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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要拯救的主角都重生了》第35章 被迫侍寢的攝政王
一聲「吱呀」輕響,殿門被人推開了。

許是擔心吵醒陸川延,進門時來人熄滅了手中的燈籠,輕手輕腳關上殿門。

接著,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從落腳的著力點來看,對方很有做賊的自知之明,朝著床鋪的方向慢慢摸過來。

陸川延早在對方走到殿外時就睜開了眼,看向床幔,眼神清明,沒有半分睡意。

深更半夜,小皇帝到自己的側殿來做什麼?

想起白日裏小皇帝的異樣,陸川延靜靜想:難道他白天親昵的行為都是在不動聲色地降低自己警惕心,藉機讓自己留在宮中,然後……

趁機殺了他。

這麼想著,陸川延心情如古井般平靜無波,就好像小皇帝可能起殺心的對象不是自己一樣。

實際上,上輩子小皇帝一直沒對他出過手,陸川延才覺得有些奇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帝王多疑本是天性。君不見古往今來,多少忠臣因猜忌死於非命;陸川延在交出兵權之後,沒有受到小皇帝的背刺,已經算是謝朝仁至義盡。

如今看來,大概是自己上輩子未曾在宮中過夜,謝朝即使想除掉他也找不到時機。

這輩子留宿給了謝朝機會,所以今夜他就要出手了。

只是這樣一來,比較苦惱的是:小皇帝想殺他肯定是無法成功的,那日後自己還要繼續輔佐他,豈不是有些尷尬?

他這麼想著,復又靜靜閉上眼,呼吸平穩,看起來與熟睡無異。

輕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陸川延已經可以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

即使已經被刻意壓製,但還是短而急促,能感覺到謝朝現在很是緊張。

一隻手輕輕挑開床幔,陸川延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小縫。

他夜能視物,所以看見謝朝朝著他的方向微微低下了頭,似在分辨他是否熟睡。

陸川延的偽裝極好,心跳與呼吸足以以假亂真。

靜默片刻,謝朝突然低聲道:「王叔?」

音量大小正合適,倘若陸川延睡著了,不會被吵醒;但如果沒睡著或者快要睡著,一定能聽見。

陸川延毫無異樣,仍舊一動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小皇帝似乎終於相信他已經睡著了。

陸川延猜測著小皇帝會用什麼方式,刀劍?銀針?抑或是毒藥?

他的手臂肌肉微微繃緊,做好了隨時應對小皇帝發難的準備,然後——

陸川延上半身微微一涼,謝朝掀開了他的錦被一角。

陸川延:「?」

他尚未弄清這個行為的含義,身側床鋪一沉,小皇帝爬上了他的床。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後,他的身邊靠上一具柔軟的軀體。

應該是剛從外面進來的緣故,謝朝的身軀微涼,帶著淡淡的寒意,還有一絲不甚明顯的龍涎香。

陸川延:「……」

這是什麼意思?

一朝天子竟然在深更半夜爬上攝政王的床榻,說出去恐怕要讓文武百官連下巴都驚掉。

陸川延是真搞不明白小皇帝要做什麼了,只有一件事很清楚:謝朝並不是來殺他的。

繃緊力道的手臂悄然放鬆,但是陸川延也不可能任憑謝朝這麼躺下去。

他控制著自己的呼吸規律發生改變,聽起來像是就要醒了一樣。

謝朝完全沒有在怕的,動作反而更加囂張,翻過身側對著陸川延,還伸手摟住了陸川延的右臂,抱進自己懷裏。

動作間,陸川延的右手觸感沁涼,碰到了什麼流水綢緞一樣的東西,應該是謝朝迤邐的長發。

他再也無法裝睡,動了動右臂,假裝自己剛剛

睡醒的模樣,語氣恍然:「陛下?」

謝朝毫不慌張,笑眯眯道:「朕就知道王叔沒有睡著。」

陸川延:「……」

其實我本該是睡著的,這不是被你摸進來吵醒了麽。

他試著將自己的手臂抽回來,奈何謝朝摟著陸川延的力氣更緊,試了兩下,陸川延便放棄了:「陛下怎麼會來偏殿?」

謝朝把額頭在他的肩膀處蹭了兩下,像極了撒嬌。他拖長音調,語氣莫名幽怨:「王叔,朕還是睡不著……」

被蹭的感覺很陌生也很奇怪,軟軟的,有點癢,像是被雲輕輕碰了一下。

陸川延被小狼崽子……哦不,狗崽子毛茸茸的腦袋蹭得頭皮發麻,定了定神,道:「那說明微臣留宿宮中,並不管用,陛下該想些其他的法子。」

謝朝搖搖頭,煞有其事:「朕覺得,應該是王叔離朕太遠了,所以還是不夠心安。」

陸川延:「……陛下就算到了臣的床上,也未必能心安。」

謝朝不說話,片刻後,張嘴打了個哈欠,又蹭了蹭陸川延的手臂,小聲道:「王叔,朕困了。」

陸川延:「……?」

假的吧?真有這麼管用?

陸川延因震驚而陷入沉默,謝朝得寸進尺,道:「朕這樣睡不舒服,王叔能翻過身來面朝著我嗎?」

陸川延:「……可以是可以,勞駕陛下先鬆手。」

謝朝依言鬆開手,陸川延終於重獲自己的右臂。稍稍活動兩下,他如謝朝的願側過身,面朝著小皇帝,緊接著懷裏一軟——謝朝努力靠過來,與他的身體貼到一處。

這個姿勢實在過於詭異,陸川延再次陷入沉默。

好半天,他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這是何意?」

擔心自己力氣太大會傷到小皇帝,他不敢掙扎,任憑謝朝放鬆地靠著自己,八爪魚似的一點一點將手腳全扒了上來。

謝朝將腦袋也埋進陸川延懷裏,又打了個哈欠,聲音越來越輕:「朕一靠著王叔,就覺得安心至極……」

最後一個字模糊不清,之後便再沒了聲息,隻留下越來越平穩的呼吸聲。

他睡著了。

輕輕的吐息打在鎖骨上,陸川延徹底僵硬:「……」

睡著這麼快?

要不是小皇帝之前的疲態不似作假,他簡直以為這小崽子根本就不失眠了!

謝朝是吃錯藥了嗎?

明明上輩子在自己離開之前,兩人的關係都撐死算得上一句不鹹不淡,這輩子謝朝卻一副毫無芥蒂的模樣,對他信任到能在自己懷裏呼呼大睡……

說好的帝王多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呢?

不對勁,很不對勁。

謝朝倒是睡得舒舒服服連小呼嚕都打起來,陸川延就沒那麼好受了。他本來就不習慣與別人同睡一屋,小皇帝的存在感又太強烈,始終趴在他的心口上,手腳並用地錮著他,弄得他毫無睡意,幾乎是睜眼到了天明。

聽著小皇帝偶爾的囈語,陸川延面無表情地想:看來自己有必要學會怎麼在與人同住的情況下入睡了。

看小皇帝這個架勢,自己這段時間少不得要多次侍寢。

001在宿主休息時基本上都是回到系統空間待機的,今天也不例外。天色破曉,它慢悠悠地回到陸川延的意識內,然後發現室內的情景與它記憶中有什麼不同之處——

【宿主宿主,你怎麼和謝朝睡在一起了呀?】

陸川延正在閉目養神,腦電波卻是活躍的,所以001發現他根本沒睡著,才直接問出了聲。

聽見零零麽的問話,他眼也不睜,淡淡回道:「那你該去問問謝朝,為什麼大半夜爬上我的床。」

001:【……】

001震驚到回頭瘋狂去翻主神給的世界梗概:怎麼會這樣!氣運之子不是生性多疑敏感不喜與旁人親近嗎!

【沒錯啊,按照主神給出的上輩子信任值上升走向,宿主還是攝政王的三年時間,謝朝對宿主的信任值一直很低啊!雖然隨著時間也略有上漲,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大概就是從零到一的程度,滿信任值是一百的那種……】

【那麼理論上,現在的謝朝應該還對宿主多加防備才是,怎麼會……怎麼會這麼放心地把命門交給宿主?】

喉嚨都送到宿主手邊了!

陸川延心神一動:「但是閣下曾經說過,之所以選中我,是因為我是他最信任之人。」

百不足一的信任值,也算得上是「最信任」麽?

001咕嚕嚕滾了兩下,暫時把自己的困惑拋到了一邊,先回答宿主的疑問:【雖然001也不明白為什麼,但是實際上,謝朝對宿主的信任值大幅度增加,是在宿主離京之後!】

……離京之後?

「你的意思是,在我走後,他對我的信任值反而開始上升了?」

【是的呢,而且上升了超——級——多!】

001嘩嘩翻頁:【謝朝在宿主走後又活了五年,這邊的數據顯示,在前四年時間內,謝朝的信任值還算增長比較慢,但勝在穩定,每天都略有上升,第四年結束的時候,信任值已經有將近六十了。這個數值說明,當時的謝朝已經將宿主看作值得託付的良師益友啦。】

【第五年比較特殊,因為謝朝被關進冷宮裏了……但是最離奇的是,在這一年,謝朝對宿主的信任值瘋狂上漲,死之前已經漲到九十八了,而且對他人原本就不多的信任值一降到底,最後全部變成了零蛋。】

001向宿主科普完,悄咪咪吐槽:【謝朝好奇怪哦,宿主都不在了,好感度反而開始漲,還漲那麼多!】

陸川延卻淡淡道:「並不奇怪。」

心中亮如明鏡,總算徹底明白了小皇帝會對自己最信任的原因。

上輩子陸川延在其位謀其政,將謝朝牢牢庇佑在身後,朝中臣子乃至天下人都理所當然的認為他在覬覦皇權,小皇帝只是一個擺設傀儡,不值得花費過多心思在意,所以什麼心機手段都隻朝著攝政王來。

陸川延沒有細數過,不過大致回想一下,三年間光是刺殺似乎就來了不下數十次,更別提那些明裏暗裏的結黨營私與勾心鬥角。

風風雨雨都被他這個人肉靶子擋了去,小皇帝在他背後安然無恙,完全不知朝中波譎雲詭,隻一心將陸川延當作最大的假想敵,他做什麼在謝朝眼中都平添幾分不安好心,信任值自然漲不上去。

但是三年之期一到,自己乾脆走人。小皇帝便如同稚羽尚未長齊的幼鳥,驀然暴露在豺狼虎豹的環伺之下。

他第一次真正握住了滔天權勢,但也是第一次真正明白高處不勝寒的意義,兼之處理事務的手段尚為生澀,恐怕需要日復一日的殫精竭慮才能坐穩位置。

越是在勾心鬥角中疲累至極,謝朝才越是明白曾經的攝政王為他擋了多少風刀霜劍,回想起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被陸川延庇護其後的日子竟然才是一生中最安穩最平和的歲月——

只是陸川延已經離開了。

人往往是這樣,等失去了才學會珍惜。

於是謝朝開始懷念陸川延,也許會在夜深人靜時想「如果王叔還在就好了」。越是懷念,記憶便越是美化,對他的信任值姍姍來遲,飛速增長。

恐怕他被囚於冷宮、人生最為落魄灰暗的那一年,也是最想念陸川延的那一年,因此信任值也就增長得最快,宛如雪崩,一發不可收拾。

原來如此。

-

陸川延原來如此了,001可還沒有。以它對人類淺薄的了解,暫時還不足以支撐搞懂如此複雜深奧的人心。

001困惑地跳了跳:【為什麼不奇怪呀?】

陸川延不答,他慢慢睜開眼,入目是小皇帝精緻近妖的睡顏。

膚白如雪,唇紅如緋,長睫如鈎。他安靜地蜷縮在自己懷裏,胸膛有規律地起伏,中衣微微散開,露出白皙的鎖骨。

看著他的臉,就可以大致推斷出謝朝生母在宮中曾經何等受寵。

黑髮蜿蜒著撒落枕上被上,有幾縷與陸川延的頭髮不知何時纏作一處,剪不斷理還亂。

陸川延靜靜凝視片刻,突然在腦海中出聲詢問:「閣下確定,這個世界中僅有我一人重活了一世嗎?」

這個問題001從未設想,聞言整顆球一愣:【宿主,宿主為什麼會這麼想?】

陸川延淡淡道:「因為謝朝對我的態度轉變,似乎不能僅僅用『蝴蝶效應』來解釋了。」

蝴蝶再怎麼扇動翅膀,想來也不能在短短幾日之內,將謝朝對他的態度扇成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明明上輩子還始終對著自己虛與委蛇的人,這輩子不僅多了許多之前沒有的毛病,還毫不避諱地鑽自己的被窩,對陸川延一副十足的信賴模樣,像是篤定了自己不會傷害他。

說沒點貓膩,陸川延是不信的。

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謝朝也重生了,而且同樣保留了上一世臨死前的記憶與對他的信任,不然根本無法解釋。

但是001在聽到這個猜想之後,立刻進行了否定:【但是這不可能呀~】

陸川延挑眉:「為何不可能?」

001很苦惱該怎麼和宿主解釋背後博大精深的原理,畢竟解釋了宿主還是肯定不能明白,想來想去只能簡單粗暴地說:【只有像001這樣的系統存在,才有能力讓宿主重生的,但是同一個世界容不下兩個系統,如果有其他系統存在,001肯定會感覺到!所以這個世界只有宿主一個重生者!】

【至於謝朝的情感轉變——】

001卡了殼,好半天,不確定地說:【也許上輩子謝朝就是缺少這麼一個轉變的契機呢?】

聲音沒什麼底氣。

陸川延不置可否,轉而提出另一個解決方案:「是或不是,閣下再查看一下他如今的信任值就能揭曉。」

要是信任值很高,說明謝朝必定已經重生。

001很羞愧,小聲說:【世界重啟之後,001就沒有查看許可權啦……要等命運線結束以後才能看,所以……】

陸川延頓了頓:「……」

這麼巧?

零零麽肯定不會在這種事上騙自己,畢竟騙他也沒什麼好處。但陸川延總是覺得,謝朝如此突兀的情感改變肯定有特殊原因。

只是系統都這麼說了,顯然也不能再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他只能暫且按耐下心中的疑問。

估算著差不多要到上早朝的時間了,殿門外已經有了太監宮女們的走動聲。陸川延不敢擅動謝朝,只能低聲喊他:「陛下?」

連著喊了好幾句,謝朝才有了點反應:微微皺起眉頭,試著將腦袋往陸川延的懷裏埋,想用這種方式抵抗起床。

……和自己記憶中的謝朝沒有半分相似。

但陸川延是不可能任由小皇帝賴床的,再拖延下去,自己的告老還鄉之日簡直遙遙無期。

他略為艱難地抬起手臂,輕輕拍拍小皇帝的後背,道:「陛下,該上早朝了。」

謝朝黑如鴉羽的睫毛抖了抖,迷迷瞪瞪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泄出一絲微光。他看了眼陸川延,復又閉上眼,黏糊糊地低聲道:「王叔……讓朕再睡一會

兒……」

鼻音濃重,頗有幾分小狗崽子撒嬌的意思。

陸川延又開始頭痛了。

他吐出一口氣,語氣帶著幾分似是而非的威脅:「一日之計在於晨,陛下若是不上早朝,朝中百官對陛下的印象可要大打折扣了。」

謝朝不耐煩地用額頭拱了拱陸川延的胸膛,示意自己聽見了,但是不在乎也不想聽。

陸川延:「……」

上輩子謝朝看起來傀儡,但也沒有坐以待斃,而是一直在私下裏拉攏保皇黨,暗中發展勢力。自己對他的努力樂見其成,所以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這輩子瞧謝朝的架勢,連早朝都不願意上,難道要準備徹底做甩手掌櫃不理朝政了?

這怎麼能行!

陸川延警覺起來,想了想,他換了個嶄新的威脅方式:「陛下若是不願意上早朝,微臣恐怕也不能留宿宮中了。」

反映了幾秒,謝朝猛地睜開眼睛,委屈不解:「為什麼啊!王叔也看見了,朕只有在王叔陪著時,才能入睡的……」

陸川延老神在在道:「原來如此,那恐怕就要讓陛下在不用上朝與不用睡覺之間做個決斷了。」

謝朝:「……」

好狠毒的威脅,根本沒有讓朕選擇的餘地。

小皇帝最後還是起了床,梳洗的過程中一直透過銅鏡不太高興地盯著陸川延看。服侍的宮人們裝聾作啞,不去想陛下為什麼會出現在攝政王就寢的偏殿內。

小皇帝:盯——

陸川延隻假作不知,趁小皇帝梳洗的時候,他問:「陛下昨晚休息得怎麼樣?」

「有王叔在,朕睡得很好。」想了想,謝朝嘀嘀咕咕地補充一句,「要是王叔不強迫朕起床上朝就更好了。」

他小聲嘀咕的模樣落在眼裏,還怪有趣的。陸川延的唇角很快地翹了一下,復又放平,等宮人依次出了殿門,道:「下了早朝之後,陛下與微臣去一趟演武場。」

謝朝微微一愣:「演武場?」

陸川延慢條斯理道:「陛下已年滿十七,仍然手無縛雞之力,倘若碰到心懷不軌之人,實在太過危險。所以微臣決定,親自教導陛下練功,直至陛下有自保之力為止。」

謝朝又想拒絕:「有攝政王陪在朕左右,朕應當不需要……」

陸川延露出核善的微笑,溫馨提醒:「留宿宮中。」

謝朝:「……朕已經要去上早朝了!」

陸川延假作恍然大悟:「忘了同陛下說,陛下若是想讓微臣留宿宮中,那日後就要跟隨微臣學習帝王之術,禮樂射禦書數須得無一不精無一不曉才好。」

看得出來謝朝懵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王叔為何要花如此大力氣?朕只是個傀儡皇帝……」

說了一半,他猛地住了嘴,意識到了什麼。

陸川延淡淡道:「微臣從未如此想過。」

上輩子沒有,這輩子也沒有。陸川延懶得花大力氣解釋,並不意味著事實就是如此。

如今回想,假如小皇帝上輩子肯多信他一點點,恐怕結局都會完全不一樣。

有些唏噓。

謝朝驀地沉默下來。

好半晌,他慢慢抬眼,寡淡唇邊勾起一個不達眼底的涼薄笑意,透過擦得湛亮的銅鏡與陸川延對視,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乾的問題:「王叔這麼急於教導朕,是想讓朕儘早參政……待朕能獨當一面,就離開朕嗎?」

陸川延上輩子確實是這麼想的,但是這輩子哪裏有那麼容易。他不僅要教導小皇帝做一代明君,還得處理好世家、右丞與蠻夷的事,尚且任重而道遠,恐怕三五年內走不開身。

他半真半假道:「自然不是。倘若陛下需要,微臣自當肝腦

塗地,留在陛下身邊一生亦未可知。」

這話出口,不知為何,謝朝的臉色奇跡般地好看不少,問:「當真?」

陸川延道:「微臣向來說到做到。」

像是在說剛才的保證,又似乎是意有所指。

如此一番,總算是哄好了莫名炸毛的小狼崽子。

早朝一結束,陸川延就帶著謝朝來到了演武場。

這裏是普通士兵操練的地方,場地寬敞平坦,四下開闊,已經被陸川延提前吩咐過的羽林衛騰了一片無人的空地出來。

謝朝之前沒來過,對這裏頗為好奇,視線剋製不住地亂晃,片刻後才想起收回視線,又變成了。

畢竟還是個半大孩子。

陸川延眼底多了片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

他領著謝朝換下了朝服,穿上一身輕便的短打。謝朝還是正在抽條的年紀,身段殷長清瘦,穿上輕便衣服便顯得乾淨利落,朝氣蓬勃。

天氣尚冷,呼吸之間肺腑盡被寒意侵染。他常年久居深宮,皮薄肉嫩,沒幾息便在臉上凍出了酡紅色,看著頗為滑稽。礙於臉面,小皇帝硬生生忍住了縮頭縮腦的慾望,喝出一口白氣,就著馬上揮散的熱量搓了搓手。

陸川延穿得比他更薄,看起來卻毫不受影響,淵渟嶽峙地立在那裏,頗有幾分出世高人的雲淡風輕。

見小皇帝被凍得想打抖,他也不甚在意,畢竟現在還沒動起來。等活絡開筋骨,現在的穿著恐怕還會嫌熱。

朝著謝朝站定,陸川延簡單粗暴道:「來打我。」

謝朝一愣,頓時踟躕:「王叔……這是何意?」

陸川延又重複了一遍:「放開了打,不要有顧慮。憑你的身手,能打到我就算你贏。」

這句話說得自負而狂妄,還隱隱帶著看輕的潛在意味。

謝朝畢竟也是個男人,聞言被激起了勝負欲,胸膛起伏一瞬,最後還是想揍人的心思佔了上風,心道只是打到你還不容易?於是捏緊拳頭沖了上來。

陸川延連姿勢都沒變,只是略一抬腳,然後謝朝就被絆倒,與陸川延擦身而過,平平撲到了地上。

謝朝雙手撐地,半晌,懵懵地爬起來,好像還沒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看起來有點傻。

陸川延在他身後負手,道:「下盤不穩。繼續。」

謝朝咬牙,這次謹慎了許多,並不貿然撲上前去,而是在陸川延周邊慢慢遊走,趁其不備就要偷襲。

陸川延連頭都沒回,出手如電,穩準狠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謝朝被他捉住了手筋,一陣極強烈的麻癢傳來,讓他悶哼一聲,瞬間收回了手。

陸川延平靜道:「速度太慢。繼續。」

謝朝被陸川延淡漠的神態激發得戰火愈加高昂,不服輸地又沖了上去。

兩炷香時間之後,陸川延照舊立在原地,連位置都未曾挪動。謝朝站在對面,髮絲散亂,氣喘籲籲,連皇家儀態都端不住了,兩手撐著膝蓋,勉強保持著站姿。

陸川延中肯點評:「陛下身子骨過於虛浮無力,還需從基本功練起。」

謝朝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臉上的紅不知是凍出來的還是熱出來的,抑或是羞憤出來的,墨藍色的眼珠亮得驚人,咬牙爭辯道:「朕從未習過一天武!」

陸川延聞言微頓,後知後覺地發現,似乎應該照顧一下小狼崽的自尊心。

沉吟片刻,他勉強算是安慰一句:「嗯,陛下在同齡人中已經算是根骨尚佳,但還是要打好基礎。」

謝朝得了安慰也沒有高興多少,勉強直起身抹了把臉,神色說不清是懊惱還是挫敗:「再練基本功又如何,反正朕再怎麼練,也肯定沒有打過王叔的那一天。」



川延心道:我要是能被你一個剛練沒多久的小崽子隨便打敗,那這定遠侯也不用當了,還不夠丟人的。

思索片刻,他決定給謝朝一點動力:「下次演練時,陛下若是能在微臣手下過五招,微臣便將手上的銀蛇衛贈與陛下,從此任憑陛下差遣。」

此言一出,別說謝朝,陸川延身後一直默不做聲的手下副將都瞬間睜大了眼。

銀蛇衛,攝政王手中的底牌暗衛,統共只有寥寥數十人,但在精不在多,每一個拿出來都算得上是當世高手。他們武可飛簷走壁以一敵十,文可易容縮骨盜取機密,再加上忠心耿耿,說比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今卻被攝政王眼也不眨地拿出來當彩頭?

這這這……這是否有些過於貴重了!

陸川延卻覺得很合理,反正上輩子自己辭官的時候也都留給謝朝了——說白了,自己早晚要走,手裏的兵遲早都是小皇帝的。

這輩子他試著將權力循序漸進遞交過去,就先從銀蛇衛開始。目前小皇帝手裏還無親兵,有了這支暗衛,他想要偷偷摸摸做什麼小動靜也方便。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像小孩子多多少少得有些私房錢,這樣就可以隨自己喜歡地買一些零食玩具,不用大人知情。

他又重複一遍:「陛下以為如何?」

謝朝不自覺站得筆直,剛剛冷卻的手心又有冒汗的趨勢。他喉結滾了滾,聲音發乾發澀:「王叔……當真?」

「自然,陛下什麼時候能過完五招,微臣什麼時候給。」陸川延又補充一句:「憑陛下現在的身子骨,恐怕還有得等。」

這個彩頭看起來確實很有激勵作用。在再三確認「王叔確實只是想拿銀蛇衛當個彩頭沒有想告老還鄉的暗示意味」之後,第一天訓練的小皇帝足足扎了兩個時辰馬步才回宮,離開的時候兩股戰戰,硬是憑藉著強大的自製力走回宮內。第二天早上起來,兩條腿酸軟發顫,幾乎失去了行動能力。

即使吃到了苦頭,但此後的每一天晚上,謝朝都會準時在演武場報道,並且慢慢的除了扎馬步基礎功,他也會開始打沙袋練拳法。

只是打沙袋時的謝朝,與平時不太一樣。

陸川延曾經告訴他,將沙袋想像成仇人,然後下死手去打,這樣打起來更痛快,也更能激發他的潛能。

謝朝明顯聽進去了,站在那個樸實無華的沙袋前時,他往往臉色陰沉冷戾,透露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狠辣。出拳時,他打得一拳比一拳重,一拳比一拳狠,單調而沉悶的聲響連綿不斷,聽得人心裏發毛。

第一次打沙袋時,打到最後謝朝連眼珠都變成赤紅色,出拳毫無章法,卻仍然拚了命發了瘋一樣去打去砸,甚至上牙咬——直至在用掉最後一點力氣時癱軟在地。

……像是在發泄什麼極強烈極負面的情緒。

考慮到小皇帝的悲慘經歷,陸川延並不阻止,而是作壁上觀。等到他徹底筋疲力盡之時,才上前將謝朝抱回宮中,熱敷針灸雙管齊下,免得小皇帝把一雙手打廢。

第二次打沙袋時,小皇帝的情況就好了很多,起碼已經不會連牙都用上了。他的拳風也日漸沉穩,身子骨肉眼可見得柔韌不少。

其實讓小皇帝練武,陸川延多多少少是存了一點私心的。如果謝朝天天練武練得疲乏至極,回宮殿內倒頭就睡,把失眠之症治好,自己也就不用留宿宮中了,豈不美哉?

……結果小皇帝的失眠還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被治癒的,就算是從狼累成了狗,他也一定要摸上陸川延的床邊,才會撲通一聲倒地失去意識。

陸川延還能怎麼辦,還不是只能將小皇帝扛回床上。

但小皇帝是睡香了,他卻很難入睡,往往要躺上一個時辰才能睡著。

有一次陸川延突發奇想:倘若自己先將小皇帝哄睡,然後出門換間屋睡,是否可行?

這個主意好,倘若成功,兩全其美。

於是當晚,陸川延在小皇帝酣睡身側時,偷偷起身離開。他本就武功深不可測,想要不吵醒謝朝輕而易舉。

在關上殿門時,陸川延還在暗暗得意於自己的妙計,換了個偏殿準備補眠。

結果睡到大半夜,殿門轟然洞開,陸川延從夢中驚醒,看見身穿中衣的小皇帝提著燈籠,赤著腳站在冰冷的地磚上,披頭散髮紅著眼,死死地盯著他。

這個畫面委實有些像鬼了,陸川延驚到瞬間坐起身:「陛下?」

「夜間地涼,陛下怎麼不穿好鞋襪?」

聽見他的問話,僵立在原地的小皇帝才又有了動作。

他將手裏的燈籠猛地一丟,踉蹌著飛撲上前。

陸川延眼前一黑,緊接著就被抱了個滿懷。

謝朝近日又壯實不少,饒是陸川延也暗自運氣才穩住坐姿。

「王叔……」謝朝死死勒著他的腰,嗓音後怕地發顫,像極了哭腔,「你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離開了,朕找了你好久好久!」

陸川延看向殿外大片大片的紅燈籠,後知後覺:小狼崽子不會把整個皇宮的宮人都叫起來找他了吧?

懷中的身軀冰涼,瑟瑟發抖,也不知道在外面吹了多久的冷風。

陸川延心中難得生起一點愧疚的情緒,他任由謝朝摟著自己,輕輕拍拍小皇帝的背:「微臣該死,還以為陛下已經熟睡,以後定不會再這樣了。」

沒想到小皇帝反應極大地抬起眼,紅得像兔子的眼珠狠狠瞪向他:「王叔不許說自己該死!」

「……」這只是臣子的告罪之語,但陸川延還是配合道:「是,微臣不會這麼說了。」

「我半夜醒來,身邊卻空無一人,一點溫度都沒有。我差點以為……」謝朝的聲音驀地低下來,「以為這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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