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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紅》53第53章 大案結【修結尾】
四方桌上的麻雀已經擺好,沈蔚萱姐妹兩個一左一右倚著八仙椅,都是青春活泛的性子,幾句話就把老太太逗得眉開眼笑。等鸞枝一腳踏進門,那麻雀便劈裡啪啦地搓將起來。搖曳燈火把小堂屋打照得一片黃暈暖暖,老少幾個其樂融融。

「聽綠喜說,三哥今天吃晚飯的時候,還給榮若嫂嫂夾菜了呢。」沈蔚萱抓起一個六筒,沖妹妹眨了眨眼睛。

老太太假裝沒看見她兩個在耍老千,隻吧嗒著煙嘴道:「還算孺子可教也。關他幾日,總算是老實了。」

沈蔚媛撅起嘴兒:「不盡然。祖母您不知道,這其中可少不得鸞枝嫂嫂的功勞。上午三嫂從竹嵐院裏出來,三哥可是一路沒少親她吶。」

擠眉弄眼的笑。

被老太太一顆蜜糖堵了嘴巴:「嚇,姑娘家家的,不害臊~!趕明兒讓你娘趕緊把你打發嘍。」口中責怪,眼裏卻都是寵溺。

把個姐兒羞得臉蛋通紅,一個麻雀看也不看趕緊扔出去。

鸞枝打得專心,不動聲色撿進來,眼裏便鍍上一絲淺笑:「休怪我,…我又糊了!」面前一排兒攤下去,清一色,八八番。

啊呀,扔錯牌兒了。

姐妹兩個吃吃的捂帕嬌笑:「嫂嫂今年手氣就是好,保不準過段日子咱家就要添小小子啦。」

老太太對鸞枝與榮若交好這一舉動很是滿意,心中也有意要給某些不知好歹的女人聽聽明白,便揚高了嗓音道:「硯青家的若生下小子,我把屋裏那對南陽白玉杯子賞給她!」

那南陽山水杯可是前朝遺老賞給老太太娘家姥爺的小古董,值不少錢呢,眾丫鬟暗自唏噓不已。

「祖母好偏心,我和妹妹討了多少回您都不肯給,原來是藏著給鸞枝嫂嫂呀。」沈蔚萱假裝嗔惱,口中說話,卻把手兒攬住鸞枝的胳膊開心笑。

入夜漆黑,一道雕花紅門將世界隔開兩個天地。那邊廂祖孫和樂歡笑,這邊廂卻陰沉沉死寂廖。

透過半開的窗子,屋中幾人的話便一字不落地遁進玉娥的耳畔。玉娥虛弱的躺在床上,心中隻覺焦灼惶亂。她不知下午鸞枝到底和老太太說了什麼,以致從那之後,下人們開始對她生分客氣,他們把她搬進這個空闊的屋子,然後老太太就再也沒有進來看過,反而又對鸞枝好如當初。

「外頭可是在搓牌嗎,…好生熱鬧,嬤嬤扶我出去瞧瞧可好?」玉娥費力地撐起身子,想出去找老太太解釋。

「……」

沒有人應,隻屋角一個灰衣丫頭木獃獃盯著腳尖。沒有活氣的樣子,莫名可怖。

「…大夫說不能老悶在屋裏,不然對小少爺也是不好的……沈公子他若…」玉娥蒼白著臉又說。

「我們鸞枝奶奶暫時還沒懷上呢,便是懷上了,小少爺也斷沒有不好的道理。」林嬤嬤不耐煩地望門邊退出去,想了想,又回頭客氣地添了一句:「月歌小姐還是好生獃著吧!那外頭都是要殺你的人,一定要出去送死我們也沒辦法。老太太留你是她仁慈,畢竟與沈家並不相乾,我們沒得義務保護你。這做人吶,自己的命幾斤幾兩,還是得自己掂量清楚。」

房門「吱呀」一聲關起,夜風把燭火吹滅,空闊的屋子頓然沉寂下來,陰鴉鴉滲透死氣。

玉娥幾步栽坐在床沿上,這會兒終於領略了鸞枝的厲害,她不逼她、不招惹她,默默等她把所有掩藏的招數都使了出來,忽然便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她後路斷絕……真箇是狠毒的心腸吶,沈公子知不知道他身邊的女人竟是這麼可怕?

「咯咯咯,嫂嫂你又贏了,不玩了不玩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這第一輪還沒結束呢,繼續玩。」

…那聲音多麼歡樂,是故意讓自己聽了難受嚒……不行,不能被她得逞!

玉娥摸索著床沿,幾步踉蹌走到門邊:「開門、開門…」

然而門一開,那院外卻幾樁人影忽閃忽隱。祈裕也被逼急了,知道她躲到老太太身邊,一定更恨不得立刻把她殺了吧。

可是老太太也把自己剝離了。

又嚇得頃刻縮了回來。前進不得,退步不得,熱鬧是別人的,寵愛是別人的,連碰一碰都是肖想。眼淚刷刷淌下。

「月歌奶奶……」忽然一句婆子的陌生噓喚。

分明是尖利揚長的嗓音,卻偏生把它壓得低柔,膈應得人毛孔悚然。

啊!玉娥猛然嚇了一大跳,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褐黃色棉袍的中年胖婦,大臉龐,小眯眼,黑蒙光線下看起來當真可怖。

「…你、你是誰?!」

「是奴才阿桂。月歌奶奶喝些湯吧……我們少奶奶親自給您煲了一下午。」桂婆子橫肉上堆著笑,顫巍巍把湯缽端到圓桌上。

又把油燈點燃。

那火苗兒孳孳的燒,她小眼睛在燈火下眯著細線,鷹勾鼻子凝成一團褶皺:「奶奶快吃啊,瞧瞧您瘦的……真是,恁的把您折磨,我們幾個婆子私下都看不下去了。您是不曉得,先前我們少爺死去的那個奶奶,和您一樣能書會畫,她這是怕是您把我們少爺搶走呢!那丫她就是一沒良心的毒婦,夜裏頭動靜恁大,結果我們少爺前腳才出門,後腳褥子就被她扔了書房……府上都在說她不堪,連我桂婆子這樣的老善人也看不下去……還是您好,老實溫柔。您別理她,有老太太罩著您,您就是比她大!」

她隻當老太太把玉娥留在北院,必然就是準備抬舉了,反正鸞枝還在竹嵐院裏睡覺呢,便故意把聲兒弄大,偏讓老太太也聽聽鸞枝的不堪。

「嗤嗤…」

「這碎婆子不要命了。」沈蔚萱姐妹倆捂著帕子笑。

老太太瞪了鸞枝一眼,氣她竟然敢背後欺負自個孫子,又怕小兩口為著從前的女人慪架,捺著嗓子沉沉道:「邊兒都不著的事,聽了就忘掉。若生出些有的沒的,讓我老太太知道,不輕饒。」

……就說呢,原來是因為那個貞慧才救她。

「是。」鸞枝不動聲色地噙著嘴角,見沈蔚媛沖自己做鬼臉,曉得她必然在笑那句『動靜恁大』,又不自禁紅了臉頰。

老太太的面色這才好看些:「知道就好。…我們硯青脾氣好,他寵你,是你的福分,別得了好處還賣乖。」

那邊廂幾句話聽得玉娥感動,雪中送炭一般,一顆顆豆大的眼淚撲梭梭冒下來:「我這樣落魄的時候還能得嬤嬤您的照顧,他日若有出頭之時,一定不會忘了您的恩德。」

「可不就是!您瞧您,說話細聲細語的,一看就是正經人家出身的小姐……她是什麼?她就一窮酸秀才家裏買來的妾!呸,她也配和您比?…」桂婆子嘴上呸呸,眼睛卻巴巴地瞅著那碗——喝吧喝吧,我的乖乖,喝下去那小姨奶奶就痛快不成了,鬼窖在等著她呢,自己也能夠回大房享福嘍。

玉娥肚子也是餓極了,老太太今晚給的夥食比前幾日頓減,她一口都吃不下去。這湯兒勾著她的味口,不由端起來,夠到嘴邊。

「還他日呢……命都沒有了。」卻忽一聲嘻嘻輕笑從隔壁傳來,若有似無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吃啊吃啊……吃了就生大胖小子咯,我的好奶奶!」桂婆子擼著手,一勁擠著小眼笑。因想到李氏對自己的頻頻催促,左右沒有人,不由兩步走上去扣住碗,想往玉娥的口中喂。

啊!嚇得玉娥兩手一松,湯碗掉在到了地上,水花四濺。

「喵~~」牆角的黑貓聞見香味,連忙竄出來舔起湯汁。隻才吃了兩口,卻忽然渾身猛一抽搐,七竅流血,兩腿一蹬,再無了聲息。

「惡婆子!你、你給我喝的是什麼……」玉娥猛然回神,渾身篩子一般打起抖來,使勁去拍門:「老太太…我要見老太太!…來人吶!殺人啦——」

桂婆子也嚇煞了:「這、這怎麼會死人呢……這不是、不是紅花末末嗎!」她使勁回憶,也記不清怎麼墮胎藥變成了毒藥,見玉娥想跑出去嚷嚷,也不知怎麼的忽然腦袋發懵,抓起一隻枕頭,就要往玉娥的頭上蒙。

「救命啊——,殺人啦——」

那叫聲淒厲發顫,顯見得已經怕到不行了。堂屋裏老太太與鸞枝對視了一眼,曉得火候已經差不多,便從麻雀桌上站了起來。

「怎麼了?」房門口不冷不熱地發問。

林嬤嬤不高不低地回答:「下藥了。桂婆子給月歌小姐下藥不成,倒把貓給毒死了。」

老太太不說話,拄著拐杖進去,卻不安慰床上的玉娥,隻道一句:「姑娘受驚了。」讓人把桂婆子拉過來。

桂婆子啪嗒往地上一跪,一手指戳向鸞枝:「老太太冤枉——是,是少奶奶做的!…就是她!她一回去就踢翻花盆,說甚麼老太太偏袒那『小賤-人』,一個人躲在灶房裏做湯,做好了又不肯送…幾個丫頭都不送,就奴才心眼兒實在,恁的好心給她送過來,竟、竟然是下了殺人的毒藥……就說她怎的忽然就病了,原來是居心不良!望老太太明察,奴實冤枉啊——」

吧啦著大嗓門嚎啕大哭,一邊數落著鸞枝的各種不是。

鸞枝可沒有耐心聽下去,把一紙信箋扔她懷裏,抿著嘴角笑笑道:「看清楚了,莫說我根本不敢殺人,便是一個和沈家半分關係都沒有的女人,我又何必去弄她的孩子?…她愛生不生。不過是見桂婆子您那包藥粉兒揣了好幾天,好心給你個機會撒撒罷了。妾身還指著為少爺添丁生子呢,怎麼能大過年的無端詛咒人生病?老太太您可得給妾身做主。」

委屈地沖老太太福了一福。

那白紙黑字,字字明了清晰……

桂婆子恍然徹悟:好啊~!原來白天就挖好了坑等著老娘跳呢!天可憐見,她在沈家幾十年順風順雨,哪裏想到最後竟然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妮子手上翻了船。

心中氣得恨不得將鸞枝弄死,卻不敢造次,隻命磕著腦袋求情:「老太太冤枉,就是給奴才一萬個膽子,奴才也不敢殺人啊哈……哦,對了對了,想起來了,奴才路上在廢院裏屙了回尿!必是那屋裏有人,給下了毒藥……」涕淚交流,嚎啕不止。

長廊上樓月正從院外回來,聞言不由步子一拐,躲去了別處。

老太太抿著煙鬥,暗自把鸞枝上下一掃,呵,想不到這丫頭心思如此縝密,戲做得連一個奸婆子都被她瞞過。

心中思量,不由問鸞枝如何處置。

院子裏一道紫色襦裙疾疾走進,那是聞風而來的李氏。鸞枝默了默,她只要把桂婆子趕走就行,倒沒必要她死,也不想和李氏對著乾,便屈膝道:「既是存了害人之心,妾身從此是不敢用了。不如讓她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吧。妾身愚拙,不敢冒昧處置。」

李氏正好走進來,聞言步子一滯:「喲,大晚上哭天喊地的~!出了什麼大事兒了,一個個這般嚴肅?」

笑笑著凝了鸞枝一眼,心中卻把冷意掖藏……呵,當真要恭喜老太太選了個好孫媳,那桂婆子是最奸最詐的,沒想到還是被她弄倒。

老太太悶著煙鬥,語氣少見的陰涼:「殺人呢……你房裏派出來的奴才,你說是什麼事兒?」

李氏面色一沉,她尚且不知玉娥肚子裏的骨肉與沈家無關,因聽出老太太話中的深意,不免忿忿地瞪了桂婆子一眼——個死婆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便道:「母親這話倒把媳婦冤枉了,玉娥雖沒過門,終究肚子裏懷的是硯青的骨肉,媳婦也當她是自個閨女的……原還想過來問問,明天上香要不要也給玉娥備一輛馬車呢,既是碰到這狗奴才犯事,那便割掉她一截舌頭,把她趕出宅子罷。也省得她日後再給我們大房丟人!」

「啊!…夫、夫人……夫人您不可能過河拆……」桂婆子哪裏想到李氏竟會對自己下此狠手,連忙爬過去抱住老太太的大腿,要把事實說出。

老太太暫時還不想與李氏翻臉,暗暗使了一個眼色,林嬤嬤便一團毛巾堵住了桂婆子的嘴巴,著人把她拖出去了。

「啊——」院子裏傳來一陣殺豬般的嚎叫。

舌頭截斷,血色劃破暗夜的寧靜,那情形萋萋可怖。

鸞枝不由打了個冷顫……第一回間接沾染血腥,這本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磕了磕煙鬥:「我們沈家…,不養那吃裏扒外的毒婦。日後誰膽敢再在子嗣上作祟,不論是誰,別怪我老太太不輕饒她!」

震懾的嗓音,說得徐緩,卻字字掖透人骨髓。她已步入年老輝煌,有資格把自己曾經的作為淡化,這會兒開始關心起子嗣來了。

李氏心中不爽,找了借口告辭。

院子裏的淒厲嚎叫還在繼續,玉娥渾身哆嗦,忽而看看面前七竅流血的死貓,忽而看看明暗不清的暗夜,終於明白在這個深宅大院裏,自己已然尋不到半分的保護。倘若誰想讓她死,隻一口水的功夫就能夠讓她一命嗚呼。

神經錯亂間崩潰,趴著跪著磕著:「二奶奶救我……是我嫉妒成魔!那孩子不是、不是沈公子的……我也不要再在這個鬼宅裡多呆一日了!沈公子是你的,求求您,求求您送我回家!…」

嘆一聲榮華富貴再美,等到將死,方明白它終究不及性命寶貴。

(2)

大年初七天寶寺上香,早早的,沈家老宅門前便轎子馬車一溜兒排滿。每年的春節、清明與重陽,總是寶德縣最鮮艷的時候,就好似一場選美,那些從老宅裡出來的女人,臉兒是白的,唇兒是紅的,衣裳花枝招展,動作呢,卻是懶的。味道與外頭的女人全然不同,總是惹來縣民們好奇觀看。

大門口圍著滿滿的看客,丫鬟們穿著一色的衣裳,扶著各自的姨娘奶奶們挨個跨出大門。雍容上塗脂打粉,挺著背兒、翹著臀兒,沒有風,便把一整條街兒都熏醉了。沈家老太太挑女人最為苛刻,八字不和的不要、生得不好的不要,旦能進去伺候的,都是數得過來的美人兒。

鸞枝年紀最小,走在最後面。穿一件若草色的小窄襖,梅染的摺子長裙,繡花鞋兒往門檻上一跨,隻稍頭一抬,看客們便把她的身份猜出來——

「快看,這位聽說就是南邊新買來沖煞的女人了……嘖,瞧她一對胸脯和屁股,那癱子二爺真真有艷福!」

淌著口水,隻把鸞枝從上到下打量。

旁的一位婆娘叱到:「癱子怎麼了,這年頭有錢要什麼沒有?…恁個黑心的父母,被錢熏黑了良心!」

「可不就是!我親戚在裏頭做事,說之前還跑過一回呢,後來被老太太哄著吃膏,吃著吃著就老實了……哎,這樣的人家,多好的女人進去都廢了……」

嘀嘀咕咕的議論,說的不大,卻偏偏叫誰人都聽得清楚。

老太太臉色不好看。

鸞枝便低著頭,隻作未聞。見沈蔚萱姐妹兩在車上沖自己招手,便帶著春畫和梨香走了過去。

梨香一大早燒壞了少爺的新衣裳,被鸞枝凶著了,一路走一路低著頭哭。春畫點著她額頭,只是邊罵邊勸。

嚶嚶萋萋的。

祈裕微皺了下眉頭,薄唇勾起一抹淺笑,對鸞枝道:「大清早的,怎麼就鬧成了這般……可是硯青表弟太久沒有音訊,表弟妹心中著急了?」

他今日著一襲玄色修身長袍,高坐大馬,很是英武帥氣。那笑容瀲灧,忽然一改前幾日的焦灼,滿滿的自信在握,把一眾丫鬟的目光吸住不放。

鸞枝把祈裕上下打量,也噙著嘴角回他一笑:「眼看有了新的主子,一個個心都野了,不把我當一回事,能不氣嗎?…表少爺今日倒是難得興緻,不在院子裏忙活,這是要給我們一群女人保駕護航嗎?」

祈裕在鸞枝臉上看不出變化,不由有些失落:「每年都是如此。今歲表弟不在,更應該一路護送則個。那天寶寺不算近,表弟妹若是路上有甚麼需要,盡可以隨時吩咐祈某。」長眸含笑,曖昧之味暗藏。

鸞枝卻知他心裏打的是什麼算盤,便不動聲色地謝過,擋著梨香的肩膀上了馬車:「呀,三奶奶也坐這輛車兒?」

榮若昨夜頭一回鬧到大半夜,這會兒只怕眾人問起,連忙低聲道:「他還沒起呢,就不等他了……」怕眾人調-笑,連忙挑開簾子,紅著臉問老太太月歌要不要一起去,車裏頭還能坐上一個。

老太太早已聽說硯邵房的小兩口近日和好,口氣便也不錯,吧嗒一口煙道:「不用了,就留在家養著。說不準下午硯青就回來,見我們把他的人帶走了,他還不高興。」

吩咐眾人啟程,不要耽誤了時辰。

「駕——」眾馬夫打馬揚鞭,那一路上塵土飛揚,浩浩蕩蕩直往京郊天寶寺而去。

忽然後面馬蹄聲疾馳過來,套頭的是匹黝黑快馬,車轅上坐著三少爺沈硯邵。走得急,差點把一個婆子搡到了路邊。

老太太罵:「坐什麼急哄哄的,剛才叫你來你不來!」

沈硯邵搖著扇子嘻嘻笑:「老祖宗息怒,都怪我媳婦捨不得叫我起床……榮若,榮若你快出來!爺大早上一口茶飯沒吃,你也狠心不管管?」

大聲叫,偏把恩愛讓旁人聽見,就喜歡聽眾人誇自己如今改頭換面、脫胎換骨。

小姐們坐的那輛馬車隻得晃悠悠停下,門簾微動,裏頭悉悉索索,卻無人出來。

都知道三奶奶最害羞呢,丫鬟們不由吃吃低笑。

老太太怕誤了吉時,凝眉勸道:「難得你突然這麼長進,這就對嘍。媳婦娶回來就是要疼,做丈夫的都不疼,還有誰去疼?…榮若丫頭出來吧,別讓老三久等了。」

那車簾內便傳出姐妹幾個嬉鬧的聲音,少頃榮若低著頭,帶著丫頭怯羞羞地上了老三的馬車。

夫妻兩個先一步拐去街上吃早點,再不理旁人笑話。

「爺……」原紹見眾人注意力被轉移,便對主子低聲附耳幾句,拱了拱手悄然告辭。

宅子裏空空落落的,沒有甚麼人,只剩下幾個守家的壯丁和婆子。

北院上房側廂房裏,兩個丫頭正在打著盹,小雞吃米一般。忽然「呱當——」一聲房門被推開,幾個陌生的胖大婆子闖了進來。嚇得丫頭們連忙恭身站起:「嬤嬤有何要事?」

「老太太吩咐帶玉娥姑娘去上香,來領人。」婆子們好生不客氣,隻大步將將往床邊走。

叫的是玉娥,不是月歌。

丫頭們趕緊個個攔阻。

那婆子力氣大,一下子闖到床邊把杯子一掀。

「咕嚕嚕」,床沿上一隻長枕滾下地來。

除了破枕頭,哪裏還有甚麼人?

該死的,中計了!

來不及教訓兩個丫頭,趕緊殺出去找原紹彙報。

……

車隊擁擠,走得速度緩慢,一會兒才走到貫穿東西城門的主幹道。那青石長街上已有不少鋪子開張,街兩邊三三兩兩的販子們正在擺攤上貨,見沈府女人浩蕩出行,那一長排花衣脂粉,香遍一條街,不由唏噓圍觀。

姐妹倆個忽然鬧著要吃街角的餛飩,老太太無法,隻得讓她們去,又吩咐早點跟上。

「好咧,祖母您就放心吧。那天寶寺的求子觀音最是靈驗,我們哪兒敢把鸞枝嫂嫂給您拐走吶?」沈蔚萱調皮笑,吩咐車夫打馬轉車。

車輪子軲轆軲轆,明明看起來正常,怎生得卻隻覺那速度越來越快?一個拉板車的過來一擋,頃刻就快要看不見了……祈裕不由多看了一眼,皺起眉頭。

身後有人拽他,不耐煩回頭,竟是回去『辦事』的原紹,那一副焦急模樣,連敬語都忘了要說:「糟糕,那賤-人不見了!」

哼……果然如此!

祈裕不由看向遠去的馬車,兩道眉峰一凜,對眾人抱了抱拳:「小姐們路途不熟,怕落伍了不安全,恕祈某跟去看看!」

和原紹打馬怒追。

兩匹高頭大馬越來越近,沈蔚媛撩開車窗看一眼,見祈裕一向瀟灑帶笑的面龐上陰沉沉好生可怖,不由慌張道:「想不到表少爺竟果然是這樣的人……姐姐怎麼辦?會不會把我們殺了!」

榮若幾時經歷過如此場面,緊張得牙齒都在咯咯打顫:「不知道二嫂和硯邵到了衙門沒有……早知道這樣,應該讓他吃了飯再走的……」眼眶泛紅,又心疼。

沈蔚萱自己也沒有多少底,便把兩人手兒一握:「不會的,他不敢把我們怎麼樣!除非他不想活了……」

「迂——」話音才落,車子卻忽然猛然一剎。三人齊齊踉蹌,差點兒被力道搡出了車廂,連忙抱成一團。

「表少爺怎麼來了?…嗨、嗨,您別上去!」是馬夫阻擾的聲音,

祈裕勾著嘴角,一掌把馬夫撥倒:「哼,怕表妹們迷了路,特地不放心來看一看。」

笑笑著撩開車簾,那車廂內卻是一對兒雙胞胎姐妹,兩個小丫鬟;本應該隨了老三走的榮若穿著鸞枝的衣裳蜷縮在角落,獨獨不見了鸞枝和梨香。

眼前頓地浮出今日出門的那一幕幕,從梨香低著頭嚶嚶痛哭,到『榮若』怯羞羞攀著梨香的肩膀上了丈夫的馬車,以及硯邵那匹精瘦矯健的快馬……

「哼,好一招調虎離山雙連環!」祈裕面色頓然一沉,想不到那女人小小年紀,竟然有這樣心計,連自己都被她玩兒轉!

他多少年辛苦經營,什麼樣的苦難沒有經歷過?隻這一瞬間卻忽然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緊迫感,便對姐妹倆笑笑,把簾子合起,轉了身立馬發出暗號著人去阻止。

……

「快、快——」去往縣衙的街道上,三少爺一勁催促著馬夫。

後面馬蹄聲漸漸逼近,玉娥害怕得不停哆嗦:「不要…!少奶奶救我…被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條了!」這會兒早忘了之前對鸞枝的各種逼迫,只是拽著她的袖子淚眼婆娑。

那力道掐得鸞枝手腕酸痛,皺眉拂開:「你此刻知道害怕了……放心,你但且記著你之前答應過的,記著那紅街上數百個姐妹同胞的性命,還有硯青救你的恩情,你便不會被抓回去!」

心中也是急,撩開後簾一看,見拐角處忽然煞出來兩匹高頭大馬,那馬上之人一個黑衣黑臉,一個青衣冷眉,竟然是祈裕,他的反應竟是這樣快……

一個恍惚,已然在前頭將將一堵:「呵呵,祈某好像有東西落在了車上,表弟妹可否送她下來?」

陰涼涼帶笑的嗓音,地獄一般,聽得玉娥腿兒癱軟,裙下一片濕卻。

「呸!畜生,你禍害良家少女,早晚要遭天譴!」鸞枝忿忿啐他……千般算計,沒想到最後還是敗了,不由心間頓然一沉。

隻話音未落,卻忽一聲溫潤嗓音在身側響起:「呵呵,這位可是祈公子?…有一樁案子似乎和你有關係,冒昧請你跟我走上一趟~」是四殿下元承宇,一樣的高頭大馬身後帶一隊錦衣精衛,見鸞枝發愣,不由暖聲一笑:「快去吧,都在等你。」

一個『都』字,便知道他還在。鸞枝緊繃了數日的弦兒頓然綳散:「民婦謝過殿下。」

精兵迅速圍攏。

祈裕便知道自己完了。卻不肯把身段伏低,隻勾唇冷涼一笑:「好,盡聽四爺安排~」眸色黯淡,恨看鸞枝馬車遠去。

這一別,天上地下……哼,謝鸞枝!他日若是落到我祈裕手裏,看不把你弄個生不如死!

(3)

縣衙門前早有人在等候,鸞枝揩著裙裾下車。幾名衙役把癱軟的玉娥從車上抬下,以為滑胎,再一看,沒有見紅,原來不是。

三少爺驚魂未定,唏噓驚嘆:「二嫂,今日卻是我人生最正經的一件事了!」

他已把『二嫂』叫得順口,又想要得人表揚。可惜鸞枝的心思卻渾然不在。一步一步,舉步遲疑,卻又恨不能走得更快;怕見到那人被剜心穿骨、狼狽憔悴,又忍不住想要立刻見到他。

「…哦。」鸞枝揪著帕子,安慰自己沒關係沒關係,反正頂多就是個殘疾。反正他也已經殘了這麼多年。

抬頭一看,那公堂已至,正中高座上一名五十上下男子肅穆而坐,著墨黑色刺金寬袍,一身不可逾越的王宇氣質,眼中卻好似藏滿智慧,見鸞枝進來,便頷首輕笑。孟安國穿著正七品朝服與師爺恭敬陪在他身邊,拚命沖鸞枝眨著眼睛。

鸞枝滯滯的,卻一眼看見右下側一張檀木輪椅上端端而坐的清雋男子,著一襲修身雲紋長裳,那墨發玉冠,峻眉高鼻,一雙略微上挑的鳳眸裡噙著一貫的似笑非笑……還好好的呢,看起來還是那麼的壞,沒有半點兒收斂,也沒有半點兒酷刑斑痕。

自牢獄那一朝分離,她每夜都把沈硯青做著最壞最壞的打算,所有好的壞的結果,都已經在心中掂量過不知多少回,卻發現不管他被折磨成怎樣她都認了,只要他還是那個人就好。然而這一刻見他一切尚好,她的心怎麼忽然又高興不起來。驀地想起這段日子,自己為他經歷的那些謾罵、隱忍和掙扎。

「二哥,我把嫂子給你平安帶來了!」三少爺眯著桃花眸子迎上前去。

「好…,辛苦你了。」沈硯青撐著輪椅站起來,卻把長臂伸向鸞枝。

那可惡的四皇子,也不知到底哪裏得罪過?自曉得他是雲藏畫師後,偏把他的畫兒呈給老太后看。老太后本就對雲藏的畫風喜愛之極,便把他提入宮中,著他為自己畫一幅上元遊宮圖,還不能應付,還要畫出太上皇在位時的盛世繁花之韻。他冥思苦想,為了能儘早回家,都已在宮中幾夜未眠,此刻磁性嗓音微啞,卻不願讓鸞枝憂心,只是嘴角噙著慣常淺笑:「當日走得太突然,連自己都不知要被送去哪裏……你還好嗎?」

還好意思問她『好不好』呢……那一雙鳳眸瀲灧,哪裏像是要解釋的樣子?

哼。鸞枝斂眉頷首,不肯應話。

隻這一低頭,卻看到沈硯青五指間磨起的紅痕,心思微一觸動,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受過刑,攥著帕子,只是不肯去握他的手。

沈硯青卻依然笑笑著執拗等待,那笑容好似飽涵千般言語,鸞枝忽然又想起他說過的話——「既跟了我,我便儘可能不會讓你受委屈」…可惡的傢夥,他就慣會裝無辜騙她哄她。便把將沈硯青一袖拂開,揩起裙裾,驀地跪下地去:「民婦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哦呀,猜對了~!」孟安國長舒了一口氣,讚許地眯起眼睛。

「呵呵哈,老四果然說得不錯,卻與昔日朱妃像極~!」那正中的寬袍男子聞言和顏暢笑起來,把案板在桌上一拍:「好一個聰敏睿慧的女子,今次這一樁大案,你卻是為朕立了一樁大功!」

「威——武——」左右兩邊衙役發出渾厚的肅鳴,一場官私合營跨南北拐賣大案經由當今天子親自開審。

先上場的是天香樓的護院蔡三虎與代老闆黃老錢,隨後的是玉娥,再然後或許就是那個人面獸心的表少爺祈裕了……

公堂上再無兒戲,局外人請自行退場。

鸞枝涼涼地凝了眼沈硯青瀲灧的雙眸,忽然揩著褶子長裙一路隻往門口奔去。

那嬌影搖曳,恨不得離他遠遠,一雙秀足兒在青磚地上疾疾碎步,頭也不回……

沈硯青清雋面龐上不由浮上一抹疼惜,一襲玉白長裳翩翩,連忙隨她而去。

……

庭院空空,迴廊上雪梅花落,只有他兩個一前一後的影子兜兜轉轉,她跑,他追;她躲,他攔,定了心要把她抓在懷裏安撫……旁人不懂,遠遠看去,還以為是那雲藏畫師的一張鴛鴦水墨畫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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