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的溫柔刀》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都城竟然這麽大!”
揚州已經算富盛了的,運河沿岸行來,也就鄰近都城的宋州可以與之相比,這下入了中都,人稠物穰,浮雲富貴,靳曉真是止不住地稱奇。
只是,下了船換馬車,一路走走停停行了許久,都快從白天走到黑天,天公也不作美,敗絮似的積雲沉沉壓下,堵得人心慌。
靳曉總算看累了,耐不住性子問夫君:“還沒到嗎?”
裴昱捏捏妻子臉頰上的軟肉,溫潤之聲響起:“快了。”
“前面有家茶食鋪子,花樣繁多,我領你去買一點解乏,如何?”
靳曉搖頭,偎在他懷裡撒嬌道:“隻想趕快回新家,夫君別捏臉了,給我捏捏腿吧,坐久了有些浮腫呢。”
裴昱低笑著,才要將她摟抱起來,車廂忽然晃了晃,一個急停之後才往道旁駛去。
同一時間,外面乍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地上未曾乾透的小水坑也被疾馳馬蹄踩中,飛起而濺。
這小動作可能她自己都未察覺,裴昱笑笑,輕手覆在她肩上:“娘子看看,若有誰不合你眼緣,就打發出去,換幾個伶俐可人的。”
此處名為清潭苑,由幾套院落構成,其中百卉含英,亭台雅致。
“夫君夫君,之前還聽艄公說起西邊有匪患呢,沒想到這就把匪剿滅了,真厲害啊。”
小簾還沒來得及拉下,坐在外側的靳曉臉上頓時被濺上幾個泥點。她也沒惱,只是覺得詫異,這長街聯巷,就算是再華貴的馬車也沒有這般不講道理,肆意侵佔道路。
靳曉懵懂地猜測著,中年男子已經伏在地上頓首行禮。
管事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圓臉婦人,姓何,正細心地問夫人吃食方面可有忌口,又道廚房早就備下點心和熱食,隻待夫人令下,便可傳膳。
靳曉不禁莞爾,剛想讓他們說話隨意一點,外間突然冒出一個生面孔的中年男子。
“顯國公剿匪而歸,閑人退散!”
裴昱於是叫人拿來披風,繞過紫檀木山水落地插屏,靳曉才發現一溜兒的仆從早已候立,這麽多人卻沒發出一絲異響,皆垂首斂眸,像是訓練有素,高矮胖瘦也很勻稱,看在眼裡很是和諧。
新家相比之前大了幾倍不止,裡外都需要人打理操持,靳曉便只是笑笑說都好。
“閑人退散,讓出通路!”
靳曉看得出,清潭苑的造景陳設與揚州的家裡風格統一,換句話說,一看就是按裴昱的喜好所布置鋪排的,這很好地衝淡了她內心的些微怕生。
兩盞茶後,馬車才又停駐。
這詞只在話本裡看過,顯得比大戶人家還大戶人家。
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瑟瑟秋風當堂而過,靳曉不由打了個寒顫。
她坐下後,婆子仆婦並管事一一過來問安。
裴昱興致缺缺地嗯了聲,也無意關注勞什子國公,隻淡聲命車夫啟程。
此般陣仗在揚州時已體會過一次,靳曉不自覺地挺直腰背。
謔,傳膳。
聽清這兩句,靳曉眼前一亮,好奇地探出腦袋,可惜士兵們早跑得沒影了。
此人一進來,何管事頓時眉梢微動,甚至還朝那人微微福身算作見禮。
只是這行禮衝的是裴郎而非他們夫妻兩個,甚至都沒瞧她一眼,靳曉抿了抿唇不做聲。
“明叔怎麽來了。”裴昱面上的笑意頓時淡去,不似歡喜。
後又抬手叫何管事領著靳曉去墊墊肚子。
拐出去幾丈遠,靳曉忽然想起揚州蟒河邊見過的那個女子,但明叔朝裴郎行禮,那就不會是親屬的關系。
便問:“方才那位明叔,是誰呢?因著不相識,我也沒有招呼一聲。”
何管事微微一笑,和善的圓臉上漾開了花似的,讓人覺得很親切,只是這說出口的話卻叫靳曉愣怔不已:“夫人說笑了,主子哪裡需要朝仆從招呼呢。”
仆從嗎。
那為何是從外面進來,沒有跟何管事他們一起見她呢?
而且裴郎看著不太喜歡明叔,所以才讓她先避開嗎?
實在有太多疑問堵在心口,靳曉見何管事慈和,就一一問了出來。
何管事倒是都作答了,只是細細想來才覺得都是繞著邊兒在說,看似殷勤回答了一兜子話,還熱情地介紹園中造景,卻沒有問者真正想聽的。
許是沒有裴郎允許,她不好擅講?想明白這一點,靳曉頓覺沒趣,神色淡下來,跟著何管事到了一處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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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灰蒙,殘月隱在樹梢。
顯國公府燈火通明,家主剿匪得勝,入宮赴宴,隻余母子三人在廳內用晚膳。
遍身綾羅,插金戴銀的丫鬟們魚貫而入,布上餐食之後又接踵而出,隻留兩個在側,一個執拂塵一個捧巾帕,期間連丁點動靜都不聞。
裴昱以手支頤,忽的笑了聲。
——娘子若在,肯定如臨大敵,像隻機警的小犬挺直脊背豎起耳朵,然後在旁人不注意的時候輕輕吐氣,松懈一下。
兩頰微鼓,甚是可愛。
“阿昱在笑什麽?可以告訴我嗎?我也想一起笑。”
身旁的大哥裴安輕拉他袖子,極小聲地問。
這話若換了旁人,倒顯得陰陽怪氣,但出自大哥之口就是心思無暇了。裴昱笑聲清和:“改日帶大哥出去玩。”
稚童心性的裴安一聽玩樂,連飯都不願定心吃,小豬仔一樣直拱著說:“別改日別改日,一會兒就去好不好?阿昱不在的時候我學會騎馬啦,可以騎很遠很遠!”
“不遠,就在清潭苑。”
還以為是什麽新鮮地方呢,裴安失望地拖長音:“那有什麽好玩的,阿昱騙人。”
“啪”一聲,坐在兄弟倆對面的容華郡主撂下玉箸,美目蘊滿厲色。
裴安立馬把身子放正,又陡然想起這不是在書房而是飯廳,於是趕緊低頭吃飯。
但令他疑惑的是,阿娘不高興並非因為他喜歡貼著弟弟坐,也沒有說什麽食不言寢不語,而是朝弟弟喝道:“不三不四的女人你養著玩玩罷了,還要帶你大哥去見?荒唐!”
“昱兒,馬上二十的人了,玩心還這麽重?”
“出去大半年,我看你明為遊學實則放浪!阿娘問你,可還記得明年春闈?”
“人人都知道顯國公府有個十四歲中解元的麒麟子,你不好好備考,到時名落孫山丟的可不是你一人的臉,你爹累死累活剿匪的功勞也會淪為街談巷說的笑柄!”
容華郡主四十有五的年紀,連年為孩子操勞,鬢邊可見銀霜,但當下訓起人來還是中氣十足的:“還沒成家立業就沉迷聲色,你說說你是哪裡學來的歪風邪氣?”
“我和你爹可是正正經經相看成親的,奉元裴氏也沒有娶妻之前就擅自置外室的先例。你這樣稀裡糊塗弄個女人養在別院,將來安平嫁過來叫她怎麽想?”
裴安見母親嘰裡呱啦說了一通,早就嚇得噤聲,什麽春尾夏尾的他一概不懂,最後一句倒是咂摸出點意思來。
“我知道!”
他如同回答夫子的考問一樣,亮聲道:“阿昱不喜歡安平妹妹!我也不喜歡!”
“安兒休得胡言。”
容華郡主蹙眉視之,又叫貼身丫鬟來,“帶大公子下去。”
“我不,我不下去。”裴安生得高壯魁梧,一把攬著身旁的弟弟,護雛的姿態道:“還沒吃飽,我不走。”
“安兒乖,為娘和你弟弟還有話說,你沒吃飽就跟芸枝到膳房去,今日阿娘許你多吃一盞蜜浮酥奈花,好不好?”
大郎貪嘴,聽到吃食立馬乖乖響應,今日卻怪,搬出蜜浮酥奈花來他都直搖頭。想來是怕她又要訓斥幼子,才會這般。
兩個兒子年齡差了七八歲,一個發育遲滯,一個天縱奇才,這些年來沒有疏遠也沒有鬩牆相爭,實在難得,容華郡主不由的心裡一軟。
她沉下心來想了想,今日丈夫凱旋算得上喜事,幼子又遠道歸來,一家團聚,也確實不該動不動就大小聲。
那便不提外人,隻對著幼子溫言問:“此番南下,途經奉元時,可曾去拜訪過裴氏族老?”
裴昱眼波四平八穩,將茶盞送至唇邊,緩緩飲了一口才反問:“阿娘的耳報神沒有回稟?”
這是在諷她派人盯著清潭苑,他前腳回來後腳老明就登門。容華郡主被這麽一噎,胸腔微窒,複見幼子神色怡然,她心中更是不悅,氣息不穩道:“昱兒,這就是你和母親說話的態度?”
裴安見母親又要動怒,忐忑不安地上前,帶著哭腔抱住母親:“阿娘不要凶弟弟……”
這般懂事的孩兒,旁人卻總說他是個傻子。容華郡主心口直發酸,摟住大郎,輕輕拍著背安撫。
“好好,阿娘不生氣,阿娘不生氣,安兒別怕。”
對於不夠健康的孩子,當父母的總歸多關照些。這麽多年來,容華郡主給大郎安排了很多人伺候,但仍然不放心,每晚睡前總是要親自看顧,夏日驅蚊冬日翻炭。夜裡也睡得警醒,若大郎夢魘,郡主知曉了也是要親去照料的。
眼下見兒子哭得臉蛋通紅,郡主當真後悔——就算再生氣,也不該當著大郎的面訓斥。
是以,親自浸了帕子來,一點一點給大郎擦臉揾淚,柔聲哄慰。
裴昱手裡的一盞茶已吃盡了,長指輕叩著盞沿,濃墨點漆的眼異常平靜。
容華郡主將大兒子送回房,想起丈夫與聖上小聚,少不得要喝上幾杯,遂命人準備解酒茶。
路過廳房,見幼子仍坐在裡面,便隔著丈遠硬聲硬氣地吩咐:“給你兩天時間,把不三不四的女人打發走。”
“安平這陣子被長公主禁足,出不得府門,明日你備些禮過去探望,嘴巴甜一點,別再惹哭人家。”
裴昱嗓音平淡,聽不出一絲起伏:“我與縣主一未定親二無婚約,全然無關的兩個人,貿然前去有失禮數。阿娘也不必總把外人的名字掛在嘴邊,倒是對縣主閨譽有損。”
“再一個,阿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難道看不出長公主無意與裴家結親?”
“你!”
“昱兒,你何時變成這樣,話裡句句帶刺,翅膀硬了不成?”容華郡主氣得頭腦發脹。
但更讓她生氣的還在後頭。
幼子起身,眉間凝著冷意朝她走來,遠遠看著竟有幾分深不可測。
只聽他輕描淡寫地說:“阿娘方才問,兒子蓄養外室、沉迷聲色,是從哪裡學來的歪風邪氣。”
“——想必是,子肖其父罷。”
言罷這句,沉了整日的天空驟然劈下一個響雷,叫人心神震動。而這隻言片語對於容華郡主來說,也實在比驚雷更驚心。
“你…你什麽意思!”
雷電交加,一道道銀光追逐穿梭,像是要刺破天穹,也將裴昱的臉照得愈發煞白。
耳鳴陣陣,他掌根抵住額角,隱忍著按揉兩下。
正欲離去,聽得母親尖利刺耳的喊叫:“逆子,給我站住!把話說清楚,什麽子肖其父,你是說你爹養了外室?”
金尊玉貴的郡主、一品誥命夫人,如同失了智的瘋婦,一把將他從門檻外面拽回來。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說啊!”
巧合的是,位於話題中心的人物剛從宮中歸家,笑意還未完全散去,紅光滿面步履閑適。聽到妻兒的爭執,微笑就這樣凝固在了臉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