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和做夢一樣。

那一天過後，戴費德魂不附舍，遊遊盪盪，食不知味地囫圇吞棗對付完晚飯，倒在草席上翻來覆去半天，死活都睡不著覺。

不知過了多久，緋色的月輝隱去，濃墨般的黑暗吞沒了一切。他才在極度睏倦中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識。

半夜下起了大雨，雨水劈裡啪啦響成一片，空氣中也彌散起泥水的腥氣與草木腐朽時發散的古怪的氣味。

「啪。」

戴費德拍死了一隻停在自己臉上的蚊子，也把自己徹底拍清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從地上爬起來，走向山洞外，沐浴在流水一般灑下的月光下。

不知名的蟲豸歇斯底裡地鳴叫著，天上血紅的月亮鮮艷得讓人心裡發慌。戴費德機械地向前挪動腳步，腦袋裡一個念頭也沒有。

夜很深了，山中萬籟俱寂。攜家帶口地逃離了原來居住的聚落的人們有的已經陷入安寧的夢鄉，有的圍坐在一起守夜，看見他時只是小幅度地點了點頭，權當是打過了招呼。

殺死了前來驗收與懲罰的處刑者，就算暫時佯裝若無其事地掩埋焚燒掉他們的遺骸，過了幾天，得不到下屬反映的精靈也會察覺到不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佔據主動，逃入島嶼上人跡罕至而又遠離海岸的高山。

「利奧奈呢？」他壓低了嗓門，小聲詢問這些在黑夜中如同幽靈一般靜默無聲的守夜人。

一位有著在這座島嶼上頗為常見的淺褐色皮膚的姑娘眨了眨在此地的人類奴隸中同樣司空見慣的湛藍色眼睛。

「老大半夜不睡覺，一個人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她抬起手指了個方向，話音未落便睏倦地打了個哈欠。

「或許是到什麼地方打獵了吧。」一位年輕的青年搭話道，大概是為了驅散那由於一個哈欠引發的在守夜人中蔓延開來的睡意，他開了個小玩笑，「等我們結束了輪崗，一覺醒來，老大指不定會招呼我們過去吃打下來的鳥雀和水裡抓的魚蝦。」

這傢夥想得倒挺美……戴費德在心裡腹誹道：還想著開葷呢。能吃上點無毒無害的野菜野果就是蒙神保佑了！

幾個同齡人卻就此低聲地議論了起來。一個人說：「王與王后一定是能夠天天吃肉吃到飽的吧。」一個人說：「天天？不是頓頓？！」一個人說：「如果能夠一直躲在這裡，不必挨監工的鞭子，更不會莫名其妙被殺掉，我願意天天餓肚子……」

戴費德一陣抓心撓肝般的酸楚，他聽不下去了，隻得繼續往之前那同鄉的姑娘所指的方向走。

走著，走著。

踏過嶙峋的亂石，地勢變得開闊起來，密林陰暗而潮濕，樹底下長滿了色彩單調黯淡的蘑菇和木耳。戴費德欣喜若狂地跑過去，差點便想不顧耽誤時間地載歌載舞起來。

食物！可以吃的食物……他在心裡歡呼一聲，連忙蹲下身來，放下手中一路挎著的籃子，把採摘下來的蘑菇與木耳一把把放進去。

風兒打著旋吹拂過耳畔，帶起地上的落葉跳起了歡快詼諧的踢踏舞，正好似戴費德此時由茫然無措逐漸轉為雀躍的心情。

真奇怪啊，明明前途未卜，死亡的陰影如同禿鷹般盤踞在所有人的頭頂。利奧奈反抗上位的精靈，還拎著兩隻鮮血淋漓死狀頗為不安詳的處刑者的頭顱，登上高台(實際上就是不遠處地勢較高的土坡)發表了一通內容頗為大逆不道的講演。而他也只不過是個隨處可見的人類奴隸，喜歡思考些天馬行空的對現實毫無作用的話題，面對籠罩頭頂威脅生命的陰雲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是，僅僅只是發現了今果腹的食物有了著落，回過神來時，他還是驚訝地覺察到自己居然會高興成這樣。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戴費德抬頭一看，老朋友從樹上刷啦一聲滑溜下來，懷裡揣著幾個鳥蛋。她一手抓著樹杈，半懸在空中晃晃悠悠，居高臨下地瞄了一眼戴費德滿籃子的灰色黑色，「喲」了一聲：「看起來真不錯，咱們的運氣挺好！」

你倒是快下來啊。戴費德退後幾步，用眼神埋怨道。

利奧奈猴子一般地從樹上躥到地上，連跑帶跳，一連踩了好幾個水坑。她看起來還是和往常一樣，上樹下河滿地亂跑。只是戴費德的眼前時常出現對方斧起手落，血光飆上半空的景象，他望向自己朝夕相處的老朋友，隻覺得對方的頭髮似乎一根根粗壯了許多，而眼睛的顏色變得比以往更加深沉。

「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不明所以地望了過去，隨後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潺潺的水流與微風在友人的指縫間流淌，利奧奈見他大吃一驚，以至於一時失語的模樣，頓時得意洋洋，屁股後面那根無形的尾巴高高翹起：」看到了不？——這就是我昨天生吞了那兩個精靈的遺留後獲得的神奇力量。」

戴費德還在發怔，利奧奈便生拉硬拽著他往回走，一路誇誇其談，自吹自擂，盡說些「我果然是被上天選中的時代的主角……」「超能力！超能力！」之類的碎碎念。這讓戴費德近乎停止了思考。

「老大！」「利奧奈老大！」

臨近駐紮的山洞，守夜人看見了歸來的兩人，便壓低了嗓門，但還是非常興奮地飛也似地迎了上來。伴隨著各種嘀嘀咕咕著早飯晚飯的聲音，這些年輕的少年少女像鳥兒一樣圍繞在友人的身邊嘰嘰喳喳個不停，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未來會有多麼艱險未卜。

「戴費德，你怎麼這樣愁眉苦臉的。發生什麼事了？」其中一位與他熟識的守夜人接過他提著的籃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問。

「沒什麼……」他靈魂出竅般的答覆換得了同伴滿頭霧水的注視。

蘑菇和木耳在鍋裡翻滾，蛋白與蛋黃泛起陣陣香氣。戴費德背靠樹榦，坐在巨木的陰影下，而他的老朋友像隻猴子般在樹枝間蕩來蕩去，享受著來自下方的族人們的注目禮。

驟然間，他隻覺得前途無亮，未來可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