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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才女與漢奸的傾城之戀:那時煙花》十、亂世佳人(1)
1、

黃裳曾經看過一本美國小說叫做《飄》,後來改編成電影,中國人譯作《亂世佳人》,她覺得兩個名字都好,都說的是她母親。

趙依凡就是一個到處飄著、永遠飄著的亂世佳人,因為美麗,而不安定。

可是這一年,她的愛飄落在新加坡戰火中,她自己,倒反而安定了,飄不起來了。像一隻風箏,被扯斷了線收藏起來,卻從此失去了靈動鮮活。

她迅速地衰老下去,那明朗朗的晴空皓月的臉如今佈滿了雲絲般的皺紋,而且永遠帶著風雨將至的憂戚,使天色顯得晦暗。

她不再熱衷於打扮,難得換一套衣裳,有時做事做到一半會忽然停下來發愣,說過的話轉身就忘,過分地沉靜,過分地寬容,逆來順受。

有一個下午家秀去電台上班,黃裳拉崔媽出去買點東西,回來的時候,正看到英國女僕在指責依凡不該打翻了調料瓶,依凡好脾氣地微笑地聽著,臉上帶著一種思索的神情,那英婦輕蔑地罵:「stupidswine!」(蠢豬)。

黃裳大怒,跨步上前揚手便打了那英婦一記耳光。那女人捂住臉大哭起來,撲上來要同黃裳拚命,被崔媽死活拉扯住了,黃裳猶自渾身發抖,臉上滔滔地流下淚來,一半因為憤怒,一半因為激動——這是她第一次動手打人。她心痛地看著母親,不明白一朵盛開的玫瑰怎麼可以忽然就變成了乾花標本。

晚上家秀回來,那英僕婦拉著女兒哭哭啼啼地向她訴苦,家秀一言不發,徑自取出錢來多給兩個月薪水打發了她,事後一句也沒有提起。

那以後依凡開始酗酒。

醉的時候,她會很多話,愛笑,愛唱歌,恢復幾分往日的艷光,就像俗稱「玫瑰燒」的那種酒,死去的花浸在酒中的時候,所有的花瓣會重新活一次,開放得格外鮮艷。

然而那畢竟是短暫的,第二天酒醒的時候,你會發現她比前一日更加蒼老——以看得見的速度蒼老下去,好像同時間賽著跑似的。

她很喜歡外出,可是走著走著就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要打電話回來讓司機去接。但也有的時候,她會連家裏的電話號碼也忘記,那就只有家秀和黃裳滿世界地去找。

一次黃裳在附近小公園找到她,她正穿著單薄的衣裳坐在冷杉下吹口琴,一段很奇怪的曲子,聽不出是喜歡還是悲傷,看到黃裳,遲鈍地抬起頭,恍惚地微笑:「他教我的。我總也學不會,只會這一段。」

她把自己譯的歌詞背誦給黃裳聽:

「你是七層寶塔,我是塔簷的風鈴;

你是無邊白雪,我是雪上的鴻爪;

你是奔騰的海浪,我是岸邊的礁石,為你守候終生……」

黃裳心裏悲哀到極點,幾乎站立不住,可是同時她也感到一種深深的震撼。

關於戰爭,她照舊是不甚了了,她只是一星半爪地知道,母親的戀人,是一個勇敢熱情的英國籍男子,他痛恨戰爭,卻偏偏像飛蛾撲火那樣,哪裏戰火紛飛,哪裏便是他的方向。他立誓要用自己的攝影來記錄歷史,結果卻記下了死亡。

甚至沒來得及給愛人留下一句話。

趙依凡的世界,那麼突然地就被炮彈炸碎了,沒有一聲招呼,轟隆一聲,便整個坍塌下來。

她曾為一場錯誤的婚姻浪費了大半個青春,難得在青春將逝的尾聲遇到了真愛,可是她沒來得及好好品嘗愛的滋味,便已失去了愛;她也沒來得及多看幾眼他英俊的臉,便永遠地失去了他。

新加坡於她而言,從此成為死亡的代名詞,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在她心中是一座巨大的荒墳。

她的心裏,也立起了一座墳,荒涼而沉寂,永祭她的真愛。

她的生命中,從此只剩下無盡的冷。

冷如死亡。

暮色四合,像一襲薄而透的絲袍籠罩了這對傷心的母女。在那個深冬的黃昏,黃裳站在冷杉下,第一次,深深體味到死亡與愛情的距離。

愛情因死亡而結束,卻也因死亡而永恆。

是死亡給了愛情更為深沉更為悲壯的美。

於是,死亡,等於愛情。

2、

依凡回來的第二個月,黃帝由黃坤陪著來家秀處看望了一次。

家秀和黃裳那日恰好都在家,陪著依凡彈鋼琴唱歌消遣。依凡這陣子記憶力越來越壞,可是彈琴的技藝倒是不減,那曲子就像長在手指頭上似的,會自個兒打琴鍵上流出來。

黃帝進門的時候,聽到母親和姑姑的歌聲,不禁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小時候,母親出國第一次回來,一家人第一次在上海團聚。母親從國外帶來好多新奇的玩藝兒,上發條的小汽車,大堆包裝美麗的糖果,還有就是這些好聽的外國歌曲了。

家裏常常請客,好多漂亮的太太小姐坐在客廳裡搖著扇子聊天。他們家並不乏交際聚會,但少有這樣高貴的女客,而且更少可以允許他們姐弟在旁的場合。那時每到聚會的**,媽媽和姑姑就會合唱一兩首外國歌曲,他和姐姐快樂極了,把手掌拍得通紅,笑得倒在地毯上滾來滾去。

那真是他記憶中最快樂的歲月,都還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可是轉眼間母親走了,父親死了,當年的家沒了,就只有這些個曲子還在,一個音符都沒有改,甚至聲音拔到最高處,姑姑那個慣常的把雙手抱在胸前的動作都沒有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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