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和「愛」，是會變的。

就像植物會順應著氣候生根發芽、枝繁葉茂、開花結果，最後再一朝枯榮。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如同月有陰晴圓缺一般不斷輪轉。

夏秋並非是喜歡上顧澤的同時就與顧澤兩情相悅的。她有過那樣漫長的暗戀歷史，那段歷史甚至一度被她埋藏在心底深處，不敢提起、無法-正視。即使最近她最近親朋好友口中的往事與顧澤自己的告白了解到她和顧澤曾是雙向暗戀，她也無法忘卻單戀顧澤時那一次又一次的錐心刺骨。

當她聽喬黎說她曾經暗戀過顧澤，她無法不把自己代入喬黎的位置。當她見到了十年後仍然被困在十年前那段有毒經歷裡的馮雪禕，她也難免站到了馮雪禕的角度，以馮雪禕的視角來重看當年的那些荒唐。

「顧澤，你能喜歡我，能選擇我，我非常非常地開心。」

「你珍惜地對待我，把我的心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也讓我很高興。」

「但同時，我也感到害怕……」

可能是幸福來得太輕鬆太簡單太像是天上掉餡餅，夏秋總是一次次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我沒有在做夢吧？我何德何能能被小澤這麼好的人喜歡？小澤喜歡我什麼地方？……那如果，小澤喜歡的那些地方沒了呢？以及——

「如果，顧澤不喜歡我了呢？」

夏秋很想用開朗的表情，以開玩笑的口吻來問顧澤這樣的問題。

「顧澤，如果我不再是你喜歡的人了，你會像對待馮同學這樣對待我麽？」

生氣讓顧澤的手背上爆出青筋。

這算是什麼問題？他怎麼可能會不喜歡秋秋了？秋秋這是在小看他的心意嗎？

「我哪有可能喜歡上你以外的人？還是我說『喜歡』說少了，你才不相信？」

環境會變，感情會變，人也會變。夏秋無情地打斷了顧澤：「小澤，你不知道人生有多長。」

「根據統計，今年全球的人均壽命約為八十歲。而我們，甚至都不到三十歲。你根本無法想象我們今後的人生裡還會發生多少事情。」

「或許你覺得電視劇裡車禍失憶的狗血橋段不會發生在你的身上，你絕對不可能忘了我。可你能百分之百地確定自己不會得老年癡呆症，不會因為患上阿茲海默症而認不出我、把別人當成是我嗎？」

「就算你能確定自己百分之百不會因為任何人與事改變。我也不能。」

「失憶的如果是我，性格大變的如果是我，顧澤，在你心裡，那個『我』還是你喜歡的『我』嗎？」

夏秋，笑一笑吧。把口吻放輕鬆一些，這樣才不會顯得你杞人憂天，庸人自擾。

夏秋，笑一笑。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命令自己，終於，夏秋的嘴角彎了彎。

「如果你忘了你喜歡我的這件事，如果你不再喜歡我了，到了那個時候……」

奈何她聲音裡的顫抖出賣了她真實的情緒。

「顧澤，我是不是就活該被你不講任何情面的對待？」

「我是不是，就不配被你當作一個人，一個需要尊重的人？」

原諒她把氣氛弄得這麼沉重，不能讓兩個人頭一次約會的今天定格在甜蜜看球的上午。

可這就是人生啊。事情永遠是突如其來，沒有任何意外會給你準備的時間。

夏秋沒有辦法對馮雪禕視而不見，她做不到自己開心快樂就無視另一個女生的痛苦。

低頭掩飾住自己無聲的哽咽，夏秋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流淚。

因為她知道，馮雪禕比她更想哭。

「……」

顧澤從沒想過夏秋說的這些東西。

但這並不妨礙他具體地想象了一下和馮雪禕交換身份的夏秋。

想到夏秋被自己惡言相待，想到夏秋被自己無視、還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對馮雪禕好，顧澤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剛回國時的記憶。

那時的他在國內名氣不顯，不是能挑工作的立場，哪怕是網劇化妝師的工作，他也會去做。

他至今還記得其中一部劇的片段。這並不是說那個片段的劇情有多麼精彩，反之，那個片段顧澤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是挺弱智的橋段。

劇中男女主好不容易兩情相悅、私定終身。奈何男主因頭部受傷而失憶，惡毒女配趁此機會在男主一醒來時就告訴男主說她才是那個與男主私定終身的未婚妻，而女主是想方設法要拆散他們的心機女配。

這下可好，虐-戀大戲上演，男主不光虐女主的身，更不停虐女主的心。女主被虐也咬牙堅持，哪怕孤身一人也要生下男主的孩子。男主則與惡毒女配大婚，婚後聽人通傳說女主帶著孩子來見他，他閉門不見。女主見男主不肯認孩子，心灰意冷，帶著孩子遠走天涯。

男主也是在這時候才幡然醒悟，他決定拋棄一切身份地位乃至自己已有的妻子家庭，不管女主的孩子是誰的孩子，都要勇敢去追求女主。

顧澤也不知道在心裡鄙夷了多少次這狗血劇情。當時他覺得男主可笑可鄙的點在於：男主頭部受傷後彷彿丟失了智商，隨隨便便就相信了女配的話，一次也沒去查證實情。並且，男主輕易地就忘記了女主，把女配當成了女主而毫無違和感。

如果是自己，哪怕自己失憶了，也一定不會將秋秋和別人弄混。顧澤非常自信地想著。

直到現在，他才終於因為夏秋的話想到：在這個故事裡，最壞的真是趁虛而入，對男主撒謊的惡毒女配嗎？不，但凡劇中那個無腦的男主不是一個除了「未婚妻」外誰都能傷害的混球，但凡他不是那麼盲目、他能聽一聽「未婚妻」之外的人的聲音……他就不會虐待他深愛過的，他今後還會再一次愛上的女主，女主也不會因為他遭受那麼多本不該有的磨難。

「可以不愛，請別傷害！」

這是為流浪動物奔走的志願者們經常向大眾發出的呼籲。

可顧澤想，這句呼籲也可以用在愛情關係裡。

不愛就是不愛，押著他的腦袋他也不愛。但，不愛不代表他就有資格去以愛著他人的-名義去傷害喜歡他的人。

「抱歉，」

如果道歉有用，那還要警察幹嘛？儘管如此，顧澤還是要對馮雪禕說一句：「對不起。」

馮雪禕眼睛瞪得老大。

她望著向她低頭的顧澤，第一反應是顧澤也太聽夏秋的話了，她讓他道歉他就道歉，顧澤難道都不要面子的嗎？

然而，當馮雪禕對上顧澤的視線，在顧澤的視線中看到歉意而非是單純的聽話，她腦中一炸，旋即整個胸膛裡像是打翻了一廚房的調料，所有滋味同時迸濺而出。

我究竟哪裡不夠好你才不喜歡我？

為什麼我這麼漂亮了你還是不喜歡我？

明明我這麼喜歡你，為什麼你不能看一看我？

我比她更喜歡你啊。

我比她更合適你啊。

她一定是不夠喜歡你才看不出你喜歡她！可我不會！

如果是我，哪怕被同學欺負我也不會對你放手！

我——

這些反覆盤旋在她腦海中的不甘糾結折磨了她十年，現在它們紛紛粉碎，又漸漸塵埃落定，鋪滿心房。

馮雪禕痛哭流涕，哭得一張剛擦乾淨的臉又臟成一團。

她號泣地那樣用力，渾然不覺自己哭出了自己此生最醜陋的模樣。

她隻覺得痛快。

因為這些淚水沖凈了她心房裡的殘渣。

並不是她不夠好，顧澤才不喜歡她。

也不是她不夠漂亮，或者是顧澤眼瞎才不選擇她。

這不是她的錯。

她可以不用再去怪自己，不用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不用再嫌棄這個沒被選擇的自己。

她不必再一次次地向不同的異性展現魅力，從他們嘴裡得到肯定，從他們手上拿到她很有魅力的證明。

人和人就像齒輪。有些齒輪註定會咬合在一起，有些齒輪就算你勉強它們咬合在一處，它們也會自行崩裂。

她不是顧澤命中注定的那個齒輪。

雖然很不甘心……但夏秋，唯有夏秋，唯有這個被她厭惡憎恨了十年之久的人才能將顧澤這個齒輪放到正確的位置上，讓他正確地轉動。

她不僅僅是和他咬合的齒輪。

單憑這一點，她就不可能在顧澤的心裡，站到和夏秋同樣高度的位置上。

初戀是得不到回報的。她過去也曾這樣憂鬱地感慨。

但，今時今日，她竟然感到自己得到了回報。

她的存在得到了正視，她的付出，她的痛苦，都被得以承認。

她終是被那個目中無人的顧澤當作了一個人，得到了應有的尊重。

「……如果有什麼我可以做到的事情，我願意無條件幫忙。物質上的東西也行。」

顧澤沒提這是補償，但馮雪禕聽出來了。

哭夠了的她吸著鼻子，也不再拒絕夏秋遞來的紙巾。

「少瞧不起人了！」

馮雪禕說著踹了顧澤的小腿一腳。

馮雪禕穿的是尖頭高跟鞋，顧澤的小腿則整個裸-露在外。馮雪禕這一腳踹得顧澤生疼，可他一聲沒吭——十幾歲的他可讓馮雪禕疼得比這多多了。馮雪禕隻踹他一腳，已經算是菩薩心腸。

「我也會幫忙的，就是我能做的事可能不多……」

夏秋說得很認真，神情如同發誓。

馮雪禕差點兒就脫口而出：「你能做的還少呀？你要指揮顧澤去摘星星，他指不定明天就能給你造出通天塔來。」

想想馮雪禕還是忍住了。

就在方才，她想通了很多事。現在她整個人都有種脫胎換骨的輕鬆。

她不想再用語言去刺傷別人。

瞧瞧夏秋，再看看顧澤，馮雪禕眼珠子一轉。

「你們真想補償我啊？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