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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16章 高處無人
  第216章 高處無人
  清風城外,一處荒郊野嶺的小山坡,一棵孤零零的山野桃樹下,大眼瞪小眼。

  柳赤誠狠狠瞪眼,不耽誤伸手擦拭臉上的血跡。

  柳赤誠身上那件粉色道袍,能與桃花爭豔。

  被拘押至此的元嬰境野修,顯露真容後,竟是個身材矮小的“少年”,不過白發蒼蒼,面容略顯老態。出奇之處,在於他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上邊懸掛了一長串古樸玉佩和小瓶小罐。

  此人身形搖搖欲墜,依舊竭力維持站姿,生怕一個歪頭晃腿,就被眼前這個粉袍道人一掌拍死。

  他這會兒的心情,就像面對一桌菜肴豐盛的美食,即將大快朵頤,桌子突然給人掀了,一筷子沒遞出去不說,那張桌子還砸了他滿頭包。

  他直到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跌的境!從元嬰境瓶頸一路跌到了剛結金丹時的慘淡氣象。

  更奇怪為何對方如此神通廣大,好像也重傷了?問題在於自己根本就沒有出手吧?
  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豪雄,數個小國幕後當之無愧的太上皇,喜好遮掩身份四處尋寶,在整個寶瓶洲都有不小的名氣。與風雷園李摶景交過手,挨過幾劍,僥幸沒死;被神誥宗一位道門老神仙追殺過萬裡之遙,依舊沒死;早年與書簡湖劉老成亦敵亦友,曾經一起闖蕩過古蜀國秘境的仙府遺址,分帳不均,被同境的劉老成打掉半條命,後來哪怕劉老成一步登天,他依舊硬是襲殺了數位宮柳島出門遊歷的嫡傳弟子,劉老成尋他不得,只能作罷。他這一生可謂精彩紛呈,什麽古怪事情沒經歷過,但是都沒有今天這般讓人摸不著頭腦,對方是誰,怎麽出的手,為何要來這裡,自己會不會就此身死道消……

  柳赤誠甩了甩手上的血跡,微笑道:“我謝你啊。”

  那少年容貌的山澤野修,瞧著前輩是道門神仙,便投其所好,打了個稽首,輕聲道:“晚輩柴伯符,道號龍伯,相信前輩應該有所耳聞。”

  數步縮山河,呵吸結巨雲。說的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山澤野修龍伯。他極其擅長刺殺和逃遁,並且精通水法攻伐,傳聞與那書簡湖劉志茂有些大道之爭,還爭搶過一部可通天的仙家秘籍,傳聞雙方出手狠辣,不遺余力,差點打得腦漿四濺。

  柳赤誠咬牙切齒道:“耳聞你大爺。老子叫柳赤誠,白水國人氏,你聽說過沒?”

  柴伯符硬著頭皮說道:“晚輩淺薄無知,竟是不曾聽聞前輩大名。”

  柳赤誠跌坐在地,背靠桃樹,神色頹然:“石頭縫裡撿雞屎,爛泥旁邊刨狗糞,好不容易積攢出來的一點修為,一巴掌打沒了,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吧。”

  柴伯符紋絲不動,還不至於故作神色惶恐,更不會說幾句忠心誠意言語,面對這類修為極高偏又名聲不顯的閑雲野鶴,打交道最忌諱自作聰明,畫蛇添足。

  柳赤誠開始閉目養神,用腦袋一次次輕磕著桃樹,嘀嘀咕咕道:“把桃樹斫斷,煞他風景。”

  然後柳赤誠一巴掌狠狠甩在自己臉上,好像被打清醒了,笑逐顏開:“應該高興才對,世間哪有我這般大難不死之人,必有後福,必有厚福!”

  柳赤誠站起身,從萎靡不振,瞬間變成了意氣風發,他挺直腰杆,抖了抖袖子,拈出三炷香,然後看著那個傻乎乎站在原地的野修,又開始大眼瞪小眼:“還不滾遠點,耽誤我燒香拜神仙?”

  柳赤誠突然深吸一口氣:“不行不行,要與人為善,要以禮待人,要講讀書人的道理。”

  柴伯符一步一步挪開,到了五六丈外才敢站定。

  半點不憋屈,山澤野修出身的練氣士,能夠走到柴伯符這個位置的,哪個沒點城府。

  風雷園李摶景曾經笑言,天底下修心最深的,不是譜牒仙師,是野修,只可惜不得不走旁門偏門,不然大道最可期。

  柳赤誠斂了斂思緒,摒棄雜念,開始念念有詞,然後手指一搓香頭,緩緩點燃,柳赤誠看似三拜天地,實則一拜對自己有傳道之恩的白帝城祖師堂;二拜古廟那位遞出一劍的青衫儒士,劍術之高,浩然正氣之純正,生平僅見;三拜方才那位天威浩蕩的“中年道人”。

  顧璨謹小慎微,禦風之時,見到了並未刻意遮掩氣息的柳赤誠,便落在山野桃樹附近,等到柳赤誠三拜之後,才說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默不作聲,等到手中香火燃燒殆盡,這才恢復平時神態,笑嘻嘻道:“行了行了,你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我這會兒心肝疼。”

  顧璨根本沒用正眼去看那野修,但是第二句話便可見其本心本性:“留著做什麽?”

  柳赤誠笑問道:“顧璨,你是想成為我的師弟,還是成為師侄?”

  顧璨說道:“這不是我可以挑的,說他作甚。”

  這些年中的顧璨,如果是陌生人與之初次見面,都會覺得這是一個溫良恭謹的讀書人,是個有家教的年輕人。只是顧璨與柳赤誠此次攜手北遊,朝夕相處,各自是什麽德行,對方都心知肚明。顧璨說自己不記今日仇,那是侮辱柳赤誠。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你自己說過,齊先生曾經有大恩於你,贈你一句金玉良言,指點迷津破屏障,才讓你順利躋身了上五境,你對齊先生還有過承諾,以後陳平安拜訪白帝城,齊先生那個人情,你算是欠在了陳平安身上,所以你一定會給予善意。現在你自己掂量掂量後果。你今日行事,一是忘恩負義,二是與我結仇,你柳赤誠真不愧是白帝城高人,行事隨心所欲,我對白帝城越發期待了,這大概是你今天唯一做對的事情。”

  顧璨沒有以心聲與柳赤誠秘密言語。

  柳赤誠斜眼看著那個心生死志的野修柴伯符,收回視線,無奈道:“你就這麽想要龍伯兄弟死翹翹啊?”

  顧璨沒有言語。

  柳赤誠耐著性子解釋道:“第一,昨日事是昨日事,明天事是明天事,比如陳平安到時候要與我掰扯掰扯,我就搬出師兄,陳平安會死,那我就順水推舟,再搬出齊先生的恩情,等於救了陳平安一命,不是還上了人情?”

  “第二,不談如今結果,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與你結仇,比起幫助師兄再走出一條大道登頂,顧璨,你自己算計算計,你如果是我,會怎麽選?”

  “最後,我敬重且畏懼師兄,但是我喜愛且懷念白帝城,不希望它只是一塊踏腳石,需要有人出現,給師兄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顧璨除了柳赤誠最後一句話,都聽得明白。

  不管柳赤誠的道理,在顧璨看來歪不歪、繞不繞,都是柳赤誠真心認可的道理,柳赤誠都是在與顧璨掏心窩說肺腑之言。

  顧璨可以不認可,可就得拿出不認可的“道理”,拳頭、道法、嘴把式,都可以。

  歸根結底,柳赤誠一直在俯瞰顧璨,心中所想,視野所及,是白帝城最高處,是師兄,以及那些與柳赤誠一個輩分的其他同門。

  柳赤誠欲想代師收徒,最大的敵人,或者說關隘,其實是那些同門。

  柴伯符聽得背脊發涼,修行路上,歷經坎坷,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絕望。

  “白帝城”三個字,就像一座山嶽壓在心湖,鎮壓得柴伯符喘不過氣來。

  天下九洲,山澤野修千千萬,心中聖地道場唯有一處,那就是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是公認的魔道巨擘第一人。結果這位粉袍道人,與一個年輕人,一口一個白帝城、師兄師弟。

  所以柴伯符等到兩人沉默下來,開口問道:“柳前輩,顧璨,我如何才能夠不死?”

  真正詢問之人,其實只有那個境界不高的青衫年輕人。

  柳赤誠既然把他拘押至此,至少性命無憂,但是顧璨這個家夥,與自己卻是很有些新仇舊恨。

  顧璨這個名字,柴伯符聽說過,主要還是因為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關系。傳聞前些年顧璨作為劉志茂嫡傳,一個屁大孩子,擁有一條元嬰境的水蛟,在書簡湖殺得性起,只是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沉寂,水蛟失蹤,顧璨也隨之銷聲匿跡,然後整個書簡湖被外鄉修士鳩佔鵲巢,成了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轄境,順昌逆亡,桀驁不馴的,估計都被真境宗喂了魚,認清大勢的,好似在書簡湖裡洗了個神仙澡,把野修汙垢都清洗乾淨,搖身一變,成了正兒八經宗字頭仙家的譜牒仙師。

  柴伯符覺得自己最近的運道,真是糟糕到了極點。怎麽就遇上了這個小魔頭?顧璨又是如何與柳赤誠這種過江龍,與白帝城攀扯上的關系?
  柳赤誠指了指顧璨:“生死如何,問我這位未來小師弟。”

  顧璨大道成就越高,柳赤誠重返白帝城就會越順利。

  顧璨說道:“死了,就不用死了。”

  柳赤誠啞然失笑。這個說法,挺有新意。

  柴伯符沉聲道:“顧璨,你為何要咄咄逼人?執意殺我?我就算與你師父有些舊怨,你是野修,我更是,這點過節,算什麽?”

  柳赤誠玩味道:“龍伯老弟,你與劉志茂?”

  柴伯符說道:“為了爭搶一部《截江真經》……”

  說到這裡,柴伯符恍然道:“顧璨,難道劉志茂真將你當作了繼承香火的人?你也學了那部真經,怕我在你身邊,處處大道相衝,壞你氣數?”

  柴伯符自言自語道:“劉志茂最是小肚雞腸,恨不得打殺所有天下同道修士,豈會舍得傳你大道根本之法?”

  顧璨自然不會道破內幕,當年劉志茂對於閉關破境一事,把握不大,認為極有可能兵解離世,不然他哪裡願意交給自己那部水法真經,又豈會被真經的真正主人柳赤誠找上門。

  柳赤誠被崔瀺算計,脫困之後,曾經收了個記名弟子,那少年曾是米老魔的弟子,名叫元田地,只可惜柳赤誠花了些心思,卻效果不佳,都不好意思帶在身邊,將他丟在了一處小山頭,由著少年自生自滅去了。少年身邊還有一隻小狐魅,柳赤誠與他們離別之時,對記名弟子沒有任何施舍,倒是贈送了那隻小狐魅一門修道之法、兩件護身器物,不過估計她以後的修行,也勤勉不到哪裡去,至於元田地能不能從她手上學到那門道法,雙方最終又有怎樣的恩怨情仇,柳赤誠無所謂,修行路上,但看造化。

  柳赤誠不介意當好看女子的野男人,但是不願意給誰當野爹,早年對於那隻小狐魅的搭把手,不是柳赤誠憐憫她的際遇,而是在可憐自己。

  柳赤誠撇下元田地之後,獨自遊歷,不承想自己那部《截江真經》落在了野修劉志茂手上,出息還不小,混出個截江真君的頭銜。

  人生路上,總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顧璨看了一眼柴伯符,突然笑道:“算了,以後大道同行,可以切磋道法。”

  既然柳赤誠不願殺人,顧璨自己出手又把握不大,那就留在身邊好了。

  柳赤誠其實看不上柴伯符那點境界,即便重返元嬰境,又能如何,就算給他柳赤誠當牛做馬,到了白帝城,意義何在?在白帝城修行,根本不是尋常仙家門派的修行路數,從不講究什麽抱團取暖,同氣連枝。

  柳赤誠不殺此人的真正原因,是希望大師兄憑借柴伯符與李寶瓶的那點因果關系,天算推演,以後與那位“中年道人”下棋,哪怕白帝城只是多出一絲一毫的勝算,都是天大的好事。

  相信自己的這份小算盤,其實早被那“中年道人”算計在內了。沒事,到時候都讓大師兄頭疼去。師弟盡師弟的本分,師兄下師兄的棋。

  三人隨後都沒有禦風,一起徒步走向清風城。

  柳赤誠隨口說道:“龍伯老弟,你這六件本命物,花裡胡哨的,其中兩件品秩只有靈器水準,怎麽回事?”

  柴伯符苦笑道:“山澤野修,起步最難,下五境野修,能有一兩件靈器成功煉化為本命物,已經是天大幸事,等到境界足夠,手邊法寶夠多,再想強行更換那幾件根深蒂固、與大道性命牽連的本命物,行倒是也行,就是太過傷筋動骨,最怕那仇家獲知消息,這等閉關,不是自己找死嗎?哪怕不死,只是被那些個吃飽了撐著的譜牒仙師循著蛛絲馬跡,偷偷來上一手,打斷閉關,也要得不償失。”

  柴伯符喟歎道:“若是結金丹之前,招惹仇家境界不高,更換本命物,問題不大,可惜我們野修能夠結丹,哪能不招惹些金丹境同輩,與一些個被打了就哭爹喊娘找祖宗的譜牒仙師,有些時候,舉目四望,真覺得四周全是麻煩和仇敵。”

  仙家“串門”,尋仇也好,走親戚也罷,可不比那百余裡路便是出遠門的市井百姓,一洲之地再大,可一旦去談開辟道場,便很小了,靈氣稍微好一點的風水寶地,處處有地頭蛇,名山大水深澤,哪個不被仙家山頭佔據經營多年?不是譜牒山頭,就是山水神祇,野修之所以難成氣候,實在是天時地利人和都沒優勢。

  柳赤誠點點頭,表示理解。顧璨微微一笑。

  柴伯符一個愣神,就被柳赤誠按住腦袋,隨手打碎金丹,後者癱倒在地,渾身浴血,抽搐不已。

  先前從元嬰境跌境到金丹境,太過玄乎,柴伯符並沒有遭罪太多,這次從金丹境跌到龍門境,就是實打實的下油鍋煎熬了。

  柳赤誠笑道:“行了,現在可以安心更換本命物了,不然你這元嬰境瓶頸難打破啊。龍伯老弟,莫要謝我。”

  柳赤誠旋轉一根手指,隨手結陣,幫著龍伯老弟遮掩氣息。

  白帝城所傳術法駁雜,柳赤誠曾經有一位資質堪稱驚才絕豔的師姐,立下宏願,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才罷休。結果每過百年,那位師姐臉色便難看一分,到最後就成了白帝城脾氣最差的人。

  柴伯符盤腿而坐,人身小天地氣象大亂,今天元嬰、金丹接連消失、崩碎,已經不談什麽大道根本受損,先活命再談其他。

  顧璨蹲在柴伯符身邊,問道:“我很好奇,你為何沒有假裝成許渾,這點栽贓嫁禍的想法都沒有?怎麽當的野修?其中隱情是什麽?”

  顧璨伸手按住柴伯符的腦袋:“你是修習水法的,我恰巧學了《截江真經》,如果借此機會,截取你的本命元氣和水運,再提煉你的金丹碎片,大補道行,是水到渠成之美事。說吧,你與清風城或是狐國,到底有什麽見不得光的淵源,能讓你此次殺人奪寶,如此講道義。”

  少年模樣的柴伯符臉色慘然,先前那一頭白發,雖然瞧著老態,但是發絲光澤,熠熠生輝,是生機旺盛的跡象,如今大半發絲生機枯死,被顧璨不過是隨手按住頭顱,便有頭髮簌簌而落,不等飄落在地,在半空就紛紛化作灰燼。

  顧璨微微加重力道,以那部《截江真經》的壓箱底術法之一,開始大肆攫取柴伯符的水運。柴伯符人身小天地本就混亂不堪,如同洪水傾瀉,顧璨的手法,就像在搖搖欲墜的堤壩上鑿開一個大窟窿,隻取水運,收入囊中,至於那股洪水會不會順勢撞開所有堤壩,使得柴伯符的修行之路越發雪上加霜,此生是否還有機會重返金丹境、元嬰境,半點不管。

  柴伯符立即竹筒倒豆子,開始泄露內幕:“我與許渾妻子,早年曾是同門師兄妹!所以我既想要狠狠坑許渾這位城主一把,又不願意讓整座清風城岌岌可危,以至於整個許家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那小姑娘在此遭殃,許渾作為一城之主,庇護不力,難辭其咎,更多罪責卻也沒有,可若是我假扮許渾出手奪寶,再故意一個不小心,留下了小姑娘或是魏本源的半條性命,清風城就要斷送宗門候補的大好前程,我不願師妹所有心血付諸東流……”

  提及那位師妹的時候,柴伯符百感交集,臉色眼神頗有曾經滄海難為水之遺憾。

  柳赤誠笑道:“癡情,真是癡情,我喜歡,難怪與龍伯老弟一見投緣,舍不得殺了。”

  顧璨想了想,笑問道:“許渾那兒子?”

  柴伯符怒道:“許渾又不是個癡子,豈會幫我養兒子!我與師妹,清清白白,你小子休要含沙射影,滿嘴噴糞!”

  顧璨這才收起手,說道:“可惜了。”

  顧璨突然又伸出手,繼續攔截水運、擷取金丹碎片,問道:“你不當許渾是癡子,當我是傻子?說吧,你那師妹,是境界比你高,還是拿捏著你的把柄?不然你這份真情實意,過了。野修破例行事,都有理由,既然那小子不是你兒子,那你理由就不夠了,男女情愛?你要真念念不忘,清風城大難臨頭,覆滅之際,許渾搶你師妹,你奪他妻兒再養之,當真會做不出來?”

  柴伯符撐開眼皮子,似乎是想要看清楚這個年輕人的容貌,苦笑道:“我雖然是野修,卻從不認為有什麽天生的野修坯子,顧璨顧璨,好小子,你算一個!”

  柴伯符沉默片刻:“我那師妹,從小就城府深沉,我當年與她聯手害死師父之後,在她嫁入清風城許氏之前,我只知道她另有師門傳承,極為隱晦,我一直忌憚,絕不敢招惹。”

  顧璨轉頭看了眼柳赤誠,笑道:“我境界低,被當傻子無所謂,你呢?還覺得這位龍伯老弟癡情一片嗎?”

  柳赤誠笑道:“沒關系,我本就是個傻子。”

  顧璨這才收回手,站起身,望向那座大有希望成為宗字頭仙家的清風城。

  柴伯符心如死灰,被顧璨這小王八蛋這麽一折騰,自己連當下的龍門境都要四處漏風、縫補艱辛了。

  顧璨說道:“不去清風城了,我們直接回小鎮。”

  柳赤誠笑道:“隨你。”

  顧璨說道:“到了我家鄉,勸你悠著點。”

  柳赤誠臉色難看至極。

  當年的陳平安、齊靜春,今天的李寶瓶、李希聖,再加上身邊這個對自己懶得遮掩殺心的顧璨,聽說還有那個投靠真武山的馬苦玄,大驪年輕藩王宋睦……全他娘是從那個屁大點地方走出來的人。

  柳赤誠立即改變主意:“先往北邊趕路,然後我和龍伯老弟,就在那座驪珠洞天的邊境地帶等你,就不陪你去小鎮了。”

  顧璨笑道:“只要收斂著點,其實不必如此拘謹。”

  柳赤誠語氣沉重道:“萬一呢,何必呢。”

  顧璨問道:“如果李寶瓶去往狐國?”

  柳赤誠笑道:“那小姑娘沒你瞧著那麽簡單,隻說她自己的手段,小小狐國,誰敢伸手,就要斷尾。”

  顧璨臉色陰沉:“柳赤誠,雖然我不清楚你先前為何會改變主意,但是別忘了我這趟是回家鄉,不要讓我走一趟福祿街李氏祖宅。”

  柳赤誠微笑道:“你啊你,這翻臉不認人的習慣,嚇死個人。”

  一說到這個就來氣,柳赤誠低頭望向那個還坐地上的柴伯符,抬起一腳,踩在柴伯符腦袋上,微微加重力道,將對方整個人都砸入地下,只露出半顆腦袋,柴伯符不敢動彈,柳赤誠蹲下身,寬大粉袍的袖子都鋪在了地上,就像憑空開出一朵異常嬌豔的碩大牡丹。柳赤誠不耐煩道:“至多再給你一炷香工夫,到時候如果還穩固不了小小龍門境,我可就不護著你了。”

  顧璨突然問道:“你去過倒懸山嗎?”

  柳赤誠頭也不抬,言語毫不遮掩:“除非與師兄同行,否則根本不敢去。”

  與境界高低關系不大,關鍵是柳赤誠的身份根腳,不適宜接近劍氣長城。

  顧璨說道:“柳赤誠怎麽辦?”

  柳赤誠說道:“到了白帝城,我自會將這副皮囊還給他,運氣好,他還有機會與你成為同門。”

  山坳茅屋那邊,李寶瓶和魏本源也動身去往與清風城結盟的狐國。

  魏本源自然是覺得自己這煉丹之所太過危險,去了清風城許氏,好歹能讓瓶妮子多出一張護身符。

  魏本源祭出了符舟,極為雅致,禦風遠遊之時,渡船四周生出虛無縹緲的朵朵碧玉蓮花,倏忽生發,亭亭玉立,然後緩緩消散,使得符舟所經之地,回頭望去,宛如小舟撞開了一條荷塘水路。

  先前登上小舟之時,趁著魏爺爺率先登船,背對自己,李寶瓶雙腳並攏,一個蹦跳,上了渡船。久違的俏皮動作,顯然心情不錯。

  見著了大哥,護住了魏爺爺的修道之地,與小師叔還能再見面。

  等到魏本源落座小舟一端,李寶瓶已經站好,沒有落座,大好風光,不看白不看,騎馬遊歷平看山河,與禦風俯瞰大地,是不一樣的景致。

  魏本源與李寶瓶說了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傳聞,真相如何,估計連許氏子弟都不清楚自家老皇歷上邊到底寫了什麽。

  那座數萬頭大小狐魅群居的狐國,那頭七尾狐隱世不出久矣,七百年前曾經分裂為三股勢力,一方希望融入清風城和寶瓶洲,一方希望爭取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還有更為極端的一方,竟然想要徹底與清風城許氏撕毀盟約。最後在清風城當代家主許渾的手上,變成了雙方對峙的格局,其中第三股勢力被圍剿、打殺和關押,全部肅清,這也是清風城能夠源源不斷推出狐皮符籙的一個重要原因。

  再者,在那位婦人主持事務之後,開源有術,生財有道,狐國狐魅的總體數量,得到了穩步提升。她代替清風城與狐國簽訂了幾樁秘密契約,其中一件,早已是半公開的秘密,那就是許氏一直向狐國傾斜修行物資,但是每頭狐魅只要破境失敗,必須維持狐皮完整,以此報答清風城。再就是清風城在狐國境內,建造了方便遊客賞玩的許多府邸,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行走江湖的純粹武夫,風度翩翩的讀書人,都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花錢的貴客,為的就是讓狐魅動心動情。狐國之內,被許氏精心打造得處處是風景勝地,書法大家的大山崖刻,文人墨客的詩篇題壁,得道高人的仙人舊居,數不勝數。

  魏本源笑道:“許氏的掙錢本事很大,就是名聲不太好。”

  李寶瓶在清風城那邊買了些關於書生狐仙的才子佳人小說,版刻精美,幾乎不輸世俗王朝的殿閣本了,只是她未必會翻看,打算以後送給裴錢,對於江湖演義和山水神怪,其實李寶瓶如今沒多少憧憬,比不上裴錢和李槐。

  這些年,除了在書院求學,李寶瓶沒閑著,與林守一和謝謝問了些修行事,跟於祿討教了一些拳理。這三人,自然對李寶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偶爾在路上見著了李槐,反而就是名副其實的閑聊。

  狐國位於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零零碎碎的歷史記載,語焉不詳,多是穿鑿附會之說,當不得真。

  魏本源在一處入口落下符舟,是一座木質牌坊樓,懸掛匾額“連理枝”,兩側對聯失了部分,下聯保存完好,是那“世間多出一雙癡情種”,上聯只剩下末尾“溫柔鄉”三字,亦有典故,說是曾被雲遊至此的仙人一劍劈去,有說是那風雷園李摶景,也有說是那風雪廟魏晉,至於年月對不對得上,本就是圖個樂子,誰會較真。

  牌坊樓這邊人頭攢動,往來熙攘,多是男子,讀書人尤其多,因為狐國有一廟一山,相傳兩地文運濃鬱,來此祭拜燒香,極其靈驗,容易科場得意。至於故意趕考繞路的窮書生,希冀著在狐國賺些盤纏,也是有的,狐國那些佳人,是出了名地偏愛喜好讀書人;還有許多心甘情願老死溫柔鄉的落魄書生,多長壽,狐仙癡情並非妄言,每當心愛男子去世時,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想去狐國遊歷,規矩極有意思,需要拿詩詞文章來換取過路費,詩詞曲賦散文,甚至是應試文章,皆可,只要才氣高,便是一副對聯都無妨,可要是寫得讓幾位掌眼狐仙覺得不堪入目,那就只能打道回府了,至於是不是請人捉刀代筆,則無所謂。給不出好文章,那就只能開銷神仙錢了。

  李寶瓶瞥了眼牌坊樓不遠處的那座錦繡閣樓,皺了皺眉頭,清風城許氏和狐國,是以此積攢文運?積少成多,想做什麽?又能做什麽?
  清風城許氏低三下四,以嫡女嫁庶子,也要與那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是不是許氏對未來的大驪廟堂有所圖謀,想要讓某位有實力承載文運的許氏子弟佔據一席之地,一步一步位極人臣,最終把持大驪部分朝政,成為下一個上柱國姓氏?

  李寶瓶開始回想清風城許氏母子的那趟小鎮遊歷。不行,得問一問爺爺,除了那件瘊子甲,許氏母子當年是否施展了障眼法,隱藏了某些真正的謀劃。

  有件事情,小師叔一直不介意,但是李寶瓶心裡邊始終有個小疙瘩。那就是正陽山搬山猿與那小女孩,當年在小鎮就借住在福祿街李氏家族。

  如果事情只是這麽個事情,倒還好說,怕就怕這些山上人的陰謀詭計,彎來繞去千萬裡。

  朱河、朱鹿父女,二哥李寶箴,已經兩件事了,事不能過三。

  魏本源掏了兩筆雪花錢,帶著李寶瓶一起走入狐國。

  閣樓那邊,有位懶洋洋趴在書案上的婦人猛然抬起頭,心情雀躍,立即飛劍傳信去往清風城許氏劍房。

  很快就有飛劍掠回,給了一份粗略檔案,密信末尾的措辭,不算委婉,要她休要有非分之想,山崖書院子弟,又是李家元嬰境的嫡孫女,別去招惹,如今清風城已是宗門候補,不可節外生枝。這讓婦人心生不喜,手指上戴了一副極長義甲的女子,將那封密信一點一點撕碎,雖然心中不甘,她仍是不敢違逆清風城的決定,隻得慵懶趴回桌子。

  桃芽在狐國一處瀑布旁邊結茅修行。魏本源所謂的機緣,是桃芽無心路過瀑布,竟然有一條七彩寶光的綢緞漂浮在水面,很快就有一隻金丹境狐仙急急飛掠而至,要與桃芽搶奪機緣,不料被那條綢緞打得皮開肉綻,差點就要被困縛腳腕拽入深潭,等到那失魂落魄的狐仙倉皇逃離,綢緞又浮在水面,晃晃悠悠靠岸,被桃芽撿取起來,仿佛自行認主,成了這位桃葉巷魏氏婢女的一條彩色腰帶。不但如此,在它的牽引之下,桃芽還在一處深山撿了一根不起眼的乾枯桃枝,煉化之後,又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寶。一夜之間,桃芽就成了狐國數百年以來最大的幸運兒。

  狐國境內,不許禦風遠遊,也不許乘坐渡船,只能徒步,所幸狐國入口有三處,魏本源揀選了一處距離桃芽丫頭最近的大門,雇了一輛馬車,然後給瓶妮子租借了一匹駿馬,一個自己當馬夫駕車,一個挎刀騎馬,一路上順便賞景,走走停停,也不顯得行程枯燥。

  到了半山腰瀑布那邊,已經出落得十分水靈的桃芽見著了如今的李寶瓶,難免有些自慚形穢。

  結果三人飲茶之後,李寶瓶就已敘舊完畢,起身告辭離去,說要北歸,去一趟大驪京城找個朋友,至於先前留在山坳溪畔的那匹馬,放養便是,陪她一路走過千山萬水,也該歇歇了。

  魏本源哭笑不得,桃芽措手不及。

  魏本源問道:“換乘山腳那匹馬?”

  李寶瓶一拍腦袋,笑道:“忘了與魏爺爺說,我如今也是練氣士了,境界不高,但是可以禦風。”

  李寶瓶又補了一句道:“禦劍也可,只是不太喜歡,天上風大,一說話就腮幫子疼。”

  老人與桃芽面面相覷。

  李寶瓶想了想,不願藏掖:“我有些紙張,上邊的文字與我親近,可以勉強變作一艘符舟,只是茅先生希望我不要輕易拿出來。”

  魏本源無奈問道:“還有嗎?”

  李寶瓶搖頭道:“沒了,只是跟朋友學了些拳腳把式,又不是遠遊境的純粹武夫,無法單憑體魄提氣遠遊。”

  魏本源起身道:“那就讓桃芽送你離開狐國,不然魏爺爺實在不放心。”

  桃芽的境界,興許暫時還不如老人,但是兩件本命物,太過玄妙,攻守兼備,已經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金丹境修士的修為了。

  李寶瓶笑道:“算了,不耽誤桃芽姐姐修行。”

  李寶瓶朝桃芽姐姐眨了眨眼睛。桃芽心領神會,俏臉微紅,更是疑惑,小寶瓶是怎麽看出自己有了心儀男子的?
  若是沒那心儀男子,一個結茅修行的獨居女子,淡抹胭脂做什麽?
  至於老人,要是桃芽的修行事,自會無比上心,至於這類細節,哪裡會在意。

  李寶瓶道別離去。從南到北,跋山涉水,穿過狐國,半路上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穿著紅棉襖的李寶瓶站在一條山崖棧道旁,伸手呵氣。腰間狹刀與養劍葫,與大雪相宜。所以在那一刻,仿佛整座天地間就只有兩種顏色——皎皎雪色,女子絕色。

  蓮藕福地南苑國京城,一名少女站起身,去往院子,拉開拳架,然後對那個托腮幫蹲欄杆上的小姑娘說道:“小米粒,我要出拳了,你去狀元巷那邊逛蕩,順便買些瓜子。”

  黑衣小姑娘有些不情願:“我就瞅瞅,不吭聲嘞,兜裡瓜子還有些的。”

  其實還是職責所在,落魄山右護法,還兼任分舵副舵主,這種時候怎麽可以不幫著裴錢護陣?

  裴錢瞪眼道:“我這一拳遞出,沒輕沒重的,還了得?!武運可不長眼睛,嘩啦啦就湊過來,跟天上下刀子似的,今晚得吃多大一盆酸菜魚?”

  周米粒趕緊起身跳下欄杆,拿了小扁擔和行山杖,跑出去老遠,突然停步轉頭問道:“買幾斤瓜子?!聽暖樹姐姐說,買多就便宜,買少不打折。”

  裴錢無奈道:“隨你了。”

  周米粒皺著眉頭,高高舉起小扁擔:“那就小扁擔一頭挑一麻袋?”

  周米粒覺得自己已經機靈得無法無天了。

  裴錢點點頭,事實上她已經無法言語。

  周米粒看了眼裴錢,曉得輕重,立即腳尖一點,直接躍出院牆。

  在小米粒離開之後,裴錢一步踏出,重重一跺地,幾乎整座南苑國京城都隨之一震,能有此異象,自然不是一位五境武夫能夠一腳踩出的動靜,更多是拳意牽動山根水運,連那南苑國的龍脈都沒放過。

  裴錢雙臂一個絞擰姿勢,拳招極怪,略作停頓,一拳輕輕遞出神人擂鼓式。片刻之後,裴錢整個人既像是人隨拳走,被拳意牽扯,又像是拳出由心,就是要去最高處遞最後一拳才罷休。她竟是身形瞬間拔高,一步凌空踩踏,隨後步步往天幕飛奔而去,身形快若奔雷,最後來到蓮藕福地天幕處,好像是那大日懸空之所,終於遞出最後一拳。

  一拳過後,裴錢腳下一處大日照耀下的廣袤金色雲海,轟然四散。

  蓮藕福地幾乎所有踏上修行之路並且率先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小撮練氣士,都下意識抬頭望向天幕某處。再有這座新福地應運而生的那些英靈、鬼魅精怪,也都不約而同,茫然望天。

  與此同時,大驪武廟,寶瓶一洲武廟,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一些大武廟,皆有感應。八道武運瘋狂湧向寶瓶洲,最終與寶瓶洲那股武運聚攏合一,撞入落魄山那把被山君魏檗握著的桐葉傘。

  大驪各大武廟,尤其是距離落魄山最近的神仙墳那座武廟,金身神靈主動現身,朝落魄山那邊彎腰抱拳。

  魏檗一身雪白長袍獵獵作響,竭力穩住身形,雙腳扎根大地,竟是直接運轉了山河神通,將自己與整個披雲山牽連在一起。先前還想著幫著遮掩氣象,這會兒還遮掩個屁,光是站穩身形握住桐葉傘,就已經讓魏檗十分吃力。這位一洲大山君先前還不明白為何朱斂要自己手持桐葉傘,這會兒魏檗又氣又笑道:“朱斂!我乾你大爺!”

  不管連開數場夜遊宴的魏山君名聲如何,隻說神仙風度,那真是絕佳,不知多少女子神祇、仙子,見之便傾心。

  至於那個落魄山的老管事,還是算了吧,容貌見過就忘,至多記得個身份。

  朱斂站在竹樓那邊的崖畔,笑眯眯雙手負後,天地間武運洶湧,浩浩蕩蕩直撲落魄山,哪怕朱斂有拳意護身,一襲長衫依舊被細密如無數飛劍的浩然武運攪得破碎不堪,久而久之,朱斂臉上那張遮覆多年的面皮也隨之點點剝落,最終露出真容。

  朱斂伸出雙指,拈住鬢角一縷發絲,眯眼而笑。年輕朱斂,這般容顏,可醉美人心。

  裴錢打開院門,周米粒手持行山杖,肩挑小扁擔,扁擔上一頭挑一麻袋瓜子,黑衣小姑娘在跟門口石獅子聊天呢,一個嘰嘰喳喳,一個沉默無言,很投緣。

  周米粒聽到了吱呀的開門聲,趕緊轉頭望向裴錢,剛要詢問,裴錢卻示意周米粒先別說話,然後轉頭望向遠處一處屋脊。

  那位正值壯年的武學宗師,站在一座歇山頂華美建築的正脊之上,既然當下已經被發現蹤跡,他便想要離開此地,返回皇宮與年輕皇帝稟報此地情況。事實上他也所知不多,皇帝陛下無非是忌憚那位登天出拳、震散雲海的少女,匆忙下令,讓他趕來一探究竟,他來得晚了,只見那女子如箭矢釘入大地一般返回,只是相較於之前的京城震顫、龍脈大動,少女落地之時,截然相反,無聲無息,如羽毛落地,這又讓武學宗師感到悚然,登峰造極,可謂化境。

  在大魔頭丁嬰斃命後,先是轉去修習仙法的俞真意不知所終,傳聞已經秘密飛升天外,春潮宮周肥、國師種秋都已經先後遠遊,鳥瞰峰陸舫等眾多頂尖高手,尤其是那個橫空出世,不到十年就一統魔教勢力、最終約戰俞真意的陸抬,也都銷聲匿跡,在那之後,天下江湖,已無絕頂高手現身多年矣。

  眼前少女,莫不是一位傳說中駐顏有術的得道之人?是那從天而降、來此遊歷的謫仙人?
  如今江湖氣短,但是山上仙氣卻越來越濃鬱,千奇百怪,層出不窮。

  不承想那位少女幾步而已,先躍牆頭,再掠屋脊,轉瞬之間便來到了這位中年宗師對面屋頂一處垂脊。兩兩對峙,裴錢所站位置稍矮幾分,她收了拳架,抱拳行禮,以純正的南苑國官話言語道:“南苑國人氏、落魄山弟子裴錢,不知有何指教?”

  那位腰間懸刀的中年武夫,收斂尷尬神色,抱拳還禮:“在下董仲夏,如今忝為魏氏供奉,禦林軍武刀法教頭。”

  董仲夏笑道:“不敢指教,只是奉命來此巡查,既然是裴姑娘在此修行,那我就可以安心返回復命了。”

  皇帝陛下有過一道密令,無論在何處,只要遇上落魄山修士,南苑國一律禮敬。

  魏氏先帝魏良正值壯年,卻出人意料地退位給長子,新帝魏衍登基之後,大興科舉,將三姓漁戶、西陝樂戶、渝州丐戶等大赦,取消“賤籍”,準許其子弟參加科舉。再設武舉,邊關、軍營子弟,祖上三代身份清白的江湖子弟,皆可參加選拔,詔書上明言,武舉之立,在於提拔乾將心腹之士,以為國用。第三事則是興建山水祠廟,讓禮部著手翻閱各州縣地方志,揀選生前忠臣賢良,為其塑造金身,希望死後化為英靈,繼續庇護一方風土。此外,南苑國魏氏皇帝,開始秘密扶植、拉攏修道之人,幫助壓勝各地湧現的鬼魅精怪,防止後者為害一方,不然各地江湖豪傑,即便拳腳高明,可是面對這些從未打過交道的古怪存在,實在是有心無力,吃虧極多。

  不過董仲夏卻是江湖上最新一流宗師的佼佼者,不惑之年,前些年又破開了武道瓶頸,出門遠遊之後,一路上鎮壓了幾頭凶名赫赫的妖魔鬼祟,聲名鵲起,才被新帝魏衍相中,擔任南苑國武供奉之一。董仲夏如今卻知道,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武學宗師,造詣極深。

  裴錢笑問道:“董前輩不是南苑國人氏?”

  不然她方才故意顯露出來的頂峰拳架,源自南苑國舊國師種夫子,對方就該認得出來。不過由此可見,這董仲夏未必是南苑國皇帝的真正心腹。

  董仲夏點頭道:“董某是松籟國人氏,才到南苑國沒多久。”

  裴錢轉頭望向別處,皺了皺眉頭,這還藏藏掖掖的,有意思嗎?先前出拳,動靜是大了點,南苑國高人前來窺探,擔著朝廷身份,是職責所在,裴錢也就以禮相待了,只是董仲夏之外的那個,在她現身之後,誤以為她沒有察覺,非但沒有收手,反而得寸進尺,悄悄動用了一門術法,在裴錢和董仲夏四周凝聚出幾粒極小水珠,似乎是以此偷聽對話。

  裴錢與董仲夏告辭一聲,董仲夏微微訝異,看來真不是那來自更大天地的謫仙人。

  裴錢四周瓦片幾乎紋絲不動,但是屋瓦之上的那層塵土砰然散開,下一刻董仲夏已經不見裴錢身形。

  裴錢已經蹲在董仲夏遠處一座屋脊的翹簷旁邊,盯著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男子正盤腿而坐,雙手掐訣,身上穿了件蓮藕福地暫時還不多見的法袍,頭戴碧玉高冠,腰間別有一把白玉短劍。

  年輕人笑著站起身:“親王府客卿,王光景,見過裴姑娘。”

  裴錢問道:“親王府上的王仙師?你不是與其他兩位得道高人奉詔離京,重開龍潭水岩老坑去了嗎?”

  如今南苑國京城魚龍混雜,沽名釣譽的仙師道長一抓一大把,真正踏足修行的仙家人,也有些,要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先到先得,趕緊抓住大勢,“開宗立派”,要麽紛紛依附三國之地的皇帝君主,白拿那人人都是頭回見著的神仙錢。這些事情,落魄山那邊都有詳細記載,暖樹隔三岔五就抄錄一份,送往霽色峰祖師堂存檔,原稿則存放在老廚子那邊。落魄山在蓮藕福地秘密打造了兩條收集消息的渠道,一條是種夫子親自打造,老皇帝魏良、新帝魏衍都一清二楚,因為屬於落魄山和南苑國簽訂契約的條款之一,另外一條遠在松籟國境內,由朱斂親手經營。

  裴錢雖然不太理解這些廟堂事,但是也知道新老皇帝父子之間,並沒有表面那麽融洽,不然老皇帝就不會與次子魏蘊走得那麽近,新帝魏衍更不會讓皇弟魏蘊擔任京城府尹,還要讓早年就看好皇子魏蘊的一位權貴老臣,擔任一國計相。如果不是以後會管著山水神祇的禮部尚書是年輕皇帝的心腹,裴錢都要以為這南苑國還是老皇帝當家做主了。

  王光景心中微微訝異,面有愧色道:“臨行之前,著急破關,修行有誤,出了不小的紕漏,不得不在京休養。”

  董仲夏離去之時,遠遠看了這邊一眼,心情沉重。那個親王魏蘊,絕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這些年又有太上皇撐腰,吸納了一大撥修道之人。若是那裴姓女子武夫此次被親王府攀了關系,招為供奉,豈不是連累南苑國京城越發暗流湧動?
  董仲夏速速趕回毗鄰皇宮的一處隱蔽宅邸,這裡曾是國師種秋的修行之地。董仲夏見著了那位微服私訪的男子,心中一驚,趕緊落下身形,抱拳輕聲道:“陛下。”

  皇帝魏衍仔細聽過了董仲夏的言語,微笑道:“山野蛇鼠,也敢在蛟龍之屬跟前妄言招徠一事?”

  親王魏蘊府上那一座小小池塘,經得起一條見慣了江河的過江龍幾口汲水?那麽更何談待客之道?

  魏衍身邊還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婀娜女子——妹妹魏真。

  魏真輕聲問道:“那少女既然是來自落魄山,與那位陳劍仙是什麽關系?皇兄,不如問一問?”

  魏衍提醒道:“這等軍國大事,你不許胡鬧。”

  魏真有些遺憾。她如今亦是半個修道之人,對於落魄山所在的那座天下,十分向往。這些年翻檢皇宮秘檔,越發憧憬。

  裴錢那邊,聽了王光景一番彎彎腸子的言語,臉上神色如常,心中覺得有些好笑。

  裴錢雖然以前心智與身體被她自己刻意“壓勝”,一直個兒不高,是個黑炭丫頭,可如果隻談人心,即便是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就真不算是什麽孩子了,不然大泉王朝邊境小鎮的兩個捕快老江湖,也不至於被她的胡說八道耍得團團轉,一路把她禮遇恭送回九娘的客棧,後來李槐和兩個書院朋友至今都還覺得她是“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

  裴錢婉拒了王光景的邀請,想要返回宅子那邊與小米粒碰頭。

  不料王光景猶不死心,糾纏不休,搬出了親王魏蘊,說自家親王最為禮賢高人,尤其厚待武夫,即便裴錢不願多走幾步去那王府,無妨,親王可以親自登門拜訪,只要裴錢點個頭,親王一定撥冗蒞臨。

  裴錢聽得腦殼兒疼,話也不好好說,不是搬靠山嚇唬人,就是拽酸文,魏蘊怎麽找了這麽個傻了吧唧的客卿,到底是幫著親王府招人還是趕人?
  裴錢隨即一想,這王光景雖然滿嘴假話,閉關不是有誤,而是大功告成,成功躋身了洞府境,算是蓮藕福地最早一撥中五境練氣士,但他確實算是半個神仙老爺了。當下福地,靈氣越來越充沛,登山修道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可以躋身中五境的得道之士還是為數不多,個個金貴,關鍵是一步快步步快,資質最好的練氣士,下一次停步,就該是蓮藕福地遇到中等福地瓶頸之時。

  關於蓮藕福地何時能夠躋身上等福地,老廚子說過一句話,即便拿得出那筆谷雨錢,也不著急,何況落魄山真沒這錢。

  當時小院裡邊,陳靈均尚未遠遊北俱蘆洲,鄭大風還在看大門,大夥兒齊刷刷望向大山君魏檗。

  鄭大風當時調侃道:“話要慢慢說,錢得快快掙。”

  魏檗微笑道:“你們再這樣,我要掀棋盤了啊。”

  此時裴錢突然記起臨行前老廚子的一句提醒:不要處處學師父為人,你有自己的江湖要走,太像師父了,你師父就會一直放心不下你,你在師父眼中,會永遠是個需要他攙扶的孩子。

  裴錢眉毛一挑,覺得有道理,再看那王光景,便搖身一變,再不像與董仲夏言語之時的氣勢,直截了當說道:“少在這裡打我落魄山的主意,我不會摻和魏氏的家事,你這王府客卿,速速離去,好好修你的道。記住了,我的道理,隻說一遍,別人說好話,就好好聽,以後心懷不軌,想要用鬼蜮伎倆試探我……”

  裴錢揚起一拳,輕輕一晃:“我這一拳下去,怕你接不住。”

  王光景故作無奈道:“聽聞那位陳劍仙,生平最是講理。裴小姐作為半個家鄉人半個謫仙人……”

  “師父說過,拿大義惡心好人,與那以勢欺人,兩者其實差不了多少。”

  裴錢腳下一蹬,刹那之間就來到王光景身前,後者躲避不及,心中大駭,少女一拳已經貼近王光景額頭,只差寸余距離。

  裴錢說道:“還不走?喜歡躺著享福,被人抬走?”

  王光景那把好似文案鎮紙之物的白玉短劍瑩光流轉。

  裴錢看也不看:“真要問劍於拳?你知不知道我見過多少劍修,多少劍仙?!”

  王光景後退一步,笑道:“既然裴小姐不願接受王府好意,那就算了,山高水遠,皆是修道之人,說不定以後還有機會成為朋友。”

  裴錢收回拳頭,瞥了眼王光景的心湖景象,氣勢又變,沉聲道:“崔爺爺說過,武夫若是出拳,能夠將壞人的一肚子壞水打淺了,將一顆惡人膽打小了,就該果斷出拳。”

  王光景苦笑道:“裴小姐何苦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要我磕頭認錯不成?從頭到尾,我可有半點不敬?”

  裴錢有些糾結,怕自己想得沒錯,看得也沒錯,但是出拳沒輕重,事情做錯。與那玉液江水神祠廟前,裴錢的為難,如出一轍,反而不如陳靈均來得乾脆利落。

  驟然之間,裴錢仰頭望去。一襲灰色長衫禦風而至,飄然而落,按住王光景的腦袋,手腕一個擰轉,使得後者一路旋轉去往大街之上。

  朱斂背朝王光景,抬起一手,向後隨便一揮,還沒站穩身形的王光景,腦袋如遭重錘,倒飛出去,在大街上滑出去十數丈,兩眼一翻,當場暈厥。

  朱斂笑呵呵道:“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嘛,保不齊一顆老鼠屎就要壞了一鍋粥。”

  朱斂身體微微後傾,望向別處,有潛伏在暗處的修道之人,準備救回王光景,朱斂問道:“親王府的人,都喜歡撿雞屎狗糞回家?”

  那個魏蘊,不消停很久了。至於老皇帝魏良,更是帝王心性,即便有心問道修仙,終究不曾真正見過浩然天下的風景,當了太上皇,龍袍已經脫去,卻又暫時修道未成,更是小動作不斷。當然,也有憑此與落魄山討價還價的念頭。

  如果不是當今天子魏衍還算厚道,這座蓮藕福地很快就會烏煙瘴氣一團糟,到時候最糟心的,只會是夫子種秋和曹晴朗。

  裴錢聚音成線,疑惑道:“老廚子,怎的換了一副面孔?”

  朱斂無奈道:“山上風大,給吹沒了。”

  朱斂轉身望向那個躺在大街上打瞌睡的年輕神仙,默不作聲。

  裴錢突然問了一個問題:“老廚子,在落魄山,會不會不自由?”

  朱斂感慨道:“果然是長大了,才能問出這種問題。原本以為只有少爺回了家,才會如此問我。”

  裴錢笑道:“我就隨口一說,你回頭自己告訴師父答案。”

  朱斂緩緩道:“出拳的自由,興許是不大。但是人生在世,言語無忌的自由,燒飯做菜的自由,如何掙錢如何花錢的自由,低頭翻書、抬頭賞景的自由,與好友下棋不求勝負的自由,看著晚輩一天一天成長的自由,哪個不是自由?”

  裴錢不太習慣不是老廚子的老人,所以很快轉移話題,問道:“那個裝死的王光景怎麽辦?”

  朱斂說道:“於祿和謝謝兩人已經與書院茅山主告假,最近兩年,會一起遊歷蓮藕福地,到時候跟魏蘊借人,讓王光景帶路就是了。有於祿在,修心就不是大問題。”

  裴錢好奇道:“李槐沒湊這個熱鬧?”

  朱斂搖頭道:“按照大風兄弟的說法,李槐要是出馬,估計蓮藕福地的修道之人,就別想有什麽大機緣了。”

  裴錢有個想法,但是沒敢說。

  朱斂問道:“是想要去北俱蘆洲獅子峰,找李槐他父親?”

  裴錢點點頭:“崔前輩已經不在世上,但是李叔叔拳法一樣很高,又教過師父,我就想去那邊練拳,剛好李槐也想去那邊看他爹娘和姐姐。”

  朱斂想了想:“可以。”

  裴錢坐在屋簷邊緣,有些失落:“只是這種事情,本來應該師父點頭答應才行的。”

  朱斂蹲在一旁,輕聲安慰道:“如果少爺在這邊,肯定會答應你。”

  大街之上,跑來一個小扁擔挑起兩袋瓜子的小姑娘,朱斂哭笑不得道:“你們是想把瓜子當飯吃啊。”

  裴錢向前一躍,落在大街上。

  周米粒跑來的路上,小心翼翼繞過那個躺在地上的王光景,她一直讓自己背對著昏死過去的王光景,我沒瞅你你也沒看見我,大家都是闖蕩江湖的,井水不犯河水。走過了那個瞌睡漢,周米粒立即加快步伐,小扁擔晃蕩著兩隻小麻袋,一個站定,伸手扶住兩個袋子,輕聲問道:“老廚子,我遠遠瞧見裴錢跟人家嘮嗑呢,你怎個動手了,偷襲啊,不講究嘞,下次打聲招呼再打,不然傳到江湖上不好聽。我先嗑把瓜子,壯膽兒嚷嚷幾嗓子,把那人喊醒,你再來過?”

  朱斂學那小姑娘言語,點頭笑道:“可以啊,我看中。”

  朱斂先前出手極其輕巧,所以那個王光景其實在周米粒經過的時候,就已經醒來,這會兒他耳尖,聽著了小姑娘聽上去很講良心其實半點沒道理的言語,這位在親王府既是客卿又是幕後軍師的年輕神仙差點沒落淚。

  裴錢擰住周米粒臉頰,一扯,周米粒立即歪頭踮腳尖,輕輕拍打著裴錢的手指,含糊不清道:“沒有這必要,沒有必要了。”

  朱斂一跺腳,那王光景整個人身軀隨之彈起,他再不敢裝睡,站定後,戰戰兢兢道:“拜見老神仙。”

  朱斂點點頭,神色和藹,伸手一拍,打得那個王光景直接落在大街最盡頭。

  朱斂笑道:“這一拳下去,膽子就該小了。”

  朱斂環顧四周,自言自語道:“可惜早年相逢之時,丁嬰還是個小娃兒,等我好不容易回來,人又沒了,不然倒是可以教他怎麽當晚輩。”

  並非一個武瘋子說癡話。其實丁嬰後來的所作所為,大致上還是走朱斂的老路。朱斂更早時候,就已經在甲子之約當中,一人戰九人,當時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師,被朱斂一人殺了大半。朱斂之所以沒殺丁嬰,不過是自認飛升希望渺茫,那一刻更覺得飛升意思好像也不大,便故意送給勉強順眼的丁嬰一顆大好頭顱,和與之對應的武運罷了。可以說丁嬰有後來的大道成就,無論是武學成就,還是心性成長,一半功勞,皆在朱斂。

  而朱斂在世之時,這座天下,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裴錢說道:“咱們回去?”

  朱斂點頭道:“嗑完一麻袋瓜子再說,不然估計暖樹得念叨你們買太多。”

  回了那棟宅子,裴錢詢問如何破開六境瓶頸,以及在北俱蘆洲如何對待武運的事宜。

  周米粒在旁提醒裴錢,連那七境、八境瓶頸都一並問了。

  裴錢瞪了一眼:“心急能吃著熱豆腐?”

  周米粒有些犯迷糊,再滾燙的豆腐,不都是一口的事兒?

  朱斂還是與裴錢說了些注意事項。

  在那之後,朱斂很快就返回了落魄山。

  裴錢說要做完幾件事情。去了趟曹晴朗的祖宅,和小米粒一起幫著收拾了宅子。然後帶著小米粒去白河寺夜市狠狠吃了頓師父說那又麻又燙的玩意兒,還直接幫周米粒點了兩份砂鍋。吃飽了,一起遠遠瞥了眼師父曾經借書看的官宦人家藏書樓,跟周米粒說比起暖樹家鄉的那座芝蘭樓,矮了好多個小米粒的腦袋。

  後來裴錢還去看了那個比自己更早變成少女、年輕女子的同齡人,前些年她嫁了個考中進士的外鄉讀書人,讀書人仕途順遂。

  當那女子家眷一行人,乘坐馬車去京城一處寺廟燒香祈福的時候,裴錢就遙遙跟著,沒露面。

  最後裴錢算是幫著師父,走了趟狀元巷,早年那裡有過一位貧寒趕考書生與懷抱琵琶江湖女子的故事,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

  跟當地書肆掌櫃一打聽,才知道那個書生連考了兩次,依舊沒能金榜題名,痛哭了一場,好像就徹底死心了,回家鄉開辦學塾去了。

  不知道那個讀書人,這輩子會不會再遇上心儀的姑娘。誰知道呢。

  離開南苑國的最後一天,裴錢大晚上摸到了屋頂,周米粒也跟著。

  歲數不大的清瘦少女和歲數不小的小姑娘,一起躺在屋脊上,看那圓圓月。

  周米粒嗑著瓜子,隨便問道:“怎個練拳越多,越不敢出拳嘞?”

  裴錢說道:“師父對待他人的生死人生,就像對待一件一磕就碎的瓷器。師父沒說過這些,但是我一直有看見啊。”

  周米粒使勁點頭:“好得很嘞。那就不著急出拳啊。裴錢,咱們莫著急莫著急。”

  裴錢笑道:“咱們個啥咱們,你又不練拳。不練拳也好,其實很苦的。看吧,師父當年就說讓我不要太早練拳,唯一一次不聽師父的話,就吃大苦頭嘍。所以說啊,一定要聽師父的話。”

  周米粒偷偷把攤放瓜子的手挪遠點,盡說些見外的傷心話,裴錢伸手一抓,落了空,小姑娘哈哈大笑,趕緊把手挪回去。

  裴錢望向天幕,笑了笑,撓撓頭,本來還以為到了最高處出拳,就能瞧見崔爺爺一回呢。

  周米粒小聲說道:“裴錢,去了北俱蘆洲,記得幫我看一眼啞巴湖啊。”

  裴錢問道:“你就不想著一起去?”

  周米粒搖頭:“在那邊,我沒朋友啊。”

  裴錢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你這腦殼兒小事犯迷糊,遇到大事賊機靈。”

  周米粒沒來由哀歎一聲。

  裴錢問道:“怎了,有心事?”

  周米粒搖頭,一本正經道:“沒有半點煩心事,所以愁啊。”

  裴錢一栗暴砸下去,周米粒假裝疼,在屋頂上抱頭打滾,滾過來滾過去,樂此不疲。

  裴錢安安靜靜躺在一旁,輕輕一拳遞向天幕,喃喃道:“看來要再高些。”

  顧璨和柳赤誠,帶著那個連跌兩境的柴伯符一起北遊。

  柳赤誠果然在兩州地界就停步,顧璨獨自趕路。

  柳赤誠與龍伯老弟在一座繁華的池州州城閑逛,柳赤誠是為了看那些山下美人,少年白頭容貌的柴伯符連障眼法都顧不得,一路都在療傷,沒辦法,先前一句話不小心說差了,又挨了柳赤誠一巴掌,差點連龍門境都守不住,加上一旁還有個好像隨時準備刨坑埋人的顧璨,堂堂元嬰境瓶頸野修、與寶瓶洲諸多山巔人物掰過手腕的龍伯,這段光陰,仿佛重回下五境修士的慘淡歲月。

  柳赤誠與柴伯符返回那座仙家客棧的時候,大搖大擺走路的柳赤誠如遭雷擊。他讓柴伯符滾遠點。柴伯符忍字當頭,立即獨自出門逛街去,連客棧住處都不敢待。

  柳赤誠竟是直接收起了那件粉色道袍,隻敢以這副體魄原主人的儒衫模樣示人,輕輕敲門。

  院內有兩人對弈,都沒理會。柳赤誠硬著頭皮推開了門,默默走到一位白衣男子身後,眼觀鼻鼻觀心。

  與白衣男子對弈之人,是一位面容肅穆的青衫老儒士。

  白衣男子笑道:“崔瀺,這一手還不錯。顧璨若是能夠成為我的弟子,我便不與你計較救個廢物脫困的多此一舉,如果成為我的小師弟,我便答應你所求之事。”

  崔瀺點頭道:“那就這麽約定了。”

  崔瀺手中拈子先行,卻並未落子在棋盤,故而棋盤之上,始終空空如也。

  柳赤誠屏氣凝神。

  白衣男子不看棋盤,微笑道:“幫白帝城找了個好坯子,還幫師兄又招來了那人下棋,我應該如何謝你?難怪師父當年與我說,之所以挑你當弟子,是看中師弟你捅馬蜂窩的本事,好讓我這個師兄當得不那麽無聊。”

  柳赤誠有些口乾舌燥,臉色僵硬。

  白衣男子起身道:“別下了,這副棋局,本就是能者多勞的破棋局,你崔瀺自找的困境,別想著在棋盤之外,拉我下水,一個大驪王朝,承擔不起後果。”

  崔瀺歎了口氣,將棋子放回棋盒,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了。”

  白衣男子點點頭,一閃而逝。柳赤誠這才擦了擦額頭汗水。

  崔瀺收起棋盤棋盒,瞥了眼柳赤誠,笑道:“作死的本事,連我都要自愧不如。”

  柳赤誠苦笑道:“哪裡想到會被我接連碰到那麽多個萬一。”

  崔瀺笑道:“不多,就三個。”

  柳赤誠確實無奈。

  崔瀺看似隨意說道:“死了,就不用死了,更不用擔心意外。”

  柳赤誠作揖道:“恭賀國師破境。”

  崔瀺說道:“對一個活了九十九的老壽星道賀長命百歲,不也是作死?”

  柳赤誠開始耍無賴:“我師兄在,萬事不怕。”

  崔瀺說道:“讓你師兄殺你,只需要我一句說破即可。”

  柳赤誠立即再次作揖,可憐兮兮道:“懇請國師說些讀書人的道理,我如今最願意聽這個。”

  崔瀺說道:“那就聽我一句勸,顧璨到了白帝城,不管將來發生什麽事情,你護著他不死就行,不要不做,也不用多做。”

  柳赤誠還想再與這位真正的高人問點天機,崔瀺已經消逝不見。柳赤誠唏噓不已。

  大驪京城的舊山崖書院之地,已被朝廷封禁多年,冷冷清清,雜草叢生,狐兔出沒。

  一道雪白虹光從天而降,光明正大,完全無視大驪京城的山水大陣,甚至好像連那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都沒放在眼中。

  白衣男子現身之後,瞥了眼那座蠢蠢欲動的仿造白玉京,那邊似乎臨時得到了一道聖旨密令,已經啟動的那座白玉京很快沉寂下去。

  這位其實不太喜歡離開白帝城的男人,緩緩而行,感歎道:“花下一禾生,去之為惡草。”

  在顧璨返鄉之前,有兩對主仆總計四人,其中三人都算是返鄉。泥瓶巷的大驪藩王宋集薪、婢女稚圭,杏花巷的馬苦玄。至於馬苦玄的那個婢女數典,這一路上都顯得很多余。而宋集薪被這個一路打著護駕幌子的馬苦玄,也惡心得不行。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停岸,馬苦玄帶著數典去了龍須河河神廟,宋集薪和稚圭去了泥瓶巷。

  但是稚圭在夜幕中,獨自離開了宅子,看了眼隔壁乾乾淨淨的院子、那些春聯福字,拎著裙擺走出巷子。

  夜深人靜,宋集薪在她離開小巷後,端了條小板凳到院子,只是沒坐,就站在那個好像越來越矮的黃泥牆那邊,望向鄰居的院落。

  稚圭先去了趟鐵鎖井,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倒回幽幽水井當中。

  然後她走出小鎮,在李槐家宅子附近,看著那座名叫真珠山的小山頭,眉頭緊皺。那裡埋藏著那具被三教一家聖人煉化、壓勝的真龍之身。

  真珠山。珠,王朱。真珠,即王朱之真身也。王朱如今體魄,則是真龍驪珠所化,算不得她的真正真身,猶然需要有人畫龍點睛,才能名正言順地取回那具真身,才能夠恢復當年完整的真龍身份,到時候整個世間蛟龍之屬的大道氣運,全部都要聚攏在她一人身上!助她一舉破開元嬰境瓶頸算什麽,再破玉璞境瓶頸都不難,只要被她穩固了仙人境,她的戰力就足可媲美大半個飛升境。

  執筆人,幫助點睛的那個人,是早年與她簽訂契約的那個泥腿子少年,稚圭離開鐵鎖井後,在大雪酷寒時節,第一眼見到的人——陳平安。

  只是當時的陳平安魂魄太過孱弱,一身運道更是稀薄得令人發指,她不願意被他連累,所以選擇了隔壁的大驪皇子宋集薪“認主”。

  那條被宋集薪丟到隔壁院子都會自己跑回來的四腳蛇,為何如此被嫌棄,依舊不願在陳平安家宅那邊多待?

  同樣是五份大道機緣之一,陳平安將那條小泥鰍送給顧璨,顧璨不但收下,並且接住了,沒有任何問題。

  照理說,宋集薪丟了數次,本該就算是陳平安的機緣才對。但是那條額頭生角的四腳蛇,哪敢與王朱平起平坐?!與王朱一樣,認陳平安為主?!
  王朱與隔壁宋集薪認了主仆關系,不過是王朱的一點障眼法。後來被宋集薪改名為稚圭,更是大有門道。

  “稚圭”二字,本是督造官宋煜章的,其實是崔瀺交給宋煜章,然後“湊巧”被宋集薪見到了,知道了,不知不覺記在了心頭,一直如有回響,便念念不忘,最終幫著王朱取名為稚圭。“稚圭”二字,與那“鑿壁偷光”的典故,又有淵源。

  泥瓶巷宅子正堂懸掛的匾額“懷遠堂”,則是大驪先帝的親筆手書。都是有講究的。

  所以稚圭在那些歲月裡,能夠緩緩汲取大驪王朝的宋氏龍氣。故而宋集薪錯失龍椅,只是藩王而非帝王,不是沒有理由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與定數。

  而當初稚圭在泥瓶巷遇到專程找她的陸沉,才會在下意識的言語中,搬出陳平安來擋災,而不是宋集薪。

  稚圭站在原地,眺望那座真珠山,沉默許久。

  宋集薪走到她身邊。稚圭以心聲說了這些內幕。

  再拖下去,意義不大了,說不定就要與宋集薪反目成仇。

  不承想宋集薪微笑道:“我不介意。”

  稚圭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介意啊。”

  宋集薪啞然,隨即心口隱隱作痛。

  第五座天下,老秀才在雲海之上,看著那些壯麗山河,嘖嘖道:“窮夫子搬家,搬書如搬山,架上有書方為富嘛。”

  一旁站著的讀書人兩手空空,並無長劍在手,因為極遠處的天地中央,有一道劍光撐起了天地。

  讀書人說道:“大好河山,又要廝殺不斷了。”

  老秀才笑道:“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

  讀書人搖頭道:“聖人如此,又有幾個聖人?”

  老秀才也搖頭:“我倒是視線所及,處處是聖人。由此可見,你打架本事是要高些,眼界境界就要低些了。”

  讀書人啞口無言,如今這座天下就他們兩位,這句大話,倒也不假,果然是不佔便宜白不佔的老秀才。這話是老秀才自己說的,並非是世人詆毀。

  老秀才沉默片刻,突然來了精神:“既然閑來無事,再與你說一說我那關門弟子吧?”

  讀書人深吸一口氣,又要講那車軲轆話了,真不是自己耐心不好,而是再好的耐心,也經不住老秀才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通。他轉過頭,無奈道:“能不能別講這個了?”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人生憾事啊!”

  讀書人松了口氣。出劍一事,都不如聽老秀才耳邊絮叨來得心累。

  老秀才突然說道:“我不說,你來講?這個想法很新穎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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