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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十二回眾女客林下結盟劉學官雪中還債

詩曰:

金谷平園春草生,當年池館一時平。

何來侞燕尋華屋,似有流鶯喚畫楹。

客散聲歌明月下,兵殘礫瓦野煙橫。

秦宮漢闕皆成上,流水年年不住聲。

單說這古今盛衰之感,人世死生之嘆:才是繁華,就成了衰落;才離了苦海,又墮了火池。生生死死,變變化化,誰識是前身,誰識是後世?昨日宮翁,今日乞兒,現世就有輪迴。又說甚麼地獄、天堂,來生一轉。

閑話說起,再歸本傳。這汴京城有這七十二衛,俱住的是團營里的武職官兒。當大宋太祖開基坐了開封府,二百年太平世界。這京城豐富奢華,不消說的,只這京營武官們又沒有邊防盜警,吃著錢糧,日日擎鷹走馬,品竹彈箏,好不受用。終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鞠打球,輕裘肥馬。那些女卷越發是頭梳高髻,家扮內妝。分明是良家,打扮的是妓樣,珠珠翠翠。就是個小女孩兒,也學幾腳俏步兒,挽的角兒高高的,在人前賣弄。因此,京城私窩鑽狗洞,也都在這營衛人家裡。他這些人豪盪瀅奢,比著良民不同。有一個黎指揮,又有一個孔千戶,俱在衛里前後居住,和這李團練、張都統、朱都監一班武官,都是一社。每人五十兩銀子搖會,又當孩兒香會——到了元宵,把這小孩子打扮各樣故事,紮起二丈高竿,在頂上頑耍,用錦繡珠寶裝作天上神仙模樣,二三百隊,吹打著遊街。合城士女,上幾萬人爭看。這個會也費幾萬銀子。又有鰲山會、拔河戲會、汴河龍船會,京城五方之地,無般不有。那黎指揮、孔千戶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紀三十餘歲不曾有子。常說:「咱二人日後有了兒女,定要做了親家。」各人到家,和娘子說著笑了。婦人家也有一個會,是正月十五游泰山娘娘廟進香的會。這個廟在京城正北,有泰岳天齊七十五司各樣神抵,大殿、牌坊、周圍廊房奉敕修建,是京師第一個會常因此,到了元宵,這些京城士女出遊,上千上萬的。

那一年,黎指揮娘子、孔千戶娘子,和這一班會上堂客,都約了廟上進香。進畢香,各家都帶酒盒,在廟前一帶汴河大林子里鋪著氈條,打著涼棚,吃酒行樂。也有清唱的,吹蕭的,走馬賣解的,林子里不分男女,坐滿了。因這孔千戶娘子年小好頑,常叫著黎指揮娘子做親家。原來這二人當年各有了身孕,眾婦人有知道的,大家笑著道:「你兩個今日割了衫衿罷!」那張都統娘子四十五歲了,也是個浪的,道:「我就是媒人,」即時,各上面前斟上一杯酒,就割了衫衿。從此,叫親家不絕。日西回家,張都統娘子是大轎,軍牢執藤棍前導,其餘都是小橋回去了。到家各與丈夫說了。

後來兩人見面謝了,真正稱為親家不題。

到了十月滿足,這黎指揮先生了一女,八月生,起名金桂。隔了兩個月,孔千戶也生了一女,因十月半生,起名梅玉。甚覺無趣,也都笑著沒言語。這些娘子們見兩家都是女,道:「等他兩個大了,拜成姊妹,也是親生的一般。」不覺過了周歲,常把兩下女兒抱在一處頑耍,兩家往來,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後來黎家金姑娘許了劉指揮家親,孔家梅姑娘許了王千戶家親。不覺日月如棱,到了六七歲,兩個女孩兒生的畫生一般,沒人不愛,常常在一吝里頑耍。從懷抱里就頭臉相偎,也不像是兩家的。正是:交飛峽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不在話下。

自古久治生亂,樂極悲來。這大金因童貫開了邊釁,從徽宗宣和九年犯邊搶進邊來,童貫遮擋不住,只得上了一本,怞選京營英勇,要這些武職官善騎射的調往河北邊關一帶防守,就把這黎指揮調在懷州,孔千戶調在真定,兩家各挾家眷隨營到任。臨別時,只有兩個小姑娘哭個不了。眾人看著道:「這女孩兒非偶然,像是一路生一般。」

湖上鴛鴦亦有緣,朝來暮去泛波前。

無端共向沙頭宿,一旦分飛又各天。

原來這些因果,俱是一點情根生死不化。只因潘金蓮與春梅是一路托生,前世里兩人情意相投,因此投胎在一個地方。

從小在兩家如一家,後來還一樣結果,豈是偶然?這段輪迴應在後面不題。

卻說吳月娘吃了一場屈官司,把家業賣凈,剩了幾兩銀子,不消半載,真無片瓦根椽。張二監生家要來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著騰房,招客開店。那吳月娘尋思道。「那裡去住,又要使錢賃房。」好不棲惶。看看這高樓大廈、粉洞花墒,當初丈夫在時,嬌妻美妾,歌舞吹彈,好不熱鬧。一個宅子鬧烘烘,全住不開。如今一個寡婦,領著個五六歲孩子,怎麼著住?又到了翡翠軒山洞石山子前,見那太湖石牡丹台的花都枯乾死了,葡萄架久倒了,滿地都是破瓦,長的蓬蒿亂草半尺深,也沒人拔拔,那些格扇圓窗俱被人拆去燒了。前後走了一遍,放聲大哭。小玉領著孝哥掐那掃帚菜吃,孝哥只在檯子草里撲蝴蝶,拿螞蠟耍,那知道是他的繁華舊地全移主,鶯燕亭台不見人。月娘哭了一會,老馮進來,看見月娘淚眼不於,勸住了道:「這亂世里,孤兒寡婦的住著這個大宅子,空空的,到不如尋個小房住著,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里不是劉學官家一塊閑宅子——三間堂房、一間東廚屋,臨街有兩小間屋,一間做過道,小小的個院落,又有二門小影壁牆兒,一眼好井。也是個省祭官老俞家住著,因城裡不便,回村裡去了,一月是八錢銀子,和郁大姐家鄰牆,廚灶火炕是現成的。」月娘聽說,道:「馮媽,央你就去看看,和玳安去立個房狀,且交二兩銀子定下。我看個好日子搬了去罷,這裡戀著些甚麼哩?也不過是個破鍋、兩張破床,不消幾個人就搬凈了。」說畢,老馮、玳安去了。

玳安回來道:「是西豆腐巷裡,到是處好宅子。到了劉學官家,見他那秀才說了許多好話,只道不要房錢。講了一會、還讓了一兩,只立了八兩銀子的契,還賞了我酒飯,才來了。」

取了曆日看,是「九月十三日,移徙安碓磨」。到了那日,先叫了兩個閑漢挑了床和板凳,一張舊紅漆桌子、兩個小凳子,又是一擔破柜子和鍋、盆、炊帚、碗盞等物,只一床被褥,玳安和小玉拿著,背了哥兒。吳月娘還要坐頂小轎過去體面些,賃了半日,他定要五錢銀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月娘和老馮走過來了,才使玳安和應伯爵說與張家知道。那日,賚四家是兩盒子點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棗,因月娘吃齋,就沒敢買肉。賚四嫂過來看了,就是俞大姐從牆西過來道:「大娘來這裡住好,強似在空宅子里。如今王招宣府一家都搬出來住了——燒得破破的,住著也驚恐!」

不一時,劉學官家著管家來問,送了一斗大白米、一斗白面、兩隻活雞、一方肉。送將來,月娘過意不去,賞了管家三百銅錢,使玳安去謝了。月娘說道:「咱和他沒甚往來,如今也還有這樣好人!」

時人滿目炎涼態,此日仍存禮義交。

猶有火來燒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來人有一德,即有一德之緣,有一惡,即有一惡之報。當初西門慶曾與劉學官有急難相周,自然得此善緣。

到了年殘臘盡,玳安小廝因夾傷了腿,又發了瘡,出不得門。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之深,滿城中煙火蕭條。

經亂后,誰家是豐足的?月娘起來,自己拿著掃帚和小玉把雪除了。看看灶上,少米無柴,孝哥沒點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紅爐暖閣、美酒羊羔,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當初過著這樣日子,還嫌不足,今日那討的一口好飯來給這孩子吃吃,也夠了。心口念著,正是犧惶,聽見拄杖響,原來郁太姐過來討火。月娘時常供養這尊銅佛,燒香不斷,就在香上點著取燈給他去了。月娘拿了一件舊絹夾襖兒,使小玉當鋪當一千文,街上買米,只當了八百錢。不一時,小玉回來,滿頭是雪,使個小口袋盛著米,提著一條草繩,栓的五很大炭,又是四個大燒餅,放在桌子上,小玉上灶前烘衣裳去了。月娘下去燒起炭來給孝哥烘襖,一面烤著燒餅。小玉才去下米,又沒有賣水的,只得掃雪為炊。想起西門慶在時,那一年掃雪烹茶,妻妾圍爐之樂,不覺長嘆一聲,雙淚俱落。有一詞單道富家行樂,名《沁園春》:暖閣紅爐,匝地毛氈,何等奢華!正彤雲密布,瓊瑤細剪,銀妝玉砌,十萬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侞酪羊羔味更佳。擁紅袖,圍屏醉倚,慢嗅梅花。

登樓遙望歸搓,江上漁村柳半斜。見柴門靜掩,一聲吠犬,孤村冷落,兒陣歸鴉,滑拙殘灰,牛衣寒絮,市遠錢空酒莫賒。應須念,灞橋詩客,驢背生涯。

這首詞單說人生苦樂不同,光景各別。即如富家見此雪。

添了多少清興!披的是狐裘貂帽,燒的是獸炭沉煙,打開那隔年的泥頭竹葉,是著那窗前盆內梅花:或學陶學士掃雪烹茶,或學黨大尉淺斟低唱,呼兩個知心快友聯詩、得意佳人度曲,看著那鵝毛細落,鴛瓦平鋪,征呼豪飲,只恐怕晴了天,雪消泥滑,令人敗興。那知道山野貧民、窮村寡婦廚下無薪、瓮中無米,忽然大雪把門屯了,一把火也沒處討,身上寒冷,鋪著床破蘆席,兒啼女哭,那鄰舍人家,借不出一把米來,又出不去,灶門口墩著烤那牛糞火,滿屋都是臭煙。他望晴不晴,看著好惱。今日吳月娘先過的是前邊的好雪,今日過的是後邊不好的雪,那得不酸心落淚?從來說乍受榮華怎受貧?先貧后富好過,先富后貧難過了。月娘看著孝哥吃那冷燒餅,熬了些稀湯沒油的兩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自家往這命上想了一想,道:「我終日聽講佛法,說那繁華是假的,要窮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這一點苦受不得,還凡心不退,該有此折磨。這樣亂世,守著這個孩子吃碗粗飯也就夠了!」只這一念,回過心來,上佛前上了香,拿著薛姑子送的那數珠,坐著念佛,自家勸自家,也就不惱了。

從來絕處逢生,月娘是個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二日,柴米將盡,可那裡去安排!只見一個人,二門口裡探探頭出去了。玳安認得是劉學官家書童,問道:「來做甚麼!」

那人沒言語了。過了一會,就是一擔炭、一瓶酒、兩盤子挂面、一斗小米子。知吳月娘吃齋,說道:「多拜上吳大娘,這是俺大媽媽送的。因大雪裡,你老人家沒火向。還有一件事——等天晴了,自己來看,有話說。」月娘見雪中送炭,不覺滿心感激,著玳安收下,又沒個錢賞他。道:「小王,你把酒倒了壺裡燙起來。和玳安吃了去罷,家裡又沒人吃這酒。」

那人不住下,跑的去了。月娘道:「他爹在日,人來人往,好酒好肉,不知養了多少人,沒見個探頭問聲的。那裡走出個劉學官來,這等看常!」

到了天晴,劉學官夫人一頂小轎過來,領著個丫頭,掇著個皮匣鎖著,先進去說了,月娘忙出來迎接。和月娘拜了,炕上坐下。月娘見這劉學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紀,穿的是沉香色雲絹披風,套著山繭綢夾襖,下穿的月白素絲綢白拖邊裙子、大雲頭青緞子高底鞋兒,頭上白了,稀稀兩根簪,也不戴釵掠,青絲手帕搭著頭,說:「這時沒過來看看,通不得閑。」說了幾甸話兒,就取過那匣子來,袖子里拿出個汗中,一把小鑰匙,開了,取出五封銀子,是五十兩,放在炕上。月娘全不知道,問這銀子那裡的,劉學官娘子才說:「這是那年上山東去做學官沒有盤纏,借的他西門大爺的,今五六年,常常記掛著,窮教官,湊不成塊。昨日他爺從官上寄將來,著我自家親交給大娘,還該添上利錢才是。難道受過的情,就敢昧了這宗賬罷?何普做來生債,變驢變馬也要還人!」說著話,小玉斟上薑茶吃了。月娘只要收一半,劉老夫人那裡肯。月娘沒奈何收下,謝了又謝,送的出門,上轎去了。

有詩讚這劉學官不昧孤兒債。

俠氣文名海內聞,老來投筆效河汾。

素車義重存雞黍,繹帳風情著典墳。

一諾何曾欺過墓,千金豈忍負高雯。

應來結草銜環報,多少人間狗疵群:

那《感應篇》說道:「負他財貨,願他身死。干求不遂,便生咒恨。」又說:「受恩不感,減人自益,得新忘故,口是心非。」單說這世上背義忘恩,騙了人的銀錢,還要尋出個題目來說那人的過惡,又要佔個地步,說自己不是詐取他的。小人昧心,無所不至。及至追債成嫌,興詞告狀,就要傾他的家,害他的命,只為一點貪心不肯還債,結成天大冤讎。因此,仗義疏財的人遇此等事也就不敢慷慨了,寧可善辭,不可信真。也只為人心大險,全忘了那初心,只記著這后怨。俗說的好:「朋友莫交財,交財仁義絕。」那《感應篇》說那陰曹還債的事,小人些須欠少,死後變牛變豬來還的。那死者真魂託夢與他子孫:「速速來贖,免我受苦!」其子果然來還,贖他父母回家,把豬牛養著善終了的。如此等事,不止野史中載之甚詳,也有如今親見的。何況設謀用智,得了人幾百幾千,倚勢恃成,奪的人好宅好地,那有個長遠養子孫之理!今日劉學官一個窮教官,西門死後六年不肯昧孤兒的債,後來他公子劉體仁中了甲榜,子孫三世榮貴,總因不昧良心,恤孤念寡,天地鬼神豈有不記錄他善功的?

但不知月娘同孝哥將來作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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