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天氣變得越來越寒冷，能找到的食物越來越少。可即使是這樣，也得天天早出晚歸，在繁星隱沒的時候出航駛向大海，跳入冰冷刺骨的海水去採集愈發難尋的珍珠，直到緋紅的月輝灑遍了整片海洋，才冒著漆黑的浪頭和肆虐的寒風回來。

一座宮殿正在緊鑼密鼓地建造中，在遙遠的地方，似乎有一位即將進行生命形態蛻變的大人物即將到來，長久地住在這一土地貧瘠，地理位置又極其偏僻的海島。

戴費德的心中是說不出的恐慌，他過去曾經探聽到不少與之有關的恐怖傳說：血族領地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瞬間化作乾屍的人們；活在巨龍編制的噩夢中，最終發瘋死去的人們；被巨人一時興起撕裂成兩半的人們；命喪於魔狼的利爪與惡魔的獠牙之下的人們……

他向來會豎起耳朵，從那些凶神惡煞而又喜怒無常的負責驗收珍珠成色與質量的精靈們三言兩語的彼此閑聊或聲色俱厲的呵斥中無意中透露出的信息中解析出最關鍵的要點，從而嘗試著推演出他所接觸不到的那些「知識」，那些他所本應一無所知的這個世界的變化。

比如，異種王、血族始祖、魔狼王的相繼隕落。比如其中一位的從神如今投靠了精靈王，帶來了大量「冰冷而高傲，容貌或俊秀或美艷」的紅眼睛同族，令一些年輕的精靈見之便情不自禁心思浮動。

深淵裏的血海死地、天空中的空想之城、高山上的黃昏巨殿……這個世界原來不僅僅只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不僅僅只是傳說故事裏那些精靈中的偉大存在在深海中屹立不倒的水晶王城。許多人從生到死都從未遠離的島嶼，他所誕生與成長的家鄉，不過只是精靈聯結了浩瀚大海與遼闊河川的龐大國度中最為偏遠的小小一點之一，在地圖上甚至連名字都未標註。

戴費德有些恐懼、有些茫然，又隱隱有些激動地想：世界……原來那麼大。

「可是，這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聽完了他關於此事的一些感慨，利奧奈挑起一邊的眉毛，顯現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與其關注世界上究竟都有些什麼非凡生物，關注歷史的變遷與諸王庭的興衰，關注那位即將到來的大人物究竟是精靈還是吸血鬼，還不如和我一起下海，多撈點海帶海草，好不至於在晚上聽著自己肚子裏發出的咕嚕咕嚕聲入睡。」

末了，她還抱怨似地補充了一句：「……整天尋思這些有的沒的，我看你就是吃得太飽，以後吃魚你隻準喝湯！」

戴費德一聽這話，立馬跳了起來。他有心為自己辯解，可利奧奈已經擺出在這一回合中大獲全勝的志得意滿的姿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向遠處了。

走過陰森的林地，走過崎嶇的山道，走過荒蕪的原野。

一來到聚落，利奧奈便開始四處東遊西盪、呼朋喚友，將手裏提溜的獵物展示給別人看，大聲誇耀自己是如何如何身手不凡、智勇雙全，這才在這萬物凋敝的季節一連捕獲上好幾條不是魚苗的生龍活虎還在手裏蹦躂的食物。不少小孩子與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們都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一溜煙似地跑了過去，圍繞在她的身邊，稱讚著「老大天下無敵口牙！」之類的話，目光都直勾勾地黏在那幾條在緋色的月華下閃著光的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的魚，挪都挪不開。

戴費德眼尖地瞅見附近的一位懷抱著嬰孩的大人正自以為隱晦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沸騰的乳白色的魚湯與其中切碎的深色的海草海帶相映得彰的場景，煮沸的魚湯白茫茫的熱氣似乎在他的皮膚上湧動，連那鮮香的氣息彷彿都已經灌入了他的鼻腔。

不自覺地，戴費德抬起手擦了擦嘴角。

「今天晚上煮魚湯，大家都可以來吃！」不遠處，利奧奈正興沖沖地宣佈著什麼。她總是這樣，享受著受到人們的關注和崇拜，喜歡喧鬧活躍的場合，遠勝過安靜與沉思。

戴費德想，自己的性格也好，愛好也罷，甚至是面對生活與世界的觀念與認知，幾乎都與對方是全然相反的。兩人之間既不心有靈犀，也不志同道合，時常話不投機半句多，本應是相當不對付——可他們卻成為了十分長久的朋友，多麼不可思議。

「小戴費德。」一位捧著碗從隊伍前顫顫巍巍走回來，碗裏是滿滿的魚肉與海帶的老人路過他的身邊，「你怎麼還愣在這裏？快點去排隊盛湯啊。」

「哦！我馬上，馬上……」戴費德道了個謝，隨後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去。

等他去而復返，排到隊伍的末尾時，魚湯的分發也到了尾聲。人們或坐或站在四周，老人與孩子碗中滿滿當當，被著重照拂。相對而言強壯不少的青年人與中年人正戀戀不捨地咀嚼著魚湯中的最後一根海帶，小口小口地品嘗著鮮美的湯汁，長久地含在口腔中，不願就這麼迅速地咽到肚子裏。

橘紅的火光在寒冷昏黑的夜晚搖曳，戴費德驚奇地發現，在這段勞役繁重的艱難痛苦的日子裏籠罩在人們面容上的麻木的神色，竟在此時如同散開的煙霧般消失不見。

「你總算不再那麼愁眉苦臉了。」戴費德聞聲不由得一怔，不知不覺中，他已來到煮沸的魚湯旁，從隊伍的末尾變成了開頭。利奧奈扯過他手上捧著的碗，舀了一杓熱湯，又撈上來幾根海帶與一隻魚頭，「果然如此，一看到好吃的就高興了。瞧你剛才樂得像個癡獃，連碗都不會遞了。」

直到把碗裏的食物消滅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實在嚼不碎的硬骨頭，戴費德才忽然反應過來：這傢夥……剛才是不是在明目張膽地罵我是白癡？！

他有些惱怒地抬起頭，環視著四周，可老朋友的身影卻不知所蹤——顯然，她早已帶領著一幫聚落裡的小孩與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們，不知道溜去哪裏玩了。

戴費德想要掃興地跺跺腳，可又覺得這個樣子實在太傻。

他躺在地上，周圍是熟悉的族人，頭頂是璀璨無垠的星空，大海的波濤在遠處隱隱約約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