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嘩啦。

冰涼的潮水從大海的深處席捲而來，到達近海時已變得輕柔。向南望去，蒼白的沙岸在深黑的夜幕中若隱若現。緋月升到了一天中的最高處，如同一隻睜開的血紅的眼睛，漠然而冰冷地凝視著大地。

戴費德蹲坐在狹小的木船上，手裡攥著沒入水中的長繩，身旁放著動物毛皮拚湊成的毯子。小船輕輕搖晃，他將目光投向寒冷的北方、深海的方向，那裡的海水已經從清澈的淺藍逐漸過渡如墨一般的漆黑，讓人見之膽寒不已。

小時候，教導他潛水、游泳、捕魚，以及諸多生存的技能的父親曾經和他說起過大海深處肆虐的怪物將下水漁獵、採珠的人們撕裂吞噬，船上的人們絕望地看著水面湧出血色，卻對此無能為力的諸多故事，以及那些神出鬼沒的非凡生物是如何製造一場又一場災難，使得不幸的受害者連船帶人屍骨無存的恐怖傳說。

年幼時的戴費德為此驚悚萬分、惶惶不已，終日被噩夢所困擾。這樣因死之恐懼而誕生的夢魘結束於一個平淡無奇的繁星隱沒的黑夜。那一天，父親將長繩綁在腰間，戴好只露出五官的頭套、穿上遮蔽軀幹的牛皮製成的衣裳，以此來防備相對弱小的水下生物的襲擊。他下海採珠，小戴費德在船上握著繩子的末端，看著那露出水面用於供氧的竹製的吸管在波濤中沉沉浮浮。

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小戴費德忽然一悚，他看著那長長細細探出大海的竹竿驟然間歪倒，在雪一樣堆積於水面之上的浪花之上漂浮。頓時，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鉚足力氣使勁往上拽繩，並在此期間飛快將存儲在木船上的水煮熱。

父親的身體濕淋淋、冷冰冰、硬邦邦地躺在船上，即使用事先已經捂暖了的皮毛去裹，給他喂下放入了辛辣的莖塊與甘甜的果實的熱水，他也不會再睜開眼睛醒過來，不會用粗糙而又溫暖的手掌笨拙地拂去自己的孩子滿臉的淚水了。

戴費德從此便在這世上再沒有一個親人。在他出生後不久，他的母親就因為長年累月的營養不良與虛弱而得病死去。此後過了不到十年，他又失去了與自己相依為命的父親。

嚴酷的現實由不得他沉溺於悲傷痛苦之中。採珠人冒著生命危險一次次潛入幾十米下的深海收集珍貴的蚌珠不過是王宮的裝飾與精靈打發時間的玩物，採集數量不達標、採集質量不達標……這樣的情況一旦出現，免不了遭到監工的一頓血淋淋的毒打，用以「以儆效尤」。傷口感染與經年的疲勞和疾病疊加起來，之後的經歷往往是十死無生。

戴費德不想遭受如此慘烈的懲罰，更畏懼宛如溺斃於無光寂靜的深海般的死。他延續著世世代代的先祖的命運度過了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分明每日因繁重的勞役而疲憊不堪，時常有性命之憂，卻只能勉強果腹的漫長時光。距離唯一的親人離開他的身邊以來，已有五、六年的時光。

在緋紅月光下波光粼粼、蕩漾漣漪的大海忽然有了動靜。戴費德眼睜睜看見那露出水面用於透氣的竹管驟然間倒了下去，他臉色大變，舊日裡悲哀慘痛的回憶浮現在眼前。可是他手上剛剛發力、攥緊長繩，一顆藍色的腦袋從滾滾的波濤中冒了出來，飛濺開來的雪白的浪花在漆黑的夜色裡映照出紅月幽幽的光輝。

面容輪廓柔和，生得一副濃眉大眼的少女露出惡作劇成功的竊喜神色，手裡捧著滾落下水滴的裝著蚌珠的竹籃，沖著他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喂！你這壞東西，怎麼……」戴費德氣得險些當場破口大罵，但他看著對方被海水凍得通紅的臉頰，忽然便說不出接下來的話了。

「唉。「他小聲地嘆了口氣，接住少女遞過來的竹籃與竹管，「……利奧奈，下次別再開這種過分的玩笑了。我很擔心你。」

利奧奈一躍到船上，飛快地褪去濕漉漉的潛水衣（實際上就是個用牛皮製成的防護用的衣裳），將自己裹在柔軟溫暖的動物皮毛裡，眼睛一閉，儼然是準備立即會面周公。

「不許睡！」戴費德頓時心急慌忙地抬手去拍她的臉，「把這碗熱湯喝了，否則你要是凍死了可怎麼辦！」

「我怎麼會凍死……」他聽見同伴頗為不滿地嘀嘀咕咕著，似乎很不高興被人從夢鄉中強行拖出來。但她還是拿穩了戴費德遞過去的土碗，愁眉苦臉地一口氣喝掉裡面散發著古怪氣味的辛辣而口感微甜的湯水，連帶著其中或是漂浮或是沉澱的植物也一併囫圇吞棗咽了下去。

「這玩意兒真的有用嗎？」末了，她往往會抱怨似地質疑一句。

「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秘方，你說有用不有用？」戴費德瞪了她一眼，接過尚有餘溫的土碗，就著海水清洗起來。

大海遼闊，波濤滾滾，緋色月光照耀千裡，天地間寂靜無聲，彷彿唯剩下這艘小而破舊的木船，在潮水中順著洋流的方向漂蕩。

利奧奈只是安靜了一小會兒，便又閑不住似地大聲唱起歌來，真不知道她為何總是這麼精力充沛。換做是戴費德下海採珠那麼長時間，回到船上後早就累得幾近脫力，連思考的精力都沒有，船只靠岸後連站起來走路都搖搖晃晃、顫顫巍巍的，最後還是得靠夥伴將之一把撈到背上跳到陸地上，才不至於摔進海裡。

戴費德聽不懂這首在過去的歲月中被反反覆復唱響的歌曲的內容，不知道這究竟是精靈之外的非凡種族的語言，還是同伴胡亂拚湊出的毫無意義的音節。但是，這曲調悠揚，聲音也嘹亮清脆的歌謠打破了方才薄霧繚繞籠罩在他心間的愁緒與惆悵。

他滑動船槳，加快了順流靠岸的速度。紅月即將沉沒入大海的深處，天地間的最後一縷光芒逐漸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