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君》第七十三章 山路 ◇
第七十三章 山路 ◇◎終究,她敗下陣來◎
這兩日都沒有訾顏的消息, 不知道被訾老太太帶回去之後如何了,賀思今遞了兩次帖子進去,都被客客氣氣地回絕了。
訾老太太不喜歡她, 這似乎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顯露了。
直到後來黃婧與宴朝的婚事後, 訾顏說漏了嘴, 她才驚覺原來老太太是因為自己接近訾顏的心思不單純導致。
不過那會兒宴朝的婚事在即,便就是老太太誤會她喜歡宴朝,也都罷了。
如今——
幾年前的婚事不成, 黃婧如今也已然是謙王府的王妃, 一切都似乎是回到了原點。
男未婚女未嫁, 又有青梅竹馬的情誼。
賀思今想著,眉眼不由一跳。
她伸手按了按眼邊穴位,隻覺有什麽仿佛沒有抓住。
重新收回目光,她才輕輕問道:“阿楷在哪裡呢?”
“罷了,你去叫上青雀,再多帶兩個府丁,我帶阿楷去一趟景華寺。”
也是第一次,她單純地求一個人。
此時訾家如若自行提起往日情分,確然是一樁美談。
阿錦狐疑:“小姐怎麽了?”
賀思今伸手去翻,倒確實是認真寫的,字麽,已經有了很大的長進。
宴朝——
如果是往日的宴朝,以訾顏如今的情況,也許訾家不好意思直接提。
怎麽會突然想起這些——
“小姐?”
這一聲喚,將人陡然拉了回來。
所以,這次西戎使團入京,訾將軍帶上女兒,恐怕不僅僅是為了與老夫人團聚,還為了訾顏的婚事。
“還差得遠呢,我可是練了好幾年,才敢說不錯。”說到這,她便又停下。
賀思今放下紙頁,終於明白過來。
殿下,救我。
兜兜轉轉,沒想到幾年之後,她與訾顏,又落到了這般境地。
阿錦不明白,隻點頭:“是,不過,訾大小姐應該還不曾定下吧?”
她不知道當時他究竟為何跟著跳下水,可她卻瞧得見他眼中的意思憤怒。
可這京城中的男子,能與訾顏身世相配的,又有幾個呢?
“小公子還在自個兒院中呢,沒出來,就等著小姐說話。”
但訾顏的年紀相比於其他姑娘,已經大了些,訾家就算是有心挑選,也不容易。
可是,如今的宴朝,已然沉寂了將近五年,就連百姓們都快要忘記了曾經這位政績赫赫的少年王爺。
“對!”
不,是對她的不待見。
“……”賀思今無語極了,這賀思楷,真的該好好請個先生了,還被她罰著呢, 竟然還想著玩, 她覷了一眼籮筐, “這些都是他這幾日罰抄的?”
直到阿錦兜了一籮筐的東西進院子, 她才醒神:“這是什麽?”
他喚的是她的名姓,他說,賀思今你真的是膽子大!
那是她第一次,無比清晰地瞧見他情緒的波動。
對啊,又是幾年過去,她都已經要及笄議親了,訾顏的婚事,卻還未有歸屬。
她心向孫女,怎會一般看她。
待站穩了,賀思今才定下心緒,不由得往後院那面牆瞧了一眼。
怕是尋常人家,訾家也不會輕易看上。
阿錦也跟著瞧:“小公子這回是真的知錯了,小姐你看這字,可不是比在岑州時候好得多?”
如果有什麽,這幾年的信中,她定也是憋不住要說的。
阿錦趕緊扶住她:“小姐小心!”
現下一提及那個人,竟第一個浮現在眼前的,便是那日水中瞧住她的眼。
“小公子差初閏送來的, 說是今年還沒有好好踏過青。”阿錦過來,勸了一句, “小姐,以奴婢看,小公子這回是知錯了,那爬牆的梯子,奴婢已經著人收好了,不會再犯的。”
“阿錦,訾姐姐與我,本就差了些歲數,我們去岑州之前,她也該是準備議親了。”
善學書院、南書房、城門之變,仿佛已經過去了許久。
賀思今一把將那籮筐推開些,莫名心慌。
賀思今凝了凝神,是了,宴朝。
這似乎也解釋了為什麽,訾老太太對賀家一直的不待見。
“景華寺?!”阿錦問,“小姐是要去祈福?”
“爹爹去雲州幾日了,我心下不安,阿楷既然想出去玩兒,這景華寺倒是也是個好去處。”賀思今吩咐道,“你就留在府中,和孫嬸一起陪著我娘。”
阿錦點頭:“是。”
賀思楷已經好些天沒耍了,這會兒激動極了。
“阿姐,自打我們來了京城,我就還沒好好出來玩過呢!景華寺好玩嗎?”
“好玩,景華寺建在山上,山上有梨樹和桃樹,梨花白,桃花粉,相互映襯,很是美麗。”
“哇!還有嗎?”
“嗯,還有一些清冽的溪澗,運氣好的話,能瞧見一些小動物。”賀思今今日說得不少,賀思楷怔怔聽著。
“阿姐以前常來景華寺麽?”
“來過幾次,”賀思今想了想,“挺靈的。”
賀思楷唔了一聲:“那我也去拜拜!”
“心誠則靈,你得自己爬上去。”
“一句話的事兒!”
聞言,賀思今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只有青雀低頭壓著笑意。
小兔崽子到了山腳下也是信誓旦旦的,倒是頗有男子漢的氣概。
不到半山腰的時候,人已經頹了。
又上了一段,開始手腳並用。
後來,乾脆就靠在山石上躺平。
“阿姐……”
“怎麽了男子漢?”
賀思楷要哭出聲來。
最後,賀思楷是趴在府丁的背上入的寺。
縱使如此,對於一個小娃娃來說,也確實是累到了。
她向沙彌遞了賀府的名帖,借了一間清淨的禪房,青雀將賀思楷抱了進去。
這日不是什麽月頭十五的,香客甚少,整個寺廟幽靜極了。
安排給她的禪師在後院中,門前一棵古樹,粗壯古樸地立在那兒,更顯禪意,叫人心都靜了許多。
賀思楷睡得沉,青雀關了門出來:“小姐要不也進去歇息一下?”
“我不累。”她如今年長了些,平日裡也有意識地活動活動,這一次的山路,倒是不覺得難走。
“小公子應該還要睡上一會,奴婢一會跟寺裡討些齋飯,”青雀道,“恐怕這一路上來,都折騰餓了。”
賀思今點頭:“我去大殿裡替爹爹祈福,你在這兒陪著阿楷。”
“奴婢陪小姐過去吧,這兒還有府丁。”
“不用,又不是第一次來。”
前殿裡香火嫋嫋,將近正午,此時隻賀思今一人。
點過香,她端身跪下。
佛祖在上,此番靜靜瞧著下邊的信女,悲憫眾生。
賀思今閉上眼。
所求不多,便就望爹爹能平安歸來。
至於其他,她抿唇半晌,終究是沒有再求。
起身出去的時候,似是瞧見一個有些面熟的身影。
她瞧了一眼,那身影也回過頭來,大約認出她來,那人抬手行了佛禮。
縱使聽不見,也知他定是打的一聲佛號。
賀思今跟著施禮,那無海方丈便就先行離開。
有不知名的飛鳥騰起又轉回,尋繞往後山去。
側面的僻靜小路掃得乾淨,賀思今仍舊心亂,說不清的鬱結,便拾階而去。
林間自有溪水,清澈見底,許是運氣好,竟是見得成群的蝌蚪。
有的已經蹬出了後腿,帶跳帶甩地竄開來。
這溪水也不知源頭何處,賀思今亦是毫無目的,這一行去,不覺就已經走遠。
待回頭的時候,才發現之前的小路已經沒有了,她就這麽自己辟出了一條路來。
站得高,還能瞧得見廟堂頂部的琉璃瓦。
林間的松柏錯立,卻是叫人片刻安寧。
她就這麽瞧著那遠處的天際,耳聞風穿過松林沙沙,心情呼啦一下,就散開了。
這世間事,大多是不夠圓滿的。
走到哪一步似乎都不為過。
也是在這一刻,她才終於對著這一片無人的松林,承認了那麽一點酸澀。
世人皆說草木無情,可它們又何嘗未曾眷戀過風?
只是風過無痕,不會屬於這一草一木。
賀思今想,那又如何呢?
草木見風長,足夠了。
以後,會看見更多的風景。
下山的時候,賀思今有些困惑,來時似乎只是一條道,這怎麽下去的時候,如何都找不見那條小路了。
本是散步,不曾想,竟然會在這兒迷了路。
頓時心下著急,尤其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怕是賀思楷和青雀擔心。
她一路往下,越走越是心焦。
小心扶著樹乾探路,耳邊似有人聲。
剛要出聲,卻覺不對。
這兒似是無人之境,有人在此談話,許是隱秘,她若是撞破,豈非不好。
想著,她往邊上挪了些,卻發現那邊立著的,乃是背對著自己的兩人。
而正正好,那二人就站在小路上。
就是她上來的那條!
難怪她找不到,原是走岔了。
可如今他們在那裡,她又無法過去。
好在這松林茂密,其間多有山石可擋。
賀思今蹲身在最近的一處山岩後,只等著那邊人離開。
只是林中靜謐,飄來了隻言片語。
這聲音……
她驚詫地想要起身,卻覺身後有人襲來。
不及喊,嘴巴已經被捂上。
她驚恐地瞪大眼,身子也被按住。
一瞬間,如墜冰窟。
因為被製住,所以她整個人都在身後那人懷中,那人的呼吸亦在耳畔,叫她不得動彈。
手指不自覺攥住了衣料,賀思今努力冷靜下來。
片刻,身後人卻再無動作,心口處砰砰大震,賀思今終於確定,這人是與自己一樣,不想被那邊的二人發現的。
分析清楚處境,她終於是又動了動。
那人松開些力道,仍是單手覆著她的口。
賀思今伸出一隻手,在面前的岩石上寫字。
“我,不,喊。”
身後頓了頓,終於,也伸出手來。
賀思今目光一閃,心下驟然漏了一拍。
然後,她親眼看著那隻修長的手,一筆一劃地在岩石上寫就。
“朝。”
她沒動,身後人也沒再寫。
稍歇,唇上的手指終於挪開。
賀思今沒敢偏頭去看,隻更加謹慎地蹲在原地。
余光掃見邊上人的青色衣角,正單膝點地,與她一般矮著身姿。
離得近,她隻覺惶惶。
直到那邊一陣笑,是女人的聲音。
不,準確來說,是亓明蕙的聲音。
“可笑,可笑我竟然信了你,呵——什麽一心向佛,什麽清心寡欲,祖心玥,你究竟想做什麽?!”
賀思今一驚,祖心玥,那不是景妃的名字?
與她說話的人,是景妃嗎?!
那個總是撚著珠串的女人?
不過似乎是不想回答亓明蕙,祖心玥只是輕歎一聲:“自己犯下的錯,總歸要承擔的。”
“我已經剃發為尼,往後余生,青燈古佛罷了,”亓明蕙已經有些崩潰,“你要如何才會放過我的雅琪?!”
“說笑了,我沒有對雅琪做什麽,相反,我待她很好。”祖心玥的聲音,“畢竟,惡業是你造的,又與她何乾?只是啊,每次這般想的時候,我又會問自己,當年容妃姐姐又何錯之有呢?她不無辜嗎?都是無辜的人,憑什麽,有人去死,有人卻還能好好活著?”
“祖心玥,不要打啞謎。只要你說,我可以答應你。”
“不急,我有些想容妃姐姐了。我在想,當年如果喝下那杯酒的人是我,那麽如今死的人,該也是我了吧?”
“是,那杯酒本就是要給你的,只可惜,你太聰明,沒有喝成,這麽算起來,該是你害的容妃,又何必來與我討帳?!”
祖心玥聲音仍是淡淡的:“是,確實怪我,若不是我心念著未能嫁的清哥,也不會叫你抓了把柄,害了他們二人。那杯酒,那場所謂苟合,該是我與清哥,不該是容妃姐姐。哦,對了,還應該怪容妃姐姐自己,她太傻了,竟然去愛那個人,愛到甘願以死謝罪。”
說著,她莞爾:“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是第二個傻子。亓明蕙,你竟然會愛那個皇帝,愛到替他擔下罪責。你以為,當年的事情,你不說,便就無人知曉了?”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祖心玥笑,“你忘了?我是酒家女,但凡是酒水,我總是能聞出來的。當年你故技重施,給吝禕也喝了那藥酒,然後安排陛下過去,我都看見了。”
亓明蕙目光都在震顫,她似乎是想起什麽:“你究竟想做什麽?”
“不想做什麽,只是覺得無聊透了,想與你敘敘舊。”
“……”
“賀家這一輩,怕是當真什麽都不知道了,畢竟當年把賀老太醫留在宮中的時候,你就沒有打算讓他活著。不過,我卻是聽見的,吝禕入宮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身孕,正因如此,你才敢孤擲一注地做下那醃臢事,為的,就是將她肚中的孩子據為己有。”
賀思今手指一抖,卻見身邊人全無反應。
唯有那壓在山岩上的指尖青白。
亓明蕙這次也笑了,聲音有些凌厲:“我明白了,你想要給容妃復仇?殺了我就是。”
“不,殺了你做什麽?”祖心玥道,“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好好活著,為了你女兒,你也得好好活著。我要你親眼看著,他是怎麽一步一步為自己的荒謬付出代價。”
“……”
“五年的時間該到了,你可知道,朝王已經被賜婚了?聖旨昨日進的朝王府,賜給訾家。”祖心玥頓了頓,“你說,倘若朝王知道這些,會不會如他爹一般,舉兵城下?”
“又與你何乾?”
“現在沒有關系,但是總有一天,會有的。”
“你回來!”亓明蕙吼道,“我不允許你傷害雅琪!”
“那得看你,聽不聽話了。”
許久,一陣狂笑。
祖心玥已去,是亓明蕙笑出了哭聲。
又是半晌,林間重歸沉寂。
賀思今扒著山石看過去,只看見小路遠處的身影。
她回過頭,男人抵在山岩上的手指收緊,面上卻是全無表情。
本能地,她伸手覆上。
宴朝一震,隻覺握住自己的手滾燙。
他有些茫然地看去,忘了反應。
掌下的拳頭冰涼,賀思今一觸即撤,忙慌解釋:“你……你是不是受涼了,好冷。我們先下去吧?”
良久,男人終於嗯了一聲。
她仰頭看他起身,這才也扶著山石起來,不想,一動,人就懵了。
宴朝低頭:“怎麽?”
“麻……麻了……”她一直是蹲著的,可不是麻得厲害。
賀思今輕咳一聲,她不知道他現在會是什麽心情,總歸應該是想一個人靜靜的。
想著,她便支吾開口:“殿下先行吧,我一會跟上。”
回答她的,卻是胳膊上的力道。
下意識扶住了他衣襟才得站好,接著,力道撤下,眼前遞來手腕。
“扶著。”他說。
“……”她未動,他也未動。
終究,她敗下陣來,挽住了他的胳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