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之後的事從小顧明霄的視角裡再看就是一片顛倒的混沌了。

  因為那個時候只有十歲左右的他實在是太痛太痛了——

  他渾身裹著靈火， 滿溢魔氣，渾身是血地在無妄劍宗中內瘋狂亂撞，哭叫著求救， 卻又轟然撞倒一座座假山和屋舍！惹得一眾弟子們驚叫連連！

  但這些弟子驚叫的面容，在那時小顧明霄的眼中都是抽象化， 且模糊的。

  最清晰的， 卻是獨屬於劍神出手時那漫山遍野映滿天穹的金光……

  也就是這抹金光，讓那時徹底失去神智的小顧明霄微微平靜了一瞬。

  他站在那，呆呆地朝天上那抹金光看去，雖然身上還是很痛很痛，但， 他好像知道， 師尊來救他了……

  小顧明霄身上的靈火最終被劍神滅去，他這時燒得面目全非， 渾身顫唞著， 只知道叫痛。

  可在看到平日裡都是微笑著的劍神罕見地露出既驚且痛的表情後， 小顧明霄又瑟縮了一下……

  他害怕，師尊知道他的身份而嫌棄他……

  他的傷勢反反覆複，如此這般折騰了很多次。

  但他卻發現，不光劍神和靈璿英來了，妖尊也來了。

  後面的事，江楚容幾乎也都猜到了。

  可現在的顧明霄懂了。

  這時，靈璿英靜靜看了小顧明霄一眼，雖然神色有些不忍，但還是道：“顧師兄，魔神亂世的預言發生在二十年後，若你不希望明霄有事，我可以幫你封印他。他現在體內魔氣被激發，一旦前世因果蘇醒，很容易被魔神意識吞噬，這太危險了。”

  沉靜得讓人覺得有些可怕……

  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那時小顧明霄讀不懂那麽多的情緒，隻當是他們太累了。

  因為被靈火燒傷的時候，痛是痛的，但那種折磨並沒有持續太久。

  三人聯手，各自取心頭血，替他重塑骨血。

  之後妖尊因為妖族動亂，在替小顧明霄修複好身體之後，便又立刻趕了回去。

  出自道義，也出自仁義。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躺在白玉床上的小顧明霄終於等到了他救命的機會。

  他眼眶竟是不自覺微微紅了一點。

  一時間，劍塔內只剩下靈璿英和劍神二人。

  可他們還是救了。

  劍神：“好，那就有勞璿英你了。”

  等小顧明霄一身骨血重塑完畢，三位強者都明顯變得憔悴了許多，妖尊和劍神開天路回來，本就有傷在身，這麽一來，幾乎是雪上加霜。

  靈璿英隻靜默了一瞬：“此事因我靈族而起，我作為族長合該一力承擔，不必顧兄開口，我也會救他。”

  記憶還在繼續——

  時間很慢，似乎是持續了好多日……

  劍神那時的嗓音便仿佛老了十歲，沙啞而低沉：“璿英，我平生沒求過你什麽。但這次，我求你救救明霄。”

  直到有一日，昏睡中的小顧明霄隱約聽到劍神同靈璿英的對話。

  小顧明霄這會已經恢復了神智，他知道是三位強者一起救了他，所以都不需要劍神教他，他就很認真地撐著還在恢復中的疼痛軀體爬下床，對著三人依次認真磕了頭。

  可小顧明霄那時渾身經脈和大半邊臉以及身體都被燒壞了，恢復的過程，對於當時只不過十多歲的他來言，完全是一種近乎凌遲的漫長折磨……

  之後小顧明霄的記憶便是零碎而片段化的。

  之後兩人的話音越來越低，昏睡中小顧明霄又聽不清了。

  靈璿英雖然是全盛之軀，但抽掉了三分之一的靈血，對於她來說亦是極大的折損。她雖未白頭，可臉色卻肉眼可見地蒼白。

  他們是在擔心若是自己真的救回來一位魔神，日後修真界的日子便不會好過……

  靈璿英在這裡付出最大，因為靈族乃上界種族，只有她的血才有生生造化之功，所以她幾乎抽去了全身將近三分之一的靈血才替小顧明霄將渾身的經脈血管接續完畢，恢復到如常的情況。

  在此時此刻， 感知到那時顧明霄心境的江楚容：……

  劍神並沒有怪罪小顧明霄，他這時輕輕把幾乎毀容的小顧明霄抱在懷裡，便一邊給他輸送靈力，一邊啞聲道：“別怕明霄，師尊永遠不會不要你的。”

  而即便是三位入聖境強者，要替一個孩子重塑近乎一身的骨血也還是極為耗費精力的。

  接著， 江楚容便忍不住默默看了顧明霄一眼。

  說來也怪， 最開始顧明霄的情緒是激動了那麽一瞬的，但從看到記憶中小顧明霄被靈火灼傷被迫化魔之後， 顧明霄的反應卻異常平靜， 平靜到讓江楚容有些擔心。

  靈璿英和妖尊見狀，都連忙把他扶了起來，只是神色都還是有些沉凝。

  尤其是那雙冰潤漆黑的眸，就這麽靜靜看著面前的記憶畫面， 裡面一絲多余的情緒也沒有。

  妖尊的容貌也從極為漂亮的青年漸漸向中年的氣質轉變——這是損耗了壽命的征兆。

  江楚容什麽都做不了， 只能在這個時候愈發握緊兩人十指相扣的手， 用同心生死契將他自己的安撫的情緒一點點傳遞過去……

  劍神的頭髮，也就是從那時起，白了一半。

  小顧明霄在聽到劍神這句話的那一刻，心上緊繃的那根弦終於一點點松了下來。

  小顧明霄：！
  劍神這時靜靜問：“如何封印？”

  靈璿英：“像那些為了保存壽數的強者一般，徹底封印。等解封之後，他年歲不變，依舊可以如常生活。”

  劍神不說話了。

  小顧明霄這時卻仿佛懂了什麽，他遲疑了一下，默默就仰頭看向一旁的劍神道：“師尊，如果可以，我願意被封印。”

  劍神聽到小顧明霄這話，神色略微複雜了幾分，然後他就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小顧明霄的頭，低聲道：“可你是注定的救世之人，若是封印了你，誰來救世？”

  小顧明霄怔住了。

  靈璿英也沉默了。

  良久，劍神忽然微微一笑，道：“說來也真是奇妙，預言中二十年後的亂世之禍源自魔神轉世，救世之人卻也是魔神轉世。”

  靈璿英靜了一瞬，神色有些複雜地低聲道：“也許是我預言能力不足。”

  劍神平靜搖頭：“不會，璿英你的預知靈眼的精準程度已經超越了師弟。那可是孔雀明王尊者的功法，你都能超過，便證明不會有錯。”

  “只是為何，兩個截然不同的預言會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

  “也許，魔神轉世有兩個？”

  靈璿英心頭微動，旋即她道：“或許真是如此，真神都可以化身萬千，那轉世未必就只有一個。”

  劍神聽到這，原本憔悴的容顏多了幾分神采，正要開口，可就在這時，一旁的小顧明霄忽然低聲道：“師尊，如果我真的就是那個滅世魔神呢？如果你們不封印我，萬一哪一日我又失去理智——”

  “你不會。”劍神輕聲道。

  小顧明霄怔住了。

  說著，劍神又淡淡一笑，輕輕撫摸著小顧明霄的頭道：“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你那會穿得破破爛爛的，餓得面黃肌瘦，卻還要用葉子捧了雨水去給一株快要枯死的小花澆水。”

  “你那會明明自己都快餓死了，但澆花時的神色卻極度純淨、平和，一絲戾氣和窘迫之色都沒有。”

  “那時我就想，此子有赤子之心，若要收徒，便收他吧。”

  “後來你璿英師叔佔卜出你就是救世之人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意外。”

  “隻覺得，合該如此。”

  “不錯，合該如此，合該是你。所以即便今日，我也還是這個想法，從未變過。”

  從來不擅長表達情緒的小顧明霄在聽到劍神這句話的時候，他眼圈驀地就紅了，他鼻子抽了抽，小聲道：“師尊……”

  劍神莞爾：“哭什麽，男子漢，不可以哭。”

  小顧明霄強忍住眼淚，不哭了。

  而這時，劍神又抬起眼看向一旁的靈璿英，道：“璿英，再替我做一件事吧。也為未來的救世之人做一件事。”

  靈璿英：“師兄請講。”

  劍神平靜道：“其實你說得對，他體內魔氣被強行激發，隨時有可能會被魔神的記憶奪取本來意識。只是我剛才沒有想到很好的解決方法，但現在，我想到了。”

  靈璿英詫異道：“什麽方法？”

  劍神微微一笑：“劍骨乃天生劍修的一身純陽骨血所化，加上無妄劍，應該足夠壓製魔神的意識了。”
    靈璿英原本從容大氣的面容上神色終於微微變了，一旁的小顧明霄也終於變了臉。

  後面……不知道是誰說服了誰，小顧明霄就這麽在掙扎中被打昏了過去——

  迷糊中，他胸口劇痛，勉強睜開眼的時候，便看到長發皆白的劍神正在神色認真且平靜地著看他，將一枚閃爍著靈光的如玉骨節緩緩放入他胸口——

  他喉頭微動，瘋狂地想說：不要不要不要！

  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再後來，轟然一聲巨響，有純陽劍氣和魔氣同時在狹窄的房間內綻放！
  兩廂對撞後，純陽劍氣死死壓製住了魔氣，光芒也一點點暗淡了下去……

  顧明霄被封印的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顧明霄這時靜靜立在原地，看著記憶消散前最後一幕劍神看他時那溫和篤定的眼神，也不知為何，心頭竟沒有漾起太多的漣漪，而是一片出乎意料的空明和平靜。

  太平靜了……

  就像劍神把劍骨剖給他時，那麽溫和而平靜。

  就像劍神說‘合該如此，合該是你’那句話時候的篤定。

  他好像早就知道，劍神會這麽做……

  直到一旁的江楚容露出十分擔憂的神色伸手輕輕撫上他的面孔，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面容上不知何時沾濕一片。

  鴉羽般的長睫輕輕顫了顫，顧明霄垂下眼，低聲道：“我沒事。”

  是真的沒事。

  但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流淚。

  江楚容沒有說話，他能感覺到顧明霄此刻那種豁然到近乎平靜的心境。

  所以江楚容這時只是伸手緩緩抱住了顧明霄，把頭貼在顧明霄肩頭，眼圈微紅，嗓音微啞，輕聲道：“我知道你沒事，是我有事。我沒有你跟掌門那麽高的覺悟，看了這些，我隻覺得心疼你跟掌門。讓我抱抱你吧。”

  顧明霄靜了許久，輕輕閉上眼，伸手回抱住了江楚容。

  兩人就在顧明霄即將坍塌的記憶邊緣緊緊相擁……

  終於，記憶空間徹底崩碎。

  江楚容下意識想抱緊懷中的顧明霄，同顧明霄一起離開這處識海——他想去現實裡再次好好地安慰顧明霄……

  可不知為何，在記憶空間崩碎的那一瞬，江楚容便失去了懷中的顧明霄。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

  然後他竟是赫然在那崩碎的記憶後面看到一片深濃如海的魔氣！

  江楚容悚然一驚！
  而此刻，在那魔氣之海上，正漂浮著一襲無比高大，華美卻又邪魅到極致的身影。

  明明是與顧明霄相同的臉，卻五官更為深邃惑人，充滿了一種勾人心動的欲望美。

  他肌膚是古銅色的，黑亮的墨發微微蜷曲，披在背後，如瀑布一般流瀉而下。額上有一條鑲著墨色寶石的金鏈穿過，臉上猙獰魔紋遍布，卻絲毫不影響他驚世的俊美。

  在他腦後還漂浮著一圈黑金色的魔火形狀的洞淵。

  一襲黑金色華麗絲綢長袍披在他身上，赤足，戴金環，精實的手臂上也有金環，脖頸間則掛著無數燦爛星辰連成的神金項鏈。

  足踏紅蓮業火，身周還有點點散發著殘損光芒的隕星碎片漂浮，華美強大卻又充滿誘惑和魔性……

  魔神波旬！

  江楚容只是看了那身影一眼，腦中便冒出了這個念頭！

  而就在這時，那襲高大華美的身影似乎有所感應，就朝江楚容這邊徐徐看了過來。

  這一眼，江楚容看清了他的瞳眸。

  狹長深邃的鳳眸中嵌著一雙深黑如海的瞳孔，其中漂浮著萬千業火，緩緩旋轉，宛如一個充滿魔性和誘惑的旋渦，誘人誤入其中……

  江楚容一眼心驚，失魂落魄……

  可就在下一秒，那雙瞳眸中綻放出無邊滔天火光朝江楚容撲來！

  江楚容心頭一凜，忽然驚醒！

  ·
  從白玉床上睜開眼的那一刹那——

  江楚容猝然睜眼，猛地就對上對面顧明霄那如黑玉一般深邃如海的眸子，想起剛才在最後在顧明霄識海裡看到的那個身影，心尖莫名微微一顫。

  甚至生出幾分可怕的懷疑來……

  但此刻的顧明霄還是沒有露出任何崩潰或是入魔的表情，本體的眸子依舊清冷如昔。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江楚容一顆心不上不下猶豫不決的時候，顧明霄終於開口了。

  他嗓音有些微啞，道：“我要去見一個人，你陪我吧。”

  這一秒，即便顧明霄什麽都沒說，江楚容也都明白了。

  江楚容驟然松了口氣，知道波旬的意識沒有影響到顧明霄，便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般，輕聲道：“好，我陪你去。”

  兩人起身。

  他們再度順著地宮那長長的階梯，一步步下到了靈玉修所在的水牢。

  靈玉修這時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終於抬起眼，靜靜看了他們一眼。

  這時，看到顧明霄和江楚容一個格外平靜，一個略帶幾分沉冷和憤怒的眸子，靈玉修靜了一秒，恍然。

  然後他就略顯遺憾地道：“沒想到魔神轉世竟然會有兩個，有一個竟然還真是救世主，真是好笑。”

  顧明霄一言不發，祭出一道劍氣，猛地洞穿了靈玉修的肩膀！

  這一次，他的力道比從前的要重了好幾分，靈玉修整個肩膀直接被釘在了後面的石台上，他幾乎慘叫出聲，但很快卻又抿唇忍了下去。

  “這一劍，是還你當年用清塵的名義哄騙我開門。”

  又是一劍飛出！
  靈玉修猝不及防，慘叫！

  可接著，又來了八劍！

  十道銳利無匹的劍氣刺出，將靈玉修四肢盡數狠狠釘穿，鮮血橫流……

  到最後，靈玉修慘叫都失去了力氣，他這時面色蒼白，滿臉冷汗地靠在石柱上喘熄不已地看著對面一襲白衣，清冷如雪的顧明霄，忽然冷笑：“果然還是魔神行徑，你偽裝得再好，也改變不了你骨子你就是魔的事實——啊！”

  又是一劍，直接釘穿了靈玉修的鎖骨，其間隱約有骨頭斷裂的響聲傳來。

  “要殺就殺，我本來早就不想活了！”靈玉修終於徹底崩潰，嘶聲道。

  “我不是來殺你的。”顧明霄淡淡道，“只是來向你求證一件事。”

  靈玉修：？

  顧明霄：“這些年來，靈族的遁世並非真正的遁世，而是被靈師叔一直暗中製衡，無法大動乾戈，對不對？”

  一旁的江楚容：？！
  聽到顧明霄這話，靈玉修臉色驟變，表情也變得極為複雜微妙，驚詫、恐懼、愧疚，膽怯和難以置信種種都混雜在一起，讓他原本俊美的面容變得十分詭異扭曲。

  顧明霄看到靈玉修這幅表情，就知道自己對靈玉修的猜測是對的……

  既然如此，那麽靈玉修種種古怪的行徑便也可以得到解釋了。

  這時，顧明霄靜靜看了一眼一旁的神色震驚的江楚容，便道：“我本來的記憶裡有不少關於靈族的內容，先前隻覺得那些記憶有些怪異，但現在記憶徹底解除，我便知道是為什麽了。”

  說完，顧明霄轉頭又看向靈玉修：“靈族向來自詡神族，以血脈為尊，所以才會對魔神如此恐懼，在知道我的身份後，便一直想不惜一切代價除掉我。”

  “只可惜，靈師叔不同意。所以你們便趁開天路後，三族強者受傷的空隙，先斬後奏。”

  “但你沒料到，靈師叔會犧牲修為來救我，這也正好導致了那些長老趁虛而入打算奪位。”

  “後來的事，無論過程如何，結果我們都知道了。”

  “但心狠手辣如你們，還有十位窺天境強者的存在，卻在數十年內都沒有什麽大動靜。甚至只能在秘境裡悄悄挑動幾族內亂間接破壞三族情勢，這不像你們本來的水平。要知道人族窺天境長老能用的也不過幾位，你們既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又見到師尊傷成這樣，如果靈師叔真的已死或是重傷，你們早就都動手了。”

  “可是你們沒有，這就證明足以證明靈師叔留有後手，甚至手握不少靈族的重大權限，一直在暗中製衡你們。”

  “你們不對外宣傳她已死不是因為擔憂什麽她死了引起其他三族侵略，你們從來不在乎這些東西。只是害怕她某一日掙脫你們的製約逃出，只要你們宣傳她還沒死，便還有退路可走。不然，她真的可以殺光你們。”

  靈玉修終於微微顫唞了起來，從他的表情看出，顧明霄說的是真的。

  江楚容也在這時終於回過神來，隱約有些激動地道：“我娘還沒死，甚至還有余力掌控三族情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