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天還早著，沒到漲潮的時候——咱們去海灘邊打水漂找點樂子吧！」

戴費德看著生龍活虎、神采奕奕，毫無疲憊之色的同伴，不禁在心中暗自納悶：分明平時都是吃同樣的食物果腹，怎麼從小就在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利奧奈潛到冰冷沉重的幾十米的海下不眠不休採珠幾乎一整天，稍微眯上一會兒便又精神百倍，如同一隻脫了僵的潑猴般上躥下跳，到處招三惹四。一會兒上樹捅蜂窩，一會兒下地攆鳥獸。運氣好時提溜著噴香甜膩的蜂蜜和瘦骨嶙峋死狀慘不忍睹——但好歹有著一星半點的油腥與肉味的獵物耀武揚威、得意洋洋地回來，運氣差時便因為憤怒的群蜂與野獸的窮追不捨而走投無路，不得不噗通一聲跳入池塘湖泊，躲在水裏數個小時，直到紅月再次升到天空的時刻才膽戰心驚地爬上岸，渾身濕漉漉地打著哆嗦灰溜溜地跑回家。

戴費德就絕對做不到這些，相比於對方整日漫山遍野地跑跑跳跳，幾乎在哪兒都能撞見她橫衝直撞的身影，他更習慣在度過疲倦不堪的一天后拖著沉重的身軀回到家中，養精蓄銳，恢復好了能夠正常進行思考的精神後，來到泥濘的土地上，握住一根隨處可見的乾枯樹枝塗塗畫畫，去將那些古怪陌生的形狀與自己平時所說的語言對應起來。

「……我撈條魚上來，咱們一起烤了吃！」

利奧奈自顧自地朝海邊跑去了，身影在視野中逐漸化為一個小小的黑點。但那些大聲嚷嚷的話語內容卻被海風刮進了他的耳朵裡。

唉。這傢夥總是這樣，餓了饞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戴費德認命地嘆了口氣，慢騰騰地挪動腳步——要是被那些偶爾過來巡視的精靈撞見了，發現「卑賤的人類奴隸」正在膽大妄為地私自捕撈狩獵「偉大的精靈王」統禦的國土上的「珍饈瑰寶」，這傢夥絕對小命不保，當場血濺三尺。指不定那些脾性暴烈的非人生物一個不高興，要連累得她的母親父親，以及其他親戚也都紛紛遭到連坐死於非命。

不過……聽族中的老人說，利奧奈的母親在十多年前的一場不死鳥帶來的災難中死去了，她的父親是半人類半精靈的混種，平時過著和其他人別無二致的麻木又辛勞的生活，在那場戰爭中卻被強行驅趕著上了前線，作為廉價的炮灰探路。結果自然是屍骨無存，隻留下一顆藍寶石一樣的東西被僥倖苟活的同鄉裝進袋子裏帶回了家，留作個念想。然而不久後就被忽然到來的精靈再次奪走了。

在那場死亡的陰影在這片土地上徘徊不去的瘟疫的末尾，利奧奈走了狗屎運般地在一次可怕的高燒後蘇醒過來，不久便重新恢復了健康。在此之後她就變得非常調皮搗蛋……當然，講得好聽些，也可以說是活潑好動。總而言之，和以前的個性全然不同，「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說這句話的老人在很多年前就因為飢餓與疾病死去了，戴費德對他的話語依舊留有模糊的印象，只是因為對方在這些年來一直如同親人般照拂著像他一樣、像利奧奈一樣失去了父母，親人們也因為各種天災人禍而盡數死去的小孩子們罷了。

她和我一樣，既沒有父母，又沒有其他的親人……就算是違背的王定下的對奴隸而言嚴酷而無情的律法，我們也沒有會遭到牽連的親族可殺了。

戴費德的心裏浮現出酸澀苦楚而又異常柔軟的情緒。說不清是同情憐憫，還是惺惺相惜。

紅月的光輝純凈而皎潔，如同薄薄的輕紗般籠罩著大地。年輕的少年來到蒼白而寒冷的沙石上，只見海水深藍近黑，浪花雪白晶瑩，遼闊的海洋與綿延的河川是精靈的樂土，一望無際的天空和高聳入雲的山脈是巨龍與巨人的家園。而人類如蟻群般遍佈塵世，卻又朝生夕死，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戴費德站在濕冷的沙灘上凝望漆黑夜幕上一閃一閃的星子，沉思自己似乎一眼便可以望到頭的未來。而他的朋友正站在沒過腳腕的海水中，興緻勃勃地摸魚、撈貝殼，濺起一圈圈蕩漾開的泛著泡沫的漣漪。

「喂，戴費德，你怎麼傻站著不動啊——」

藍發及肩的少女遠遠地向他丟過來一個海螺，海螺落到岸邊的海水中，幾朵浪花淋了猝不及防的戴費德一臉。他飛速一抹臉，看見一手的泥沙與鹹水。他勃然大怒地罵罵咧咧，在岸上跳腳不已。利奧奈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起來。

「膽小鬼，」她取笑道，「每次做烤魚，就你吃得最起勁，怎麼還不敢和我一起來抓？」

「我在給你望風呢！」戴費德見對方一副不知道事情利害的模樣，頓時心裏發急，「——海岸線上一有動靜我就通知你。到時候你可別因為貪圖這點小菜小肉，白白耽誤時間，丟了性命。指不定還會連累我下水……」

那可不行。利奧奈的臉上顯現出令人驚詫的理所應當般毫無畏懼的神色。我死也要做個飽死鬼，如果被那些精靈逮著了，死到臨頭，我也要先生吞掉一條魚填飽肚子再說。

戴費德無可奈何地在心裏長嘆一口氣，一時間竟然擠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但卻又本能地覺得對方盡說些毫無邏輯的歪理，隻好無能狂怒地拿眼去瞪。

今天同伴的運氣很好，不僅抓到了幾尾小魚，還發掘出好些色澤艷麗鮮亮的貝殼與海螺。

「戴費德，來打水漂！」

「不來。和你比這些東西，沒有一次是能贏的。」

「一個人玩多無聊啊，這次——這次我就勉為其難地讓讓你，怎麼樣？」

「……」

「喂——喂！戴費德，你怎麼一個人跑回去了啊？」

深邃的夜空下，緋紅的月輝下，人類的少年與少女先是一前一後，之後並肩而行。後者眼珠子一轉，想出一個損人不利己的鬼主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兩條提在手中晃悠來晃悠去的魚塞進了前者的脖頸裡。

戴費德被這猝不及防間的來自活物的冰涼滑膩的觸感嚇得殺豬般地一聲慘叫，搞清楚情況後他一手攥著一條魚，暴跳如雷地追著眼看別人出糗，頓時比自己中了大獎還要高興百倍，正在前面一邊跑一邊樂不可支地瞎編亂造些既不押韻也不順口的歪詩用於奚落他的利奧奈，一路氣急敗壞跑回了人類聚集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