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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偏執丞相和離後》第78章 第 78 章
「伯父讓我回來獻俘,這是照顧我呢,讓我能回來一趟看看家裡人。」

「按著腳程本來明天才能到,我想著走快點沒準兒能趕上中秋,昨兒前兒都沒睡,緊趕慢趕的,到底給我趕上啦!」

「我剛進宮,還沒拜見陛下呢,瞅著廊子上像是阿姐,一路追著過來,果然是阿姐!」

黃紀彥一口氣說完了,眼睛亮閃閃地看住薑知意:「阿姐,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薑知意太意外,也太歡喜,靨邊一直帶著笑。

沈浮默默站著。沒有人理會他,甚至沒有人看他一眼,他們親親熱熱說著話,晾著他在邊上,像是隱形了,壓根不存在。

「我還想著今天太晚,要到明天才能見到阿姐,沒想到阿姐居然在宮裡,」黃紀彥大笑起來,「真是太好了!」

「陛下把我們這些將士家眷都請來了,叔父嬸嬸還有盈姐姐都在呢,」薑知意餘光瞥見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歡喜中,突然有點局促,連忙扯了下裙擺,「你快過去看看他們吧。」

「不著急。」黃紀彥的目光順著她的看過去,略有些發怔,很快又笑起來,「我在那邊的時候,總想著阿姐現在會是什麼模樣,說起來也好笑,明明那麼熟,偏生怎麼都想不起來,如今總算親眼看見了。」

夜風吹動衣襟,沈浮嘴裡泛起酸苦的滋味,心裡也是。

他不是瞎子聾子,這些平常話語中藏著怎樣的眷戀,他聽得出來,少年眼中熾烈的情意,他也看得出來,然而他,已經沒有資格再說什麼了。

幾個月前在書房裡,黃紀彥這樣戀戀不捨看著她時,他心中十分不快,可他那時候,並不明白自己是在妒忌,他可真是蠢。如今他什麼都明白了,卻已經太遲了。

耳邊聽見薑知意帶著笑的,柔軟的語聲:「有時候是這樣,越是熟悉,越是想不起來什麼模樣。」

是這樣嗎?沈浮下意識地回想著,並不是的,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他是否明白自己的心意,她的模樣,他一直都是記著的,清清楚楚,閉上眼睛就出現在眼前。

「那麼阿姐,想得起來我的模樣嗎?」黃紀彥低低笑著,邊關風沙磨鍊,少年明朗的聲線添了幾分厚重滋味,「沒有忘了我吧?」

風細細吹著,送來他暖熱的氣息,他身上有了青草、馬匹和風沙的氣味,這氣味,是屬於父親和兄長的,是那些馳騁沙場的男人所特有的,眼前的少年已經長大,再不是她熟悉的兒時玩伴了。薑知意覺得不安,覺得耳尖有點熱,下意識地退開一步:「怎麼會。」

黃紀彥輕輕地,跟上一步,他低著頭,高高的身量拖著長長的陰影,燈火和著月光,一齊披在他身上:「阿姐,我……」

「黃校尉。」沈浮打斷了他。

他是這樣不合時宜,他也知道自己此時開口會多麼招人厭,然而他再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別的男子覬覦著她:「陛下在凝光殿,黃校尉可儘快過去謝恩。」

黃校尉,乍聽上去還有些陌生,薑知意恍然憶起開宴之前謝洹提過的,黃紀彥因著軍功,已經從巡檢升成了校尉,品級與薑雲滄比肩了。笑道:「還沒有恭賀你呢。」

「不著急,我在京中大概還能待上三四天,明天

一早我就過去阿姐家裡,」黃紀彥彎著眉眼,「阿姐準備怎麼恭賀我?」

沈浮咳了一聲,打破稠密親厚的氛圍:「黃校尉,走吧。」

他虛虛做了個請的手勢,黃紀彥唇邊笑意沒散,半晌,瞥他一眼:「知道了。」

他答應著卻並不走,隻管與薑知意說話,沈浮微抿了薄唇。比起在書房那次的針鋒相對,他如今頗能沉得住氣,也有了官場中人那種綿裡藏針的輕慢,他倒學得快。沈浮問道:「解送來的戰俘在何處?」

「怎麼,」黃紀彥轉過臉,「你是要談公事?」

他唇角微揚,嘲諷的笑:「獻俘是兵部的事,也輪不到沈大人過問吧?」

沈浮並沒有被激怒,壓著心裡翻湧的酸苦,淡漠的口吻:「陛下方才在席上提起,命我督辦。」

「哎喲,時辰不早了,怕是陛下那邊也得了消息等著呢,」王錦康眼看不對,連忙過來打圓場,「黃校尉請隨老奴去凝光殿見駕吧。」

他察言觀色,將眼前這筆帳看了個七七八八,他也知道謝洹特地命沈浮送薑知意過來偏殿休息,就是為了撮合這對舊日夫妻,笑著催促黃紀彥:「黃校尉,快走吧,讓陛下等得久了就不好了。」

黃紀彥頓了頓,這宮裡處處,還都是沈浮的幫手:「好。」

低了頭看著薑知意,語氣放得輕柔:「阿姐先歇著,待會兒我來接你回家。」

轉頭叫沈浮:「既是讓沈大人督辦,那麼,沈大人同我一道走一遭吧。」

沈浮想支開他,好糾纏她,不過,他怎會讓他得逞?若是非要支開他的話,必得拉上沈浮一道。

沈浮沒動,也沒說話。少年成長得再快,終歸也只是少年,這一局,他贏不了。

「黃校尉有所不知,陛下命沈相在這裡照顧薑姑娘呢,」王錦康連忙幫著解釋,「沈相這會子可走不得。」

原來,如此。黃紀彥飛揚的眉眼沉下去,聽見薑知意柔軟的語聲:「阿彥快去吧,別耽誤了正事。」

她還是叫他阿彥,像從前那樣親密。笑意淡淡地浮在眼中:「阿姐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他一步一回頭,終是走得遠了,薑知意邁步進殿,門檻不高不低,沈浮連忙上前去扶,手還不曾碰到衣袖,早被薑知意甩開,她語氣冷淡:「不用你。」

宮女連忙上前扶住,沈浮愣在原地,看著

她穩穩走進殿中坐下,狂喜湧上來,喉嚨卻是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麼久了,從和離那天算起,已經將近百天,這是她頭一次,肯開口跟他說話。

血湧到頭頂,激蕩著四肢,眼前有些暈,不是那種生病難受的暈,而是那種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的,過於歡喜的暈,沈浮踉蹌著追進去,靴底磕到門檻,身子晃了晃又連忙站住,怕衣衫不整,甚至還在暈眩中抖著手整整領口,扯了扯下擺,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些。

整整一百天的時間,她終於跟他說話了,他不再是刮過的風、飄下的樹葉那般無所謂的東西,不再是站在眼前卻不被她看見的人,她終於肯對跟他說了第一句話。

哪怕這句話,滿滿的都對他的厭煩。

他是真的寧願她厭他煩他,這樣他與她之間總還是有些瓜葛有些聯繫的,他不是什麼陌生人,不是什麼根本激不起任何情緒的人,她的心思總會為他停住,哪怕,只有一瞬,哪怕,都是厭煩。

激動到了極點,視線也覺得有些飄忽,沈浮看見宮女倒了熱水過來,忙一個箭步上前接住:「我來!」

想試試熱不熱,又不敢喝,隻用手指隔著薄薄的瓷胎觸一下,不冷不熱的溫度,想來是合適的,雙手捧著送到薑知意麵前:「喝點水。」

薑知意沒有接,又恢復了從前的冷淡,靠在軟墊上似是倦了,微微低著眼。

沈浮便捧著杯子站著等著,水一點點涼下去,到最後涼透了,折進漱盂裡再倒了新的,她還是沒喝。

有宮女送來了熱湯熱菜,並些點心果品,是謝洹吩咐人拿來的,怕薑知意方才沒吃好。沈浮放下水杯,打量著案上的杯盤。他是記得的,她喜歡吃軟的甜的,夾了一塊軟香糕放進碟子裡,雙手托著給她:「吃點吧,夜裡長,到散的時候只怕要餓了。」

見她彎彎的娥眉忽地一蹙,似是不想聞見這氣味似的,飛快地轉過了臉。

沈浮不知道她是厭煩他,還是不想吃這糕,連忙丟在邊上,重又夾了塊桂花糯米藕奉上,她依舊偏著臉,冷淡的聲音:「拿開。」

第二句話了。沈浮狂喜著又擔憂著,宮中宴飲素來會拖上很長時間,她吃得這麼少,身體怎麼受得了?難道因為是他夾的,她便不肯吃了嗎?

也隻得退到邊上,由宮女上前奉菜,薑知意吃了幾樣,沈浮一眼不眨地看著,她吃了芙蓉雞片、粉蒸芋頭、燴螺片,舀了幾杓花膠瑤柱雞湯,都不是甜口的,那螺片更是脆脆的口感,沈浮茫然著,驀地想起之前林正聲說過,女子有孕後,很多時候口味也會跟著變化。

他問過林正聲她的口味變成了什麼樣,但林正聲只是大夫,飲食之類的事也並不能過問太細,也只是籠統說了幾句。

想來她的口味也是跟著變了,變成了他不知道的那些。如今他對她很多事情,都已經不知道了。

雖然從前,他也並不知道多少,但總歸,還是能說出來一些的。

深沉的悲哀壓過歡喜,沈浮低頭站在邊上,看見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中又是一沉。再過幾個月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就會出生,他有沒有機會守在她身邊,看她生下那個孩子?他有沒有機會在她最危險的時候陪著她?等孩子生下來以後,他有沒有機會看他長大,聽他叫他一聲父親?

沈浮定定地站著,目光透過薑知意柔軟的臉龐,想象著他們孩子的模樣。也許他那時候,已經死了,無法親眼看那孩子,也聽不到孩子的哭聲和笑聲——

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來。他死了,她會嫁給別人嗎,黃紀彥嗎?

這念頭讓他一刻也無法安生。她會嫁給別人,她的孩子會叫別人父親,他或者死掉,或者,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

指甲掐進手心,沈浮緊緊抿著唇,極力壓製著嫉妒不甘。種種陰暗的情緒翻上來,怎麼也壓不住,有一剎那,他極想就那麼不管不顧,把一切都告訴她,想奪回她獨佔她,想緊緊摟她在懷裡,想要她對他說,就算他死了,她也不會嫁給任何人。

可他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

沈浮閉了閉眼。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起,她所遭受的所

有苦楚都因他而起,他如今只不過是償還從前的萬分之一,他有什麼臉再來要求她。

假如她真的嫁給了別人,假如他和她的孩子真的要叫別的男人父親。沈浮眼梢熱著,乾澀到極點的聲音:「意意。」

薑知意在喝湯,手中的湯匙頓了下,沒有回應。

「意意。」沈浮喃喃的,又喚了一聲。

他想說,如果他真的死了,如果她真的嫁給了別人,那麼等孩子長大後,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是誰。話湧在嘴邊,又咽了回去。假如他死了,她忘掉他是最好的。他本來就是沒人要的東西,苟活這麼多年,又曾得到過她全心全意的愛戀,他已經如此僥倖,已經是老天開恩,他沒什麼可抱怨的,他不能在死後,還要給她,給她的孩子,添上那麼多麻煩。

就讓一切爛在肚子裡,讓她和孩子沒有負擔的,歡歡喜喜地活下去,這是他能為她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他不該奢望什麼,從前的她,也從不曾對他要求過什麼。他縱然不能像她那般純粹,至少,也該努力做到。

沈浮沒再說話,沉默地站著,看著薑知意吃完了一餐飯。他留意到她吃得比從前多,這讓他感到歡喜,他至少不是那麼討厭,沒有影響到她的胃口。她吃得很認真,細嚼慢咽,不疾不徐,也讓他覺得歡喜,他想應該是孩子長得很好吧,需要更多的養分,催著她好好吃飯。

他應該感到歡喜,沒有他,她過得很好,她和孩子,都比從前在他身邊時好得多。

薑知意吃完最後一口,放下了筷子。

宮中飲宴規矩太多,想吃好幾乎是不可能的,方才在席上雖然林凝和黃靜盈極力照顧,然而規矩禮儀錯不得,開席前幾番敬酒祝辭,滿桌子的菜早就冷了一大半,所以剛才她沒吃幾口。

眼下送到這邊來的,應該都是廚房新做好的,熱氣騰騰又且甜鹹酸各樣口味都有,做得也細緻,此時她吃得七八分飽,出門在外,不能像家裡那樣隨意,不然待會兒坐車什麼的都不方便。

宮女送上熱毛巾,薑知意接過來擦了手,另有宮女送上漱口的溫水,薑知意漱了,吐水時,眼前人影一晃,沈浮捧著漱盂過來了,雙手放低在她面前,頭也低著,謙卑的姿態。

薑知意猶豫了一下,他身子躬得很低,能看見蒼白消瘦的臉上漆黑濃密的長睫毛微微顫著,不知道是不安,還是別的什麼情緒。

薑知意還在猶豫,沈浮說話的聲音很低,喑啞著,只夠他們兩個聽見:「意意,漱漱口。」

薑知意低了頭,將嘴裡含著的水吐出來,宮女忙又

奉上溫水,薑知意又漱了一口。沈浮始終捧著漱盂站在面前,彎腰躬身,接著。

他高傲的頭顱在她面前低下,從來挺得筆直的腰折下來,他整個人都傾著向她,薑知意接過新換的熱毛巾,擦了擦嘴。

原來他也會低頭,原來他低頭時會低得這麼徹底,一直低到塵埃裡去。

沈浮捧走了漱盂,這一剎那竟有種瘋狂的念頭,不想放下,甚至想捧著,一直捧回家裡去,藏起來。這麼多天了,她終於肯跟他說話,她甚至還肯讓他服侍她,他真是幸運。

眼睛熱著,心緒激蕩著,沈浮緊緊捧著漱盂,又回頭看她。想說些什麼,急切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黃紀彥的笑語聲響起來:「阿姐,我來接你回家!」

沈浮怔怔站著,看見她仰著臉向外看去,她唇邊帶著笑,可那笑容,不是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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