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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15章 立在明月中
  第215章 立在明月中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驪軍方渡船往來而已,越來越多的商貿渡船起起落落,看得裴錢兩眼放光,都是嘩啦啦滾進師父兜裡的神仙錢啊。

  這趟“出遠門”,因為是在自家地盤,所以裴錢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擔,手持行山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威風了。

  周米粒還有一點點的惋惜,自己無法在額頭貼上兩張紙,一張寫那落魄山右護法,一張寫啞巴湖大水怪。

  陳暖樹在不遠處,與即將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的陳靈均說些瑣碎事情,聽得陳靈均一直打哈欠。

  裴錢雙臂環胸,環顧四周,看著師父的大好河山,輕輕點頭,很滿意。

  周米粒輕聲問道:“陳靈均就要離開了,咱倆不說兩句?再擠出些淚花兒,好像比較有誠意。”

  裴錢白眼道:“落魄山那幾條宗旨,給你當碗裡米飯吃掉啦?”

  裴錢騰出手來,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師父說過,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他的身外物,才是往裡邊裝的飯菜,只要碗不丟,總能吃上飯。那麽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來的,米粒你這迷糊腦殼兒,更不行了嘛,所以我們只需要記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規,就不會有錯。”

  周米粒皺著眉頭,很快眉頭舒展,懂了,輕聲說道:“與陳靈均一說話,咱們就得送臨別禮物,不中!反正我們關系都那麽好了,就別整那虛的!”

  裴錢扯了扯小米粒的臉頰,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著嘿嘿笑起來。

  裴錢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然後出拳距離極短極慢,自顧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飛劍……”

  周米粒問道:“嗎呢?”

  裴錢依舊緩緩出拳,一本正經道:“繼瘋魔劍法之後,我又自創了一套絕世拳法,口訣都是我自個兒編撰的,厲害得一塌糊塗。”

  然後裴錢開始胡說八道:“世間拳法,除了我師父的拳法最強,還有兩種也很強,一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師於天橋派。”

  周米粒覺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將信將疑:“你這拳法,怎麽個厲害法子?練了拳,能飛來飛去不?”

  裴錢沒好氣道:“那是遠遊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還早,沒個幾年工夫,萬萬不成。”

  周米粒一跺腳,懊惱道:“這麽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錢無奈道:“你以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懷抱行山杖,伸手撓了撓臉頰:“可你是裴錢啊。”

  裴錢眉開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來晃去:“你這小腦殼兒,瞧著不大,怎個這麽開竅嘞。”

  周米粒晃蕩了半天腦袋,突然歎了口氣:“山主怎個還不回家啊。”

  裴錢笑了笑:“不是跟你說了嘛,在劍氣長城那邊,因為師父幫你大肆宣揚,如今都有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傳,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著樂吧。”

  周米粒又開始撓臉頰:“可我寧願他不說故事了,早點回啊。”

  裴錢做了鬼臉:“我師父回了家,你請他吃酸菜魚啊?”

  周米粒皺著臉,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個小盆的?”

  裴錢樂了,又有些傷感。

  長大之後,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大大小小的憂愁,一直隻像是去心扉登門拜訪的客人,來也快,去也快。

  以前不太理解師父為什麽不願意自己和寶瓶姐姐快快長大,現在看著小米粒,裴錢就理解了。

  陳靈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錢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走,道個別。記住了,師父說過,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遠遊,咱們不能講那一路順風的。”

  周米粒使勁點頭:“曉得曉得!”

  一個蠢瓜子暖樹,加上裴錢和小米粒,都與他道別,陳靈均有些不太適應,但是小小別扭的同時,還是有些高興,只是不願意把心情放在臉上。

  陳靈均離開後,裴錢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過雲海,這才返回落魄山。

  陳暖樹轉頭看了眼雲海。

  裴錢輕聲說道:“放心吧,沒事的。陳靈均別看平時沒個正行,其實機靈著呢。”

  陳暖樹展顏一笑,裴錢一手牽起一個小姑娘。

  如今裴錢的身高,已經超出她們很多,終於像個少女了。

  陳靈均在渡船房間裡邊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發呆。

  其實在牛角山渡口,陳靈均走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的那一刻就後悔了。他很想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業大地盤多,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估計魏檗見他也煩,都未必樂意與老廚子、裴錢他們念叨此事,過些天,再去落魄山露個面,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忘了翻皇歷挑個黃道吉日,放心不下黃湖山,忘記去禦江與江湖朋友們道個別,在家潛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的……

  桌上放著一隻大竹箱,魏大山君難得大方一次,還借給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裡邊,放著許多北俱蘆洲形勢圖,既有山上仙家繪製的,也有許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還有陳平安親手撰寫的幾本冊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用老廚子的話說,就是只差沒在哪兒撒尿拉屎都給寫上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成功,把自個兒淹死拉倒。

  陳靈均其實還是怕。

  以前在黃庭國禦江那邊,其實就不喜歡挪窩,認了禦江水神當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樣不挪窩,裴錢和小米粒還會偶爾去紅燭鎮那邊逛蕩,陳靈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頭周邊遊山玩水,與鄰居老仙師們瞎扯些有的沒的,帶著那條黑蛇,大搖大擺巡視各地,逍遙自在。

  自從那個名叫賈晟的目盲老道人從騎龍巷搬到了黃湖山結茅修行,陳靈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緣,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倆的私人園子了。

  不過陳靈均如今也清楚,對方這麽捧著自己,還是因為陳平安的緣故。

  陳靈均沒有不喜歡這種事兒,挺喜歡的。

  落魄山風氣再好,也還是難免有個遠近親疏,分那先來後到。

  他和暖樹那個小蠢瓜子,畢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後來才有了老廚子、裴錢、石柔他們,傻乎乎的岑鴛機,憨妞兒元寶,二呆子元來,因為大呆子是曹晴朗。

  再後來,又被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拐來了個小米粒。

  有些時候陳靈均自己都覺得,魏檗、老廚子這些個家夥,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們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進,喜歡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熱鬧,多好。孤苦伶仃的,大老遠跑去北俱蘆洲,修行個錘子嘛。

  什麽骸骨灘,披麻宗,壁畫城,宗主竺泉,還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什麽啞巴湖,柳質清,春露圃,雲上城;什麽那條濟瀆,中部龍宮洞天;最西邊的什麽山來著,再加上獅子峰,李二夫婦,李槐他姐李柳;小寶瓶她哥李希聖;老爺他朋友,一座火神廟,太徽劍宗的劉景龍,他弟子小白頭。

  老子這是奔著大好前程去修行嗎?是去走門串戶登門送禮好不好?
  不跳個渡船是不行了!
  陳靈均收拾行李,從二樓往渡船一層溜去,結果魏檗憑空出現在渡船欄杆附近。

  陳靈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這麽客氣乾嗎,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嶽地界,都是我的轄境,忘了?”

  陳靈均屁顛屁顛跑去給山君大人揉胳膊:“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著,就怕玷汙了北嶽的大好河山!”

  魏檗說道:“北嶽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我會與那位山神打聲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時候你再跳不遲,我就管不著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趕,至於是在東嶽地界上岸,還是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陳靈均傻眼。

  商貿繁華的清風城,百年複百年,一直歌舞升平。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建造在山下的這座清風城,始終巋然不動,一位位皇帝君主,對許氏始終禮敬有加。

  許氏因為老祖結下一樁天大善緣,得以坐擁一座狐國,抵得上半座福地。

  傳聞當年許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經是七條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了一條。

  清風城許氏盛產的狐皮美人,價格昂貴,勝在珍稀,供不應求,是寶瓶洲一絕。隨著北俱蘆洲跨洲渡船往來更加頻繁,清風城許氏家底越發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許氏家主一改祖法,讓狐國開啟鏡花水月,使得一張狐皮符籙,直接價格翻番。

  許氏聘請丹青聖手,繪製四美圖、十八仕女圖,或精心版刻或臨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折扇,一經推出,皆被搶購一空。

  有些與清風城不對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語,如這許家就只差沒賣春宮圖了,他許渾如果敢賣這個,才算真豪傑。故意將許渾貶低為一個在脂粉堆裡打滾的男人。只不過這個男人,卻是實打實的元嬰境兵家修士,擁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後,更是如虎添翼,戰力卓絕,是寶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數的殺力出眾之人。

  清風城鬧市的一座酒樓雅間,一個年輕人繼續吃飯,一位青衫書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靠窗而立,看著外邊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確實多。

  柳赤誠搖晃折扇,微笑道:“清風城這對夫婦,一個潛心修行,一個持家掙錢,真是絕配。”

  年輕人只是埋頭吃飯,柳赤誠動筷子極少,卻點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飯菜剩下不少。

  柳赤誠轉頭看了眼年輕人,笑問道:“顧璨,你一直沒說為什麽要來這邊逛,還要故意撇開曾掖和馬篤宜,現在可以講了吧?”

  顧璨要與人言語,便停下筷子,咽下飯菜,抬頭說道:“我有個朋友,當年被一個叫盧正醇的人差點打死,這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風城許氏混得還行。”

  驪珠洞天,大姓四姓十族中,宋、李、趙、盧,都是頭等門戶。

  只是小鎮盧氏與那覆滅王朝牽扯太多,所以下場是最為慘淡的一個,驪珠洞天墜落大地後,唯有小鎮盧氏毫無建樹可言。只有一個盧正醇早年跟隨清風城許氏婦人,一起離開小鎮。許家也算對其厚待,給了不少修道資源,還給了個祖師堂嫡傳身份當作護身符,面子裡子都是給了盧氏的。

  柳赤誠對那個盧正醇沒興趣,只是好奇問道:“你這種人,也會有朋友?”

  顧璨點頭道:“有還是有的。”

  柳赤誠笑道:“其實就只有一個陳平安吧?”

  顧璨搖搖頭:“從小到大,他就一直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待,差著太多歲數,我也一樣,算是半個親人吧,不一樣的。至於那個心比天寬的劉羨陽,只是因為陳平安,才與我親近些,不然我跟他從來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會是,不過勉強算是朋友。”

  等到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返回,應該會成為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當年劉羨陽本就是因為祖上是陳氏守墓人的緣故,才會被帶著遠走他鄉。

  劉羨陽有一點最讓顧璨佩服,他天生就擅長入鄉隨俗,從來不會有什麽水土不服的狀況發生。

  至於自己,到了書簡湖之後,竟然連那個最大的長處——耐心,都丟了個一乾二淨。

  顧璨回顧那段看似風光的青峽島歲月,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紀小,根本不是借口。

  顧璨看著桌上的菜碟,便繼續拿起筷子吃飯。

  柳赤誠突然說道:“以後去了白帝城,這些關系,能斷就斷吧。”

  顧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飯,沒說話。

  柳赤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更改顧璨的性情,恐怕還得看師兄的傳道手段,便轉移話題:“先前你所謂‘混得還行’,是多行?既然是與你同鄉的同齡人,那是金丹境劍修?還是元嬰境練氣士?”

  顧璨說道:“如今是四境練氣士,十年之內,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幫著許氏管著狐國的一小部分買賣,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錢堆出來。”

  柳赤誠收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腦袋,笑道:“未來的小師弟,你是在逗我玩呢,還是在講笑話呢?”

  顧璨神色沉穩,不喝酒,下筷慢,還喜歡細嚼慢咽:“如果殺個人就得跑路,這輩子真能有個安穩踏實的落腳地兒?”

  柳赤誠啞然失笑,搖搖頭:“一個修行如此不堪的廢物,也值得你殺人跑路?我這個人很好說話的,你點個頭,我幫你解決了。一個許渾而已,連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顧璨反問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無言以對。

  顧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過真要對死敵出手了,就得讓對方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再就是,讓旁人挑不出錯。

  至於旁人,隻分兩種,一個陳平安,再加上其他人所有,一定要作取舍的話,就不用管後者。

  總之陳平安這輩子都別想與自己徹徹底底撇清關系。

  柳赤誠笑容燦爛。這小子,真是越看越順眼。

  自己當這護道人,可真是黃花閨女上花轎頭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願,當得很舒心。這讓柳赤誠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顧璨問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師弟,我能不能學到最頂尖的術法神通?”

  柳赤誠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極豐,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師弟,當然可以學,隨便你挑,只是能否學成,就不好說了。”

  顧璨說道:“我都要學。”

  柳赤誠用折扇點了點顧璨,笑道:“你啊,年少無知,癡人說夢。”

  不是不清楚顧璨絕佳的修道資質,不然根本沒有將其帶往中土神洲的念頭,作為重返白帝城的敲門磚,但是師兄創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間尋常道場。

  柳赤誠對師兄怨懟極深不假,但是不提這些陳年舊怨,師兄的的確確是柳赤誠此生最敬畏之人。然後才是龍虎山大天師,再就是與師兄下出過彩雲棋局的崔瀺。就這三個了。

  柳赤誠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師兄性情難測,你說不定是一步登天,也說不定就此淪為凡夫俗子,更慘的,是賠上好幾輩子,你別想得太過輕巧。師兄曾經為了雕琢一位潛在的關門弟子候補,盯了那個可憐蟲足足六百年。對於可憐蟲本身而言,整整八輩子,其實都是在為最後一世的白帝城關門弟子作嫁衣裳,結果到最後,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為何,依舊被師兄舍棄了。師兄最擅長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經營白帝城,煉器,收徒……幾乎沒有師兄不擅長的事情,並且事事從容,滴水不漏。”

  顧璨點頭道:“那我找了個好師父。”

  柳赤誠大笑不已。

  顧璨起身結帳。

  柳赤誠突然訝異說道:“好俊的姑娘。”

  顧璨沒在意。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不常見不常見。大有來頭啊。那枚銀白葫蘆,如果我沒看錯,是品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之一。”

  顧璨皺了皺眉頭,快步走到窗口那邊,望向那個牽馬緩行的年輕女子,紅衣裳,腰懸酒葫蘆和一把狹刀。是李寶瓶。

  她怎麽來清風城了?
  顧璨說道:“我們不著急離開,等她離開清風城再說。不管在這期間有沒有風波,都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柳赤誠疑惑道:“這女子,你認識?”

  顧璨默不作聲。

  柳赤誠掐指一算,突然罵了一句娘,趕緊捂住鼻子,依舊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柳赤誠神色凝重,難得收斂那份玩世不恭,沉聲道:“別摻和!就當是師兄對你這個未來小師弟的建議!”

  顧璨凝望著那個紅衣女子的遠去身影,說道:“要摻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顧。”

  柳赤誠怒容道:“圖什麽?!”

  顧璨閉上眼睛,開始心算關於清風城的一切諜報內幕。

  柳赤誠哎喲喂一聲,斜靠窗口,自嘲道:“我這勞碌命唉。”

  鄭大風去楊家鋪子之前,去了趟酒肆,與那位沽酒婦人是老相熟了,離著老相好,還是差些火候的。

  婦人潑辣,小鎮百姓都稱呼她為黃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醉酒漢子夜敲寡婦門,婦人開了門,一記菜刀劈頭蓋臉摔過去,差點砍死人,事後賠了一大筆錢,只是在那之後,蹲牆頭說葷話、翻牆偷衣裳的男人就沒了,為了這個搭上命,終究不值當。

  何況在酒鋪裡邊說葷話,黃二娘可是半點不介意,有來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饒;端菜上酒的時候,給酒鬼們摸把小手兒,不過是挨她一腳踹,笑罵幾句而已,這買賣,劃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輕後生登門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膽子大些的,連個白眼都落不著,到底誰揩誰的油,都兩說。

  酒鋪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早些年從鐵匠變成神仙的阮師傅,也常來這邊買酒,一來二去,黃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鎮的金字招牌,許多外鄉人,都願意來這邊,蹭一蹭大驪首席供奉阮聖人的仙氣。這裡與那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如今生意都很好。

  鄭大風站在鋪子門口,有些犯愁,有這麽多邋遢漢子盯著,估摸著黃二娘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調戲自己了。而且如今鋪子大了,招了兩個打雜夥計,鄭大風便覺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當年鋪子生意冷清的時候,自己可是這兒的大主顧,黃二娘趴在櫃台那邊,瞧見了自己,就跟瞧見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會搖晃腰肢,繞過櫃台,一口一個大風哥,或是擰一下胳膊,低聲罵一句“沒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一塊桃花酥了。

  黃二娘還非要高高挽著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鋪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傷人啊。鄭大風都怕傷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舉得起酒碗。

  七八張酒桌都坐滿了人,鄭大風就打算挑個人少的時候再來,不承想有一桌人,都是當地漢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喲喲喲,這不是大風兄弟嗎?來這邊坐,話先說好,今兒你請客,次次紅白喜事,給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幫著山上神仙看大門,多闊氣,果然這男人啊,兜裡有錢,才能腰杆挺直。”

  身形佝僂的鄭大風一路小跑過去,與那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笑道:“我請啥客,攢媳婦本呢,不比你劉大眼珠子,賣了兩棟祖宅,在州城那邊一口氣買了兩棟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鋪,多大的派頭,我請客?這不是打你劉大眼珠子的這張富貴老爺臉嗎?”

  大眼珠子,是一個市井土話,寓意看不見人。

  姓劉的漢子倒也不生氣,是跟鄭大風鬥嘴慣了的人,相互間這點夾槍帶棒的言語,毛毛雨,誰生氣誰輸。

  漢子近些年不常來小鎮,兩座佔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賣了,也不念舊,早先上墳的時候還會路過,後來連墳頭都懶得上了,路太遠,清明時節在州城大宅外的路邊,多燒些黃紙,就算盡到孝心了。

  漢子壓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婦,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當真大富大貴了。”

  漢子豎起大拇指:“論家底,如今那俏寡婦能算這個。”

  漢子隨即後悔道:“早知道當年便多花些心思,不然如今在州城那邊別說幾座宅子鋪子,兩三條街都得隨我姓!”

  鄭大風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黃二娘親手端到嘴邊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裡去。鄭大風先舉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飲而盡,在座幾個,都是跟劉大眼珠子差不多歲數的昔年街坊鄰居,如今在州城那邊都有了一份家業,過上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進家門的黃臉婆,和後進家門的狐媚小妾之間,一年到頭雞飛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尋常日子,熱鬧得比以往過年還熱鬧。

  鄭大風敬酒,除了一個相對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余都沒動,假裝沒看見。

  鄭大風不管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來了,要臉乾嗎?

  趕緊又倒了一碗酒,鄭大風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當年就與顧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劉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是俏寡婦,泥瓶巷顧家娘子,性子還軟綿,你怎就不去勾搭,怎的,就好黃二娘這一口?”

  鄭大風笑了笑。

  另外一條長凳上的漢子,滿臉的精明市儈,當年就是出了名的摳門吝嗇,看似漫不經心,隨口笑問道:“大風,聽說你如今跟著泥瓶巷那個孩子廝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門,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給一個差了輩分的後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說了,瞧你如今這樣子,也不像是跟著發了大財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鎮東邊不還有個小破屋子嗎,我在州城那邊,幫你找個有錢的買家?”

  鄭大風又開始倒酒了,擺手道:“別,我那小窩兒,就老老實實趴那兒吧,屁大點地兒,老子屁股朝東邊放個屁,西邊窗戶紙都要震一震,不值錢不值錢。”

  那漢子瞥了眼劉大眼珠子,後者立即勸說道:“大風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個地上處處有錢撿,說句大實話,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銅錢兒,不是那金子銀子,我都不稀罕彎個腰!你要是賣了那棟黃泥屋子,去州城安個家,什麽漂亮媳婦討不到?再說了,去了州城,咱們這撥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個幫襯,不比你給人看大門強些?”

  鄭大風便開始搗糨糊,也不拒絕,拖著便是,下次見了面還能蹭酒喝。

  到最後,一桌人都給鄭大風磨光了耐心,離開的時候也沒結帳。

  鄭大風喊了個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後鄭大風就想要腳底抹油。

  不承想婦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風哥,你這是兜裡缺錢,還是褲襠裡缺把兒啊?要是缺錢,付不起酒帳,咱們什麽關系,免了酒水錢便是,可要是缺了個把兒,那我可就幫不上忙嘍。”

  鄭大風腳步不停,假裝沒聽見。

  黃二娘一拍桌子:“鄭大風!你給我滾回來,老娘的豆腐,膽兒夠大不怕刀,那就隨便吃,只是這酒水錢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人膽了?”

  小鎮民風,歷來淳樸。

  鄭大風轉過身,晃悠悠走到櫃台那邊,小聲笑道:“缺錢缺錢,啥個時候不缺錢嘛,其他的缺不缺,黃二娘你還不曉得?龍精虎猛大風哥,絕非浪得虛名。”

  黃二娘斜靠櫃台,嗑著瓜子:“如今怎麽不賭錢了?進了山,掉母豬窩裡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我賭錢就是鬧著玩,從不求財,你見我賭錢,贏過?”

  然後鄭大風語重心長道:“賭桌掙來千萬錢,不過是塊河邊田。生死錢,兜兜轉轉六十年。一技長,手藝錢,三代傳。巴掌地,莊稼錢,萬萬年。”

  黃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歡假裝讀書人。”

  鄭大風瞥了眼黃二娘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這是啥鋪子的布料啊,這麽結實,給大風哥瞅瞅。”

  黃二娘只是嗑著瓜子,不躲不避,她還真不信這家夥敢摸自己胸口的布料。

  果不其然,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裝模作樣給自己找了個台階,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曉得找個手腳勤快的活計,瞧瞧這桌面兒,油乎乎的,蒼蠅落了腳都要挪不動腳,再一個不小心,可不就要給兩座大山壓死?”

  黃二娘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頭算算看,多久沒來鋪子照顧生意了?”

  鄭大風趴在櫃台上,轉頭瞥了眼鬧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還照顧個啥,不缺我那幾碗酒水。”

  黃二娘趁著佝僂漢子轉頭望向別處,眼眶一紅,只是很快就遮掩過去了。

  好像一個眨眼工夫,就很多年過去了。她剛開這鋪子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女子,比如今更好看些,沒有那眼角紋,雙手更是水嫩得很。遙想當年,她壯著膽子,給客人們端酒上桌的時候,幾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獨一個年輕漢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歡看她的小手兒,會說很多討喜的話,都跟書上言語似的,文縐縐的,聽不太懂,偏是讓人心裡邊歡喜。

  鋪子能熬過最早那段慘淡歲月,眼前這個漢子,幫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麽簡單。

  只是當年她最好看的時候,光顧著被那些言語羞惱了,如今歲數大了,曉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就不那麽好看了。

  她只是覺得鄭大風跟一般漢子不一樣,眼睛和嘴巴其實也都不老實,可是手老實。黃二娘是很後面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老實人。

  鄭大風轉過頭:“老規矩,記帳上,對了,給大風哥再來一碗。”

  黃二娘摔了碗在桌上,親自去舀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壇,轉身彎腰的時候,知道那鄭大風肯定在看自己。

  黃二娘倒了酒,重新靠著櫃台,看著小口抿酒的鄭大風,輕聲說道:“劉大眼珠子這夥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點。說不準這次回鎮上,就是衝著你來的。”

  鄭大風點點頭:“還是妹子曉得心疼人。”

  “跟你說正經事!”黃二娘微微加重語氣,皺眉道,“別不上心,聽說如今這幫人有了錢後,在州城那邊做生意,很不講究,錢落到了好人手裡,是那英雄膽,在這幫貨色兜裡,就是害人精。你那破屋子小歸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鎮往東邊走,就是神仙墳,如今成了武廟,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燒香拜山頭?多大的氣派?你不清楚?不過我也要勸你一句,找著了合適買家,也就賣了吧,千萬別太捂著,小心衙門那邊開口跟你買,到時候價格便懸了,價格低到了腳邊,你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以後日子能消停?”

  鄭大風嗯了一聲。所以要說齷齪事、糟心事,市井裡邊不少,家家戶戶,誰還沒點雞屎狗糞?可要說聰明、心善,其實也有一大把,戶戶家家,誰還沒幾碗乾乾淨淨的大米飯?

  黃二娘突然有些傷感:“都快老了。”

  鄭大風笑道:“也對,你家那崽兒如今都是讀書人了,聽說有了個小秀才的綽號?如何,大風哥從來不騙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塊好料,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酒鋪春聯是那孩子寫的吧,有模有樣的。妹子你啊,以後就等著享福吧。傳家之寶,不在錢財,在積德行善嘛。”

  黃二娘看了鄭大風一眼。

  鄭大風故作嬌羞,用酒碗擋了擋:“妹子你這眼神,不太正經,大風哥就像沒穿衣服出門。”

  黃二娘無可奈何。

  她教孩子這件事,還真得謝鄭大風。早年小寡婦帶著個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來,也要讓孩子吃飽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舍不得半點打罵,孩子就野了去,連學塾都敢翹課,她隻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勸了不聽,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應下來,還是經常下河摸魚、上山抓蛇,然後鄭大風有次喝酒,一大通葷話裡邊,藏了句“掙錢需精,待人宜寬,唯待子孫不可寬”,她便聽進去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飽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黃二娘突然說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八九不離十,是個蛋。”

  這曾經是鄭大風在酒鋪喝酒罵人的言語。其實沒什麽力道,太酸,罵人不痛不癢。不過黃二娘覺得挺有意思,便記住了,跟她們這些先罵再撓臉的婦道人家,還有那些鄉野漢子,好像不是一個罵人路數。

  鄭大風假裝沒聽懂,反而開始自怨自艾:“光棍愁,涼颼颼。怎麽個窮法?老鼠挨餓,都要搬家。蚊虱勉強喝幾口小酒。攢夠了媳婦本,又有哪個姑娘願意登門啊。”

  黃二娘笑問道:“多大歲數的姑娘?”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笑呵呵道:“歲數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該大還是得大。”

  黃二娘丟了一把瓜子砸向鄭大風。

  鄭大風躲了躲,一碗酒總有喝完的時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臉,嘖嘖道:“好一個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將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黃二娘嗤笑道:“你就是個棒槌。喝醉了掉茅坑裡,淹死,吃撐死,都隨你。”

  鄭大風說道:“走了走了,錢以後肯定還上。”

  黃二娘突然問道:“又要出遠門?”

  鄭大風說道:“不算太遠。”

  那座蓮藕福地,說近,近在落魄山,說遠,其實也遠。

  黃二娘低了嗓音:“還沒吃夠苦頭,外邊到底有什麽好的?”

  鄭大風轉過頭,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黃四娘家花滿蹊,其實不如黃二娘。”

  黃二娘問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錢,欠著就一直欠著。”

  鄭大風搖搖頭,還是走了。

  黃二娘一直看著那個身形佝僂的漢子漸漸遠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鄭大風到了楊家鋪子,是臨時幫忙,早慧的師妹蘇店,和那個不開竅的師弟石靈山,如今都去歷練了。

  當下鋪子只有個楊家子弟在那邊看著生意,鄭大風如今臉皮厚多了,哪怕依舊不受師父待見,反正只在前邊鋪子待著,不去後院煩他老人家就行。

  臨近鋪子,鄭大風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氣,進了鋪子,年輕夥計在那邊打瞌睡,聽見了鄭大風搬動小板凳的聲音,醒了就繼續去睡。楊家子弟煩鄭大風不是一年兩年了,都不愛沾上關系,一個看大門的光棍漢,出了趟遠門,在外邊丟了半條命,灰溜溜跑回來繼續看大門,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楊家老太爺說過幾句不輕不重的言語,鄭大風這種邋遢漢,都別想靠著與後院老頭的那點關系,來鋪子這邊搭把手。

  楊家這些年不太順遂,連帶著楊氏幾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開幾個直接舉家搬遷去了大驪京城的,只要還留了些人手在家鄉的,都在州城那邊折騰得一個比一個風生水起,日進鬥金,所以年紀不大,又有點志向的,都比較眼紅心熱。楊氏老太爺則是偷藏著心冷,不願意管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子孫,由著去吧。

  老太爺唯一的底氣,就是後院楊老頭的那個藥方。

  但是這筆買賣,整個家族經手之人,就三個,剛好是三代人,沒了青黃不接的憂慮,很夠了。

  子孫一多,當家做主的,就喜歡給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沒錢的就養著,餓不死,能掙錢的,只會更有錢。

  鄭大風搬了條板凳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不花錢,不曬白不曬,山上賞花賞月,山下市井湊熱鬧,是兩種好。

  鄭大風抬頭看著太陽,萬事青天都看見?

  就這樣看了很久,打小就是這樣,看久了,也不刺眼,沒啥感覺,後來鄭大風學了拳習了武,就不去多想。

  鄭大風收回視線,拍著膝蓋:“去年盼著今年好,今年還是破棉襖。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櫃台那邊年輕人嘀咕道:“吵死個人。”

  鄭大風轉頭笑道:“死了沒?”

  年輕人瞪眼道:“你怎麽說話!”

  鄭大風一臉疑惑道:“不用嘴巴,難道用腚啊?”

  年輕人一拍桌子:“鄭大風,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鄭大風笑了笑,抬手虛按了幾下,耐著性子說道:“小點聲,咱們老百姓的桌子,要麽是用來擱飯碗的,要麽就是放香爐的,其余做什麽,都不打緊,例如那算盤,就無所謂。所以別拍桌子,天地神靈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輕人譏笑道:“你少他娘的在這裡胡說八道扯老譜,死瘸子爛駝背,一輩子給人當看門狗的賤命,真把這鋪子當你自個兒家的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來得厲害。只不過鄭大風與人切磋最多的,不是與師兄李二的問拳,還是這嘴上功夫。

  小鎮百姓不多,唯獨這嘴把式高手最多。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傑地靈,高手輩出。隻說那個悶葫蘆陳平安,在那段少年歲月裡,也就是沒出招,其實這門功夫,日複一日,都在攢著內力呢。

  鄭大風立馬樂了,蘇店太倔,石靈山太憨,總算來了個會說話懂聊天的,得勁得勁。鄭大風搬了凳子靠近門檻,笑呵呵道:“楊暑,聽說你總愛去鐵符江水神廟那邊燒香?曉不曉得燒香的真正規矩?別的不說,這種事情,這可就要講究講究老譜了吧?你知不知道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如此一來,就不太妙了?”

  名叫楊暑的年輕人心裡邊有些晃蕩,只是臉色依舊不屑,都懶得搭話。

  鄭大風笑嘻嘻道:“十五愛那鄰家婦,三十喜好別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兒媳。楊家三房,好家風。”

  楊暑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扯起那算盤,就狠狠砸向那個王八蛋。

  楊氏三房家主,確實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風評不佳,是“褲腰帶沒打結”的那種有錢人。

  鄭大風伸手接住算盤:“這可是你們楊家的掙錢家什,丟不得。摔壞了,找誰賠去?我是光腳漢,你是小有余財,就算朝我潑髒水,管用嗎?你說最後誰賠?你如今等著去蹚渾水,去州城掙那昧良心的偏門財,要我看啊,還是別去,家之興替,在於禮義,不在富貴貧賤。好好讀點書,你不行,多生幾個帶把的崽兒,還是有希望靠子孫光宗耀祖的。”

  楊暑臉色轉為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鄭大風搖搖頭,抬起一手:“別跟我乾架啊,我出手沒輕沒重的,這一拳下去,你估摸著就要開始練醉拳了,無師自通的那種。”

  楊暑就要繞過櫃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簾子掀起,老人說道:“楊暑,你跟一個看門的較勁,不嫌丟人?”

  楊暑冷哼一聲,不過有了個台階下,還是要離開楊家鋪子,只是腳步放緩,走得比較穩當。

  等到楊暑貼著大門一側跨過門檻,最終遠去,難得走到鋪子前邊的楊老頭來到門口,說道:“跟一個廢物較勁,好玩?對方聽得懂人話嗎?”

  鄭大風早已起身,盡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師重道敬香火,這是首要。

  鄭大風跟隨老人一起走到後院,老人掀起簾子,人過了門檻,便隨手放下,鄭大風輕輕扶住,人過了,依舊扶著,輕輕放下。

  楊老頭坐到正屋那邊台階上,敲了敲煙杆,拿起腰間煙袋,很快就又開始吞雲吐霧。

  細竹煙杆是別人送的,煙葉則是李槐那個小兔崽子送的,過了這些年,煙杆也從原本青翠欲滴的顏色,給摩挲、煙熏成了淡淡的竹黃色。

  楊老頭說道:“一座小小的蓮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麽意義。”

  鄭大風說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楊老頭斜瞥這個弟子。太聰明,從來不是好事。

  鄭大風無奈道:“聽師父的。”

  得嘞,這下子是真要出遠門了。

  楊老頭說道:“到了那邊,從頭再來,路會更難走,只不過只要路不難走,人就會多。之所以讓范峻茂成為南嶽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沒有理由的。”

  鄭大風反正就是聽著教誨。

  楊老頭問道:“你覺得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給儒家開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發現了的。”

  鄭大風答道:“免得大戰在即,諸子百家不幫忙,反而扯後腿,窩裡橫。如今憑空多出一塊天下,有本事就爭去。”

  楊老頭又問道:“知道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嗎?那青冥天下,儒家書院,佛家寺廟,有那立足之地?”

  鄭大風神色凝重,這個問題,靠自己想,是絕對想不出答案的。

  楊老頭竟是揮了揮手,驅散煙霧,問道:“曾經我罵過三教聖人是貔貅,對吧?”

  鄭大風點點頭。

  楊老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會率先打我一記耳光。”

  如今師父在自己這邊,倒是不介意多說些話了。但是鄭大風反而有些懷念早年“師父話少,不過十字”的慘淡歲月。

  鄭大風突然愣住。

  楊老頭冷笑道:“總算想起來了?認為你不如李二聰明,還從來不服氣。”

  李二曾經提醒過鄭大風,好好想一想,為何師父與你說話從來不超過十個字。

  當年鄭大風燈下黑,隻覺得是師父覺得自己礙眼,不樂意多說一個字。

  十。武夫十境。

  當初自己以遠遊境巔峰的武夫境界,南下遠遊老龍城,守著那座灰塵鋪子,後來遇到了陳平安,然後破境,差點,就真的只是差一點,就要連破兩瓶頸,從八境直接躋身十境!
  楊老頭冷笑道:“你當年要有本事讓我多說一個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現在這麽多烏煙瘴氣的事情。你東逛蕩西晃蕩,與齊靜春也問道,與那姚老兒也閑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還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夠了。”

  鄭大風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師父。

  不過鄭大風難得頂嘴一次:“齊先生與姚老頭,學問還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學不到精妙處。”

  “我有說你悟性好嗎?”

  楊老頭拈出些煙絲,滿臉譏諷之意:“一棟房屋,最傷筋動骨的,是什麽?窗戶紙破了?房門爛了?這算大事情嗎?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窮苦門戶,這點縫補錢,還掏不出來?隻說陳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換舊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學得再好,自以為懂得透徹,其實也就是貼門神、掛春聯的活計,短短一年風吹雨打,就淡了。”

  鄭大風說道:“是換梁換柱,大動乾戈。”

  楊老頭點頭道:“你以為別人的道理,真有那麽好學?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義所在,自己與自己較勁,得熬。”

  楊老頭歎了口氣:“遠的不說,就說那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問心一甲子,也沒能想出一個‘天經地義’的大道。再看那陳平安,你覺得他自認為懂得幾個道理?不多的,就那麽幾個。為人,我到底是怎麽個人;治學,應該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裡活下去,如何與世界相處融洽,活得更好。就這麽三件事,幾個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積少成多,當個真正的好人,複雜嗎?簡單得很,可做起來容易嗎?很難。”

  楊老頭大致猜得出來齊靜春當年的學問脈絡。

  道祖曾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齊靜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試圖反推回去,不是順序,又是順序。

  甚至齊靜春所思所慮,要比這個更大些。可惜一切都已成過眼雲煙。

  鄭大風問道:“那弟子?”

  楊老頭反問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難道還需要師父教弟子怎麽吃飯、拉屎?”

  鄭大風說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楊老頭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煉化收起的袖珍小廟,揮了揮手掌,金光點點,一閃而逝,沒入鄭大風眉心處。鄭大風紋絲不動。

  楊老頭說道:“物歸原主,放在我這邊,不礙眼,反正不會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鄭大風的魂魄。

  鄭大風站起身,彎腰抱拳:“弟子謝過師父傳道護道。”

  楊老頭吞雲吐霧。鄭大風立即坐下。就那麽站著,不太恭敬。

  鄭大風轉頭望去,沒過多久,走入一個眉眼飛揚的儒衫青年,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鄭大風繃著臉。

  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快步走到楊老頭身邊,蹲下身,揉捏肩膀,嘖嘖道:“放心了放心了,這筋骨,依舊強健,跟青壯小夥似的,娶媳婦不過分啊。大風你也真是的,怎麽當的徒弟,都不知道幫著自己師父物色物色?你找個媳婦很難,找個師娘也很難嗎?”

  楊老頭不計較。鄭大風見怪不怪了。天大地大的,估計也就李槐敢這麽對待老頭子了。

  楊老頭問道:“又要去披雲山林鹿書院遊學?”

  李槐乾脆一屁股坐地上:“這還是其次,我要去與裴錢鬥法,當然是文鬥,幾年不見,我與她都積攢了好些家當,這不就約戰於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場絕頂高手過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劍氣長城,先前在書院碰了面,她說得收拾收拾寶貝,以後再戰。”

  李槐遺憾道:“可惜李寶瓶獨自遊歷江湖去了,萬一輸給了裴錢還好說,要是不小心贏了她,沒有李寶瓶幫忙壓陣,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鄭大風笑道:“還有你怕的人?”

  李槐點頭道:“怕啊,怕齊先生,怕寶瓶,怕裴錢,那麽多書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鄭大風打趣道:“陳平安怕不怕?”

  李槐認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祿街,有遠遊北俱蘆洲的讀書人李希聖,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李寶瓶,遠走中土神洲的趙繇。

  桃葉巷有龍泉劍宗嫡傳謝靈,去往大驪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還有安心修道、治學兩不誤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劍氣長城的陳平安,在書簡湖掀起驚濤駭浪又開始蟄伏的顧璨,成為大驪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個被譽為一洲年輕天才領袖的馬苦玄。

  李柳、李槐這對姐弟。

  經商的董水井。

  楊家鋪子,也有蘇店、石靈山。

  小鎮運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顧璨。當年老槐樹落葉,數量最多的,其實是顧璨,神不知鬼不覺,當年那個小鼻涕蟲,就裝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陳平安提醒,才發現兜裡那麽多槐葉。

  命最硬的,大概還是陳平安。

  但是這一切,一轉眼便過去了將近十五年時間,昔年驪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們,能夠人人各有際遇、機緣和成就,並不是順風順水的。

  不知不覺十五年,小鎮很多的孩子,都已經弱冠之齡,而當年的那撥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與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進入了大驪王朝的龍州地界,昔年驪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後的風水寶地。

  這裡山水故事極多,更是寶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場。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著山風水霧,讓人看不真切。

  當兩人沿著鐵符江一路去往槐黃縣城,途經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廟時,兩位礙於身份和修行根腳,都沒敢進門燒香。當他們好不容易看見了縣城東大門,年輕人如釋重負,感慨道:“總算到了。馬姑娘,我們是先去陳先生山頭拜訪,還是去州城顧璨家裡做客?落魄山可能難找些,州城那邊相對更好認路。”

  這對男女這趟北行遊歷龍州,走得並不輕松,主要還是顧璨突然要他們自己往北走,他和那個名叫柳赤誠的古怪書生,要去趟清風城許氏,這讓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帶到了山門口的茅屋那邊,見著了那位帳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後來又認識了顧璨,從畏懼到親近,再到如今的依賴,其實也就幾年的工夫,對於喜好靜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彈指瞬間。

  不知何時,被顧璨隨便看一眼都要做噩夢的曾掖,如今沒了顧璨待在身邊,反而處處不自在,遊山玩水,步步不踏實。

  事實上,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的曾掖,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說極快,只是身邊有個顧璨,才不顯眼。

  曾掖當下已是名副其實的觀海境練氣士,在尋常藩屬小國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夠被視為“中五境神仙老爺”了。

  因為修行了旁門左道的術法,陰氣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遊,顧璨同行的時候,還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廟、仙家山頭,等到與顧璨分道,就沒這膽子了,加上身邊馬篤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著那件狐皮符籙才得以行走於人間。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師眼中,曾掖也好,馬篤宜也罷,都很容易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汙穢存在。

  馬篤宜腰間懸掛了一塊玉牌,正是顧璨留給他們作為護身符的太平無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們與陳先生那麽熟悉,應該不至於吃閉門羹,即便陳先生不在那邊,與人討杯茶喝,總不難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這麽想的。”

  總有那麽一些人,想到了便會安心些。

  過了槐黃縣城,與當地百姓問路,結果言語不通,雞同鴨講,好不容易找到個會講大驪官話的店鋪掌櫃,只是掌櫃對那落魄山具體地址也講不清楚,隻說了個大概。過了小鎮,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時候再找機會與山中神仙問個路。

  進了靈氣盎然的連綿大山,兩人好一頓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後,結果到了落魄山懸崖峭壁那側的山腳,離著正南邊的山門不算太遠,不過曾掖和馬篤宜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見個黑衣小姑娘,背對他們,正仰頭望向雲海懸停如系雪白腰帶的山崖高處,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擔,一肩扛著根綠竹行山杖,大聲嚷嚷道:“裴錢裴錢,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煩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窪窪。

  小姑娘肩頭上的綠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個黑衣小姑娘突然轉過頭,遙遙看著兩位停步不前的外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溜。

  曾掖猛然抬頭望去,一粒黑點破開雲海,帶著呼嘯聲,驟然墜落,刹那之間,一個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陣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

  曾掖聚精會神,凝望遠處,只見那大坑當中,有一個皮膚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雙膝微蹲,緩緩起身,轉頭望向那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怎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換了路線落地,你可就要掉坑裡了,傷著了你怎麽辦,不是要你原地不動嗎……”

  言語之間,舉止驚世駭俗的少女看似隨意幾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邊,然後有意無意,擋在了周米粒和兩個外鄉人之間。

  馬篤宜發現那個少女腳上穿著一雙編織馬虎的草鞋,鮮血流淌。

  馬篤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這到底是在跳崖自殺呢,還是在鬧著玩啊?

  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並不清楚裴錢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處。

  問拳!裴錢是在以人身與大地問拳。

  必須收斂所有宛如神靈庇護的拳意,以純粹肉身,借助下墜之勢,好似從天上向人間,“遞出最重一拳”。

  用裴錢的話說,就是要給地面的小腦殼狠狠一錘兒!

  這是裴錢自己想出來的練拳法子,暖樹當然不同意,覺得太危險了,裴錢如今才五境瓶頸,肉身體魄還不夠堅韌,小米粒覺得可行,二對一,所以可以做。陳暖樹就想要問一聲老廚子,結果裴錢腳踩竹樓外的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磚,以六步走樁開路,縱身一躍,直接沒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懸崖那邊,陳暖樹著急得不行,老廚子已經不知不覺出現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嘖嘖嘖。

  陳暖樹松了口氣,看樣子沒大事。

  後來裴錢很快就攀緣崖壁而上,然後一瘸一拐,雙眼熠熠生輝,大笑道:“得勁得勁!”

  朱斂什麽話都沒說,轉身走了。於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個個大坑。

  周米粒對裴錢悄悄做了個扎猛子的姿勢,被難得生氣的陳暖樹罵了一頓。

  於是就有了曾掖和馬篤宜今天看到的這幅畫面。

  如果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別開生面了。

  裴錢多看了幾眼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問道:“算盤聲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曾掖一頭霧水。

  馬篤宜答道:“面朝山門,左邊帳房。”

  裴錢這才笑著抱拳道:“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見過曾道友和馬姐姐!”

  馬篤宜心中唏噓,好伶俐一丫頭。眼光更好!要知道顧璨私底下說過,柳赤誠在他們倆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幫助遮掩陰物氣息,只是顧璨也說此事不用與曾掖泄露,在外遊歷,由著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馬篤宜當時就笑罵了一句:“是擔心我瞎逛蕩惹禍才對吧?”顧璨笑著不說話,只是遞出了那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馬篤宜這才不與顧璨計較。其實說到底,還是顧璨多思慮,更老江湖。有些時候與曾掖兩人相處,沒有顧璨在旁,也會感慨,顧璨學東西實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學什麽,修行一事不用多說,各地官話方言,與偶遇的江湖豪俠策馬遊歷,與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談甚歡,與鄉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顧璨時時處處都能夠入鄉隨俗,將馬篤宜和曾掖隨便就落下一大截。

  這會兒周米粒站在裴錢身邊,歪著腦袋,皺著眉頭,然後故作恍然,輕輕點頭,假裝自己是走慣了江湖的,什麽都聽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這條回家路了,裴錢帶著兩位客人繞路去往山門那邊。當然沒忘記介紹落魄山的右護法小米粒。

  周米粒小聲提醒道:“是落魄山右護法,以前還是騎龍巷右護法,如今讓賢給了……”

  裴錢咳嗽一聲,周米粒立即閉嘴,踮起腳尖,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莫要記帳莫要記帳,我這不是還沒說漏嘴嘛。”

  裴錢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沒說什麽。記什麽帳。小米粒和暖樹其實都只有功勞簿,根本就沒那小帳本的。只是這種事情,不能講,不然小米粒容易翹尾巴。

  馬篤宜聽到後,臉色如常,其實愣了半天,曾掖反而還好,陳先生看待世間人事,只要無礙道理,一向心平氣和。

  到了山門那邊,鄭大風已經不在。如今少年元來就暫住那邊,負責看大門。

  岑鴛機剛好練拳從山頂到山腳,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頸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廚子說很不錯了,但是岑鴛機自己不太滿意。與同齡人元寶關系再好,但是雙方都是純粹武夫,較勁肯定會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關系,也會在可愛眉眼間、嫣然笑容裡偷藏著小小的較勁,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爭強鬥勝,其實更加婉約動人。

  何況元寶、元來姐弟的師父是盧白象,而岑鴛機一直將朱老先生視為自己的傳道恩師,朱老先生與盧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個輩分的,他們兩位前輩不爭什麽,她與元寶身為兩人的弟子,還是要爭一爭的。

  青衫少年元來正在趁著姐姐不在,坐在牆根下看書,等到岑鴛機六步走樁到了山腳,便無心看書了,看岑姑娘。

  鄭叔叔遠遊之前,在宅子書房那邊留了不少書給元來,並且語重心長告訴少年,等到歲數大了,就可以去老廚子的私人藏書樓了,那裡的書籍,書上學問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見著了裴錢一行人,少年隻好從岑姑娘的那雙漂亮眼眸裡,將自己的心神拽出來,趕緊走向山門牌坊那邊,聽了裴錢的介紹後,向兩位與年輕山主是故交的外鄉客人作揖行禮。少年突然發現這是讀書人的講究,若是被姐姐知道了,又得挨罵,趕緊抱拳一笑。

  岑鴛機打過招呼後,繼續獨自練拳登山。朱老先生曾經叮囑過,腳下路子走對了,勤才能補拙,練拳不能練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須在拳法當中找到一處源頭活水,這就是所謂的武夫練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後朱老先生讓岑鴛機好好思量一番,練拳到底所求為何,若是想明白了,練拳就不再是什麽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錢發現老廚子竟然不在家。還好有陳暖樹,就不用擔心會怠慢了兩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沒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朱斂是去了拜劍台。劍修崔嵬、少年張嘉貞和蔣去,如今都住在這邊。

  魏檗站在山腳那邊,與被自己臨時喊來的朱斂一起緩緩登高。

  魏檗笑道:“虧得如今龍泉劍宗管事的不是阮師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斂神色並不輕松:“那女子身份確定了?”

  魏檗點頭道:“正是陳平安讓我們尋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當年那條跨洲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境內之後,她僥幸活了下來,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頭,通過鏡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謝實與大驪宋氏勾結,嫁禍給朱熒王朝。

  關於這件事,其實大驪皇帝禦書房都專門商議過,如果不是國師崔瀺覺得這點所謂的事情敗露,根本無所謂,或者說崔瀺正是希冀著憑借此事,勾引大魚咬餌,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帶走,以如今大驪諜報的交織成網,一個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營救,一樣難逃一死。

  朱斂問道:“事情很麻煩啊?”

  魏檗笑道:“這是當然,不麻煩我能喊你來?這種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終究最犯忌諱。”

  朱斂說道:“也不麻煩,我確定一事即可。”

  魏檗點點頭:“你心中有數就行,我反正名聲爛大街了,不怕這一樁。”

  朱斂搖頭道:“沒這麽輕巧。行了,我認識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雲山,就當什麽都不知道。”

  魏檗皺了皺眉頭。

  朱斂說道:“香火情想要長遠,就別糟踐了。魏兄,咱們朋友歸朋友,事情歸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著拜劍台周邊,一有風吹草動,到時候我們商議出個章程就行。”

  朱斂點了點頭。

  朋友為人厚道,得以厚道還之。這就是江湖道義。

  早先將那一行人從北嶽地界邊緣“拘押”到拜劍台的魏檗,身形消散。

  朱斂見到了風塵仆仆的一行人。

  劍氣長城的金丹境瓶頸劍修崔嵬一頭霧水,只是守著那撥莫名其妙出現在山頭的人。

  一位複姓獨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瓏,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斂到了之後,與崔嵬點點頭,後者禦劍離去。

  朱斂望向那個真名春水的女子,問道:“春水姑娘,我就兩個問題,請你坦誠相告。”

  那個婢女蒙瓏有些神色不悅,臉色慘白的公子哥卻神色自若。

  春水點點頭。

  朱斂神色和善,笑問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來找我家少爺?第二,是何時才有這麽個念頭的?是渡船墜毀之後,便想要在異鄉找到唯一信得過的人,還是如今走投無路了,才不得已而為之?”

  春水眼神清澈,說道:“之前從來沒想過要找陳平安,現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為連累獨孤公子被追殺,我只希望獨孤公子能夠活下去,陳平安可以將我交給大驪王朝。”

  春水略微停頓,笑容真誠:“可能很幼稚,卻是真心話。”

  朱斂點了點頭,微笑道:“我信得過春水姑娘。”

  然後佝僂老人笑眯眯轉頭:“朱熒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貴胄,對吧?”

  獨孤公子點頭道:“確實如此,不敢蒙騙前輩。我真名獨孤端順,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國之人,實在是暫時還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挾石湫姑娘,帶我來這落魄山尋求庇護。”

  朱斂問道:“是覺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還是病急亂投醫?”

  獨孤公子說道:“後者。”

  他們三人這一路逃難,先後經過了兩場截殺,一場是意外的狹路相逢,一場是大驪隨軍修士有備而來。

  朱斂笑了:“你之於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說說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瑣碎事的,讀書少,見識淺,真要好好請教獨孤公子。”

  孤獨端順啞然。之所以涉險救走石湫,他當然動機不純,絕非什麽光風霽月的俠義之舉。

  婢女蒙瓏面容淒苦。怎的自己公子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朱斂沉默片刻,問道:“最後一場廝殺,發生在何處?”

  獨孤端順說道:“南澗國周邊,距離大驪龍州極遠,之所以被截殺,是大驪隨軍修士當中,有人持有朱熒王朝的傳國玉璽,能夠循著蛛絲馬跡找到我,廝殺過後,我先佯裝南下,中途自行打斷人身小天地當中的龍脈,再悄然北上,應該沒有被大驪盯梢。”

  年輕人的言語,可謂簡明扼要。至於其中的萬分凶險,以及付出的代價,不足為外人道也。

  朱斂問道:“獨孤公子,你是願意在一畝三分地苟延殘喘,還是慷慨殉國?”

  獨孤端順笑道:“老前輩此問多余了。”

  朱斂點點頭,望向那個身世慘淡的北俱蘆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會給我家少爺惹來很大的問題?”

  春水剛要說話,朱斂就已經笑道:“你是怎麽想的,之前說過了,我記性不錯,聽過就知道了,所以我現在只是說個事實。”

  春水點點頭,咬緊嘴唇,滲出血絲。

  她一隻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緊一物,胳膊輕輕顫抖。

  除了向獨孤公子報答救命之恩,其實她是有私心的。她希望能夠將一件東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後,就算落魄山拿她與大驪宋氏邀功,都無所謂了。

  朱斂笑了起來,環顧四周。

  拜劍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樹,入冬時分,一顆顆掛在高枝上,紅彤彤得可愛。

  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柿子有個別稱,十分別致——凌霜侯。

  朱斂最後對那個神色恍惚的年輕女子說道:“如果我家少爺在這裡,一定會很高興,能夠與春水姑娘久別重逢。”

  朱斂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拜劍台。

  婢女蒙瓏輕聲問道:“公子,這是?”

  獨孤端順豁達笑道:“寄人籬下,討口飯吃,也是不錯的。”

  朱斂走下拜劍台後,魏檗隨之出現。

  朱斂氣笑道:“有你這麽上杆子觸霉頭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閑得慌。”

  朱斂雙手負後,緩緩說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於其余兩位,其實還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說道:“那就是誰告訴了他,來到這座名聲不顯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斂一臉震驚道:“魏兄高見啊!”

  魏檗報以禮節性微笑。

  朱斂撓了撓頭,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點正事做做,不能總當個系圍裙的廚子,還每天給人嫌棄鹹了淡了。咱們落魄山,也該到了主動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不然沒必要的麻煩,只會越來越多。”

  朱斂嗤笑道:“揀軟柿子捏?”

  魏檗會心一笑。

  看來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還沒消氣。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說道:“巧了,又有客登門。”

  兩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落魄山上。曾掖和馬篤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樹臨風的神仙中人。

  至於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實在是人比人,遠遠不如耳掛金環的俊美男子來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陳暖樹趕緊起身,為兩人介紹朱斂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嶽山君魏老爺。

  曾掖和馬篤宜嚇了個半死。

  如今一洲五嶽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聲最大!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到了吃飯點了啊,幾手絕活都拿出來。”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斂輕輕喊了聲“好嘞”,立即去後院灶房忙碌去了,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斂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無奈。比那薑尚真更能夠靠臉吃飯,非要當廚子。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還有當年那個憂心“小石頭”綽號會傳開的小姑娘石春嘉,她跟隨家族搬去大驪京城之後,如今已經嫁為人婦。她和李寶瓶曾經是最要好的朋友。

  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隔壁的草頭鋪子,曾經都是石春嘉的祖業。而石春嘉與那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也有些親戚關系,不過石春嘉輩分高些,兩人真要見了面,石靈山還得喊她一聲姨。

  世事難料,當年的同窗好友,小鎮一別,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後,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春嘉如今樂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邊名文茂,家族與那位畫作能夠擱放在禦書房的丹青聖手卻無淵源。邊文茂所在家族,已在大驪京城定居數百年,祖上是盧氏王朝豪門,約莫是祖蔭綿長,又是樹挪死人挪活的緣故,在大驪扎根的家族,官場上不算顯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貴,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驪文壇小有名氣的讀書人。

  還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記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長春宮祖師堂長老,一位運道不濟,早年與幾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禦風路過驪珠洞天轄境上空,不知為何與聖人阮邛起了衝突,下場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還是要幸運些。

  這次碰頭,還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驪京城做買賣,去找石春嘉,石春嘉就想要約個時間,昔年同窗好友們,一起在家鄉槐黃縣聚一聚。

  只是這次李寶瓶南下遊歷,錯過了,所以石春嘉這會兒在可勁兒埋怨李寶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鋪後院裡邊敘舊,掌櫃石柔搬了桌凳,端來了茶水糕點,很快就離開了。

  董水井聽著石春嘉的絮叨,笑道:“寶瓶連你的面子都不賣,確實不應該。”

  林守一點點頭:“回頭讓李槐說她去。”

  石春嘉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針眼大小的膽兒,在我家寶瓶面前敢喘大氣兒?”

  突然意識到身邊還坐著夫君,石春嘉趕緊坐好身姿,收斂神色。

  邊文茂是位風流倜儻的讀書種子,長輩給取的名字絕好,如今在翰林院編撰史書,是大驪本土官員當中的清流俊彥,不算太拔尖,不過年紀輕輕,就能夠在大驪京城文壇站穩腳跟,還在被譽為“儲相之地”的翰林院當差,一旦外放,將來官位不會小。也就是來了這曹、袁兩姓必爭之處的槐黃縣,到了別的地方,邊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門座上賓。

  邊文茂對這兩位年輕男子的印象,一個很一般,一個還湊合:很一般的,是商賈出身的董水井;還湊合的,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林守一。

  至於兩人家世背景,石春嘉大致提過,都是些無心言語。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業,至於成家一事,有些懸。

  林守一的父親,先後在三位龍窯督造官手下任職,據說如今也在大驪京城任職,只是與石家沒什麽往來,邊文茂也不覺得值得如何結交一個外來戶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夠在山崖書院求學,將來躋身大驪官場,應該混得不會太差。

  李槐風風火火走入後院:“好啊,羊角丫兒小石頭,這麽多年不見面,一見面就說我壞話?”

  石春嘉轉過頭,愣了半天,虎頭虎腦一李槐,怎麽突然就長成了個高大年輕人?

  林守一與董水井,前者變化不大,從來是那個模樣德行,董水井也還好,唯獨李槐,怎麽都與小時候的印象不沾邊。

  比如褲衩給李寶瓶丟到了樹上,李槐就滿地打滾嗷嗷哭,就為了把齊先生招來。

  石春嘉站起身,打趣道:“李槐?這些年,飯沒少吃嘛。”

  邊文茂緩緩起身,笑著沒說話。

  李槐是妻子說得比較多的一個同窗,言語無忌諱,說了許多糗事,所以也是邊文茂最不感興趣的一個,一看就是個讀書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靠著祖上積德才去的山崖書院,這種人給他幾個台階,也站不住腳,遲早會退回到台階底下去。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長,隱隱約約有些小道消息,說是此人同時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買賣做得應該不會太小。

  李槐先與邊文茂打了聲招呼,人家明擺著不是很待見自己,禮貌且疏遠,可自己總不能讓好朋友石春嘉下不來台,笑臉得有啊。再一屁股坐在石春嘉對面,抓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說道:“寶瓶臨行之前,說她返回書院之前,會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春嘉笑道:“還算有點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對而坐,其實兩人一直關系不錯,但就是頂針,石春嘉覺得挺好玩,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都喜歡李槐他姐唄。

  石春嘉倒是沒覺得林守一出身更好,還是讀書人,李柳便一定會喜歡林守一。

  石春嘉總覺得那個經常去學塾接弟弟放學的李柳,感覺怪怪的,又說不上哪裡奇怪。照理說,當年李柳歲數大些,已經是少女了,見誰都柔柔弱弱的,與那泥瓶巷宋集薪身邊的稚圭,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坯子,不過石春嘉反而覺得真要相處起來,見誰都沒個笑臉的婢女稚圭,可能沒李柳那麽難打交道。

  邊文茂在州城那邊還有一場朋友應酬,不過妻子難得出京返鄉,又都是她小時候的朋友,這位探花郎也就熬著性子,不流露出半點情緒。

  石春嘉善解人意,在壓歲鋪子待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就起身離去,去往州城,騎龍巷那邊有夫君朋友的馬車候著。

  李槐他們一起送到鋪子門口,剛好於祿和謝謝也從林鹿書院那邊下山,來到騎龍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個人去了趟落魄山,回了披雲山書院,一直反覆念叨著“惜敗惜敗”。

  邊文茂也沒太上心,客客氣氣與眾人告辭,扶著妻子走上馬車,最後再作揖告別。

  目送馬車遠去之後,所有人繼續去鋪子後院閑聊,李槐雙手抱著後腦杓:“這個邊文茂,心裡頭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然道:“石春嘉是找夫君,邊文茂真心喜歡她就成了,石春嘉又不是為我們找個聊得來的朋友。”

  董水井點點頭。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覺得石春嘉可以找個更好的。”

  林守一搖搖頭:“沒道理可講。”

  李槐突然憂心忡忡:“寶瓶一個人走江湖,真沒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還是沒有道破玄機。

  於祿和謝謝也是差不多的心態。

  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估計就只有出門走不走運、就看地上有無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讓李槐他們稍等,去了趟祖宅,灑掃庭院和祠堂,年輕讀書人,獨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訓。最後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謝先賢。”

  李槐性子急,說是他先去真珠山那邊等著。

  到了離自己祖宅不太遠的那個小山頭,裴錢和周米粒早就在那邊等著了。

  裴錢說道:“敗軍之將!”

  李槐趕緊說道:“雖敗猶榮,不敢言勇!”

  裴錢點點頭,上道。

  裴錢問道:“咱們分舵的那倆嘍囉呢?”

  李槐愧疚道:“那倆文章寫得岔了,給夫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會兒正啃筆杆子呢。”

  裴錢搖搖頭,然後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後就是咱們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愣在當場,喜從天降啊!如今自個兒官銜好多!
  李槐大喜。原本總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總算有點兵強馬壯的意思了。

  之後所有人浩浩蕩蕩去往落魄山。

  到了落魄山,於祿在山門口那邊就停步了,說晚些再登山,先去與看門翻書的少年元來閑聊。

  謝謝也獨自逛蕩去了,在山巔山神祠那邊遇見了走樁練拳的岑鴛機,以及一旁站樁的少女元寶。

  謝謝有些神色恍惚,就像瞧見了早年無憂無慮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後,裴錢在老廚子和魏檗點頭後,帶著小米粒去了趟蓮藕福地,一起沿著以前走過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國京城。路過狀元巷,去了那座寺廟燒香,然後坐在廊道那邊發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著裴錢,裴錢開心的時候,小米粒就多說些,裴錢不太開心的時候,就跟著沉默。

  最後裴錢挑選了一處私宅,是她偷偷花錢買下來的,其實老廚子也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管她。

  那處,是昔年大魔頭丁嬰帶著鴉兒和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一起落腳的幽靜宅邸。

  裴錢在那邊盤腿而坐,學師父卷起袖子,開始閉目養神,溫養拳意。之所以來此,是為破武道關隘。

  蓮藕福地的武運,她裴錢要憑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幾分是幾分。

  而且到時候魏檗會打開福地大門,裴錢也會將從浩然天下贏得的武運,學師父全部打散,反哺蓮藕福地。

  崔爺爺走了就是走了,是沒得法子回家了,那就將崔爺爺遺留在這邊的武運,由她帶回落魄山。

  寶瓶洲中部地帶,已經動工開鑿一條亙古未有的入海大瀆,涉及十數條江河、數十座擁有山神祠、土地廟的山頭。

  這等通天大手筆,便是那些亡了國的遺老,也唏噓不已,那大驪蠻子,委實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無法做。

  大驪朝廷如此勞民傷財,年輕皇帝如此貪功求大,真不怕興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時候遭罪的,還不是各地百姓?

  只是聽說觀湖書院,口碑絕好的那座新中嶽,以及歷史悠久的雲林薑氏,都會參與其中,就越發讓人百感交集了。難不成以後整座寶瓶洲,便真要姓宋?成為一家一姓之地?
  大驪朝廷從地方上抽調三人,負責大瀆開鑿一事,分別是上柱國關氏嫡玄孫關翳然、京城篪兒街將種劉洵美、青鸞國文官柳清風。

  除了最後一位從未聽說過,大驪京城官場對關翳然和劉洵美兩個年輕晚輩並不陌生,一來兩人都出身高門,二來都是年輕一輩當中的俊彥人物。尤其是關翳然,早早投身邊關,以隨軍修士的身份,從死人堆裡成長起來。劉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實打實拚殺出來的官身。

  關家職掌大驪吏部太多年,被譽為穩如山嶽的尚書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調地方,擔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當,也算貶謫。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驪官場上流傳的笑話有許多,相傳曾經有兩位離京為官的封疆大吏,轄境毗鄰,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不過大驪朝堂,對柳清風,極為陌生。事實上就連關老爺子坐鎮的吏部,翻遍檔案,對於柳清風,也熟悉不到哪裡去。

  藩屬青鸞國重開漕運一事,吏部對柳清風考評一般,他隻得了個良。算是沒有功勞,小有苦勞,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調到一個邊境郡擔任郡守。不承想屁股還沒坐熱,就立即需要北上,與一大幫高不可攀的山水神靈、山上神仙打交道,從正四品擢升為從三品,大驪朝廷授予了一個臨時設置的大瀆督造官,關翳然和劉洵美品秩都未變更,所以反而像是淪為了一個藩屬小國文官的副手。

  不過從一位藩屬官吏,驟然提拔為大驪官場大員,柳清風不是頭一個。大隋舊藩屬黃庭國一郡太守魏禮就連跳數級,被破格提升為如今的大驪龍州刺史;山水神靈當中,紅燭鎮地界,三江匯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為一州城隍閣城隍爺,都是官場怪談。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據說也有高升的跡象,大驪吏部那邊已經透露出些風聲。

  位於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莫名其妙從偏隅之地,變成了一塊官運亨通的風水寶地。

  官員分清流濁流,如今寶瓶洲最大的清濁之分,其實就看是否出身大驪本土了。

  只不過這些官場變動,相較於神水國余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為披雲山所在的一國山神,繼而順勢成為一洲北嶽山君,都不算什麽,不值得大驚小怪。

  大驪鐵騎南下征戰多年,躋身武將之列的年輕面孔,其實更多,除了將種門庭子孫,不乏市井貧賤出身。

  只是大驪邊軍死人快,提拔快,大驪百姓經過百余年熏陶浸染,早已習以為常,文官、山水譜牒體系歷來運轉嚴謹,故而有人突然冒頭,相對比較扎眼罷了。

  今天是三位大瀆開鑿主政官員的第一次聚頭,沒什麽接風洗塵宴,就在一條大江之畔。

  柳清風,扈從王毅甫。

  關翳然一頭霧水,這位上柱國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爺爺的說法,他本該負責一條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線,他連朋友都給安排上了,結果自己跑來這邊,自然討了一頓大罵。

  劉洵美,身邊護衛兩人,曹峻和魏羨。

  魏羨跟著祖宅位於泥瓶巷的劍仙坯子曹峻,跟著這位半點不像勳貴子弟的劉洵美,還算混得風生水起。

  魏羨以隨軍修士的身份,憑借一筆筆實打實的戰功,得了個武勳官,如今已經手握實權,與曹峻一起是劉洵美的左膀右臂。

  傳言魏羨在大驪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邊都是有印象的。至於曹峻,更是在大驪軍伍當中極有名氣。

  三人各自介紹一番。

  關翳然和劉洵美是至交好友,所以需要認識的,其實就只有那個橫空出世的柳清風。

  然後不遠處走來一位白衣少年郎,騎在一個孩子背上,手拎樹枝,嚷著“駕駕駕”。

  臨近眾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頭小毛驢兒,從來不喊餓!”

  清風城,一位紅衣女子牽馬出了城,夜色裡,走入了郊外三十裡外的山坳裡。

  隆冬時節,一路上竟然桃花爛漫。

  李寶瓶牽馬緩行,環顧四周,風景宜人。四面青山,白雲不斷山中起。

  再向前一些,就是她此次清風城之行的目的地,是個綠水接柴門的茅屋。

  李寶瓶看了眼天上,大圓玉盤高高掛,那算是最大的月餅了吧。

  一想到這個,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好像自己又變成了那個當年與小師叔一起,走過青山綠水的小姑娘,滿腦子都是這些念頭。

  不過那會兒,自己背後還晃蕩著一隻小竹箱,穿著小草鞋。

  紅棉襖小姑娘,喜歡圍著她的小師叔團團轉,山高路遠,好像再遠也不怕。

  李寶瓶低頭瞥了眼腰間的雪白狹刀和那枚養劍葫。

  李寶瓶站在原地。人面桃花,立在明月中。

  李寶瓶牽馬而行,尋訪之人,是同鄉長輩,她爺爺的棋友。一個自稱打遍福祿街棋道無敵手,一個號稱桃葉巷第一高手,雙方對弈,每次都很鄭重其事,好像賭上了各自街巷的名聲,不過李寶瓶不愛下棋,兩位長輩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說,倒是悔棋的借口理由,每次都換花樣,與齊先生沒法比。

  當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葉巷的尾巴上,離著福祿街不遠,當然對於那時候的紅棉襖小姑娘來說,小鎮就沒有遠的地方,去神仙墳找蟋蟀、紡織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撿碎片,去龍尾溪抓魚蝦、螃蟹,去某家某戶大門看那高高掛的鏡子,去騎龍巷跳台階,遠遠就能聞著桃花糕的香味,聽哪家突然有了一窩燕子嘰嘰喳喳得特別大聲。

  李寶瓶小時候的每一個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滿滿當當,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飛快,車軲轆轉動似的不停歇,仿佛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歲月落在了身後,人長大了,童年就會留在原地,偶爾回頭望去,愈行愈遠,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邊走出一位高冠博帶的清臒老人,大笑著喊了聲“瓶妮子”,趕緊開了柴門,老人滿臉欣慰。

  好像幾個眨眼工夫,小寶瓶就長這麽大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而且嫻靜了許多。

  這還是那個喜歡跳牆崴腳,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還是螃蟹抓了她順便搬家的活潑小姑娘嗎?
  不過即便如此,老人依舊由衷喜歡這個晚輩。有些孩子,總是長輩緣特別好,福祿街的小寶瓶,還有那個曾經擔任齊先生書童的趙繇,其實都是這類孩子。

  李寶瓶牽馬快步走到了門口,鞠躬行禮,直腰後笑道:“魏爺爺。”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鎮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與外邊有過書信往來,當時的送信人,就是那個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陳平安,魏本源雖然只見他過一面,但是記憶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長大後,這還沒到二十年,如今已經闖下偌大一份家業,還成了寶瓶丫頭的小師叔,緣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見著了李寶瓶後,笑容就沒少,道:“不用拴馬,隨便放了便是。”

  李寶瓶便放了韁繩,輕輕一拍馬背,那匹神異駿馬去了溪澗那邊飲水。

  李寶瓶問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說道:“不湊巧,前些年去狐國裡邊歷練,得了一樁小福緣,需要磨礪道心,真要成了觀海境練氣士,回頭讓她陪你一起遊歷山水。”

  李寶瓶沒說什麽客氣話,當然是不太願意與桃芽姐姐一起走江湖,親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朝夕相處。

  當好人,不是當老好人,次次點頭說好,事事不去拒絕,其實很難當個照顧好自己、又能照顧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從小到大,李寶瓶就不太喜歡被拘束,不然當年去學塾念書,她就不會是最晚上學、最早離開的一個了。可這同樣不妨礙李寶瓶對齊先生的敬重。

  兩人一起走進院子,有經得起雨淋日曬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質,老人打開方寸物,開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澤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會見之心喜,都是魏家當年在小鎮通過窯務督造衙門關系,截下的一些禦用“次品”。所謂瑕疵,其實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員的一句話而已,挑點小錯,還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隨便點個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與大族大姓的老家主們白拿一份人情,何樂而不為。

  魏本源與李寶瓶那個元嬰境境界的爺爺一樣,都是早年小鎮極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過李寶瓶爺爺偏符籙一道,造詣極高,只是不知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徠,沒有成為大驪朝廷供奉。魏本源則擅長煉丹,早早就離開了家鄉,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鎮閑置著,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開枝散葉。魏家風水不錯,子孫品性、資質都還不錯,讀書種子、修道坯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則揀選了清風城郊外的這處風水寶地,桃林與溪水皆有講究,適宜鑄造丹爐,魏本源希望能夠打破金丹境瓶頸。這處世外桃源,是魏本源與清風城許氏以地換地得來的。當年大驪先帝厚待小鎮大姓,可以用極低價格購買西邊的仙家山頭,魏本源卻嫌在那邊修行太吵鬧,不清靜,難免給人局促之感,就從許氏手上換來了這塊珍藏千年的祖業福田,不過魏本源沒答應成為許氏供奉,許氏婦人糾纏了幾次,家主許渾都親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終沒松口。

  魏本源有些憂心,李寶瓶那匹馬,還有腰間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魏本源忍不住問道:“這次一個人遊歷,有沒有意外?”

  不等小寶瓶答話,魏本源就氣呼呼道:“他李老兒也真敢放這麽大一個心?臭棋簍子棋術差,肚子裡半桶墨汁瞎晃蕩,這都算了,如今腦子也老糊塗啦?”

  李寶瓶笑道:“魏爺爺,我如今年紀不小了。”

  魏本源說道:“我不管李老兒怎麽個章法,如果有人欺負你,與魏爺爺說,魏爺爺境界不高,但是亂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給子孫都接不住的,總不能一起帶進棺材……”

  李寶瓶搖頭道:“魏爺爺,真不用,這一路沒什麽結仇結怨的。”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個個瞧不見我們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李寶瓶無奈道:“魏爺爺,勞煩拿出一點長輩風范。”

  魏本源笑道:“我那孫子,真瞧不上?”

  李寶瓶搖搖頭。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來:“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

  魏本源其實在自家子孫那邊,雖然從來不是那種板著臉、端架子的嚴厲長輩,卻也不會這般笑聲不斷。

  魏本源愣了一下,聽到了李寶瓶的心聲,點點頭,以心聲回答,示意此地無礙,並無清風城許氏的眼線。那座桃園,本身就是一座護山大陣,尋常元嬰境造訪,都未必能夠悄無聲息,即便許渾不是尋常元嬰境,但是那位許氏家主體魄蠻橫,精通攻伐術法,又有瘊子甲傍身,隻以搏殺著稱於一洲,所以茅屋這邊,不用擔心有人運轉掌觀山河神通。

  李寶瓶這才取出兩張青色符籙,交給魏本源,解釋道:“這是我哥從北俱蘆洲寄來的,信上沒多說,隻說了兩張符籙的名字,一張是結丹符,一張是泥丸符,本來應該是我爺爺親自送過來,剛好我要出門遠遊,爺爺就讓我帶在了身邊。”

  魏本源接過了符籙,聽到了符籙名稱之後,就放在了桌上,搖頭道:“瓶妮子,你雖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可能還不太清楚,這兩張符價值連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後,注定這輩子無以回報,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讓我做人別扭,兩相權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鬧別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還是很領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聖,真不是故意客氣,魏爺爺是怎麽樣的人,瓶妮子你還不清楚?”

  桌上那兩張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籙,結丹符,符膽如小小宅門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滿室;泥丸符,繪有蓮花符籙圖案,好似一處法脈道場的寶座高台,四周紫氣縈繞,氣象極大。

  李寶瓶好像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笑道:“我哥說了,要是不收下兩張符籙,讓我以後就不要再來找魏爺爺,我聽我哥的。”

  魏本源擺了擺手。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沒這麽兒戲的。

  李寶瓶說道:“我真聽我哥的。”

  魏本源皺眉問道:“希聖一個人在別洲闖蕩,肯定不會輕松,好不容易有了這麽大的福緣,為何要送出手?”

  魏本源舍不得罵遠遊北俱蘆洲的李希聖和近在眼前的李寶瓶,都是最好的晚輩了,哪裡舍得說句重話,所以就又開始大罵李老兒:“老糊塗,真是老糊塗!糨糊腦袋,難怪棋術那麽臭,棋品那麽差!”

  李寶瓶說道:“魏爺爺,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後除非希聖與我說清楚,不然就當是魏爺爺替他暫且保管了。”

  李寶瓶笑道:“這個我就管不著了。”

  魏本源提醒道:“清風城是魚龍混雜之地,你若是接下來還要去狐國那邊遊歷,魏爺爺實在不放心。聰明人有壞水,當然要仔細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壞的山上人,其實才是最惹人煩的,見利忘義,見色起意,發家立業全靠一個賭字,烏煙瘴氣,世道一團糟。”

  李寶瓶點頭道:“好的,就讓魏爺爺護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國找了桃芽姐姐,會因為自己惹來是非。”

  魏本源苦笑道:“給你這麽一說,魏爺爺倒像是在耍小心機了。”

  桃芽那丫頭,雖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卻一直視為自家晚輩,李寶瓶更是不是親孫女勝似親孫女。

  李寶瓶笑著沒說話。自己爺爺曾經說過一番很奇怪的言語,說這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無法破開金丹境瓶頸,不是資質不夠,而是在於心腸太軟,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過銳意進取、力求大道爭先,未必妥當,可半點也無,就更不妥當了。

  魏本源問道:“陪我下盤棋?”

  下棋,垂釣,鏡花水月,被譽為山上三大樂事,修行閑余,最能消磨光陰。

  李寶瓶婉拒道:“魏爺爺,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不愛下棋,那會兒看你們下棋,已經是我最大的耐心了。”

  魏本源皺了皺眉頭,站起身,抬頭望向青山之巔,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這麽見不得人?!”

  若是李寶瓶沒來,魏本源興許會與那位不速之客好脾氣言語。

  山巔那邊,站著一位雲霧繚繞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微笑道:“丹灶初開火,仙桃正落花。煉丹手法不高,挑地方,倒是一把好手。許氏待你不薄,可惜你自己找死,連個掛名供奉都不樂意當,這人啊……”

  他故意被魏本源發現蹤跡後,光明正大現身,顯得好整以暇,不急不躁,自然不是仗著境界一味托大,而是在山坳陣法之外,也精心布置了一道圍困整座山坳的陣法。

  破解魏本源的山水陣法,需要抽絲剝繭,先找到破綻,然後一錘定音,以蠻力破陣,只是一旦開始破陣,藏藏掖掖就沒了意義。

  魏本源袖中掐訣,山風水霧凝聚成朵朵白雲,試圖以此遮掩那人的視線。

  不承想那位以寶瓶洲雅言開口說話的練氣士,似乎道法極為高深,視線所及,與山坳陣法銜接的白雲,竟然自行散去。

  魏本源環顧四周,這廝好手段,溪澗之水已經泛起了陣陣幽綠瑩光,分明是有法寶隱匿其中。

  那些瑩光很快就蔓延上岸,如蟻群鋪散開來。

  煉丹最講究一個水火交融,魏本源之所以選擇此地築爐煉丹,這條先天水運陰沉的溪水至關重要。魏本源毫不猶豫,默念口訣,竟是想要以鼇魚翻背之法,直接將那條溪澗的山根水運一並打碎,拚了煉丹不成,也要打斷對方法寶對山水陣法的滲透。

  那人根本無所謂魏本源的那點拙劣手段,自身的看家法寶、獨門秘術,豈是一個連陣師都不算的金丹境可以破解的。

  只是略作思量,擔心魏本源是要折騰出一些動靜,好與清風城尋求救援,他便默誦口訣,那些上了岸的幽幽瑩光,立即遁地,魏本源的那道“翻山”術法,竟是無法撼動溪澗分毫。那人笑道:“術法絕好,可惜被你用得稀爛,拿下了你,定要拘押魂魄,拷問一番,又是意外之喜,果然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那人視線偏移,望向李寶瓶,說道:“小姑娘的家底真是豐厚得嚇人了,害我早先都沒敢動手,隻得跟了你一路,順便幫你打殺了兩撥山澤野修,如何謝我的救命之恩?若是你願意以身相許,以後當我的貼身丫鬟,如此人財兩得,我是不介意的。一枚養劍葫,那把祥符刀,外加兩張意外之喜的符籙,我都要了,饒你不死。”

  李寶瓶拍了拍腰間小巧酒葫蘆:“來搶便是,恁多廢話。”

  那人嗤笑道:“一個不善攻伐的破爛金丹境,只會燒些丹藥,四處結交人情,事到臨頭,可護不住你這小丫頭片子。”

  魏本源心中驚駭。一來是他隻覺得寶瓶丫頭的那把狹刀才是件山上法寶,根本不曾看破那銀色酒葫蘆的障眼法,反觀那山巔修士卻十分了然,並且一口道破狹刀名稱,跟了李寶瓶一路,顯然是把握極大才會現身,對方境界至少也該是金丹境瓶頸,萬一是那蛟龍蟄伏無數年的元嬰境老神仙,更是棘手萬分。

  魏本源後悔不已,若是答應清風城許氏成為供奉,有那勾連城池陣法的傳信手段,能夠喊來許渾助陣,興許對方還不敢如此膽大妄為,不承想此處隔絕外界窺探的山水陣法,反而成了畫地為牢。

  魏本源深吸一口氣,穩住道心,讓自己盡量語氣平靜,以心聲與李寶瓶說道:“瓶丫頭,莫怕,魏爺爺肯定護著你離開,打爛了丹爐,聲勢極大,清風城那邊肯定會有所察覺,你離開桃園之後,切莫回頭,隻管去清風城,魏爺爺打架本事不大,憑借天時地利,護著性命絕對不難。”

  那人搖頭道:“我看很難啊。金丹境瓶頸都這麽難破開,活著意思不大。”

  魏本源頓時如墜冰窟,定然是那修為深厚的元嬰境了。

  大驪鐵騎踏破一洲山河,處處支離破碎,這就導致了許多隱匿身形的山澤野修開始紛紛離山入世,渾水摸魚,大有人在。

  李寶瓶說道:“魏爺爺,早知道就將符籙寄給你了。”

  魏本源氣笑道:“說什麽渾話!”

  李寶瓶沒有解釋什麽,心湖漣漪,一樣會聽了去,有些事情,就先不聊。

  那修士視線更多還是停留在李寶瓶的那把狹刀之上。

  人間美色,相較於長生大道,小如芥子,不值一提。

  那把狹刀,他剛好認識,名為祥符,是遠古蜀國地界神水國的壓勝之物,是當之無愧的國之至寶,能夠鎮壓和聚攏武運,這種法寶,已經可以被劃入“山河至寶”的范疇,雖是法寶品秩,可其實完全是一件半仙兵了。

  那枚養劍葫,只看出品秩極高,品相到底怎麽個好法,暫時不好說。

  得手之後,小心起見,乾脆遠遊別洲就是了,反正如今的寶瓶洲,也不像是個適宜野修快活的地盤了。

  李寶瓶輕聲說道:“魏爺爺,等下如果打起架來,我可賠不起這塊修道之地,沒事,回頭讓我哥賠你。”

  魏本源苦笑不已,現在是說這事兒的時候嗎?

  山巔那位修士,已經找到了完全破陣之法,依舊小心掂量一番,覺得所有意外都被計算在內了。

  譜牒仙師下山歷練,都喜好先拜山頭,既然這個小丫頭的靠山、背景就是魏本源之流,而魏本源連成為清風城許渾座上賓的資格都沒有,就很穩妥了。

  實在是由不得一位堂堂元嬰境野修不小心謹慎。山澤野修境界再高,命只有一條。那些躺在祖師堂功德簿上享福的譜牒仙師,哪怕境界再低,都等於有兩條!

  那就果斷出手。

  此人身形驀然縹緲不定,大如山峰,竟是一尊宛如古老山君的法相,不但如此,金身法相雙臂纏繞青色的蛟龍之屬,手持大戟,法相周身之山水靈氣,無比紊亂,這尊同時兼具山水氣象的巨大“神靈”,從山頂那邊落向溪畔茅屋,有山嶽壓頂之勢。

  半空中,金身法相大笑道:“小丫頭片子,好大的口氣,你哥?若說是搬出自家老祖來嚇唬人,我倒信你一絲一毫!怎的,你哥是那真武山馬苦玄,還是風雷園黃河大劍仙啊?”

  魏本源剛要祭出一顆本命金丹,與那元嬰境老賊搏命一場,李寶瓶一步踏出,拇指將腰間狹刀推出鞘寸余,另外袖中左手悄然多出一物,此物現世之後,毫無氣機漣漪,所以遠遠沒有那把狹刀出鞘來得讓人留心。

  可就在此時,那尊金身法相不知為何,就那麽懸停半空,不上也不下。

  又不是小姑娘跳牆頭,這還沒落地呢,就崴腳抽筋了?
  李寶瓶轉頭望向別處。別處青山之巔,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男子,凌空緩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旋轉。每一步踏出,遠處雲海便飄蕩而來一朵白雲台階,剛好落在奇怪年輕人腳下。那尊仿佛被施展了定身術的巨大法相,就開始隨之顛倒,淪為他人手中的牽線傀儡一般。

  魏本源心中震動。好一個神通廣大的山巔人!
  寶瓶洲有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嗎?道家高真?神誥宗天君祁真?絕無可能。那一脈道門神仙,規矩森嚴,所戴道冠、所穿道袍,皆不能有半點紕漏。更何況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豈會來清風城這邊遊歷。

  年輕人那件顏色扎眼的法袍極為寬廣,隨風飄搖如天上雲水。

  最後年輕道人輕輕一躍,盤腿坐在了金身法相頭頂,手指彎曲,輕輕一敲,好似長輩訓斥自家頑劣的晚輩:“喜歡裝大爺是吧,裝神仙氣度是吧,你家老祖宗就在這裡啊,真是貽笑大方。”

  魏本源沒有半點輕松,反而更加心急如焚,怕就怕這是一場虎狼之爭,後者一旦不懷好意,自己更護不住瓶丫頭。

  魏本源喃喃道:“隨隨便便就隔絕了天地,將如此金身法相籠罩其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那個一出手就當了啞巴的元嬰境,苦不堪言,不是不想跑路,實在是動彈不得,對方隨手造就出天地隔絕的大手筆,自身金丹也好,元嬰也罷,那些旁門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場,如何逃遁?想破此死局,除非自己是元嬰境劍修才行,可自己如果是這類劍仙,還需要為了逃避仇家,東躲西藏數百年?

  一襲粉袍的年輕道人就那麽坐在魁梧法相的腦袋上,與魏本源微笑道:“魏本源,貧道早年曾經欠你魏家一個七彎八拐的人情,就不細說緣由了,老皇歷翻來翻去,都是灰塵,翻它作甚。”

  柳赤誠當然是在胡說八道。

  沒辦法,顧璨不希望顯露身份,柳赤誠隻好找了個蹩腳理由,不過山上人,還真就都信這個,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李寶瓶卻半點不信。

  柳赤誠歪著腦袋,繼續禁錮那尊金身法相,小小元嬰境修士,掙脫自己這點手下留情的束縛不難,不敢輕舉妄動而已。這是對的。

  這次與顧璨一路同遊,太悶。所以柳赤誠覺得自己身邊缺少一個跟班打雜解悶的,一個山澤野修出身的元嬰境修士,勉強有此殊榮。

  若是柳赤誠最反感的譜牒仙師,這會兒應該已經死了。

  打了小的來老的?有多老?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任你是飛升境好了,柳赤誠哪怕站著不動,對方都不敢出手。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點爛攤子,柳赤誠都擔心顧璨不好好修道。

  顧璨這種好坯子,唯有一次次身處絕境死地,才能極快成長起來,根本不怕拔苗助長。

  這就是白帝城那位師兄最喜歡的大道苗子。

  柳赤誠突然眯起眼睛。師兄好像這輩子偏偏最喜歡天大的麻煩?眼前這個小姑娘?更何況師兄的棋術,好像遇到了瓶頸,將破未破,此次自己準備帶著顧璨重返白帝城之際,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轉頭望向一處,以心聲言語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們三人,一起回去。”

  顧璨不再隱蔽身形,同樣是以心聲回復道:“柳赤誠,我勸你別這麽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學道有成,第一個殺你。”

  沒有任何急躁情緒,四平八穩,一如顧璨如今的為人和性情。

  柳赤誠微笑道:“我怕師兄,還怕你?以後興許會怕,那就以後再說嘛。”

  李寶瓶見微知著,松開刀鞘,攥緊手中那塊桃符。

  這是她哥給她的,說是遇到事情,心念一動,桃符便會生出感應,哪怕歹人術法有些高,便是心念不動,也不用擔心。

  李寶瓶使勁晃了晃桃符。

  大哥騙人?沒動靜啊。

  李寶瓶趕緊呵了口氣,用手心擦了擦,還是沒動靜。罷了。

  李寶瓶打算從袖子裡邊拎出幾張紙來,都是抄書抄出來的一些個文字,比較投緣的那種。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聖,就是有些埋怨小師叔怎麽沒在身邊。

  李寶瓶偷偷皺了皺鼻子。算了算了,還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歡小師叔好了。

  顧璨沒有任何動作。不是不想阻攔,而是毫無意義。雙方境界太過懸殊。

  顧璨心中大恨。這個性情叵測的柳赤誠,將來必須得死在自己手上。

  於是顧璨第一時間就與李寶瓶心聲言語:“李寶瓶,我是泥瓶巷顧璨,你別衝動,先活下來。”

  李寶瓶搖搖頭:“舍不得死,但也絕不苟活。”

  然後李寶瓶笑道:“還不許別人好心犯個錯?何況又沒涉及大是大非。顧璨,我得謝你。你好好活著,記得告訴我小師叔,很想他啊。”

  柳赤誠瞥了眼李寶瓶手中紙張,上邊的文字在流轉!

  柳赤誠竟是眉頭緊皺,神色凝重起來。若是與學宮書院有關,還是有些麻煩。畢竟整個浩然天下都是讀書人的治學之地。

  桃林那邊,一個儒衫男子原本見著李寶瓶搖晃桃符那一幕,還忍著笑。難得見到小寶瓶這麽稚氣可愛了。

  這會兒,他深吸一口氣,一步跨出,來到李寶瓶身邊,抬起頭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李寶瓶驚喜道:“哥?!”

  李希聖點點頭,轉頭笑道:“你哥在生氣,不太想說話。”

  李寶瓶哈哈笑道:“我哥也會生氣?”

  李希聖微笑點頭。

  柳赤誠的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

  只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儒衫讀書人,看著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關系,仙人境不可能,飛升境……柳赤誠腦子又沒病。

  離開白帝城之後,千年以來,就吃過兩次大苦頭,一次是被大天師親手鎮壓,當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劍了,只是術法而已。

  之所以龍虎山大天師會親自出手,無非是與白帝城表態,讓柳赤誠那位師兄不要插手。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廟,莫名其妙挨了一劍,一把尋常木劍罷了,就輕而易舉破開了柳赤誠的護身法陣。

  一瞬間,坐實了柳赤誠心中直覺。

  光陰長河停滯不前。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現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李寶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巔那邊的顧璨,連心念都已靜止不動。除了對方故意放過的柳赤誠。

  群動悠然一顧中,天高地平千萬裡。

  柳赤誠苦不堪言。看樣子,根本沒法打啊。顯然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硬茬。

  “修道之人,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李希聖緩緩前行,說道:“好了,這是以讀書人身份說的話。”

  柳赤誠笑道:“好的好的,咱們好好講道理,我這人,最聽得進去讀書人的道理了。”

  李希聖說道:“接下來我就要以小寶瓶大哥的身份,與你講道理了。”

  柳赤誠就要遠離此地,駕馭小天地與那座大天地相撞,借此逃遁。

  至於境界什麽的,上五境修士的臉面之類的,丟在了地上,撿不撿起來都無所謂的。

  天地之間,驀然出現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柳赤誠腿一軟,剛抬起屁股就坐了回去。

  仍是拚命壓抑那份差點當場崩碎的道心,搖搖晃晃站起身,打了個稽首,默不作聲。

  李希聖問道:“賠禮有用,要這大道規矩何用?!”

  高如山嶽的中年道人,抬起一臂,一掌拍下。一巴掌將柳赤誠和元嬰境修士的法相一並砸入大地當中。

  沒有任何術法神通,更無仙家法寶,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當頭拍下。

  柳赤誠躺在大坑當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你們寶瓶洲的讀書人,能不能別這樣了。

  李希聖收起法相之後,來到大坑之中,俯瞰那個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與你師兄說一句,我會找他去下棋的。”

  柳赤誠萬念俱灰。師兄曾經與他私底下笑言,棋術一道,能讓白帝城不再高掛懸旌“奉饒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機會,但是機會渺茫,那個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陸沉的大師兄。

  道祖座下首徒,陸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師收徒。那麽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柳赤誠再次掙扎起身,依舊沉默不語,只是誠心誠意,畢恭畢敬,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家稽首。

  等到李寶瓶“回過神”,大哥李希聖依舊站在身邊,那粉袍道人依舊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頭頂。一切如舊。

  柳赤誠看似面帶微笑,實則汗流浹背。

  光陰長河倒轉逆流!關鍵是那個魏本源依舊獨自位於某一段光陰長河當中,依舊靜止不動。

  “方才我與那位高人講過道理,沒事了。”

  李希聖輕聲笑道:“我這次前來,就不要與魏爺爺說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當年咱們家鄉就那麽幾本棋譜,魏爺爺念叨棋理,翻來倒去,其實很煩人的。”

  李寶瓶使勁點頭。

  李希聖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蘆洲那個偏於一隅的藩屬小國。

  這種跨洲遠遊,如今境界還是不高,其實並不輕松,所以需要速來速回。

  李希聖突然笑道:“偷偷長大,都不與大哥打聲招呼的啊。”

  李寶瓶咧嘴一笑。李希聖笑著搖頭,一閃而逝。

  魏本源也恢復如常。

  然後柳赤誠就立即站起身,告辭離去,隻說與小姑娘開了個玩笑。

  至於屁股底下那位元嬰境修士,也已經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誠身邊一起禦風離開,柳赤誠與顧璨心聲言語了一句:“我在清風城等你,不著急,你先敘舊。”

  顧璨忍住心中疑惑,禦風落在了茅屋那邊,開門見山說道:“李寶瓶,今天的事情,對不住了。論心論跡,我對錯各半。”

  李寶瓶有些驚訝。這樣的顧璨,怎麽會讓小師叔當年那麽傷心?還是說顧璨在這麽短幾年內,就改變了很多?
  李寶瓶想了想,和魏爺爺說跟這個同鄉人去溪邊散個步。

  魏本源一頭霧水,還是點頭道:“小心些。”

  李寶瓶與顧璨行走在溪邊。

  兩人小時候只是打過照面,都沒聊過天。

  一個喜動,一個喜靜,在家鄉碰了面,也只是擦肩而過。

  至多就是腳步匆匆的紅棉襖小姑娘,覺得那個小男孩的兩條小鼻涕印象深刻。

  小鼻涕蟲當年則覺得那個年紀比自己大一些的紅衣小姑娘,半點不像有錢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曉得享福。

  這麽兩個幾乎算是小鎮最頑劣的孩子,無非是出身不同,一個生在了福祿街,一個在泥瓶巷。

  紅棉襖小姑娘,穿街過巷,呼嘯而過,那些大白鵝都追不上。

  小鼻涕蟲則又有些不同,其實不願意動,大太陽底下趴在田壟那邊釣鱔魚,守著老槐樹,在樹底下用彈弓打黃雀。

  顧璨家裡有幾塊茶葉地,屁大的孩子背著個很合身的竹編小籮筐,小鼻涕蟲雙手摘茶葉,其實比幫忙的那個人還要快。但是顧璨只是天生擅長做這些,卻不喜歡做這些,將茶葉墊平了他送給自己的小籮筐底層,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陰涼地方偷懶去了。

  劉羨陽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依舊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蟲,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親人。

  溪澗水淺,清澈見底。兩人沉默許久。

  李寶瓶說道:“多想想小師叔的不容易。”

  顧璨說道:“想過。”

  李寶瓶笑道:“不要誤會,關於你和書簡湖的事情,小師叔其實沒有多說什麽,小師叔一向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

  顧璨笑了起來。

  當然不會誤會。

  何況說了又如何,顧璨打小就不喜歡吃苦,但是挨罵挨打,都比較擅長。

  他顧璨內心深處,依舊是根本不在意別人的任何看法。

  連陳平安都不知道,顧璨比他更早去過福祿街和桃葉巷。聽劉羨陽說那邊有錢人多,錢袋子太滿,經常掉錢在地上,顧璨就去撿過錢,只是錢一次沒撿著,連他都磨光了耐心,氣得在桃葉巷那邊鬼鬼祟祟,一腳一棵桃樹,從頭到尾,一棵沒落下,全被他收拾了一通。在這期間只要遇到了行人,他便立即蹲在樹底下佯裝看螞蟻。

  顧璨如今回想起來,當年那些落了地的桃花桃葉桃枝,應該攏一攏藏好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但是小師叔與你那麽熟,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點點出息,什麽事情做得好了,小師叔都不會吝嗇誇你幾句。與小師叔第一次遠遊路上,小師叔關於整個家鄉的話題,幾乎都繞著你和劉羨陽,可是小師叔從書簡湖回來之後,就沒怎麽聊你了。”

  李寶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個人這裡最會說真話,小師叔什麽都沒說,但是什麽都說了。”

  顧璨嗯了一聲。

  李寶瓶說道:“聊完收工。”

  顧璨也不拖泥帶水,告辭離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寶瓶,謝謝你。”

  李寶瓶笑問道:“這會兒才想起說客氣話了?”

  顧璨眼神明亮,搖頭道:“不是客氣話,因為你是第一個陪著他走出家鄉的人,當初如果沒有李寶瓶在他身邊,他後來可能就走不到顧璨身邊。”

  李寶瓶笑了起來,顧璨也笑了起來。

  遙想當年,在那座牆壁上寫滿名字的小廟裡邊,劉羨陽站在梯子上,陳平安扶住梯子,顧璨朝劉羨陽丟去手中碎木炭,寫下了他們三人的名字,位置極高。

  顧璨最後說道:“李寶瓶,你應該會比我更早見到陳平安,到時候見了面,你就告訴他,顧璨在白帝城,修大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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