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樂絲被這句看似平平無奇，實則細思恐極的批註嚇得險些當場失去身為聖者的沉靜而慎重的風度，毫無形象、驚慌失措地一蹦三尺高。

她怒視向自己向來時不時做一些石破天驚的離譜之事的老友。只見這早已卸下了從戰場返回家鄉時銀光閃閃的沉重甲胄，換上一身簡潔而樸素的麻衣的大天使正沒個正形地倚靠在書架旁，半坐半躺地癱在地板上，活似一隻被人從海裡撈到岸邊燒烤上的鐵板上的待宰的章魚。

定睛一看，就連祂手裡拿著的閑書都換了一本，從情節爛俗的冒險小隊海上尋寶衣錦還鄉記變成了更加無聊透頂的第二紀元人類死了全家後生吞半神特性，在其中遺留的神秘強者的精神烙印的指引下一步步晉陞，向毀滅了自己的家園的古神復仇，此後一路打打殺殺，虎軀一震小弟便納頭就拜，逐漸走向人生巔峰的故事。

桃樂絲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是為何會讓如此低級趣味的書籍滯留在自己的書架上，或許是在千年的漫長時光中已然逝去、被冥河之水與歷史的塵埃所淹沒的昔日的友人的贈禮？月亮途徑的半神能夠輕鬆地活過一千年——即使同為半神，尋常的半人半神在兩百多歲時大多也都壽終正寢，唯有代表著生命與靈性的「月亮」領域的非凡者們才有著這樣的特殊。總之，冥冥之中的靈性直覺讓她將那幾本內容主旨與其他高深而晦澀的神秘學理論解析格格不入的書籍保留了下來。

平復了一下心情，桃樂絲收回視線，注意力重新集中紙上。她用羽毛筆在墨水瓶裡沾了沾，伏在書桌上修改謄寫起稿紙上的內容來。

書房中燈光昏暗。幽幽的燭火在黑暗中靜靜搖曳，而在此看書、批改的二人並未受此影響。利奧奈早就已經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神話生物，自不必說；桃樂絲作為月亮途徑——又被俗稱作「吸血鬼途徑」的聖者，同樣擁有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

利奧奈看完了手頭的通俗冒險小說，意猶未盡，繼續悉悉索索地在書櫃中翻找，在一堆學術性的大部頭裡大海撈針般地尋找著自己感興趣的連環畫、笑話集等。一副掉進米缸裡的飢腸轆轆的老鼠一般欲罷不能的沒出息模樣。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祂獲得了來自老友的滿是嫌棄的瞪視，以及一聲頗為不爽的冷哼。

個性嚴謹而較真的桃樂絲最是看不慣自己的朋友這幅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樣子。銀髮紅瞳、看似文雅端莊的巫王不悅地屈起手指，板起面孔。她輕敲了一下桌角：「起來，起來。你又不是原始叢林的猿猴，難道連最基本的禮儀都不能遵守嗎？」

不拘小節的大天使此時展露出了驚人的無恥。祂若無其事地對著老朋友燦爛一笑，顯出一副對方極為熟悉的、從遙遠的第二紀末到現在都一絲一毫未曾變化的滿臉傻樣。

「……對我賠笑也沒用。」

曾經在少年時期朝夕相處，並肩作戰十數年；在太陽的光輝仁慈地照耀整個世界的嶄新紀元也時常書信交流、儀式獻祭，節假日時聚頭碰面，桃樂絲對這一招早已習以為常，有了強大的免疫能力。她暗暗嘆了口氣，將羽毛筆擱置在一旁，不緊不慢整理好已經修改謄寫完畢的稿紙，將其化作整整齊齊的一疊。

她驀地站起，法袍的下擺劃過木椅的邊緣，帶起一陣微風。她來到自己的老朋友面前，伸出戴著便於隨時發動傳送法術的寶石手鐲的右手，纖細而白皙的膚色襯托得手腕上發裝飾碧綠得更碧綠、鮮紅得更鮮紅。她半拉半拽地將對方從地上拔了起來。

「拔河」的途中，對方嘀嘀咕咕地抱怨個不停，儼然是心不甘情不願。然而祂一站直身子，就像個搶了遊人的食物就跑的陰謀得逞的猴子一般蹦了起來，在桃樂絲的身邊繞來繞去誇誇其談個不停，盡說些「倒拔垂楊柳」諸如此類的莫名其妙的怪話。

不一會兒，話題便轉到了昨日才剛剛沉入冥河，二位少年和青年時代共同的友人身上。

「……那又如何。」祂聽見那只是外貌看上去溫文柔和的巫王平靜地回答道，「在死後，我終會與戴費德在知識的聖殿中重逢。」

話音剛落，利奧奈便顯現出驚奇的神色來。祂揚起眉毛，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東張西望了一番，彷彿在檢查著此地的門窗有沒有嚴絲合縫地禁閉起來。

「謔喲，你和戴費德都是智慧的信徒……」祂托著腮，神情上展露出少見的若有所思，「沒錯，沒錯。是該這樣的。老大當初調赫卡蒂離開故土，掌管湖濱與大海的城邦；把我安排在曾經惡魔活躍的地區，將當地供奉的拂曉女神編纂為造物主的使徒；又示意奧蘿拉監管被枷鎖禁錮的巨龍，令它們不得為非作歹——確實如此，確實如此……在不久之前，你們在地圖冊的標識下，還是同時信仰著造物主以及祂的從神智天使的地區。」

巫王原本如紅寶石一般瑰麗而又冷冰冰的眼眸中泛起若有若無的笑意：「你想說明什麼？我崇敬解放了被奴役的人類、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和平世界的造物主；信仰……信仰你這個奮起反抗殘暴的精靈，並且還大獲全勝的英雄人物；但我死後想要去往智天使大人所描繪的絕對理性世界，與無數志同道合的同路者繼續我們在有限的生命中未能完成的研究與實驗。利奧奈，別人如何想，我都無所謂。但我知道，在你看來，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想法。」

……

太陽升到一天中的最高處，利奧奈也到了離開來到異世界的初始之地，與自己的朋友道別的時刻。

「——戰爭要開始了。」桃樂絲聽見自己的朋友用隨意而放鬆，彷彿閑暇聊天般的姿態宣佈道，「我帶來了召喚大師的特性。既然你已經知道儀式的條件，我就不多贅述了。尋著機會就儘快晉陞吧。」

「召喚大師的能力用的好，威力絲毫不亞於愚者途徑的歷史投影，甚至還在其上。危機時刻，你只需發動能力，我就會立即溜過來替你解決麻煩。」

雖然早有預料，但當這個消息真真切切自自己的耳畔響起，已經愈發像個學者，而並非在血與火交織的黑暗紀元拚殺而出的戰士的巫王依舊怔愣了好一會兒。

「你……你要上戰場嗎？……」她語無倫次地問。

藍發齊肩、面容英氣的大天使將那塊彷彿其中蘊藏了一縷緋紅月光的非凡特性從門前拋到了她面前，祂打開門，面上竟顯現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似的、天知道打哪出來的自信。

「戰士，就應當在戰鬥中死去——更何況我很強，想來是不會就這樣輕易地死的。」

祂隨意地向自己的朋友擺了擺手，隨後化作一道雷電，隱入雲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