴的中年男子面孔。

  洛寒霜見狀， 劍眉微微蹙起：“盧長老。”

  來人名叫盧劍聲， 是擎天宗劍門的一位長老， 雖然地位沒有那麽高，但修為和能力卻是極強的。

  只不過因為行事乖戾， 貪戀酒色， 沒被宗門重用。

  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人，難怪一出手就要直取沈明玉， 洛寒霜心裡有點發沉。

  洛寒霜心裡清楚， 沈明玉固然能夠靠同無塵仙尊極為相似的那張臉一時間讓盧劍聲不敢出手。

  但盧劍聲也不是傻子，他不可能一直不出手。

  眼看著，盧劍聲緩步走了過來， 身上的威壓雖然沒有落在眾人身上， 但還是牢牢籠罩著整個太子府。

  這樣， 太子府裡的消息傳不出去， 他們也無法向人求救。

  他的天陰之體沒有絲毫被開發過的痕跡，體內那股靈氣淤堵在心脈周圍，讓他整個人變得十分病弱。

  果然，盧劍聲說完這話之後，見洛寒霜一言不發，倒是有些意外。

  再者，能夠幫助無塵仙尊歷劫的人少之又少，很多人也根本不知道無塵仙尊這一世歷劫的終極任務是什麽。

  結果這裡這麽多男人，沈明玉的體質居然連一絲都沒被開發過。

  這時，沈明玉觀察著盧劍聲臉上的細微表情，低低咳嗽了一聲，又道：“這一世，就是無塵仙尊百世歷劫的最後一劫，想必這位前輩也知道吧？”

  盧劍聲聽著沈明玉這話，隱約猜到了什麽，但仍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盧劍聲倒是看出了一些東西，可看沈明玉的表情——他們倆說的應該不是一個東西。

  先前，也是他怕天玄宗掌門也覬覦這個爐鼎，日後尋仇，便沒有直接搶人，而是找了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下手。

  還是甕中捉鱉的狀態。

  沈明玉沉吟片刻，忽然道：“前輩是否聽說過玉無塵百世歷劫之事？”

  又可能這一世的任務是這個，下一世又是另外一個。

  這會他眸光沉冷，靜靜看向沈明玉。

  這些人裡，除了洛寒霜他尚且有些忌諱天玄宗掌門，不敢直接下手重創，其他人在他眼裡都形若無物。

  洛寒霜抿唇不言。

  因為他知道， 很多修士喜歡故意對想下手的人挑起事端， 激怒對方，就趁機以此為借口說對方不敬，將人擄走或是打傷。

  沈明玉身後三人也在這時同時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不過這時，盧劍聲還是挑眉道：“小子，你最好不要跟我遮遮掩掩，裝神弄鬼，有什麽話就直說。別以為拿個無塵仙尊的名頭就能騙人！”

  因為無塵仙尊的化身往往長相性格各不相同，很難分辨。

  以至於這麽多年，一直有人想要四處尋找無塵仙尊的化身，妄圖得到無塵仙尊的一個許諾。

  盧劍聲聽到洛寒霜叫他，看了洛寒霜一眼， 不覺挑眉：“洛小子天生劍骨， 若是當我的徒弟， 你可不止現在這點成就。天玄宗那老家夥， 不會教人啊。”

  盧劍聲心頭有些懷疑了——他自己行事向來大膽，也知道天陰之體有多麽珍貴。

  但絕大多數人最終都铩羽而歸。

  可……化身不都是沒有本體記憶的嗎？

  誰料，沈明玉來了這麽一出。

  他不能讓盧劍聲開這個口子。

  盧劍聲：……

  所有幫過無塵仙尊化身歷劫的人最後都能獲得無塵仙尊的一個許諾。

  盧劍聲覺得沒意思，這時才終於掉轉頭，看向沈明玉。

  但見到盧劍聲並沒有傷害沈明玉的意思，三人也都按捺下了心頭的擔憂，默默看著沈明玉同盧劍聲周旋。

  這時，他目光微動，索性淡淡一笑，將計就計道：“前輩，你看出來了？”

  沈明玉直呼無塵仙尊大名，就是盧劍聲都不由得微微一驚。

  旋即，他嗤笑一聲：“小子，沒想到你也沒那麽尊敬那個老家夥啊。”

  洛寒霜聽到盧劍聲如此詆毀他師尊， 額頭上微微有青筋暴起，但這時他還是按捺著， 隱忍不發。

  看出來了？看出什麽了？

  端詳片刻，盧劍聲又訝異地發現，沈明玉不光是個普通人，還是個病秧子。

  到後來，大家漸漸也就不熱衷此事了。

  現下沈明玉突然提起這件事，盧劍聲心頭倒是微微一驚——難道沈明玉竟是無塵仙尊這一世歷劫的化身？

  千年之前，無塵仙尊便修成半神體，歷劫不用自體下凡，只需要化身。

  想看看沈明玉到底是真的裝神弄鬼，還是確實有點什麽不凡之處。

  撲朔迷離，也不知從何幫起。

  難道…… 他真的跟無塵仙尊有什麽關系？
  沈明玉看著盧劍聲的表情，猜到自己這張臉估計真的太像無塵仙尊，以至於盧劍聲都遲疑了。

  盧劍聲對此又很是懷疑。

  想要試一試沈明玉，但又怕沈明玉身體太弱，一試就死了。

  可若是不試，更無從知道沈明玉的真實身份了。

  盧劍聲：……

  總感覺自己像是進了個套，看上去活套，實際上是死套的套。

  沈明玉看著盧劍聲布滿猶疑和猜測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理暗示成功了。

  這時，他便道：“我這一世只剩不到一年時間了，若這位前輩不信，可以在此等我一年，到時一切自見分曉。”

  盧劍聲瞳孔不覺收縮。

  半晌，他沉聲道：“果真？”

  沈明玉平靜道：“若前輩不信，我可立心魔之誓。”

  盧劍聲：……

  最終，盧劍聲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將沈明玉細細端詳了一遍，沉聲道：“好，你立吧，若你所言有半句虛假就——”

  沈明玉：“就如何？”

  盧劍聲挑眉：“就會成為我擎天宗的公用爐鼎，日日夜夜，被人□□。”

  沈明玉眉心靜靜跳了一下。

  沈明玉身後三人都變了臉色，正欲阻止沈明玉，盧劍聲卻已經用威壓將他們都按在了原處，動彈不得。

  旋即，盧劍聲靜靜看向沈明玉，道：“立誓吧。”

  過了好一會，沈明玉看著盧劍聲那精明無比的銳利雙眸，面無表情地立了誓。

  盧劍聲見狀，倒是真的有點意外了。

  可他不知道，沈明玉說的都是真的。

  無論一年之後，沈明玉的任務完成與否，這個世界的沈明玉都一定會消失。

  那他這一世，也就確實宣告完結了。

  只不過沈明玉的說法，讓盧劍聲誤以為是他作為無塵仙尊歷劫的最後一世，只剩下一年時間，就要歷劫完畢了。

  說白了，玩個文字遊戲而已。

  只可惜盧劍聲只會練劍，不懂讀書，不然一定也會發現沈明玉話中的模棱兩可之處。

  這邊沈明玉立完誓，盧劍聲就松開了籠罩在剩下三人身上的威壓。

  幾乎是在同時，洛寒霜拔劍而起，直指盧劍聲——

  辜玉樓也在這時一把將沈明玉攬到身後，死死護住。

  殷君衡抽出了唐刀，守在了沈明玉身後。

  可心魔之誓已立，哪有那麽容易反悔？

  盧劍聲見到這三人的情狀，反而覺得好笑。

  這時，他悠悠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為難你們了，正好，宗門中無事，我就在這等你們一年好了。”

  “若真能見到無塵仙尊，也算是我三生有幸了。”

  沈明玉和眾人：……

  但是沈明玉最先反應過來，他抬手對盧劍聲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多謝前輩願意給晚輩護法。”

  盧劍聲：？

  旋即盧劍聲便冷哼一聲，消失在了原地。

  但即便如此，他放在太子府頂上的威壓還沒撤走。

  明顯是不出現了，但還躲在暗處。

  沈明玉見狀，反而愈發冷靜下來，這會他微微一笑，看向周圍神色皆是擔憂和難受的三人，就輕聲道：“看來運氣不好，這次是暫時走不成了。”

  洛寒霜率先沉聲道：“我傳訊給師尊。”

  辜玉樓：“不可。”

  洛寒霜：？

  辜玉樓冷冷看了洛寒霜一眼，道：“你能確定你師尊會絲毫都不對明玉的體質動心？你又確定這件事能萬無一失，只有他一人知道？”

  洛寒霜不覺抿唇，不說話了。

  不錯，他確定不了。

  頭一次，洛寒霜默默握緊了掌中承影，生出無盡的無助之心來。

  只有殷君衡，在這時抬手緩緩攬住了沈明玉肩膀，道：“外面風大，你先進屋，我們之後再商量對策。”

  沈明玉抬眼，對上殷君衡那雖然帶著擔憂，卻依舊沉穩的目光，不覺淡淡笑了：“好。”

  ·
  就這樣，盧劍聲在太子府住了下來。
    沈明玉並不知道這個劇情修正器為什麽會把一切修正成這樣，但現在他知道，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他必須在剩下的時間內讓三人都完成心願，順利渡劫。

  但……三人的劫到底是什麽？
  沈明玉也不知道。

  眼看著，時間悄然流逝，已經到了正月十五。

  這天，眾人吃完湯圓，表面上和諧地熱鬧了一通，倒也真的驅散了不少人心頭的陰霾。

  沈明玉此刻心情還算不錯，正想收拾好床鋪，早早去床上躺著。

  忽然，他在一旁的茶幾上發現了一封信。

  沈明玉拿起那封信，打開，看了一眼。

  發現竟然是洛寒霜寫的。

  洛寒霜邀請他去南院，說要替他把身上最後的魔氣拔除。

  沈明玉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不覺沉默了一會。

  最近，隨著時間的推移，沈明玉愈發能覺察到洛寒霜對他異樣且隱忍的情愫了。

  可……這樣的感情來的真不是時候啊。

  沈明玉有些無奈，又有些難受。

  但洛寒霜太含蓄了，就連想見他一面都這麽含蓄，要找一個這麽客觀的理由。

  所以攥著手裡的這封信沉默了許久，沈明玉還是決定去一趟。

  臨走前，沈明玉把這件事告訴了殷君衡。

  殷君衡聽完沈明玉的話，又看了一眼那封信，但他絲毫都沒看信的內容，只是稍許遲疑了一下，便很淡地笑了笑道：“你想去，就去吧。”

  這些日子來，殷君衡基本也什麽都看明白了。

  對於辜玉樓，殷君衡是防備的。

  但對洛寒霜，殷君衡的心情卻很複雜——洛寒霜確實從未越位過，又真的對沈明玉付出極多。

  這樣深沉隱忍的感情，就連殷君衡都替他有些遺憾。

  但他不能替沈明玉做決定，所以他一直沉默。

  現在，沈明玉看上去要做決定了，他便由他去。

  只是，在沈明玉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殷君衡忽然道：“早點回來！”

  沈明玉步子一頓，旋即，他微笑著轉身，看了殷君衡一眼：“好，我一定早點回來。”

  四目相對，在這一刻，殷君衡心頭所有的疑慮都蕩然無存。

  ·
  沈明玉抵達北院的時候，洛寒霜正立在北院一處屋脊上，白衣隨風而動，看上去十分蕭瑟。

  沈明玉仰起臉，正想出聲，洛寒霜背心的承影仙劍忽然就飛了下來，緩緩飛到沈明玉面前，停住。

  沈明玉怔了一瞬，淡淡一笑，踏上了承影仙劍。

  承影仙劍載著沈明玉飛上了房頂，落在了洛寒霜身邊。

  沈明玉從承影仙劍上走下來的時候，洛寒霜終於回過了頭。

  四目相對，洛寒霜道：“你體內魔氣尚存不多，我直接在這幫你去除吧。”

  沈明玉不知道為何洛寒霜要把地點定在此處，但洛寒霜都說了，他也沒拒絕，點點頭就道：“仙長覺得合適就在此處吧。”

  洛寒霜：“你閉上眼。”

  沈明玉依言閉上眼。

  洛寒霜近距離地看著沈明玉纖長的羽睫和明淨如瓷的面容，凝視了片刻，他伸出了手。

  沈明玉在此刻就感受到一隻修長微涼的手探了過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緊接著，兩人十指相扣，有微涼柔和的靈氣從洛寒霜掌心溢出，徐徐進入到沈明玉體內。

  道侶契約也在這時被喚醒。

  洛寒霜開始在沈明玉體內搜尋上次驅魔後那所剩無幾的最後一絲魔氣。

  終於，他在沈明玉識海的一處邊緣找到了那絲魔氣。

  他立刻就調動靈氣，把那絲魔氣一點點從沈明玉體內扯出，吸引到自己身體裡。

  可洛寒霜沒想到，這絲魔氣竟然這麽厲害。

  幾乎是一進入他的識海就開始瘋狂蠱惑叫囂。

  “他都來了，他明明明白你是什麽意思的！”

  “推倒他啊！幕天席地，陰陽交合是多麽美好的事，你們有道侶契約，他根本拒絕不了你。”

  “他都立下了那樣的心魔之誓，斷然無法更改了。與其便宜了擎天宗那群人，不如你自己來！”

  洛寒霜：……

  那一刹那，洛寒霜的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手背上青筋也略略浮起，攥著沈明玉的手不覺收緊……

  與此同時，對面的沈明玉也感受到了洛寒霜的心如擂鼓，一腔狂瀾起伏不止。

  沈明玉不由得抿了唇，沉聲道：“仙長——”

  下一瞬，洛寒霜靜靜睜開眼。

  隔著一層覆目白紗，沈明玉仿佛都看到了洛寒霜眼中的驚心動魄。

  可就在下一刻，洛寒霜又靜靜閉上眼，啞聲道：“我……你能答應我一件事麽？”

  在這時，沈明玉本來是該驚慌的，可偏偏洛寒霜的心緒在這時平靜了下來。

  沈明玉感受不到洛寒霜那洶湧如濤的情緒了，一時間反而有些茫然。

  半晌，沈明玉薄唇微抿，看著面前洛寒霜的模樣，終於還是輕聲開口道：“仙長請講。”

  洛寒霜聽到沈明玉這句話的時候，他罕見地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

  然後，他就啞聲道：“先前過年時，我錯過了你的煙花。現在，我請你陪我一起看，可以嗎？”

  沈明玉愕然。

  “可以嗎？”

  洛寒霜又問了一次。

  但這地方，哪裡來的煙花？
  沈明玉不明白，可感受到洛寒霜那一腔赤誠，沈明玉拒絕的話到了唇邊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最終，他輕輕點了一下頭：“好。”

  洛寒霜神色終於如釋重負。

  然後，他就拉著沈明玉的手，轉過身。

  沈明玉隨著洛寒霜的動作抬起眼。

  結果令他萬萬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他抬起眼的那一刻，無數煙花從遠處的天空上綻放開來，一朵接一朵，絢爛無比，璀璨萬千。

  好美。

  太美了。

  沈明玉看著那些煙花，感受著洛寒霜握著他的手微微收緊，一時間，都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煙花終於結束。

  洛寒霜側過眼：“好看麽？”

  沈明玉遲疑了。

  他知道，洛寒霜不僅是在問煙花，也在問其他的事。

  可這時洛寒霜什麽也不多說，就這麽靜靜看著他。

  但此刻，洛寒霜的心異常平靜。

  沈明玉原本還在遲疑，可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麽。

  洛寒霜的心太平靜了，太理智了。

  所以，洛寒霜其實都明白，對不對？

  想到這，沈明玉抬起頭，默默看向洛寒霜。

  隔著那層覆目白紗，兩人目光遙遙對視，最終，沈明玉很輕很緩地笑了。

  “煙花很好看，謝謝你，我很喜歡。”

  這次，他沒有用仙長這兩個字。

  這一刻，洛寒霜向來清冷的眸中驟然綻出一點奇異的光華來。

  忽然，他伸手，緊緊將沈明玉擁入了懷中。

  沈明玉：！

  但感受到洛寒霜只是抱著他之後，沈明玉又一點點安靜了下來。

  洛寒霜身上的氣息很清冷，如同雪一般，但此刻他的心跳卻很快，就像火山裡鼓動的岩漿。

  他就這麽俯身，緊緊抱著沈明玉。

  風吹起兩人的白衣，交錯糾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洛寒霜的心跳終於一點點回歸平靜，他也在這時輕輕松開了抱著沈明玉的手臂。

  這一次，他很淡卻又很平靜地看著沈明玉笑了一下。

  四目相對，洛寒霜道：“我送你回去吧，太子妃。”

  一句話，就將兩人原本近在咫尺的距離猛地劃開。

  仿佛山高水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