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饒歷九月五日，也就是北方人常說的農月五十五。

薩塔不情不願地從梆硬的地板上爬了起來，眯著惺忪睡眼，抽出枕頭下的厚實筆記本平攤在大腿上，本能地坐直身子來。作為一名法師每日必須準備的早課，年輕的鍊金術師似乎已經將其刻入了本能當中：每當時針跳到數字五的時候，他就會如同夢遊一般掏出自己記載著常用法術筆記本，開始準備著今日份的法術。

嘴角還十分滑稽地垂下一絲涎水，微張的雙眼中充滿了朦朧霧氣，一邊不自覺地搖頭晃腦，一邊如同夢囈般的碎碎念似的整理起龐雜的法術池：「嗚……簡易治療術……法師護盾也得要呼……光亮術完了還有~還有……」

就這麼絮絮叨叨地念了將近一個多小時，迷糊狀態下的薩塔方才記錄完了全部的三十個法術，並以法術位的形式固定在了靈魂霧頂部——業內術語為『識海』的界層當中。

當法術位烙印在識海生成的瞬間，原本安靜盤踞在靈魂霧中部『源海』的魔力被同步湮滅了大半；雖然薩塔從來就沒有，也沒法測量自己的魔力儲量到底有多少，但他依然能覺察到體內的魔力肉眼可見的減少：就像茶杯中的清水，被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從中間豎著切成了兩半，並抽走了其中一半；而剩下的半份魔力，則在取走的瞬間恢復了正常。

而在霎那間，一股來自靈魂最深處的寒流隨之席捲而來。刺入骨髓中的寒意，逼得薩塔登時從半夢半醒的狀態當中清醒過來，雙手猛地抓起身前的被褥死命裹住全身；接近著一聲響亮的吐息聲響起，薩塔的嘴前憑空出現了一片凝實的紫色雪霧，輕飄飄地落在了狼皮毯上：「嘶……早知道就不一口氣記三十個了！」

不過這陣極寒來得快去得也快，五分鐘時間不到；薩塔就已經穿戴整齊，開始整理起在戰鬥時所需的裝備道具，至於洗漱這類的小細節，則全被他一股腦地丟到了腦後，一切等整理完了裝備再說。

簡單喝了點麥粥的薩塔最後還是沒趕上洗漱，就被霜雪的尖利哨聲催促著，帶著自己的包裹像是被趕牲口一樣地趕到了船上。如今正百無聊賴地坐在甲板上，感受著清風裹挾而來的水汽用力咬著嘴裏的咀嚼棒：這種傳統的樹枝牙刷需要使用者先把根部嚼爛，然後這些柔軟適中的纖維才能用來清潔牙齒；雖然嚼爛樹根是個費時費力的活，但在使用過一次質地堅硬粗糙的豬鬃牙刷後，薩塔打死也不想再用第二次了。

待到用河水洗漱完畢後，薩塔隨手將咀嚼棒用力捏在手心，磅礴的魔力從手心中不停湧出：轉瞬之間，原本的樹枝咀嚼棒已經轉化為了，一根鉛筆粗細並通體晶瑩的淡藍色類晶狀物。將其小心翼翼地別在耳後，然後轉身向著船艙內走去。

船艙內的空間很大，除去留守的二十人外，剛好一百人連帶著裝備補給全部塞進了這艘卡特快船中。這也是最令薩塔感到難以理解的地方：為何一個地處於內陸的傭兵團，居然能擁有一艘載重兩百噸左右的近海軍艦，甚至連外表的執法船塗裝都沒有做太大的修改。

「蕾希姐，這艘船真的是我們團裡的船嗎？」

薩塔指著貨艙裡的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以及那五門被鎖鏈牢牢捆住的輕型小炮，忍不住對蕾希提問到。蕾希則捏著下巴仔細回憶了下細節，然後把手搭在薩塔的腦袋上順毛摸了摸，篤定地回答道：「沒錯，這的確是咱們團裡的船，剛進團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

「船似乎是有人買了艘退役軍艦送給團長的，團長他自己不會開船，就轉手租給同鄉拿去載貨。只是約定好了，每次招新兵的時候他們就得回來幫我們運輸，算是租金低的補償了。」

「原來如此！」

薩塔一臉恍然大悟地微笑點頭，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自己的隊友上。

在上船之前，作為總指揮的霜雪便已經分配好了具體的人員位置，由帶隊老兵帶著新兵在船艙中的指定位置休息，並進行初步的認識磨合。得益於薩塔的法師身份，他的隊友們也是由霜雪精心挑選出來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名叫雷明頓的前擲彈兵，一位身高超過兩米的小巨人：此刻他正穿著一身有些古舊的半身甲，正面色鐵青地枕著包裹躺在地上休息。薩塔光是仰頭看他都非常吃力，都不願在他的身邊多待半秒鐘，生怕自己被這尊鐵塔給壓得喘不過氣來。

「歐斯曼，你們還能堅持的住嘛？我這裏剛好有些抗暈船的藥劑……」

視線匆匆忙忙地從這位擲彈兵的身上移開，來到一位頭戴厚氈帽的黝黑中年男人身上。自稱為歐斯曼的男人也是個熱情的自來熟，靠著他閑不下來的嘴巴，六個人在上船前就已經互相認識地差不多了；結果這位來自法師荒漠的漢子並不習慣船上的顛簸生活，所幸這些東北遊牧人沒有吃早餐的習慣，只是吐了一陣酸水後就在地板上躺屍。

「……」

見歐斯曼都沒力氣說話了，薩塔也顧不上太多，直接返回背包旁抽出一支銅管，不由分說地就往他嘴裏灌。

沉默寡言的獵兵中士凱特，以及他身旁的阿露絲女士兩人情況稍好，至少能有力氣回應薩塔的話，還能自己把葯喝下去。

整個六人組除了已經習慣了的蕾希，和南方出生的薩塔外，其餘四人都不同程度的暈船，這讓他感到非常擔憂：「這一個都暈得這麼厲害，待會上戰場可怎麼辦啊？」

「放心，不會讓你們這麼上戰場的，還要同駐防部隊取任務地圖呢，有時間給你們休息的。」

蕾希突然伸出手來揪住了他的肩膀，一把將猝不及防的薩塔摟到了她的身旁，開始用力地揉搓著他的腦袋來，似乎是覺得手感特別的好：「看你這副著急的樣子，難不成害怕了？」

「害怕倒是不至於，只是……」

薩塔老老實實地待在蕾希的身旁，一點也沒有反抗的跡象；只是他突然閉起了雙眼，開始沒由來地唉聲嘆氣：「只是一想到可能會有人親自死在我的手上，心裏突然就煩悶的很……蕾希姐，你說為什麼團裡的新人考核一定要強調去殺魔族呢？」

「明明軍隊裡考驗新兵的時候，也沒有讓他們立刻上前線殺敵啊？何況現在不是傳統的停火期嗎？」

面對著薩塔的一連串發問，蕾希把玩辮子的左手也忍不住停了下來，轉而輕輕地拍了下他的後腦杓：「我從來就沒想過這個問題，當傭兵的聽命令辦事不就好了？你就別想太多了，要是連點殺人的覺悟都沒有那還還當啥傭兵啊。」

「說得也是，都來當傭兵了還講究這些幹嘛~」

薩塔重新低下了頭去，面色平靜地看向炮窗外的風景，沒有繼續發問。整個小小的隔間也再次陷入了枯燥的寂靜當中，一直持續到了第三天的夜幕降臨。

晚餐是由駐地部隊招募來的廚師們製作的，食材也全是由傭兵團自行提供，算是為新兵接風洗塵的第一次聚餐；當然了，也可能是為這些有緣無份的朋友們做得，最後一次的踐行餐。

在濃鬱的烤肉香氣刺激下，因為暈船而頭疼的四人組終於是精神了起來，像是餓狼一般地狼吞虎咽著，想要彌補著失去的營養。而薩塔看著滿盆油光發亮，灑滿了各色香料的辣烤巨尾蜥蜴肉，像是沒有太大的興趣，只顧著用杓子不停地往嘴裏送過於黏稠的蔬菜濃湯。

「薩塔，你不來點烤肉嗎？戰鬥可是很考驗體力的！」

熱心腸的歐斯曼一邊大口地啃著肉質緊實的烤蜥蜴肉，一邊還不忘勸薩塔多吃一些脂肪。這個前軍人倒是一點也沒有在意的樣子嘛，果然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人，心態就是不一樣。薩塔在心底想著，然後咽下了嘴裏軟爛的紅蘿蔔塊，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臉謝過他的好意：「沒事的，我習慣吃六分飽。這樣腦子運轉的速度才能最快。」

「喲，今天給大家吃烤巨尾蜥啊。阿雪那個財迷居然這麼大方，可真是難得啊！」

蕾希的腳步聲突然出現在了五人的身旁，只見她手裏用力晃了晃手中的兩捲紙卷，朝著他們大聲喊到：「我把本次任務的具體要求和路線圖拿來了！」

一陣小小的歡呼聲隨之響起，薩塔也急忙放下了手中木碗，迫不及待地從蕾希手上接過路線圖：由於地圖勘測行業長久被法師協會控制，以法師為核心的帝國測繪局，也將重心放置在了軍事地圖及國內地圖的方向上。

再加上前線佔領區測繪難度巨大，導致了薩塔手上的路線圖，依然是來自半個多世紀前的古董複製品：基本上只能對照著部隊提供的佔領區地圖，大致判斷出這個所謂的『226低地』所屬方位。

一旁地蕾希心滿意足地將手指上的油脂吮吸乾淨，然後抖開另一份紙卷，鏗鏘有力地對著『紅三』小分隊介紹起了具體的任務細節：「聽我講！小隊的任務目標，要求你們清剿226低地補給線附近，西方五公裡左右的魔族精靈種聚落。要求必須破壞聚居地，對斃敵數量不作要求！」

講完了簡短的任務要求，見小隊五人也差不多吃飽飯回復精神，蕾希不慌不忙地重新穿戴起自己的手甲，並再次向他們強調起注意事項：「在本次任務當中，我將全程跟進任務並依照你們的集體表現考核。除開涉及生死的緊急狀況外，絕不進行任何形式上的幫助！給你們最後五分鐘的時間整理檢查裝備，動作要快！」

「是！」

響亮的答覆聲近乎同時響起，看著這五張精神飽滿的臉孔，蕾希也非常滿意地拍著他們的肩膀鼓勵道：「很有精神！可別讓我失望啊，要是你們有誰沒通過的話，走之前我肯定先揍他一頓！」

歡快爽朗的笑聲異口同聲地回蕩在帳篷當中，薩塔也微笑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鄭重地從背包裡抽出了五把造型平平無奇的匕首，塞到了五位戰友手中。從皮質刀鞘抽出的匕首，藉著明亮的火光，正閃爍著一股明亮的蒼藍色流光；自內而外散發出一股令人極度不適的氣息，則讓眾人當場皺起了眉頭，滿臉嫌惡地看著手上的利器。

反倒是小巨人雷明頓忍不住驚呼了起來，滿臉驚恐地捧著這把樸素的2公寸匕首，像是被惡魔給嚇到了似的：「你居然在上面附魔了擾流之毒？！」

「這是什麼強力毒藥嗎？聽起來可一點也不厲害。」

「丹澤爾你不懂，這並不是一種毒藥的名字，而是專門針對人體內魔力的魔法！只要這種變異魔力進入體內，會直接去破壞魔力循環，讓暴走失控的魔力直接去摧毀所有神經！」

面對著歐斯曼的輕視，雷明頓面色沉重地將匕首別在了腰間；眾人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給嚇得了，也連忙閉上了嘴，小心翼翼地將匕首收好。

就當雷明頓出聲解釋的同時，薩塔原本有些獃滯的雙眼猛地眯了起來，開始死死地盯著這個身材高大的前軍人來：居然能立刻判斷出我附魔的法術，還對它的效果有如此深入的了解；這個雷明頓啊，肯定不止是個前擲彈兵這麼簡單！

不過薩塔還是耐住了性子，悄無聲息鬆開了按在槍套上的右手，像是撣了下屁股上沾染著的沙土似的。轉而張大了嘴巴，頗有些驚訝的點頭贊同他的說法：「沒想到挺識貨的嘛雷明頓老哥！我是個鍊金術師，給武器附魔什麼的是家常便飯，這些小物件就當是我送給你們的見面禮了~」

「時間到了新兵們！趕緊前往作戰區域！」

還沒等兩人繼續聊上兩句，蕾希突然收起了手中的懷錶對著他們振臂高呼，催促著他們的進發。各自懷揣著小秘密的兩人也只能相視一笑，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帳篷，非常默契地選擇將話題停止了當下；一路上再也沒有見兩人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