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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第一百三十七章 秋風
  第一百三十七章 秋風
  持續數個時辰的悶雷終於告竭, 天閃交輝,瓢潑大雨將滿宮紅牆碧瓦涮洗澆透,陡生異象, 鶴發道人站在簷下,仰頭望了一眼如注的雨幕,聽到身旁的小道童喊道:“師父,皇后娘娘跟前的公公來了。”

  廖重真摸著拂塵的毛須, 一動不動,過了半晌門外傳來敲擊聲, “廖天師, 我們娘娘有請, 廖天師!”

  小道童不知道外面出了怎樣的變故,只知道皇后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她的邀請不能推辭, 急道:“師父……”

  “不見, 就說老道在打坐。”

  廖重真說完便一甩拂塵進了內殿,背影看著仙風道骨,飄飄欲仙,小道童扣緊了手指,隻好冒著雨幕衝出去,大喊道:“我師父在打坐,萬不能被打斷, 公公請回吧。”

  外面的內侍拍打宮門,“不行啊, 出大事了, 娘娘說了務必要廖天師出面一趟。”

  小道童咬了咬牙,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有什麽事等師父打坐完再說。”

  內侍不得法,只能衝出南華苑,然而未等他返回坤寧宮稟報肖皇后,便在宮道上看到禁軍拖著戶部尚書肖頃走出養心殿。

  雨幕中充斥著肖頃聲嘶力竭的告饒聲,內侍身形一顫,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明明幾個時辰前,端王殿下還在和皇后娘娘談笑風生,內侍連滾帶爬地從宮道上爬起,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坤寧宮。

  門窗將雨聲隔絕,如同天外來音,如擊如摧,虛無縹緲地從四面八方傾襲而來,殿內氣氛陰鷙,氣壓沉沉。幾個同考官一臉驚恐,不明白為什麽一開始的考生作弊案會發展成現在這種境況,姚轍被拖出去斬立決,戶部尚書肖頃被押往刑部大牢待審。

  成元帝恍然道:“哦,你說肖頃那兒子?”

  梁齊因肩背挺直,“回陛下,學生今年二十二。”

  成元帝走了兩步後倏地停下,盯著跪在腳邊的瀾衫青年,忽然道:“梁齊因?”

  陳屏弓著背,顫顫抬起頭,“端王殿下今早進宮拜見皇后娘娘,如今,大概還在坤寧宮吧……”

  話音落下,一名同考官試探著開口道:“陛下,那、那肖采蘅怎麽辦……”

  “呵。”

  他從台階上走下,殿前跪著的一群人風聲鶴唳,今年秋闈才開考就弄成這樣,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繼續考下去的必要。

  “學生不敢。”

  成元帝不再開口,道袍的衣角從他肩前拂過,臨近養心殿大門時才道:“行了,都別跪著了,該回去的回去,該考試的考試,讓申行甫頂了姚轍的職,散了。”

  成元帝複述了一遍,又不再開口了,季時傿莫名感到心慌,微微抬起頭,然而成元帝並沒有什麽舉動,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喟歎道:“正是大好的年紀。”

  “嗯,你今年多大了?”

  成元帝站起來,“從前事事勤快,今日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也不見得他跑朕面前。”

  “二十二……”

  “學生在。”

  “今日之事,也算委屈你了。”

  陳屏低著頭,冷汗涔涔。

  “陛下……”

  底下眾人跪了一片,大氣都不敢出,成元帝冷哼一聲,將手邊的奏折攥得死緊,忽然道:“陳屏,端王呢?”

  “朕從來不知道,朕的手下,會生出這麽多的蠹蟲!”

  “沒什麽不敢的。”成元帝冷笑一聲,“梁磐後繼有人啊,只是日後你能不能走到他那樣,還得看你的造化。”

  梁齊因伏下`身,磕了個頭。

  他撥了撥扳指,隨口道:“子承父過,除名,下獄。”

  “是……陛下。”

  眾人齊齊恭送成元帝離開,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決定了一個人的一生,待禦駕遠去後,大家才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梁齊因起身扶住一旁的戚方禹,“閣老,我扶您。”

  “老朽沒事,你得避嫌,你先回貢院,老朽自己走。”

  梁齊因隻好收回手,他是此次秋闈的考生,按律本不能離開號舍,但因為情況特殊,一出養心殿便被侍衛看顧著送回了貢院。

  季時傿遠遠地跟在後面,貢院又加嚴了看管,同考官和書吏臨時換了人,裡面有些亂,梁齊因進去的時候正好與被士兵押解著拖出來的肖采蘅擦肩而過。

  他父親是國舅,成元帝可以說是他姑父,從前前途無量,離登天不過一步之遙,然而這根藤苗倏地便被轟然掐滅了。

  方才成元帝同梁齊因說的那幾句話,季時傿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膽寒,梁磐是老國公,三朝元老,只可惜早年太過溺愛子女,導致國公府未及三代便已呈落寞之勢。

  他那幾句話看似沒什麽,但季時傿聽著卻覺得有幾分警告的意味,梁齊因近來確實有點太過出頭了,李家倒台和肖頃入獄或多或少都有他的手筆,要說成元帝一絲都未察覺,似乎也不可能。

  還有裴逐。

  季時傿皺了皺眉,將才徹底將肖頃壓垮的就是那份修建綿山行宮的帳本,各處清晰明絡,不是草草寫就的,應該費了一番功夫,為什麽之前裴逐從來沒有提起過。

  肖頃還是他的老師,他這帳本到底什麽時候寫的,一直到今日才拿出來。

  如今肖頃算是徹底完了,不出意外的話他再也翻不了身,滿朝肖黨,現下在南方實行新政的也是肖黨,之後陛下若是重新派遣南下的欽差,趙嘉晏也能更多一分希望。

  整個八月都籠罩在一片烏雲大雨中,連中秋都未能見到月亮,廖重真這一閉關便閉關了半個多月,任何人都請不動他,肖皇后多次派人求請都未果,她終於明白,從一開始,廖重真就不是站在他們這一方的。

  那麽他到底是那一方的人,若說是楚王黨,可申行甫等人又恨不得生吃了他,難道他真的就只是一個普通的道士嗎?
  大雨過後,大理石磚被衝刷得越發透亮,紅牆如同被業火灼燒過一般,妖冶明煌,從宮道上跑過,隱隱可以照出過路人的身影。

  端王妃慌亂無措地衝進坤寧宮,甚至被殿前的台階絆了一下,她衣襟略開,步搖晃顫,跪在地上哭喊道:“母后——”

  除東宮太子外,其他皇子到后宮拜見母親都有限制,哪怕趙嘉禮的母親是皇后也不行,他前些時日見過皇后,如今只能靠端王妃進宮傳遞消息。

  端王妃的父親是兵部侍郎周秉德,兄長是九門衛左將軍周適詳,當初肖皇后原本給趙嘉禮選的王妃是季時傿,雖然她已經定了親,但因為鎮北侯位高權重便想著再嘗試幾次,誰知道最後也沒成。

  後來又挑了另一個軍方的人,便是周適詳的妹妹,九門衛左將軍雖然比不過禁軍統領,但也算掌握了半個禁軍,只差一步,沒想到最後又被謝丹臣撿了漏,而這個謝丹臣在西北待了幾年,一看就不是可以拉攏過來的人。

  肖皇后坐在桌案前,銅鏡裡的女人雍容爾雅,雖然已經四十多歲,舉手投足間卻是一種沉澱馥雅的風流氣態。

  她放下玉梳,偏頭望向跪在氈毯上的年輕婦人,厲聲斥責道:“哭哭啼啼地像什麽樣,起來!”
    端王妃惶恐地抹了抹眼角,“母后,怎麽辦……舅舅已經下獄了,殿下讓妾來問您,能不能向父皇求情……”

  肖皇后譏笑一聲,從桌前站起,“本宮早就說過,樹大招風,不急於一時,當初是你們非要和內侍勾結,本宮不得不幫你們收拾爛攤子,如今引火燒身了知道怕了!?”

  “母后……”

  端王妃無助地抬起頭,一把拉住鳳袍衣擺,“可是如今已經這般了,若是父皇遷怒殿下怎麽辦,母后,您得想想辦法,您想想辦法啊——”

  肖皇后彎下腰,長長的護甲從她臉上劃過,端王妃一陣顫栗,半晌聽得她道:“你們手腳哪裡不乾淨的趕緊給本宮擇掉,一點渣子都不能剩。本宮明日脫簪去向陛下請罪,不管事情有沒有轉機,你都替本宮向你父兄傳句話。”

  “什麽……”

  肖皇后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

  端王妃臉色頓時煞白,“不,母后……”

  “聽到沒有,一個字也不準落。”

  肖皇后冷著臉,手指上的蔻丹如同蛇的紅信一樣妖冶豔麗。

  端王妃咬著唇道:“聽到了……”

  八月底,秋闈放榜。

  十幾日來,成元帝肅清了朝中結黨營私的官員,雷厲風行之下,一連折了上百人,過去幾乎在朝中一手遮天的肖頃很快垮台,他過去犯下的罪名被羅列在冊。

  不僅是貪汙斂財,黨同伐異,還有犯上作亂等等罪名,一下子就將他壓得再也翻不了身。

  桂花飄香,香濃衣襟,申行甫提著酒跨進博文館,揚聲嚷嚷道:“梁解元,什麽時候請我們吃飯呐——”

  梁齊因輕笑道:“沒錢。”

  “那我走了。”

  說罷提著酒又拐了個彎,梁齊因隻好喊住他,“三日後祿廷街京華門,廣白兄記得來賞臉。”

  “好嘞,我又回來了。”

  申行甫扭著脖子轉了回來,拍拍酒壇,“我自己釀的,別的地方嘗不到。”

  季時傿從後廚門口探出頭,唇上還有不知道吃什麽留下的碎屑,“給我也嘗嘗!”

  梁齊因垮下嘴角,走過去替她擦乾淨,“少偷吃,小心夜裡又腹脹。”

  季時傿無所謂地揚了揚眉,一邊湊上前看申行甫拆酒壇的封口,一邊問道:“誒對了,殿下啥時候走?”

  肖頃出事之後,他在蜀州等地實行新政的門生皆被召回審查,這一審查才知道這些人在蜀州做了什麽。

  他們為了擴大稅源,提高業績,竟將墳地,沼澤,荒山等不適用於耕種的田地劃成良田,逼迫百姓交稅,一年來蜀州百姓苦不堪言,苦主多次進京被攔,求告無門,這些錢最終流入了那些人的口袋,不言而喻。

  成元帝大怒,一連殺了幾十名涉案官員,最清貧節儉不過的肖尚書,老宅內竟搜出了幾百萬兩白銀與數十田產,而這些錢,就已經可以抵國庫幾年的開支。

  蜀州民怨四起,成元帝沒有辦法,只能派趙嘉晏再次南下安撫。

  “明早就走,今日殿下要陪王妃,就不過來了。”

  “哦。”

  季時傿點點頭,“王妃殿下快四個月身孕了吧。”

  “對。”申行甫扒開酒壇封口的蓋子,“等殿下回來,估計也離當爹沒多久了。”

  “總算除了那老王八,來,慶祝!”

  梁齊因臉上卻未見喜色,若有所思,“我聽說,皇后娘娘昨日到養心殿脫簪請罪了。”

  “其實我倒知道一點。”申行甫壓低聲音,“皇后說是她教子無方,身為一國之母也沒有好好勸誡兄長,是她失責,求陛下收了她的鳳印。”

  季時傿低聲道:“陛下準了嗎?”

  “不知道,陛下隻讓皇后回坤寧宮,其他什麽都沒說。”

  “不愧是兄妹,都玩得好一手以退為進。”梁齊因平靜道:“她既然都這麽說了,陛下便不會再逼得太緊,不然鬧得太難看也不好收場。”

  “那此事便算完了?”

  梁齊因搖了搖頭,神情凝重,“肖家勢大,陛下有意從他們手中收權,但我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

  廖重真竟然安分守己了這麽久,若換做往常,端王受挫,他早就出來興風作浪了,難不成是聞風起懼,近來不敢輕舉妄動?
  “哎行了行了。”

  申行甫打斷他的思緒,“咱們今日既然要慶祝,就別想那有的沒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季時傿伸手與他隔空碰杯,嬉笑道:“申大人,你夫人準你喝酒嗎?”

  “呃……”

  申行甫擺了擺手,“管她呢,我怕她?給我喝!”

  話音剛落,簾子外便傳來一聲詢問,“請問掌櫃的,申廣白在這兒嗎?”

  “完了完了我娘子真尋過來了。”申行甫立刻丟了酒杯站起來,“二位,我先翻牆走了啊,別說我在!”

  說罷艱難地踩著凳子上了牆,又顫顫巍巍地不敢跳,一直到申夫人叉著腰走進來,怒吼道:“申廣白你要死啊!”

  季時傿與梁齊因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出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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