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四目相對， 江楚容在顧明霄那雙冰潤如玉的眸子裡看到了隱忍，看到了坦然，卻……並沒有看到一絲害怕。

  靜默許久， 江楚容回過神來，道：“沒關系， 你說， 我聽著。”

  顧明霄聞言，隻說了三個字：“回地宮。”

  江楚容會意，不再多問。

  顧明霄就這麽再次把江楚容帶回了地宮。

  倒也不是因為他還想囚禁江楚容，只因為地宮是整個無妄劍宗各種禁製陣法最齊全的地方。

  萬一他解開那封印出了什麽岔子，江楚容還能利用這些禁製和陣法限制他。

  但， 這也都隻不是萬全之策……

  只希望， 這次解封能夠順利吧。

  顧明霄這一路沉默不語，江楚容知道事情輕重， 便罕見地也沒有開口， 只是靜靜跟著他。

  江楚容和顧明霄一起上了白玉床，周遭禁製升起，兩人相對盤膝而坐。

  “我替你護法，你解開封印，若事情不對，我便用同心生死契喚醒你。”

  顧明霄在此刻，把同心生死契徹底對江楚容敞開，這樣，在他解開那封印的時候江楚容也能同樣看到他識海裡的內容。

  要不然之前顧明霄也不會那麽躊躇了。

  進入死胡同了……

  顧明霄這時靜靜看向江楚容：“其實要不是現在有你在身邊，我也不敢這麽賭。多虧有你。”

  難道顧明霄本體真的是天魔嗎？
  顧明霄布置禁製的動作微微一頓， 靜了一瞬，才道：“那時我帶你從禁區回劍宗前， 還去做了一件事。”

  或者，就算醒來的劍神沒有能力解開封印，他也能告訴顧明霄這封印是為的什麽，顧明霄自己也能有所準備。

  江楚容聽到這才明白顧明霄為何這麽著急想讓劍神醒來——顧明霄是想讓劍神主動替他解開封印。

  江楚容：……

  一旦不對，也能立刻打斷解開封印的過程。

  顧明霄：“還有十天便是魔神波旬的誕辰，那時他力量最強。如果魔尊滅不了他的殘魂，他必然會有所動作。魔尊雖然受傷，但畢竟是入聖境後期的高手，一旦同波旬融合，修為必然大漲，屆時局面會更複雜。”

  顧明霄揚手一揮，第一道劍氣飛出——

  這時，一襲白衣的顧明霄靜靜走到江楚容身旁，就道：“你退開些，我要破開封印了，免得一會傷到你。”

  稍微遲疑了一下，江楚容道：“不如我們遣人送信去問問妖尊？他興許了解此事？”

  而解不開封印，顧明霄道心有缺，也難以提升修為。

  但……現在顧明霄的修為不提升，劍神就無法醒來。

  兩人這時進到地宮內， 顧明霄把四周落下禁製，便又解開了江楚容手腕上的鎖靈環。

  江楚容：？？？

  他不再多話，隻道：“來。”

  居然舍得就這麽放開他了。

  江楚容不明白這件事跟封印有什麽關系：“什麽事？”

  足足有九九八十一道。

  還沒等江楚容震驚完， 顧明霄便已經緩緩將那日他跟靈玉修的對話如實同江楚容講了出來，最後，他看著江楚容複雜的表情，道：“其實無論靈玉修有沒有同我說這些，我只要突破入聖境，都會看到這道封印。修士若要飛升，必須道心道體無缺，所以，如果我不解開這道封印，即便是入聖境了，修為也難以再提升，更沒法登上天路。”

  這麽複雜的封印，封印的一定是極為重要的東西。

  “來不及了。”顧明霄道。

  兩人本就是道侶，又結了同心生死契，江楚容這時在顧明霄識海裡睜開眼之後便在無邊無際浩浩洋洋的白光裡看到了一扇金色的小門。

  回過神來，顧明霄也淡淡一笑，原本一顆心還微微懸著的他此刻突然徹底安穩了下來。

  江楚容臉色微變：“派人去妖域來回不過數十天，這也來不及麽？”

  靜了一秒，他笑了：“好啊，以前不都是這樣麽？”

  看著江楚容坦誠澄淨的笑意，顧明霄就知道江楚容在這一刻已經接受並原諒了他曾經隱瞞身份的事實。

  門上被無數道有形無質散發著燦然金光的劍氣封鎖，劍氣圍繞著那扇金色小門，飛旋回轉。

  看得出來，是非常複雜的封印。

  “我擒住了靈玉修， 將他關進了劍宗水牢。”

  江楚容終於能動用靈力了， 但此刻， 他活動了一下手腕， 卻沒有走的意思，隻沉吟片刻， 看了一眼在四周又落下無數道禁製陣法的顧明霄便問：“到底是什麽封印這麽可怕？你難道還有別的身份？”

  顧明霄這時掌中靈光流轉，同樣祭出無妄劍氣，只不過他祭出的劍氣是雪白色的，同他的靈力一樣，清冷銳利。

  江楚容依言退開了幾分。

  江楚容心尖輕輕一顫，跟顧明霄對視。

  一個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的影子。

  一瞬間，江楚容什麽都懂了。

  同心生死契轉動，在這一刻，他透過顧明霄那雙清冷沉靜的眸子看到了一個極為熟悉的影子。

  “鏘”一聲銳響，門上的劍氣被斬碎了一道。

  顧明霄面不改色，長袖揮舞，又是“唰唰唰”數道劍氣飛出！
  “鋥鋥鋥”幾聲利響之後，又是幾道劍氣碎去，門上的封印更加暗淡了幾分。

  江楚容一直仔細看著那扇門，這時忽然發覺那扇門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立刻就道：“先停手，可以進去了！”

  顧明霄掌中劍光略略暗淡下來，他定睛看去，便也看到了那道小小的縫隙。

  旋即顧明霄便道：“足夠了，先去探路。”

  說著，他沉吟了一下，主動對江楚容伸出手。

  江楚容默默一笑，走過來，握住了顧明霄的手。

  就在兩人雙手交握的那一刻，兩人同時化為兩道靈光朝著那道已經被打開了一道縫隙的小門飛去——

  須臾間，兩個進入了封印後。

  封印後，一片大霧，江楚容蹙眉小心翼翼地朝那大霧後面感應，卻似乎沒有什麽特別蘊含靈力的東西。

  江楚容正在奇怪，一旁的顧明霄心有所感，不由得喃喃道：“這裡封印的是記憶。”

  江楚容：？

  “記憶？什麽記憶值得這麽封印？”江楚容也懵了。

  顧明霄靜默一瞬，道：“我也不知，先去看吧。”

  江楚容：“嗯。”

  於是兩人在大霧裡並肩前行。

  走著走著，他們竟是看到了一片十分熟悉的景象。

  景象中竟像是明王殿，明王殿後那時的山上竟然還坐落著一處庭院，桃花片片，竹林蔥鬱，十分幽靜雅致。

  這會，三個年歲不大的小孩在庭院裡一起玩。其中兩個看起來十歲出頭，高一些，也年長一些，眉眼都分外精致。一個笑吟吟的，一個清冷冷的，看得出來是美人胚子了。

  還有一個不過兩三歲的樣子，皮膚雪白，略帶一點嬰兒肥，雪團子一般，漂亮極了。

  江楚容看到這一幕，神色有些微妙：“這是我們和宿兄吧。”

  顧明霄盯著這一幕看了許久，低聲道：“難怪……我就說，我不該對宋清塵毫無印象的。”

  原來是記憶被封印了。

  而這時，小宋清塵正扒著小顧明霄的腰帶，要玩他腰間的短劍。

  小顧明霄淡淡道：“你還小，玩這個會死。”

  小宋清塵：……

  小孩只知道死很恐怖，“哇”得一聲就哭了出來。

  小顧明霄臉色微微變了，又補充道：“不玩就不會死。”

  小宋清塵哭得更厲害了。

  一旁的小宿紫川看不下去了，便用妖法變出了一朵十分漂亮的花去逗小宋清塵，終於把小宋清塵逗得破涕為笑，圍著小宿紫川高興叫著：“美人哥哥真好，最喜歡美人哥哥了。”

  江楚容看到這一幕，神色略顯詭異，半晌，他默默看了顧明霄一眼：“你可真是從小就不會哄人啊。”

  顧明霄清冷面容上罕見地微微有些窘意。
    之後，便是三個小孩的日常相處。

  而日常便是，小顧明霄把小宋清塵弄哭，然後小宿紫川把小宋清塵哄好。

  江楚容越看越覺得好笑——其實他從旁觀者的視角看得出來小顧明霄是想讓小宋清塵開心的，奈何太直男了，每次都用力過猛，小宋清塵又過於膽小，就這樣，每次都哭。

  倒是顧明霄，此刻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中。

  繼續看也有點頭痛，但也不能離開。

  只能耐著性子看下去。

  終於，又過了幾日，有人來這莊園了。

  而這時，江楚容頭一次在顧明霄的記憶中看到了當年那些都隻活在傳言中的人物的真面目。

  那時的劍神並不是個須發花白的老頭，反而是一副俊朗的中青年人模樣，看上去三十歲左右，身形筆挺，穿一身雪白劍袖，梳著高馬尾，整個人非常精神銳氣。

  江楚容看到這樣的劍神不由得震了震。

  顧明霄覺察到江楚容的想法，神色微動，便微微歎了口氣，解釋道：“師尊開天路時二百來歲，對於入聖境強者來說，其實還在盛年。後來他是受了重傷，體內靈力流逝太過，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江楚容安靜了一會，道：“掌門真是辛苦了。”

  畫面還在繼續進行。

  那時的妖尊也比現在看上去要年輕許多，時常含笑，墨發披肩，模樣極為華美優雅，穿最漂亮的金飾華服，立在那便如同一張最好的風景畫。

  魔尊的容貌是三個男子裡變化最小的那個，只不過那時他俊美無儔的眉眼盡是難以掩飾的倨傲和鋒芒，不如現在蒼白陰鷙。

  三位強者都是最意氣風發的樣子。

  至於剩下的兩人，不用顧明霄介紹，江楚容便知道了。

  一個一襲紫金色長裙，模樣極盡美豔大氣，即便是這些人裡唯一的女子，也還是難以掩蓋她的風華萬千。

  想必就是江楚容的母親——靈璿英。

  在看到靈璿英的那一瞬，江楚容一顆心莫名跳了一下，難以言喻的親切感油然而生。

  從前他只聽過靈璿英的名字，並未見到本人，所以只是有一個抽象的概念。

  但今日見到了，他從內心深處便不自覺湧出一股對靈璿英異常的依戀和親昵來……

  而一旁戴著黑色面具，神色清冷，只露出一雙狹長桃花眼的青年男子，顯然便是江楚容那神秘的父親了。

  看到自己父親的時候，即便都沒看到臉，江楚容也還是條件反射地覺得親切，依賴……

  他心緒微微動蕩了起來。

  顧明霄就在這時握緊了他的手，低聲道：“等此間事了，我陪你去找他們。無論是生是死，我都會陪你把他們找到。”

  江楚容聞言，回過神來，不覺啞然失笑：“你可真是太會說話了。”

  這個時候不應該安慰說他的雙親一定會沒事麽？
  顧明霄倏然沉默，略微有些尷尬。

  倒是江楚容，又笑了笑，看了他一眼：“也罷，你嘴巴不好使這個毛病看來是天生的，我也不指望你改了。以後少說些便是。”

  顧明霄：……

  也就在這時，顧明霄識海裡的記憶畫面轉動，一下子就跳回了無妄劍宗。

  江楚容倒是立刻就收回了繼續調侃的心思，認真看去。

  回到無妄劍宗，小顧明霄跟小宋清塵和小宿紫川分開，有些怏怏不樂。

  不過他沒有太表現出來。

  而很快，劍神他們便要去開天路了。

  小顧明霄被一個人留在劍宗內，那些日子他的記憶就是日常練劍，然後看著小宋清塵送給他的一個白色靈蠶絲劍穗發呆。

  畢竟他在宗門內輩分尷尬，同齡人不敢同他一起玩，平輩的也跟他玩不到一塊去，難免就孤獨寂寞了。

  而他盯著看的那劍穗也不是小宋清塵自己做的，而是小宋清塵在妖族一個夜市上讓靈璿英買給他的。

  那日，小顧明霄難得沒有把小宋清塵弄哭，小宋清塵便央求靈璿英帶著小顧明霄和小宿紫川一起上街。

  臨分開的時候，買了兩件禮物，給小顧明霄的是劍穗，給小宿紫川的是一根紫玉發簪。

  江楚容這時忽然道：“對了，那發簪，我見宿兄戴過。”

  一旁的顧明霄：……

  過了許久，他道：“劍穗我也沒有扔。”

  江楚容詫異，看了顧明霄一眼，正要詢問那劍穗的情況，顧明霄的記憶畫面又變了……

  這次變是劍神他們開天路失敗後，但失敗後被魔尊偷襲重傷的劍神姿容還是如同往昔一般，是個青年人的模樣，只是顯得蒼白憔悴了許多。

  遠沒有今日江楚容看到的那麽氣息衰敗。

  這也就是說，劍神之後的重傷確實另有隱情……

  江楚容神色略略多了幾分沉凝，顧明霄也是，兩人都不再分析，繼續往下看——

  只可惜那時顧明霄還太小了，就算知道劍神受傷，也沒法聽到太多內幕，只是每天被迫待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提心吊膽。

  忽然，這一日。

  有人來找顧明霄了。

  是一個十分柔和優雅，但讓兩人都心神一凜的聲音。

  是少年時的靈玉修！

  靈玉修那時同靈璿英也一同去妖族露了面，但他因為年紀大了，就沒同三個小孩子一起住。

  這會，他卻又突然出現了！
  而此刻，靈玉修在小顧明霄的門外喊道：“明霄，我帶清塵來找你玩了，你出來麽？”

  劍神臨閉關前其實告誡過，讓小顧明霄此時對宗中長老都警惕些，不要隨便開門見人。

  小顧明霄都聽了。

  可這時，來的不是宗中人。

  而且，在那時小顧明霄的記憶裡小宋清塵是個好弟弟，那麽靈玉修自然也是自動納入好人的范圍了。

  當即，他不疑有他便跳下床去，難得開心地去開門——

  江楚容看到這一幕，心頭莫名就生出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他想要讓小顧明霄不要去開門！
  但這裡已經是顧明霄的記憶了，一切已成定局，江楚容喊也沒用。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顧明霄開心地跑下床，打開了那扇布滿禁製的門。

  小顧明霄打開門後，看到了少年靈玉修，卻沒有看到小宋清塵。

  只看到了少年靈玉修身後一個渾身被黑袍遮住的高大身影。他心頭一凜，已經意識到不對，往後退了一步，就想把門狠狠關上！

  可已經來不及了！
  窺天境強者的威壓轟然而至，瞬間便把小顧明霄碾壓地跪倒在地，悶哼一聲，咳出血來。

  江楚容看到這一幕，猛地抿緊了唇。

  顧明霄神色清冷沉凝，眸中光芒也極為幽邃，帶著一絲深濃的血紅魔氣。

  直到——

  少年靈玉修居高臨下地冷冷看了小顧明霄一眼，掌中凝出一團幽藍色的靈火，緩緩飄下，落在小顧明霄頭頂——

  “嘩”的一聲，靈火瞬間點燃了小顧明霄全身！
  小顧明霄頓時疼得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他在窺天境強者的威壓下和靈火的灼燒中拚命掙扎，他嚎叫、痛哭、求救，問為什麽？
  但他的哭喊和求救聲卻絲毫沒能傳得出去，因為，都被那窺天境強者限制住了——

  見到這一幕，江楚容整個人身上的血都沸騰了起來，他頭一次，對一個少年生出了無邊的殺意！
  顧明霄的心神也在此刻瘋狂震蕩，要不是江楚容反應過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他恐怕也要心神失控了。

  忽然，兩個憤怒到極致的人，在此刻聽到了一個略帶沙啞和低沉的嗓音靜靜響起。

  那嗓音是那穿著黑袍，沒有露臉的窺天境強者發出的。

  他此刻一雙冷冽瞳眸靜靜看著在地上打滾痛哭、嚎叫的小顧明霄，漠然開口——

  “魔神轉世，當誅。”

  一瞬間的死寂。

  也就在下一秒，顧明霄的記憶裡有遮天蔽日無邊無際的猩紅色魔氣爆發而出！

  蔓延滿了整個無妄山！
  殺！

  小顧明霄那時極端痛苦的意識裡，只剩下了這一個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