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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17章 翻老皇歷
  第217章 翻老皇歷

  一到炎炎夏日就像撐起一把陰涼大傘的老槐樹,沒了;鐵鎖井被私家圈禁起來,讓老人們心心念念的甘甜的井水,喝不著了;神仙墳少了好多的蛐蛐聲;一腳下去吱呀作響的老瓷山再也爬不上去了;所幸春天裡猶有桃葉巷的一樹樹桃花,深紅可愛,淺紅也可愛。

  人生有聚終有散,所幸有散又有聚。

  今天舊學塾那邊,聚攏了許多離鄉之後的返鄉人。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石春嘉,在返回書院之前,約好了今天一起重返學塾,也沒太多說頭,就是去那邊看看、坐坐。

  董水井托人找縣衙戶房那邊的胥吏,取來鑰匙幫忙開了門。尋常不知道董水井的能耐,不知道董半城的那個稱呼,可是董水井販賣的糯米酒釀,早已遠銷大驪京城,據說連那如鳥雀往來白雲中的仙家渡船,都會擱放此酒,這是誰都瞧得見的滾滾財源。

  四個曾經在此求學的同窗好友,李槐和董水井一路挑水而來,扁擔、水桶、抹布這些物什,都是從李槐祖宅裡邊拿來的,石春嘉手挽籃子,抹布就裝在裡邊。林守一當年便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吃穿不愁,不太有機會做這些活計,今天也想要挑水,結果董水井笑道,李槐家附近汲水處,那邊我更熟悉些。所以兩手空空的林守一,就跟湊近了身邊的石春嘉一路閑聊。

  兩人的家族都遷往了大驪京城,林守一的父親屬於升遷為京官,石家卻不過是有錢而已,落在京城本土人氏眼中,就是外鄉來的土財主,渾身的泥腥味。石家早些年做生意,並不順利,被人坑了都找不到說理的地方。石春嘉有些話,因先前那次在騎龍巷鋪子人多,便是開玩笑,也不好多說,這會兒只有林守一在,她便敞開了挖苦、埋怨林守一,說家裡人在京城磕磕碰碰,提了豬頭都找不著廟,便去找了林守一的父親,不承想雖不至於吃閉門羹,也只是進了宅子喝了茶敘過舊,就算是完事了,林守一的父親,擺明了不樂意幫忙。

  石春嘉嫁為人婦,不再是早年那個無憂無慮的羊角辮小丫頭,但是之所以願意開門見山聊這些,還是願意將林守一當朋友。父輩怎麽打交道,那是父輩的事情,石春嘉離開了學塾和書院,變成了一個相夫教子的婦道人家,就越發珍惜那段蒙學歲月了。

  能夠與人當面牢騷的言語,那就是沒在心底怨懟的緣故。

  林守一也沒有為自己父親和家族遮掩什麽,說道:“我爹是什麽性情,我家是怎麽個光景,你還不清楚?當年同窗,誰敢去我家玩耍?寶瓶當年膽子大不大,你看她去過我家幾次?”

  林家門風,早年在小鎮一直就很古怪,不太喜歡與外人講人情。林守一的父親,更奇怪,在督造衙門做事,清清爽爽,是一個人;回了家,沉默寡言,是一個人;面對庶子林守一,近乎苛刻,又是另外一個人。那個男人幾乎與任何人相處,都處處拎得太清楚,因為做事得力的緣故,在督造衙署口碑絕好,與幾任督造官都處得很好,所以除了衙門同僚的交口稱讚之外,林守一父親身為家主,或是父親,就顯得有些刻薄寡情了。

  當年遠遊大隋書院,寄給林守一的家書,內容從來簡明扼要,好似算帳一般。

  不管林守一如今在大隋朝野,是如何的名動四方,連大驪官場那邊都有了偌大名聲,可那個男人,一直好像沒這麽個兒子,從未寫信與林守一說半句“得空回家看看”的言語。

  石春嘉記起一事,打趣道:“林守一,連我幾個朋友都聽說你了,多大的能耐啊,事跡才能傳到那大驪京城,說你定然可以成為書院賢人,便是君子也是敢想一想的,還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相貌又好……”

  說到這裡,石春嘉側過身,打量著一襲青衫的林守一:“喲,還真俊,以前真是半點瞧不出,成天板著個臉,跟小夫子似的,可不討喜。”

  林守一說道:“這種話,有本事當著邊文茂的面說。”

  石春嘉笑道:“我也沒說你比我夫君好看啊。”

  林守一搖搖頭,沒說什麽。

  石春嘉有些感慨:“那會兒吧,學塾就數你和李槐的書籍最新,翻了一年都沒兩樣,李槐是不愛翻書,一看書就犯困,你是翻書最小心。”

  林守一笑道:“這種小事,你還記得?”

  石春嘉反問道:“不記這些,記什麽呢?”

  林守一點頭道:“是個好習慣。”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後若是京城有事,我會找邊文茂幫忙的。”

  石春嘉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伸手指了指林守一:“從小就你說話最少,念頭最繞。”

  林守一哪裡需要有求於邊文茂?
  這種幫人還會墊台階、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獨有的溫柔和善意了。

  在學塾那邊,李槐一邊打掃,一邊大聲朗誦著一篇家訓文章的開頭:“黎明即起,灑掃庭除!”

  遙想當年,每個清晨時分,齊先生就會早早開始打掃學塾,這些事情,從來親力親為,不用書童趙繇去做。

  董水井笑著接話道:“要內外整潔。”

  石春嘉抹著桌案,聞言後揚了揚手中抹布,跟著說道:“即昏便息,關鎖門戶。”

  不遠處林守一微笑道:“必親自檢點。”

  林守一仔細擦拭著窗欞,山下求學,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嘗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邊文茂,也回到了這座槐黃縣城,小鎮屬於縣府郡府同在,邊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訪一趟寶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邊家與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屬於大驪清流,只是邊家比起傅家,還是要遜色很多。不過傅家沒曹、袁兩姓那般鍾鳴鼎食,終究不屬於上柱國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龍泉首任縣令吳鳶的文秘書郎,很是深藏不露。

  龍泉郡升為龍州後,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屬於就地升遷的青瓷郡主官,其余兩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寶溪郡則被傅玉收入囊中。

  邊文茂願意投帖寶溪郡守府,卻不敢去青瓷郡衙門拜訪,這就是上柱國姓氏積威深重使然了。

  事實上傅玉雖然如今與袁家嫡孫品秩相當,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議事,別說傅玉,便是刺史魏禮,面對那位袁郡守都不輕松。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關鍵。

  於祿和謝謝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後趕來學塾這邊,挑了兩個無人的座位。

  他們兩個都曾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外鄉學子,只是不比李槐他們跟齊先生這麽親近。他們作為盧氏遺民流徙至此,只見到了崔東山,沒能見到創辦山崖書院和這座小鎮學塾的齊先生。

  很湊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遊,他們沒有去學塾課堂落座,宋集薪在學塾那邊除了趙繇,跟林守一他們幾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帶著稚圭去了後院,他坐在石桌那邊,是齊先生指點他和趙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樣,站在北邊柴門外邊。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過桌面。不知道那個下棋總輸給自己的趙繇,如今遠遊異鄉,是否還算安穩。

  宋集薪轉過頭,望向那個閑來無事正在扳彎一枝柳條的稚圭。

  稚圭踮起腳尖,輕輕搖晃樹枝。

  宋集薪看著她那張百看不厭更喜歡的側臉,恨不起來,不願意,舍不得。

  稚圭轉過頭,好似完全忘記了那天的開誠布公,又變成了與宋集薪相依為命的婢女,松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搖頭。

  除了李槐、宋集薪這兩撥人之外,還有兩個意想不到的官場大人物大駕光臨。勤政務實的袁郡守,風流不羈的曹督造。都沒有攜帶扈從,一個是故意不帶,一個是根本沒有。

  事實上,這兩位皆出身上柱國姓氏的同齡人,都曾是大驪京城舊山崖書院的學生。不過與亡國太子於祿差不多,都不曾親眼見過齊先生,更沒辦法親耳聆聽齊先生的教誨。

  曹督造斜靠窗戶,腰間系掛著一隻朱紅色酒葫蘆,是尋常材質,只是來小鎮多少年,小酒葫蘆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漿可人,是曹督造的心愛之物,千金不換。

  見著了那位脫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驚訝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轉,腳不離地,屁股不貼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暈頭,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這槐黃縣往返一趟,得耽誤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與你言語,比較耽誤事。”

  大驪袁、曹兩姓,如今在整個寶瓶洲,都是名氣最大的上柱國姓氏,理由很簡單,一洲版圖,張貼的門神,半數是兩人的老祖宗。槐黃縣境內的老瓷山文廟、神仙墳武廟,兩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間酒壺,抿了一小口,眯起眼,仿佛每當喝酒時,便是人生圓滿時分。

  袁郡守站姿筆挺,與那憊懶的曹督造是一個天一個地,這位在大驪官場上口碑絕好的袁氏子弟說道:“不知道袁督造每次醉醺醺出門,晃悠悠回家,瞧見那門上的老祖宗畫像,會不會醒酒幾分。”

  曹督造是出了名的沒架子,嗜酒如命,不喜豪飲,就是小口慢飲,所以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喝,人生路就是去買酒的路,半路停步,與誰都能聊天打屁。所幸地址就在小鎮上的那座窯務督造署,就是個清淨衙門,天不管地不管的,名義上屬於禮部直轄,京城吏部那邊也無權過問。事實上禮部能不能管得著龍泉窯務督造,大驪京城官場人人心裡跟明鏡似的。

  曹督造專門叮囑過佐官,衙門裡邊所有官員、胥吏的政績考評,一律寫好或極好。

  隻得了個“好”字的,若是送些好酒,那就極好了。去年到了極好的,不送些酒,今年那就不再極好了。

  窯務督造衙署的官場規矩,就這麽簡單,省心省力得讓大小官員,無論清流濁流,皆要目瞪口呆,然後笑逐顏開,這樣好對付的主官,提著燈籠也難找啊。

  曹督造自己不把官帽子當回事,小鎮百姓久而久之,見這位年輕官老爺真不是假裝平易近人,也就跟著不當一回事了。

  黃二娘敢笑罵他,搬去了州城的劉大眼珠子之流,也敢與曹督造在酒桌上稱兄道弟,回了州城,見人就說與那位曹督造是好哥們,甚至連那些穿開襠褲的屁大孩子,都喜歡與遊手好閑的曹督造嬉戲打鬧,若是與爹告狀,多半無用,若是與娘親哭訴,只要婦人潑辣些,都敢扒曹督造的衣服。曹督造早已將小鎮方言說得無比地道了,若是與人以大驪官話言語,反而不自在。

  曹督造斜眼看那極其相熟的同齡人,回了一句:“不曉得最恪守禮儀的袁郡守,每次見著了門神畫像,會不會下跪磕頭啊。”

  若是兩人沒有這趟小鎮歷練,作為官場的起步,郡守袁正定絕對不會跟對方言語半句,而督造官曹耕心多半會主動與袁正定說話,但是絕對沒辦法說得這麽“婉約”。

  袁正定沉默片刻:“如此不務正業,以後有臉去那篪兒街嗎?”

  曹耕心晃蕩著手中酒壺,笑嘻嘻道:“用臉走路啊,袁大人這句說得十分諧趣了。下次京城再有誰敢說袁大人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稍稍不夠風趣,我在路上碰著了,上去就是兩個大嘴巴子。”

  袁正定繼續問道:“還記得關翳然和劉洵美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小時候這兩個將種子弟,都喜歡跟在你屁股後頭廝混。”

  如今那兩人雖然品秩依舊不算太高,但是足可與他袁正定和曹耕心平起平坐了,關鍵是後來官場走勢,好像那兩個將種,已經破了個大瓶頸。那就是文武身份的轉換。

  曹耕心微笑道:“袁大人,既然不認得我是誰,就別說自以為認得我的言語。”

  袁正定故作驚訝:“哦?敢問你是誰?”

  曹耕心喝了口酒:“喝酒沒到門的時候,我是曹酒鬼;喝酒到門了,那我可就是曹大酒仙。”

  袁正定笑了笑:“果然耽誤事。”

  曹耕心搖頭道:“我是來看看齊先生的嫡傳學生們,尤其是要與董兄討要些不用賒帳的糯米酒釀,袁大人就不一樣了,是來找王爺攀交情的,高下立判。我是踩了都髒靴子的陋巷爛泥,袁大人是那高懸門上的銅鏡,高風亮節,光明正大。”

  袁正定皺眉道:“這麽些年,就隻學會了耍嘴皮子?”

  曹耕心反問道:“那你學會了嗎?”

  袁正定沉聲道:“不是兒戲!”

  曹耕心懸好小酒壺,雙手抱拳討饒道:“袁大人隻管自己憑本事平步青雲,就別惦念我這個憊懶貨上不上進了。”

  袁正定心中歎息。不喜此人作風那是十分不喜,只是內心深處,袁正定其實仍是希望這位曹氏子弟,能夠在仕途攀爬一事上,稍微上點心。當然,袁正定主要為自己。

  無論是官場、文壇,還是江湖、山上。世事就是這麽怪,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喜歡有那旗鼓相當的宿敵之爭,願意給予更多的注意力。若是誰早早單槍匹馬,一騎絕塵,反而不是多好的好事。

  窯務督造衙署的職責,其實很大。袁正定十分羨慕,不僅防賊,還可親自捉賊。

  小鎮四姓十族,宋、趙、盧、李、陳、石等等,督造衙門都有監察權力。這座表面上只是監督禦用瓷器燒造的衙門,其實什麽都可以管,楊家鋪子,北嶽披雲山,林鹿書院,龍泉劍宗,落魄山,小鎮西邊所有的仙家山頭,龍尾溪陳氏後來開辦的學塾,州郡縣的大小文武廟,城隍閣城隍廟,鐵符江在內的各路山水神祇,衝澹、繡花、玉液三江,紅燭鎮,封疆大吏,大姓門戶,清白人家,賤籍,即便修道之人,有那太平無事牌,只要曹督造要查,那就一樣可以查,大驪刑部禮部不會也不敢追責。只是這位先帝欽定的曹督造,好像選擇了什麽都不管。

  袁正定既高興,又憂心。高興的是身邊鄰居,原本會是未來大驪廟堂死敵的同齡人,如此不濟事;憂心的是銳意進取的年輕皇帝,看這個曹耕心不順眼,哪天忍無可忍,連曹氏面子都不賣了,乾脆換上一人。將來袁正定順勢升任龍州刺史之後,成為真正大權在握的一員封疆大吏,反而會變得束手束腳。畢竟前車之鑒歷歷在目,新任督造官,絕對不會太好說話。

  在學塾不遠處,站著馬苦玄與婢女數典。

  與曹耕心和袁正定分別有過眼神交會,只是雙方都沒有打招呼的意思,從來不是一路人。

  馬苦玄說道:“我奶奶在世的時候,很喜歡罵人,無非是當著面罵,當面不敢罵的,背後罵。認識的人裡邊,就三個人不去罵。學塾齊先生,算一個。我奶奶說過齊先生是真正的好人。”

  馬苦玄扯了扯嘴角,雙臂環胸,身體後仰,斜靠一堵黃泥牆:“我這家鄉,說話都喜歡口無遮攔不把門。”

  馬苦玄笑了,然後說了一句怪話:“當背當得此。”

  數典完全聽不懂,估計是鄉土諺語。

  數典只知道一點,小鎮方言,多平調,故而無起伏。

  馬苦玄難得與她多說些不傷人的言語,反而就像是破天荒的拉家常,笑著解釋道:“意思是說,聽了他人言語,就跟挑擔似的,擔不擔得起那份重量。”

  一個從泥瓶巷祖宅走出的年輕人,路過陳平安祖宅的時候,駐足許久。

  顧璨原本打算就要直接去往州城,想了想,還是往學塾那邊走去。

  而牛角山渡口,一艘從老龍城北去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上,走下一個離鄉之後頭回返鄉的高大男子。

  阮秀笑著打招呼道:“你好,劉羨陽。”

  劉羨陽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阮姑娘!”

  阮秀點點頭,拋過去一塊劍牌,得了此物,就可以在龍州地界禦風遠遊。

  事實上,劉羨陽再過幾年,就該是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了。劉羨陽只是借給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二十年而已。

  劉羨陽接過那塊劍牌,告辭一聲,直接禦風去了趟祖宅,再去了趟龍窯附近的一座墳頭,最後才返回小鎮。堵在泥瓶巷口子上,打了顧璨一頓,顧璨沒還手。

  一位在雲海之上跳格子趕路的紅衣女子,也改變了主意,算了下時間,便沒有去往大驪京城,繞路返回家鄉小鎮。低頭一看,她便落在了學塾那邊。

  阮秀去了趟騎龍巷壓歲鋪子,一路吃著糕點,也是去往學塾那邊。

  於是本就熱鬧的學塾,越發人多。

  邊文茂從郡守府那邊離開,坐馬車來到學塾附近的街上,掀起車簾,望向那邊,驚訝地發現曹督造與袁郡守竟然站在一起。

  邊文茂權衡利弊一番,既然那兩位上柱國子弟都在,自己就不去客套寒暄了,便放下車簾子,提醒車夫將馬車挪個地方。

  至於學塾附近的其他人,邊文茂要麽認識,已經打過交道,要麽面生,就都不去管了。邊文茂只是等待石春嘉離開那座小學塾,然後一起動身返回大驪京城。

  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家夥,竟然反悔了,帶著那位龍伯老弟,步步小心,來到了小鎮這邊逛蕩。結果被學塾那邊的“動靜”吸引,柳赤誠一咬牙,默默告訴自己就是去瞅瞅,不惹禍,便是這巴掌大小地方的某個路邊黃口小兒,莫名其妙跳起來甩自己一耳光,自己也要笑臉相迎!
  於是柳赤誠與那位龍伯老弟就看到了讓他震驚的一幕。

  學塾那邊,差不多同時開始散去,所以在某一刻,所有人都落入了大街那邊行人的視野。

  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阮秀。

  穿著紅棉襖的李寶瓶,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於祿、謝謝。

  馬苦玄。

  宋集薪、稚圭。

  劉羨陽、顧璨。

  那些人,多多少少瞥了眼杵在路邊的柳赤誠。尤其是顧璨,笑容玩味。

  柳赤誠頭皮發麻,悔青了腸子,不該來的,絕對不該來的。

  如果四下無人,早一巴掌打龍伯老弟臉上了,自己犯傻,你都不知道勸一勸,怎麽當的摯友諍友?

  柴伯符境界沒了,眼光還在,不過反而比柳赤誠更硬氣些,老子如今爛命一條,拿去就拿去。

  柳赤誠虛心求教道:“龍伯老弟,你要是在這邊討生活,能活幾天?”

  柴伯符無言以對。

  只是當那些人越來越遠離學塾,越來越靠近大街這邊,柴伯符便越發感到窒息。

  柳赤誠不再心聲言語,而是與龍伯老弟微笑開口:“曉不曉得,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

  柴伯符想了想,點頭道:“我也是。”

  楊家鋪子,李二、鄭大風、蘇店、石靈山這些弟子都已經陸陸續續出遠門,楊老頭樂得清閑。在前邊守著鋪子的楊暑,是個聽不懂人話的,楊老頭懶得多說一個字。當然楊暑也不願意與他這個糟老頭扯上關系,老王八趴窩,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若不是楊家祖上念舊,就鋪子這冷清生意,一年到頭能掙幾個錢?換成他楊暑當家做主,早就該好好算算帳了。

  魏檗、阮邛幾乎同時登門拜訪。

  一位北嶽山君,一位坐鎮聖人,悄然而來。

  阮邛比較隨意,坐在簷下長凳上喝酒,秀秀這次回家,帶了些好酒,平時其實不太舍得喝。

  魏檗站在長凳一旁,神色凝重。身邊這條長凳,坐過很多位聖人。

  楊老頭坐在對面正屋外邊的台階上,白霧茫茫。

  阮邛收起了酒壺,開門見山道:“如果秀秀沒去學塾那邊,我不會來。”

  楊老頭笑道:“我可管不了她。阮邛,這得怨你自己。”

  阮邛點點頭,有了這麽個答案,只要不是楊老頭的算計,就足夠了。

  魏檗卻越發心情沉重,少了阮邛這麽個天然盟友,他這小小山君,壓力就大了。

  說實話,與這位老前輩打交道,任誰都不會輕松。

  楊老頭往台階上敲了敲旱煙杆,說道:“白帝城城主就在大驪京城,正瞧著這邊呢,說不定眨眼工夫,就會造訪此地。”

  阮邛皺緊眉頭。

  魏檗問道:“國師那邊?”

  楊老頭笑了:“猜中了那頭繡虎的心思,你這山君以後做事情,就真能輕松了?我看未必吧。既然如此,多想什麽呢。”

  當初驪珠洞天破碎之際,一樁樁機緣,流散不定,隨人而走。就像一件瓷器從桌案上邊摔砸在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瓷片,落在了四面八方。

  其中就有最大的五份大道福緣。聖人阮邛獨女阮秀手腕上的那枚火龍手鐲。顧璨早年從陳平安那邊要來的小泥鰍,養在了自家水缸當中,被劉志茂帶離小鎮後,小泥鰍在書簡湖大肆進補,化為人形,被取名為炭雪。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邊,那條額頭生出犄角的四腳蛇。大隋皇子高煊從李二手中買下了金色鯉魚,買一送一,附贈一隻品秩極高的龍王簍。以及早早騎乘牛車離開小鎮的趙繇,齊靜春的書童,當年除了木龍,身上還偷藏了一枚自家先生作為臨別贈禮的春字印。

  表面上看,只差一個趙繇沒在家鄉了。不過崔瀺布局,注定不會有此遺漏。

  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簽訂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為質子,在弋陽高氏老祖的庇護下,已經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那條金色鯉魚,這些年一直放養在群山溪澗中,大驪朝廷明顯暗中叮囑過龍須河、鐵符江和宋煜章在內的三位山神,不許對外泄露此事。

  書簡湖又是一個棋局,顧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隨大驪粘杆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殺一位武運昌隆卻被人帶離大驪的少年,阮秀也差點入局。書簡湖風波過後,顧璨娘親嚇破了膽,選擇搬回家鄉,最終在州城扎根,再次過上了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理由有三:第一,陳平安的提議,顧璨的附議,婦人自己亦是心有余悸,怕了書簡湖的風土人情;第二,顧璨父親的死後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積攢功勞,後來又升任為大驪舊山嶽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鄉,便可安穩許多;第三,顧璨希望自己娘親遠離是非之地,顧璨從心底,信不過自己師父劉志茂和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

  至於宋集薪,從頭到尾,什麽時候離開過棋盤,什麽時候不是棋子?而趙繇,又豈能是例外,真正逃過崔瀺的算計?

  阮邛離去,魏檗卻依舊不願意就這麽返回披雲山。

  這場聚會來得太過突兀和詭譎,如今年輕山主遠遊劍氣長城,鄭大風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鄭大風改變主意,不去蓮藕福地,都是這位老前輩的刻意安排。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實就只剩下朱斂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霽色峰祖師堂終究永遠只是客人,沒有座位。

  楊老頭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報恩何至於此?”

  魏檗苦笑道:“勞煩老前輩與我誠心說一句,此事並非針對落魄山,那我就絕不再叨擾前輩的清淨。”

  楊老頭想了想:“有些牽連,但矛頭不是直指落魄山,崔瀺沒這個必要,何況你信不過崔瀺,總該信得過崔東山。”

  魏檗神色無奈,他還真信不過那個言行舉止稀奇古怪的白衣少年。

  楊老頭最後說道:“那總該信得過霽色峰祖師堂懸掛的那三幅畫像吧。”

  魏檗仿佛驀然之間吃了一顆定心丸,豁然開朗,作揖致謝。

  楊老頭說道:“久居山水白雲中,看似逍遙神仙客,實則雲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間美景,既是障眼,也能養眼,不去得了便宜再賣乖。”

  楊老頭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呢。”

  魏檗稍稍心安,告辭離去。

  楊老頭自言自語道:“好一個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謀劃,都是幫助稚圭用一種“天經地義”的方式,不逾矩地獲得一份完整的真龍氣運。必須讓三教一家的各方聖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宋集薪對這位相依為命的婢女,情根深種,一條四腳蛇的那點機緣,宋集薪肯定願意付出,說不定還嫌給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會在意一條火龍的得失。若是能夠為龍泉劍宗做點什麽,阮秀會毫不猶豫。

  顧璨在書簡湖迅速成長之後,認識了“規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學會了做買賣。更何況,爹娘未來之生死際遇,終究還是顧璨的軟肋。

  皇子高煊,在大驪林鹿書院求學多年,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條金色鯉魚會心如刀割,同樣義不容辭。

  至於趙繇,當年既然連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條木龍了?難。

  小鎮這些晚輩當中,唯一一個真正遠離棋盤的人,其實只有陳平安,不單單是人遠在劍氣長城那麽簡單。

  只不過崔瀺一樣有本事將陳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陳平安還有機會返回家鄉。

  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陳平安是棋子,還是下棋之人。又或者,乾脆頂替了他崔瀺?
  藥鋪前邊,楊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過門檻,笑問道:“老先生是要看病,還是買些藥材?可曾帶了藥方?”

  這麽會說話,楊家鋪子的生意能好到哪裡去?
  那老儒士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隨便看看而已。”

  楊暑便有些不樂意了,隨口說道:“藥材本就金貴,如今進山采藥越發困難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亂翻。”

  老儒士點點頭,四處看看,便要往後院走去。

  楊暑急眼了,老家夥還真不見外啊。

  不承想一個晃眼,老儒士掀了簾子就已經去往後院,楊暑猶豫了一下,腹誹幾句,與那楊老頭打起來才好,兩個老東西,一個不會掙錢,一個不願意掏錢,老胳膊老腿的,最好傷筋動骨一百天。

  楊老頭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條長凳附近,沒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來這邊礙眼了。”

  楊老頭說道:“你這是認定陳平安暫時回不來寶瓶洲,無法為那女子畫龍點睛,大驪隻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後手?”

  崔瀺點頭道:“這是小事。”

  當年王朱與陳平安簽訂的契約,十分不穩當,陳平安若是自己運道不濟,中途死了,王朱雖然失去了束縛,可以轉去與宋集薪重新簽訂契約,但是在這之間,她會損耗掉諸多氣數。所以在那些年裡,靈智未曾全開的王朱,對待陳平安的生死,許多舉動一直自相矛盾。為大局考慮,既希望陳平安茁壯成長,主仆雙方,一榮俱榮,只是在泥瓶巷那邊,雙方身為鄰居,朝夕相處,蛟龍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陳平安夭折,好讓她早早下定決心,專心攫取大驪龍脈和宋氏國運。

  她就這樣別別扭扭過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動,壞了規矩打殺陳平安,畢竟怕那聖人鎮壓,又不願陪著一個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憐蟲虛度光陰,更不願祈求天地憐憫,宋集薪和陳平安這兩個同齡人的關系,也隨之變得一團亂麻,糾纏不清。自陳平安長生橋被打斷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實已經起了殺心,故而宋集薪與苻南華的那樁買賣,就暗藏殺機。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大勢洶湧,讓王朱立即收斂許多,再不敢輕舉妄動。

  讓一條真龍心腸慈悲,憐憫他人,就像讓大驪皇帝必須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過先前造訪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罷,所看所想,並不深遠。

  大勢已至,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崔瀺必須提前讓王朱凝聚真龍氣運,盡量恢復巔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眾人齊聚小鎮學塾,又絕非僅限於此。

  楊老頭笑道:“身為客人,登門講究。作為主人,待客厚道。這樣的鄰居,確實多多益善。”

  崔瀺說道:“按照約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會讓水火之爭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轍。”

  楊老頭問道:“你死了呢?崔東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約定會不會照舊?”

  崔瀺笑了起來:“前輩就要問他去了。”

  楊老頭嘖嘖道:“讀書人全心全意做起買賣來,真是一個比一個精。”

  崔瀺說道:“希望前輩也要信守約定。”

  楊老頭點點頭:“當然,買賣公道,是我一直以來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於風雪廟,卻跟隨父親來到了驪珠洞天修行。李柳生在驪珠洞天,卻跟隨爹娘遠遊北俱蘆洲獅子峰。雙方偶有碰頭,卻絕對不會長久為鄰。

  阮秀四周有相互間一眼投緣的李寶瓶,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龍泉劍宗嫡傳劉羨陽,世間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顧璨。盧氏王朝五行屬火,承載一國武運的亡國太子於祿,身負極多山上氣數的謝謝。

  李柳身邊,有弟弟李槐。真龍稚圭,自然天生大道親水,那麽宋集薪的陣營選擇,十分明顯。馬苦玄,一是他自己願意跟隨稚圭,二是他奶奶從龍須河河婆晉升為河神。林守一、賒刀人董水井,兩人皆喜歡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兩座暫時還是雛形的陣營,人人各有牽掛,若是件件小事累積,最後誰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這雙方之間,多出一個願意講理並且能夠服眾的人物——陳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將那些棋子一味視為手中傀儡。崔瀺從不覺得世人生死皆操之於我手,將其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中,算得什麽大本事,更非什麽快意事,反而需要為那些棋子悄然鋪路,使得那些棋子們的大道軌跡,興許會彎彎曲曲,可最終仍是能夠在某個時刻,出現在那一記關鍵手的位置上。

  若是貪圖長生大道,崔瀺便不會叛出文聖一脈;若是喜好權柄,學宮大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難?

  楊老頭吞雲吐霧,籠罩藥鋪,問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難得流露出一絲無奈神色:“信不過他人,他人也當不起此事,隻好魂魄分離,我靜觀崔東山,他一天之內,念頭最少兩個,最多之時有七萬個。換成崔東山靜觀,我最少三個念頭,最多之時八萬個。我們兩個,各有優劣。”

  楊老頭問道:“那些根本脈絡,捋順了?”

  崔瀺搖頭道:“爭執不小。三個層次的三種進製轉換,我們雙方出現了根本分歧,幾乎是完全順序顛倒,很麻煩。”

  楊老頭笑問道:“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詢問?”

  崔瀺微笑道:“論年歲論境界,你是前輩,我是晚輩,可要談算計一事,我們平輩。”

  楊老頭搖頭道:“無須自謙,你是前輩。”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氣話,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弟子,到再傳弟子,好像都很擅長。

  楊老頭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喟歎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劍術,如那將圓未滿的明月懸空,齊靜春學問最高,反而一直腳踏實地,守住人間。”

  書簡湖真境宗,牽連著桐葉洲的玉圭宗。

  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許多暫時依然隱藏幕後的,先後都已經被崔瀺請上了賭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駕光臨寶瓶洲。

  崔瀺坐在長凳上,雙手輕輕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場都不太好。”

  楊老頭笑道:“修道長生貴命好,文章學問憎命達。”

  崔瀺微笑道:“前輩此語,甚慰我心。”

  柳赤誠帶著龍伯老弟,與顧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黃縣城四通八達,大小道路極多。

  學塾那些年輕人一經散去,分道揚鑣,各回各家,柴伯符心中那股鋪天蓋地的壓力便隨之驟減,說不清道不明。

  柳赤誠敏銳感知到柴伯符的心境變化,拍了拍白頭少年的肩膀:“龍伯老弟,看不出來,你原來如此有慧根,大道可期啊。”

  柴伯符一板一眼道:“謝過前輩吉言。”

  石春嘉上了馬車,與夫君邊文茂一起返回大驪京城,李寶瓶說找匹馬來騎乘,很快就會跟上馬車。

  李槐、林守一他們則要跟隨茅小冬一起返回大隋書院。

  曹耕心與董水井相約去了黃二娘酒鋪喝酒。

  郡守袁正定與宋集薪、婢女稚圭同行,找了個由頭,一起去往老瓷山文廟祭拜。

  馬苦玄帶著數典去神仙墳武廟看看。

  劉羨陽跟隨阮秀去往龍泉劍宗山頭,還不是嫡傳弟子,自然無須去祖師堂燒香拜掛像,就真的只是逛蕩一圈而已。不過劉羨陽說要先去趟落魄山,阮秀好像一直在等這句話,但是她提議說可以先去了龍泉劍宗,再去落魄山,劉羨陽覺得有道理。

  然後禦風遠遊的兩人,看到了李寶瓶正徒步走向大山。

  來自劍氣長城的外鄉少年,拜劍台張嘉貞、蔣去,在劍修崔嵬的秘密護送下登上了落魄山。

  大管家朱斂先前提過,打算讓兩人去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幫忙,張嘉貞和蔣去一合計,便覺得應該先來這邊,好與朱老先生詢問些注意事項。崔嵬其實也有自己的一番計較,需要征得朱斂的同意。

  裴錢剛好帶著小米粒從蓮藕福地返回落魄山,見到了張嘉貞和蔣去,還是有些開心。

  最少見著了一麻袋瓜子的陳暖樹,便不絮叨裴錢和小米粒了,得招待兩位已算自家人的少年。

  小米粒可滑頭了,先前被暖樹埋怨買多了瓜子,價格又不算實惠,小米粒倒也不訴苦,就是假裝義氣不吭聲,卻一個勁瞥裴錢。這是啥個意思嘛。

  元來跟張嘉貞、蔣去打過交道,關系不錯,一起登了山。

  至於那憨憨的元寶,估計又在跟傻傻的岑鴛機,在山頂那邊一起切磋拳法了。

  李寶瓶來落魄山是借那匹馬,是她小師叔從書簡湖那邊帶回家鄉的,這些年一直養在落魄山地界。小師叔總是這般念舊。

  裴錢一聽說寶瓶姐姐到了山門口,便立即帶著揉著耳朵的小米粒飛奔過去。

  隔著百余台階,裴錢一蹬地,高高躍起,飄然而落,站在李寶瓶身前。

  周米粒肩挑小金扁擔,手持行山杖,有樣學樣,一個驟然停步,雙膝微屈,輕喝一聲,不承想勁道過大了,結果在半空咿咿呀呀,直接往山腳山門那邊撞去,被裴錢伸手一抓,拽回身邊。

  黑衣小姑娘搖搖晃晃站定身形,笑哈哈。

  見著了躥個兒挺快的裴錢,李寶瓶捏了捏裴錢的臉頰,然後彎下腰,雙手一拍小米粒的臉蛋,輕輕一擰,黑衣小姑娘的兩撇疏淡微黃眉毛,頓時一高一低,十分滑稽。

  在元來的帶領下,張嘉貞和蔣去走了趟山神祠,幾乎沒什麽香火的一座祠廟。

  岑鴛機和元寶就像裴錢猜測那般,正在廣場上相互問拳。

  三個少年在遠處欄杆那邊並排坐著。

  張嘉貞對於那兩位收拳之時亭亭玉立的姐姐,看過一眼便算了。轉過頭,望向落魄山外的山水重重複複,湊巧有一大群飛鳥掠過,就像一條懸空的雪白河水,晃晃悠悠,緩緩流淌。

  張嘉貞在劍氣長城酒鋪當夥計的時候,私底下曾經問過陳先生一個問題:“陳先生的學問這麽大,陳先生的學問,一開始就都是文聖老爺親自傳授的嗎?”

  那個說完了山水故事,拎著板凳和竹枝的說書先生,與張嘉貞並肩走在街巷中,笑著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最早的時候,我家鄉有一座學塾,先生姓齊,齊先生說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你以後要是有機會去我的家鄉,可以去那座學塾看看,如果真想讀書,還有座新學塾,夫子先生的學問也是不小的。”

  當時張嘉貞念叨那句關於道理和書本的言語。陳先生微微抬手,指了指遠方,笑道:“對於一個沒有讀過書的孩子來說,這句話聽在耳朵裡,就像是……憑空出現了一座金山銀山,路有些遠,但是瞧得見。拎柴刀,扛鋤頭,背籮筐,掙大錢去!一下子,就讓人有了盼頭,好像總算有點希望,這輩子有那衣食無憂的一天了。”其實陳先生許多與道理無關的言語,張嘉貞都默默記在心頭。

  浩然天下也有很多窮苦人家,所謂的過上好日子,也就是年年能張貼新門神、春聯福字。所謂的家底殷實,就是有余錢買很多的門神、春聯,只是宅子能貼門神、春聯的地方就那麽多,不是兜裡沒錢,只能眼饞卻買不起。

  當少年好不容易來到了陳先生的家鄉時,陳先生依舊遠在少年的家鄉。

  竹樓二樓那邊,李寶瓶帶著少女裴錢和兩個小姑娘陳暖樹、周米粒,一起趴在欄杆上看風景。

  個兒高的,不需要踮腳。個兒最矮的周米粒,吊在欄杆上。

  好像某個下一刻,可能就會突然看到一個手持行山杖、背著竹箱的歸鄉人。然後他一抬頭,便會與他們笑著招手。

  裴錢輕聲問道:“今兒明月在河,明兒星垂平野,那麽後天是不是師父就會回家了呢?”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好像一直在為別人奔波勞碌,從離開家鄉第一天起,就沒停過腳步,在劍氣長城那邊多待些時日,也是很好的,就當休歇了。”

  陳暖樹笑道:“聽說那邊也有酒鋪、瓜子,還有很大碗的陽春面。”

  周米粒晃蕩著懸空的腳丫,使勁點頭道:“陽春面好吃,越大碗越好。”

  劍氣長城酒鋪那邊,第二次離開城頭陷陣又再次返回城池的陳平安,換了一身潔淨衣衫,這會兒剛好坐在桌旁,要了一壺酒,獨自吃著一碗陽春面,雖然與孩子打過招呼,說了讓他爹記得不要放蔥花,可最後碗裡還是放了一小把蔥花。

  二掌櫃如今難得來這兒,所以鋪子碗不大,陽春面分量卻足,蔥花更要多放些才像話。

  馮康樂與桃板兩個孩子,就坐在隔壁桌上,一起看著二掌櫃低頭彎腰吃酒的背影。

  陳平安轉過頭,抬起手中空碗,笑道:“再來一碗,記得別放蔥花,不需要了。”

  顧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門口,門口蹲著兩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獅子,氣勢威嚴,便是餓極了的乞丐見著了,應該也再沒有靠近大門乞討的膽子。

  顧璨沒有著急敲門,柳赤誠與柴伯符就隻好跟著站在街上喝西北風。

  顧璨走上纖塵不染的台階,伸手去扯獸首門環,又停下,動作凝滯片刻,是那公侯府門才能夠使用的金漆椒圖鋪首,顧璨心中歎息,不該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鎮宅,問題不大,州城刺史官邸應該是得了窯務督造署那邊的秘檔消息,才沒有與這棟宅子計較此事,只是這種事情,還是要與娘親說一聲,沒必要在門面上如此大手大腳,容易節外生枝。

  顧璨叩響門環,後退一步,一個衣衫貴氣的門房開了門,見著了穿著普通的顧璨,神色不悅,皺眉問道:“城裡哪家的子弟,還是衙門當差的?”

  顧璨愣了一下,才記起如今自己這副模樣,變化有點大了,對方又不是青峽島老人,不認得自己也正常。當年娘親帶著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貼身婢女,這些年也都修行順遂,先後成了中五境練氣士,境界不高,卻也不太會摻和府上雜事。關於她們的修行,顧璨早年與娘親的書信往來上,都有過詳細提點,還幫著挑選了數件山上寶物,她們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煉化本命物及破境即可。

  門房迅速瞥了眼年輕男子身後台階下的兩人,一位文弱書生,一個少年白頭的孩子,瞬間便自認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門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實力的純粹武夫,五境,在尋常江湖上,也確實是好把式,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開創個門派都綽綽有余,當門房當護院,屈尊了,估計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緣故,要麽就是個惹了禍的躲門戶,來此避難,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對方心懷叵測,放長線釣大魚,與山澤野修勾連,貪圖這棟豪宅的豐厚家產。顧璨這些年走慣了江湖,見過不少環環相扣的江湖騙局,還故意遠遠旁觀,從頭到尾目睹了兩場蜂雀局。一戶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顧璨在那夥匪人得手分贓的時候現身,向他們請教了些門道,對方藏藏掖掖,言語不爽快,顧璨就讓曾掖施展了術法,鳩佔鵲巢,自取了學問。另外一戶門風瞧著不錯的,顧璨就隨手幫忙解了圍。

  顧璨笑道:“我叫顧璨,這是我家。”

  門房男子立即變了一副嘴臉,低頭彎腰讓出道路:“見過少東家,小的這就去與夫人稟報。”

  顧璨跨過門檻,擺手道:“不用,就幾步路,不勞煩你通報。”

  那門房男子笑容諂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誤以為少東家是書院君子賢人了。”

  門房男子早已摸清楚這戶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遠遊多年未歸,此事府上說得語焉不詳,估計是見不得光,少東家是個在外求學的讀書種子,所以只剩下個穿金戴玉、極有錢財的婦道人家。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兒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婦人身邊的兩位貼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他們早就動手了,這麽大一筆橫財,幾輩子都花不完。所以這一年來,他們專門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夥,讓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顧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誠點頭道:“真是絕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個純粹武夫,可憐,真是可憐,那麽多條發財路,偏偏一頭撞入這戶人家。一窩自以為精明的狐狸,闖入龍潭虎穴瞎蹦躂,不是找死是什麽。

  柳赤誠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腦袋:“龍伯老弟,怎麽回事?一聲不吭,是覺得咱們顧少爺不配君子賢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轟頂,各大關鍵氣府震顫起來,好不容易穩固下來的龍門境岌岌可危!柴伯符連忙說道:“顧少爺配得起,配得上。”

  尋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怎呼幾句嚇唬人,可身邊這位性情乖張的前輩,都是先動手再講理的。

  不過相處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越發堅定,自己一定要成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譜牒弟子。

  門房男子關了門,驀然覺得脖頸後邊一涼,原來是身材修長的顧璨伸手攥住了他的脖子,將他的腦袋抵住大門。顧璨五指之間,已經滲出血絲,足可見下手之狠辣。顧璨輕聲問道:“關起門來,就不擔心給外人看笑話了。說吧,裡裡外外,總共幾個人?境界最高的,是何方神聖?”

  顧璨突然收起手,直接轉過身,笑望向遠處,就那麽將後背讓給了那個純粹武夫。

  一個婦人快步跑來,幾次踩到了拖曳在地的裙擺,見著了多年未見的顧璨,她一下子便熱淚盈眶。

  吃苦活命,享福掙錢,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這個沒良心只會往家裡寄家書的小王八蛋。

  顧璨快步走去,婦人抱住兒子,哽咽起來,顧璨輕輕拍打著娘親的後背,神色如常,笑望向那兩個一切榮華富貴都來自他顧璨的婢女。

  那兩個年輕女子只是與顧璨對視了一眼,便立即低下頭去,手腳發涼,如墜冰窟。

  婦人松開了顧璨,擦了擦眼淚,開始仔細打量起自己兒子。先是欣慰,只是不知是否想起了顧璨一人在外,得吃多少苦頭,婦人便又捂嘴嗚咽起來,心中埋怨自己,埋怨那個莫名其妙就當了大山神的死鬼男人,埋怨那個陳平安撇下了顧璨一人,打殺了那個炭雪,埋怨老天爺不長眼,為何要讓顧璨這麽遭災受苦。

  顧璨和娘親到了廳堂那邊敘舊之後,第一次踏足了屬於自己的那座書房,柳赤誠帶著龍伯老弟在宅邸四處閑逛,顧璨喊來了兩個婢女,還有那個一直不敢動手拚死的門房。

  顧璨搬了把椅子背靠窗戶,手肘抵在椅把手上,單手托腮,問道:“樹大招風,在所難免。我不在此事上苛求你們兩個,畢竟我娘親也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做人忘本,就不太好了。我娘親可知道外人潛入府邸設局一事?”

  兩個婢女早已跪在地上,一個婢女滿臉茫然,另外一個婢女點頭道:“我與夫人說過,夫人說就當是無聊解悶了。”

  顧璨猶豫了一下,問道:“我爹有沒有安排後手?”

  婢女沉聲道:“老爺十分擔心夫人的安危,不但與本地城隍閣老爺打過招呼,還在一處院門的門神上邊施展了神通。府上有一位上了歲數的七境武夫,曾是邊軍出身,家鄉在大驪舊山嶽地界,故而與老爺相識,被老爺邀請到了這邊,如今隱姓埋名,擔任護院,一直盯著門房這夥人。”

  那個門房男子腦子一片空白。一個能夠與龍州城隍爺攀上交情、能夠讓七境宗師擔任護院的“修道之人”?為何會被那個小肚雞腸的婦人,口口聲聲罵成是一個沒用的死鬼?

  顧璨無奈,什麽香火情,大驪七境武夫,個個記錄在案,朝廷那邊盯得很緊,多半是與那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差不多的存在了,庇護顧府是真,不過更多還是一種光明正大的監視。那個顧璨已經毫無印象的山神父親,自然不會將這等內幕說破,害母親白白擔心。

  顧璨看著那個還想著如何活命的純粹武夫,沒來由說了一句:“幕後人興許真是高人,至於你,就算了,估計到底是誰布局,有沒有布局,到現在仍是不清楚。”

  顧璨自言自語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底下的傻子怎麽就這麽多呢。”

  有個微笑嗓音響起:“這難道不是好事?棋局之上,胡亂丟擲棋子,何談先手。年輕些的聰明人,才能出人頭地,後來者居上。”

  顧璨肅然起身,屋內無人,顧璨依舊恭恭敬敬,抱拳作揖。

  一位白衣男子出現在顧璨身邊:“收拾一下,隨我去白帝城。動身之前,你先與柳赤誠一起去趟黃湖山,見見那位這一世名為賈晟的老道人。他老人家要是願意現身,你便是我的小師弟,要是不願意見你,你就安心當我的記名弟子。”

  白衣男子手中持有一幅卷軸,是幅破舊的《搜山圖》,交給顧璨:“你帶著此物,去往黃湖山。”

  來這府邸之前,男子從林守一那邊取回這幅《搜山圖》,作為回禮,幫助林守一補齊了那部本就出自白帝城的《雲上琅琅書》,贈送了中下兩卷。林守一雖是書院學子,但是在修行路上,十分迅猛,早年躋身洞府境極快,專攻下五境的《雲上琅琅書》上卷,功莫大焉,秘籍中所載雷法,是正宗的五雷正法,但這並不是《雲上琅琅書》的最大精妙,開辟大道,修行無礙,才是《雲上琅琅書》的根本宗旨。撰寫此書之人,正是領略過龍虎山雷法的白帝城城主,親筆刪減、完善,修剪掉了許多繁複枝葉。

  世間何處最雲上?自然是那白帝城。

  至於那部上卷道書,為何會輾轉落入林守一手中,當然是阿良的手筆,讀書人借書,有借無還的那種,所以說當時林守一一眼相中此書,可謂道緣絕佳。

  既然是阿良的饋贈,白帝城也就不計較林守一那點“無心之舉,偷師之實”的山上犯忌了。

  不過那個林守一,竟然在他報出名號之後,依舊不願多說關於《搜山圖》來源半個字。

  這才是白帝城城主願意贈送《雲上琅琅書》最後一卷的原因,本來給個中卷,林守一就該淪為棋子,遭受一劫。

  顧璨聞言後面無表情,心中卻震動不已,他知道那個賈晟!
  落魄山記名供奉,一個運道好才能在騎龍巷混吃混喝的目盲老道士,收了兩個安分守己的弟子,瘸腿年輕人趙登高是個妖族,田酒兒的鮮血是最好的符籙材質。據說賈晟前些年搬去了黃湖山結茅修行。

  落魄山竟然有此人蟄伏,那朱斂、魏檗就都不曾認出此人的半點蛛絲馬跡?

  “如果我不來此地,落魄山所有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這麽一號人。那賈晟到死就都會只是賈晟,可能賈晟在修道中途,會順理成章地去往第五座天下。哪天兵解離世,哪天再換皮囊,循環往複,樂此不疲。”

  白衣男子笑道:“不用多想,是他一貫的遊戲人間罷了。早年收劍之後,就徹底變了個人。擅長自欺,不喜欺人。死於山上山下的橫禍災殃很多次,也不見他出手自保一次。浩然天下九洲,每洲都會待上幾百年。再者,我雖是他名義上的弟子,白帝城卻是我一手創建,與他無關。”

  顧璨突然說道:“那我便不用拜訪黃湖山了,不打攪老前輩的清修,隻管跟隨城主去往中土神洲。”

  白衣男子笑道:“能這麽講,那就真該去見見了。”

  顧璨問道:“屋內三人,如何處置?”

  兩個婢女,一個門房,三人紋絲不動。

  白衣男子看了眼三人,伸出一隻手掌,連那純粹武夫在內,都被迫陰神遠遊,渾渾噩噩,癡癡呆呆,雙腳離地,緩緩晃蕩到白衣男子身前停步,白衣男子伸手在三人眉心處隨便指點了兩下,三尊陰神先後退回身軀。顧璨凝神望去,發現以那三人各自的眉心處作為起始點,皆有絲線開始蔓延開來。然後三人驀然“清醒”過來,身為純粹武夫的門房突然熱淚盈眶,跪地不起:“少主!”一個婢女使勁磕頭:“奴婢拜見宗主!”另外一個婢女則伏地不起,傷心欲絕道:“老爺恕罪。”

  白衣男子一拂袖,三人當場暈厥過去,他笑著解釋道:“仿佛酣睡已久,夢醒時分,人還是那般人,既刪減又增補了些人生閱歷罷了。”

  顧璨額頭滲出汗水。這就是白帝城的魔道手段!

  直到這一刻,顧璨才明白為何每次柳赤誠提及此人,都會那麽敬畏。

  對方隨隨便便,就能讓一個人不再是原來之人,卻又深信不疑是自己。那麽所有的恩怨情仇,所謂的大道修行,又能算是什麽?
  白衣男子笑道:“生死事最大?那麽到底何謂生死?我就是明白了此事,有人便不太希望我走出白帝城。”

  白衣男子最後說道:“那老頭兒,來此驪珠洞天,竟然不是為徹底了斷因果,就只是閑逛?師父總算有點師父的風范了,終於讓我意外一次。”

  黃湖山一座茅屋旁邊,大山深處水瀠回。

  目盲老道士在修道間隙,走出茅屋,唏噓不已,好兄弟陳靈均遠遊之後,就再沒人陪著自己侃大山,真是十分寂寞啊。

  所謂的潛心修道,其實不過是為搬家找個由頭罷了,不再窩在那騎龍巷草頭鋪子,好歹離著落魄山近些,以後再返回騎龍巷,這一來一返,自己這記名供奉的身份便越發坐實了。隔壁那壓歲鋪子的同行掌櫃,以後再見著自己,還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得矮自己一頭?
  賈晟突然有些驚恐,身前依稀察覺到漣漪微動,似乎有客登門。

  賈晟立即硬著頭皮朗聲道:“兩位客人,不請自來,登門又不打招呼,不太妥當啊。”

  柳赤誠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有些時候看人,皮囊、魂魄、氣象什麽的,都可以遮人耳目,使得旁人近在咫尺不相認。唯獨某些細微處,只要深究,便會痕跡明顯,比如這位目盲老道士的站姿,掐訣時的手指彎曲幅度,等等。

  再加上大師兄也不說緣由,就將自己和顧璨一起丟到這邊,柳赤誠便立即想到了那個最不可能的“萬一”,匍匐在地,顫聲道:“徒兒拜見師父!”

  賈晟有些心虛,哪裡跑出來的野徒弟?

  柳赤誠腦袋貼地,無比委屈道:“師父,大師兄把我欺負得慘了,先是因為一件小事,便將我驅逐出白帝城,再眼睜睜由著我被龍虎山大天師提劍追殺,以至於可憐徒兒在這小小寶瓶洲,被困千年,無人問津,師兄根本就不念半點同門情誼,師父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還真不是柳赤誠胡來,師父對待他這位關門弟子,向來最為疼愛寵溺,許多師兄師姐在內心深處對他的敵視,便來源於此。

  老道士差點跳腳罵娘,什麽白帝城,什麽龍虎山大天師,天底下有你這麽行騙的同道中人嗎?誆人言語如此不靠譜,我賈晟要真是你師父,瞎了眼才找你這弟子……賈晟突然愣住,貧道還真是個瞎子啊。

  顧璨有些佩服這個柳赤誠的臉皮,真是遇到了高人,就搬出白帝城城主這位師兄,真遇到了大師兄,這會兒就開始搬出師父?
  顧璨抬起手中那幅《搜山圖》,沉聲道:“老前輩,物歸原主。”

  賈晟自然而然睜開眼睛,瞧見了那卷軸,喟歎道:“收了這麽個大弟子,真是沒翻老皇歷。”

  然後賈晟又愣住,輕輕晃了晃腦子,什麽古怪念頭?老道人使勁眨眼,天地清明,萬物在眼。當年修行自家山頭的古怪雷法,是那旁門左道的路數,代價極大,先是傷了髒腑,再瞎眼睛,不見事物已經很多年。

  一個恍惚過後,老道士賈晟退縮,心神凝如芥子,陷入昏睡中,另外一人佔據所有靈智。

  老人低下頭,扯了扯身上道袍,然後轉過頭,瞥了眼那座槐黃縣城的大學士坊,再視線偏移,將那真珠山與所有龍窯收入眼底。老人神色複雜,然後就那樣既不理會柳赤誠,也不看顧璨,開始陷入沉思。

  老人攤開手掌,凝視掌心紋路片刻,最後喃喃道:“此生小夢,一覺醒來,陸沉誤我多矣。”

  老人一步踏出,目盲老道人賈晟站在原地,酣睡依舊。

  老人恢復真容,是一位相貌清臒的高瘦老者,依稀可見,年輕時分定然是位氣質不俗的俊逸男子。

  老人的修行路,在浩然天下宛如一顆璀璨奪目的流星,相較於悠悠流逝的光陰長河,崛起迅猛,隕落更快。以至於連白帝城城主是他的開山大弟子這麽大一件事,所知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數。

  老人既是賈晟,又遠遠不只是賈晟,只是身後賈晟,將來便就只是賈晟了。

  一生當中,隻做一事,舉世皆知。

  長劍遞出,蛟龍皆斬,殺得世間只剩下最後一條真龍。

  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皇歷,只因為一人出劍的緣故,撕去數頁之多!
  當老人現身之後,黃湖山中那條曾經與顧璨的小泥鰍爭奪水運而落敗的巨蟒,如被天道壓勝,隻得一個驟然下沉,潛伏在湖底,戰戰兢兢,恨不得將頭顱砸入山根當中。

  老人看了眼顧璨,伸手接過那幅卷軸,收入袖中,順勢一拍顧璨肩膀,然後點了點頭,微笑道:“根骨重,好苗子。那我便要代師收徒了。”

  柳赤誠遭雷劈似的,呆坐在地,再也不乾號了。

  不該如此啊,萬萬莫要如此。一旦顧璨有此身份,說不得下一刻,他柳赤誠就要比龍伯老弟早走一步黃泉路了!
  白衣男子憑空出現。

  老人斜眼道:“為師如今算是半個廢人了,打不過你這開山弟子,畢竟師徒名義還在,怎的,不服氣?要欺師滅祖?與劍術一樣,我可沒教過你此事。”

  白衣男子默不作聲,隱約有些殺機。不承想老人得寸進尺,根本不在意一位白帝城城主的殺意,反而問道:“愣著做什麽,喊小師叔啊。”

  白衣男子沒什麽師徒尊卑,只是問道:“你確定是為顧璨好?”

  顧璨跪倒在地,低頭沉聲道:“顧璨拜見師祖。”

  老人爽朗大笑,化作一道劍光,瞬間化虹遠去千裡,要去趟北俱蘆洲,找好兄弟陳靈均一起耍去。只是下次見面,自己不認識他,陳靈均也會不認識自己。

  白衣男子抬頭望向那道北去劍光,笑道:“對待關門弟子,是要好些。”

  柳赤誠松了口氣,還好還好,顧璨只是自己的小師弟。不然這輩分一高,就顧璨那半點不念舊情的脾氣,什麽昧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林守一坐在祖宅住處,不管如何閉氣凝神,依舊心神不寧,隻得去往神位都已搬去大驪京城的祠堂,這才心安幾分。

  林守一拈出三炷香,遙遙祭拜先祖。

  做完這件事後,才轉身走向祠堂大門,剛關了大門,便發現身邊站著一位老儒士。

  林守一何等聰慧,立即作揖道:“山崖書院林守一,拜見大師伯。”

  崔瀺笑道:“我早已不在文聖道統一脈,當不起此禮。”

  林守一直腰後,規規矩矩又作揖:“大驪林氏子弟,拜見國師大人。”

  崔瀺點了點頭:“早年遊學路上,你的表現,便極其出彩。最早察覺到阿良不同尋常,最早得到機緣,都是你林守一,十分不易。此次讓那人在大規矩內行事,更是你治學穩重,厚積薄發,福至心靈使然。”

  崔瀺帶著林守一在空蕩蕩的宅子散步,並且讓林守一與自己並肩而行,不用太過拘束。

  崔瀺說道:“你父親有些苦衷,這輩子都不會主動與你多說。當年是他最早告訴陳平安父親,關於本命瓷一事的內幕,當然是好心,連那後果也與陳平安父親一並說了。他們兩人,一見如故,雖然身份懸殊,卻是摯友。所以你父親還幫著那個男人收拾了後來的爛攤子,不然陳平安也很難活下去,所以陳平安後來遊學路上,轉贈你那幅《搜山圖》,冥冥之中是有些因果定數的。只是你父親,用心良苦,並不希望你與陳平安牽扯太多,免得你尚未成長起來,便被大勢裹挾,早早夭折,所以對於你去往大隋書院求學一事,表現得十分淡漠。”

  林守一愕然。

  崔瀺說道:“難以置信?那你好好想一想,一個先後為三任窯務督造官擔任副手的男人,會簡單嗎?真會那麽看重嫡子庶子的名義?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曹督造在趕赴槐黃縣之前,離開了先帝禦書房之後,唯一拜訪求教之人,就是你那個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的父親?你同窗石春嘉的家族,最後如何渡過難關?石家自己心裡沒數,還有些怨懟,你覺得你父親會介意嗎?”

  崔瀺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並攏如拈取一物:“石春嘉念舊,你便念舊;你念舊,所有同窗便跟著一起念舊。邊文茂眼高手低,唯獨真心善待出身不好的妻子石春嘉,邊文茂便被你理解,這位大驪京城翰林郎,將來一旦遇上難事,你就願意幫忙,你選擇出手,即便不夠老到,有些紕漏,你爹豈會坐視不理?線線牽連,恢恢成網,只是別忘了,你會如此,世人皆會如此。什麽樣的修為,就會招來什麽樣的因果,境界此物,平時很管用,關鍵時刻又最不管用。林守一,我問你,還願意多管閑事嗎?”

  崔瀺輕輕一推雙指,好像撇乾淨了那些脈絡。

  林守一思量片刻,答道:“事已至此,近在眼前,還是要一件件管好。”

  林守一歎了口氣:“以後少管。”

  崔瀺會心一笑:“不枉你爹撒潑打滾耍無賴,讓我幫你取了這麽個好名字。”

  林守一突然停步,再次作揖,壯著膽子,顫聲問道:“敢問師伯,當年為何袖手旁觀,任由先生一人赴死?”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讓林守一感到憋屈,不吐不快。

  便是惹惱了這位不願承認師伯身份的國師大人,林守一今天也要問上一問!
  崔瀺不以為意,顯然並不惱火這個年輕人的不知好歹,反而有些欣慰,說道:“如果講大道理,不用付出大代價,可貴在何處?哪個不能講,讀書意義何在?當仁絕不讓,這種傻事,不讀書,很難天生就會的。只是書分內外,儒家教化,何處不是一本本攤開的聖賢書。”

  崔瀺輕輕拍了拍林守一的肩膀,笑道:“所以人生在世,要多罵半吊子讀書人,少罵聖賢書。”

  崔瀺環顧四周:“早年遊學,你對父親的糟糕觀感,陳平安當時與你一路同行,早早記在心中。所以哪怕後來陳平安有足夠的底氣去翻舊帳,即便翻遍了許多關於杏花巷馬家的老皇歷,偏偏在窯務督造署林大人這邊停滯不前,恰好因為相信你,怕那些傳聞不可言,更信不過他未曾親眼見過的人心,最怕一旦揭開內幕,就要害得朋友林守一鮮血淋漓。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書簡湖吃過的苦頭,實在不願意在家鄉再來一遭了。”

  崔瀺笑道:“雖然是陳平安想岔了,卻是好事,不然就他那脾氣,一旦較真,即便查出了真相,得以松口氣,順順利利繞過了你和你父親,落魄山卻會早早與大驪宋氏磕碰得頭破血流,那麽現在肯定還留在家鄉追究此事,處處樹敵,大傷元氣,自然更當不成什麽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了。清風城許氏、正陽山在內的諸多勢力,都會不遺余力,對落魄山落井下石。”

  崔瀺說道:“你暫時不用回山崖書院,與李寶瓶、李槐他們都問一遍,早年那個‘齊’字,誰還留著,加上你那份,留著的,都收攏起來,然後你去找崔東山,將所有‘齊’字都交給他。在那之後,你去趟書簡湖,撿回那些被陳平安丟入湖中的竹簡。”

  林守一不明就裡,仍是點頭答應下來。

  崔瀺仰頭望向那道一閃而逝的恢宏劍光,請神容易送神難,總算走了。

  大驪王朝開鑿大瀆一事,大興土木,如火如荼。

  豪閥公孫關翳然,與將種子弟劉洵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熱的大驪最新權貴人物。

  至於那個橫空出世的原青鸞國郡守柳清風,大驪京城官場的熱鬧勁一過,加上某些幕後的刻意安排,很快就讓人提不起探究的興致。

  偏隅小國的書香門第出身,確定不是什麽練氣士,注定壽命不會太長,早年在青鸞國政績尚可,只是聲名狼藉,所以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會有前途,但是很難有大前程,畢竟不是大驪京官出身,至於為何能夠一步登天,驟然得勢,天曉得。大驪京城,其中就有猜測,此人是那雲林薑氏扶植起來的傀儡,畢竟最新大瀆的入海口,就在薑氏家門口。

  一位極其俊美的白衣少年郎,蹲在田壟間,看著遠處一場地方宗族之間的爭水械鬥,看得津津有味,一旁蹲著個神色木訥的瘦弱孩子。

  柳清風坐在田壟上,扈從王毅甫和少年柳蓑都站在遠處,柳蓑倒是不太害怕那個早年打過交道的古怪少年,除了腦子拎不清一點,其他都沒什麽值得說道的,但是王毅甫卻提醒柳蓑最好別接近那個少年。

  柳清風轉頭望向那個嚼著一根野草的少年,問道:“開鑿大瀆,大小事宜,無非是循序漸進,崔先生應該無須在此盯著。”

  崔東山依舊看著那邊的你一鋤頭我一扁擔,交手雙方,不少身份是那舅舅外甥,打是真打,至於打完之後,依舊做那親戚,說不得還要給對方掏錢治病買藥,也皆是誠心誠意,發自肺腑。

  聽到了柳清風的詢問,崔東山目不轉睛,隨口說道:“大瀆名齊,就是理由。”

  柳清風笑著點頭,表示理解了。

  一輛馬車停在鄉野小路上,從車廂走下李寶箴,他走來這邊,作揖行禮:“崔先生。”

  崔東山沒搭理。

  李寶箴起身後望向柳清風,笑道:“柳先生。”

  柳清風笑著伸手示意對方坐下。李寶箴坐在柳清風身旁。

  崔東山轉過頭,打趣道:“見面道辛苦,畢竟是江湖。”

  “不耽誤你們哥倆好好敘舊,我自個兒找點樂子去。”崔東山站起身,拎著一旁孩子的衣領,禦風離去。

  崔東山悄然落在了數百裡外的一處山下城池,帶著那位高老弟,一起並排坐在樹蔭下,四周人頭攢動,看了足足半個時辰的路邊野棋,不是圍棋,棋盤要更簡單些。不然市井百姓,連棋譜都沒碰過半本,哪能吸引這麽多圍觀之人。

  等到贏了一大堆銅錢、碎銀,眾人也都散去,設局的野棋手今天便打算收工,這就叫一招鮮吃遍天,只是當他看到那個白衣少年還不願挪窩,打量幾眼,瞧著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便笑問道:“喜歡下棋?”

  崔東山躍躍欲試,搓手道:“會的會的,別說是此棋,便是圍棋我都會下,只是離家匆忙,身上沒帶多少銅錢。你這棋局,我看出些門道了,肯定能贏你。”

  那下野棋之人笑了笑,這可是江湖野棋十大名局之一的蚯蚓引龍,不怕別人看出門道,越多越好,就怕對方覺得此局無解,根本不願上鉤。

  崔東山一拍旁邊孩子的腦袋:“趕緊下棋掙錢啊。”

  那漢子大笑不已,竟是手腳麻利收了攤子,懶得與這少年糾纏。

  崔東山也不阻攔,一點點挪步,與那孩子相對而蹲。崔東山伸長脖子,盯著那個孩子,然後抬起雙手,扯過他的臉頰:“怎麽瞧出你是個下棋高手的?我也沒告訴那人你姓高哇。”

  孩子面無表情。崔東山扯了半天,也覺得沒勁,站起身,帶著孩子在城裡邊東逛西蕩,遇見個年紀不大的京溜子,是這藩屬小國京城裡邊跑出來撿漏的,多是被古董行當家掌櫃信得過的學徒,從京城分派到地方各處搜求奇珍異寶、古董字畫的。做京溜子一行,眼睛要毒辣、人品要過硬才行,不然一旦得了價值千金的重寶,便要直接跑路,乾脆自立門戶。

  崔東山就跟著那個京溜子逛地攤,那人掂量過、悄悄留心過的物件,他都去跟著掂量一番,使勁打量幾眼,氣得那京溜子隻好在僻靜處停下腳步,無奈道:“你這少年,若是缺錢花,我送你些便是,莫要一路跟我耍樂了。你是覺得好玩,卻要砸我飯碗的。”

  崔東山看著那個年輕人的眼神、臉色,沒來由有那麽幾分熟悉,驀然一笑:“放心吧,接下來我保證不搗亂。”

  那年輕人將信將疑,又不好趕人,所幸接下來行走四處,那少年果然安安靜靜,只是這讓年輕人又有憂慮,該不會江湖險惡,對方本就是奔著自己而來吧?江湖路數多,教人防不勝防。不過那少年隨便買了一隻瓷碗,覆在孩子腦袋上,就與他道別,說要帶著傻弟弟一起回學塾那邊吃飯了,不然人在異鄉,在外求學,天大地大不如先生最大,學生久久未歸,先生會擔心的。年輕京溜子如釋重負。

  那少年從孩子腦袋上摘了那白碗,遠遠丟給年輕人,笑容燦爛道:“與你學到些買老物件的新鮮小訣竅,沒什麽好謝的,這碗送你了。”

  年輕人本想拒絕,一個破碗而已,要了作甚,還佔地方,再說了那少年在外求學,穿著富貴,只是掏錢的時候一枚枚數著銅錢,也不像是個手頭闊綽的……只是不等年輕人開口說話,那少年便拖拽著孩子的一條胳膊,跑遠了,跑得真快啊,那個孩子瞅著有些可憐。

  夕陽西下,城外一條黃泥道路上,一個村莊的大小屋子,挨個兒蹲在一條河邊。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行俠仗義一事,先生因為少年時受過一樁事情的影響,對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有了些忌憚,加上我家先生總以為自己讀書不多,便能夠如此周全,心想著那麽些老江湖,大多也該如此,事實上,當然是我家先生苛求江湖人了。”

  “好心做錯事,與那人心出錯,哪個更可怕?必須要做個取舍的。”

  “只是先生早慧,事事勞心勞力,當學生的,哪裡舍得說這些。”

  在崔東山自顧自絮絮叨叨的時候,有個放牛歸家的孩子騎在牛背上。

  崔東山也不差,騎在孩子後背上。

  崔東山搖晃著肩膀,可憐孩子便跟著腳步踉蹌起來,崔東山說道:“天邊浮雲,道旁柳色,街巷叫賣杏花聲。”

  然後崔東山雙手一拍孩子臉頰:“高老弟,老哥我詩興大發啊,你跟著走一個!”

  孩子眨了眨眼睛。

  崔東山加重力道,威脅道:“不給面子?!”

  孩子含糊不清道:“鄉野炊煙,牧童騎牛,竹笛吹老太平歌。”

  “高老弟,你真是個人才啊!”

  崔東山一手環住孩子脖子,一手使勁拍打後者腦袋,大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夠認識你?!”

  騎牛的牧童回頭看了眼他倆,嚇得趕緊讓自己坐騎加快腳步。

  崔東山雙手捂住孩子的眼睛:“鉚足勁,跑起來!”

  最後那個被崔東山遮住了視線的孩子,晃來晃去向前跑,便一路跑到了河裡。

  半空中崔東山松開雙手,使勁揮動,大袖晃蕩,在兩人即將落水之際,哈哈大笑道:“智者樂水!東山來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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