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偶遇

王承宗沒有想到的是，他第一次單獨與李從雲見面，會是在海豚冰櫃廠。

他不是不認可國有企業要進行改革，但以他的態度來看，李從雲這個所謂的「改革先鋒」其實思想有點落後。儲唯所倡導的MBO，王承宗在政研室的時候就研究過，他覺得MBO應該分開看。比如對於那種明擺了沒救的國企，實行MBO就是可以的。

是得改革了啊，報紙上不是講華夏的改革進入了攻堅階段了嗎，怎麼改？王承宗覺得，還是得解決產權問題。國有企業不進行徹底的產權改革，其它的再怎麼改，都是小打小鬧。沒有產權，幹部就沒有積極性，甚至企業越紅火，幹部的位子越不穩。為什麼？想的人多啊！只有企業搞垮了，欠了一屁股債，派誰誰不去，幹部的位子倒是穩了，但企業也接近死了。是得好好調研調研，拿出個解決辦法。王承宗想到這裡，就給市政府楊秘書長打了個電話，說要到海豚冰櫃廠調研，讓常務副市長黃耕陪同自己一起去。

從島城市區到金島，王承宗的車是繞著交州灣走，下了環交州灣大道，一出來路左邊就是海豚冰櫃廠的生活區，到生活區的大門口，遠遠地就看到黃耕和楊秘書長已經等在那裡了。但是旁邊卻還有扛攝像機的，不用問，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也都到了。王承宗立即就想起一個詞來——「作秀」。

自己這次視察在別人看來是不是「作秀」，還很難說。把記者們攆走吧，不合適，人家辛辛苦苦也是為了工作。再說了，自己作為新上任的代市長，節日前看望困難群眾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讓廣大群眾知道自己的工作作風，也是好事。想到這裡，王承宗就平和了下來，問楊秘書長怎麼走。

楊秘書長說：「因為時間緊，也沒來得及安排，只能是走到哪家算哪家了。」

王承宗倒是比較喜歡這樣，就說：「沒準備更好，省得老百姓說我們做假，我們也可以看到些真實情況。」

這時候又接連來到了幾輛車，從為首的一輛凌志轎車上下來一個人，沖著王承宗跑過來，雙手握著王承宗的手使勁地晃。楊秘書長告訴王承宗，這是許副廠長。王承宗心裡微微一愣，他是市長，下來看望冰櫃廠的下崗職工，冰櫃廠按說應該是廠長出來迎接，怎麼隻來了個副廠長？但疑問歸疑問，王承宗也沒多說，微笑著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後向一座居民樓走去。

這是一幢70年代的建築，樓道很窄，很暗，牆壁上到處都是亂貼的小廣告。敲開二樓的一戶人家，從裡面走出來一對知識分子模樣的人，一問，才知道是50年代支援建廠時，從金陵一家大企業調來的技術員夫婦。老兩口已經70多歲了，兒女嫌這裡窮，大學畢業都回金陵工作了。因為房子小，老兩口才沒有隨兒女去，暫時在這裡生活。

王承宗問他們每個月還能夠發多少錢。

老頭說：「兩個人也就是500多塊吧，有時候還不能按時發。」

看看他們住的不到50平方米的小房間，傢具都是破舊的，電視機還是老式的第一批島城牌小彩電，王承宗就想為他們做點什麼，手就向上衣口袋裡摸。楊秘書長一看就知道他要做什麼，連忙拉開隨身攜帶的皮包，從裡面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王承宗。

王承宗看到信封上寫著1000元的字樣，就握著老技術員兩口子的手說：「老人家，委屈你們了！你們為了支援島城的建設，年輕時放棄在大城市生活的機會，來到這裡。現在老了，本該安享晚年了，廠子卻要不行了。黨和政府對不起你們啊，讓你們受罪了。我們一定會儘快想出辦法來，救活這個廠子，讓你們安度晚年。今後有什麼困難，儘管到市政府來找我，只要我能夠做的，我一定為你們做。」

華夏的老百姓特別善良的一點就是，只要是當大官的當面跟他們說的話，他們就百分之百當真。因為絕大多數老百姓都覺得，連他們這些小老百姓說話都能算數，這種大領導還能瞎說不成？因此王承宗這番話說得老兩口幾乎要掉淚了，握著王承宗的手一個勁地說：「謝謝，謝謝，太感謝了。」

從老技術員家裡走出來，王承宗眼裡也有些濕潤了。大家看他情緒不好，都不敢說話。又敲開三樓一家，家裡只有一個老太太帶著一個五歲的小男孩。一問才知道，這是祖孫兩代人。

老太太說她兒子、媳婦原來都是海豚冰櫃廠的工人，前幾年下崗了，又沒什麼技術，隻好在外面打打短工。兒子現在給一家私營企業當保安，每月有300多塊錢的收入；媳婦在一家餐廳的廚房刷盤子，每月也有300多塊錢的收入。因為收入低，小孩上幼兒園一年要700多塊，就不捨得，隻好把老娘從鄉下接來帶孩子。

老太太家裡還有3畝多地，老頭子在家裡守著，農忙時老太太就回鄉下，幫老頭子做飯幹活。王承宗看看他們家，也是家徒四壁，甚至比那兩個知識分子的家庭設施更差些，於是又從粱秘書長手裡接過一個信封，告訴老太太，裡面有1000塊錢，讓孩子去上幼兒園吧，別耽誤了他。你也抽空到鄉下看看老頭子，夫妻團聚團聚。

老太太接過錢，也忙不迭地說著謝謝。

又看了幾家，也都大同小異。島城海豚冰櫃廠的職工這幾年生活出了名的艱苦，這幾天在市裡王承宗就略有耳聞。有人甚至開玩笑說，市裡的夜總會、桑拿、按摩店和色情場所，幾乎都能夠找到當年的紡織女工的身影，或者她們的子女。

島城這幾年經濟飛速發展，建設了不少高樓大廈，有許多高級的賓館、酒店和娛樂場所，這裡面哪一個地方也少不了年輕女孩子的身影。島城海豚冰櫃廠原來近萬員工，其中很多是是組裝女工。她們中許多人是年輕的女孩子，有些是前些年技工學校的畢業生，有些是城市裡的知識青年，有些是從農村招工招來的。當初為了能夠進入海豚冰櫃廠當個工人，他們的父母一定託了不少關係，送了不少人情禮，才為自己的孩子找到一個吃飯的位子。

本以為這一下進入了保險箱，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了，雖然幹活累點，但終於吃了商品糧，做了城裡人，有了一個不錯的飯碗。前幾年誰都不會料到，像島城海豚冰櫃廠這樣的國有企業，也會有突然面臨倒閉的一天。因為它當時太紅火了，最紅火的時候，曾經號稱華夏冰櫃四強之一，是省裡出了名的明星企業，風光得不得了。

但是，它說不行就不行了，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讓所有的人都沒有心理準備，感到猝不及防。

王承宗看看許副廠長的那輛凌志，心裡不禁感嘆。企業不行了，對領導可能沒有太大的影響，因為再窮不會窮領導，這就是華夏當代的現實。看看現在的海豚冰櫃廠的許副廠長，座駕還是進口的凌志，一輛要七十多萬人民幣，在整個島城也沒有幾輛。

但普通老百姓，就不一樣了，不管你是年紀大的，還是年紀小的，都一樣地要面臨絕境，一日三餐的吃飯問題，已經讓許多人頭痛。

在島城這樣的港口城市，經營得好的外資企業不少，國有企業經營得好的卻屈指可數，能夠發得下工資的，就已經是好樣的了。大批下崗的職工，沒辦法，男的大多出去打短工，找不到活的，就在大街上蹬三輪車，或者拉個架子車，為別人當苦力，辛辛苦苦，一天掙個十塊八塊的，能夠顧住自己的一張嘴，就算不錯了。

而女的呢，年紀大的，就在家裡帶帶孩子，操持家務，實在過不下去，就到醫院裡當清潔工，或者到小餐館裡幫幫忙，多少掙幾個吃飯的錢，比閑著強。

年紀輕的小姑娘，嫌幹活太累，來錢太慢，就走了邪道。有的遠走高飛，到了大城市，像南方的城市或者省城裡，當了小姐或者別的有錢人的小蜜，被有錢人包養起來，從此過上了錦衣玉食的日子，掙了大錢，穿金戴銀，回到島城，就很是風光，引得許多人羨慕，當然這都是一些長相好的女孩子。

而那些長相普通的女孩子，就會學點按摩的本事，出入一些保健按摩的店面，做了技師，憑自己的手藝吃飯。

那些不想掏任何氣力、長相又不太如人意的女孩子，索性放下臉面，出入一些檔次非常低的路邊店，做起了皮肉生意。所以一段時間以來，在島城，甚至在省城裡，都有些繁榮「娼」盛的意思。以前所謂的社會醜惡現象，現在卻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存在了，大家也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做小姐也不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走在市裡稍微偏僻一些的路邊店，都可以看到穿著暴露的按摩女，露出自己的雪白的胸脯和修長的大腿，在路邊招徠生意，這成了每個城市都有的風景。

甚至有人編了個順口溜，說：「下崗職工不流淚，挺身走進夜總會；誰給錢來跟誰睡，自己創業不繳稅。」

這樣的事情看得多了，王承宗總是感到心裡隱隱作痛，他同情這些姐妹們的遭遇，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雖然是重了點，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推卸責任，因為自己是堂堂的島城市長，因為自己理應造福一方。

王承宗又到停產的車間看了看，大多數設備保護得還不錯，但奇怪的是還有些設備被拆得亂七八糟，這個大車間的最裡面，還傳出一些聲音，似乎有人說話，又似乎有人在敲打什麼鐵皮。

王承宗就問陪同的許副廠長，車間裡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停產封存了麽，怎麼會有人？這一刻，王承宗甚至懷疑是不是廠裡出了家耗子，在偷車間裡的設備出去賣錢。於是問話的時候未免有些嚴肅。

許副廠長微微一愣，臉色就顯得有點不自然起來，支吾道：「這個，這個可能有人在檢修設備。」

「檢修設備？」王承宗將信將疑地看了一眼，心裡仍是有些疑慮，但今天來這裡還有記者跟著，要真是發現什麼家耗子的事情，對這個本就陷入泥沼的企業而言，未免雪上加霜，乾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不追問了。

王承宗正要轉身離去，忽然聽見裡面一個年輕的聲音驚喜地喊：「成了，成了！李書記，快看，改造成功了！」

這一聲喊得比開始王承宗進來的時候聲音大得多，大到這個巨大的車間門口的領導、記者們都聽見了裡面這個驚喜的年輕男聲。

然後，另一個男子的驚喜聲發出：「是嗎？太好了！我就說了，毛主席教導得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們買不起進口生產線，可是這舊生產線改造一下，肯定也還能用！來，讓我看看！」

隨著這個聲音，車間裡頭響起了更多的聲音，遮都遮不住了。

王承宗轉頭朝許副廠長望去，語氣裡聽不出他是喜是怒：「這是檢修設備？」

許副廠長知道這次只能說實話了，硬著頭皮：「這個，裡面其實……」

「你不用說了。」王承宗面無表情地說道，人卻朝前面走了過去。

他是看見裡面出來了人，打頭一人，年紀甚輕，只有二十多歲，但卻是走在一群人中間的。華夏的特色大家都清楚：走在中間的肯定是領導。

這位年輕的「領導」穿得很得體，但最出眾的是他的氣度，他本來就身材高大，長相又十分俊朗，再加上一種年輕人少見的內斂，讓他無形之中就多了一種獨特的魅力，也許他不管站在哪裡，都會不自覺地成為人們下意識去關注的對象。

這位年輕領導身邊，還有一位看起來就有「領導味」的男子，這名男子年紀也不算大，約莫三十五六，穿著普通的白襯衫黑西褲，襯衫衣袖捲起，顯得精明強幹。

這兩人走出來的時候，都是滿臉喜悅，身邊的一群也大多是年輕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什麼，兩人一邊聽一邊笑著點頭，時不時還插一句什麼進去，惹得大家笑容越發燦爛了。

兩人往外走著，忽然一齊看見了門口的人群，當下都是一愣，然後，走在中間的年輕領導稍微加快步伐，走上前來，面露一絲驚訝：「王市長？」

王承宗見過李從雲一次，但是那是在那天的全市處級幹部見面會上，那一次人太多，王承宗也不可能記得李從雲是誰，但因為李從雲格外年輕，年輕得讓人無法不記住，所以王承宗可以肯定自己見過他，島城市年紀最輕的處級幹部是誰？李從雲。

「呵呵，你是……李從雲同志吧？」王承宗見李從雲已經伸手迎了過來，也笑著伸出手。當然，他不會往前走，只能站在原地等李從雲迎上來，這是下級見上級的「規矩」。

李從雲笑著跟王承宗握了握手：「王市長好記性，我就是李從雲，您今天怎麼也……？」說著，又朝楊秘書長看了一眼，跟他又握握手。

王承宗說：「我是來慰問下崗職工的，順便看看這裡的真實情況。」

李從雲笑起來，微微側身，為王承宗介紹道：「市長，今天來得可正是時候，您要是今天沒來，過幾天我也得去市政府請您來一趟了。」

王承宗微微有些錯愕，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跟你很熟？還是你是我領導，讓我來我就來？

卻聽見李從雲已經開始解釋：「由於冰櫃廠以前引進的304升冰櫃是一個被淘汰的品種，而且有先天性不足，存在質量問題，海豚冰櫃廠的『海豚牌』其實已經可以說算是辦砸了。有不少同志建議，冰櫃廠負債率太高，應予破產。但我在聽了盧郡生廠長的彙報之後，認為他們的改製計劃是有較大可能成功的，因此支持了他們的改製計劃，在區內財政緊張的前提下，多方籌資，為他們的改製創造條件。」

王承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在他看來，李從雲這就叫「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你倒是為他們創造條件了，可是，成功在哪呢？不過，王承宗不打算立刻反問，而是準備先聽他說完。坐了這麼多年的冷板凳，他的城府已經不比當年了。

李從雲見王承宗沒有說話，便繼續介紹，說：「經過周密市場調查後他們發現，小容量冰櫃在我國市場尚屬空白，因而極具市場潛力，於是就果斷決定率先在小冰櫃上進行大規模開發，我對此是贊同的。但是我們僅有的30名大學生，只能人盡其用連軸轉，由於資金極其有限，全部圖紙都是他們用手和圖版繪製出來的。他們把這些都建立了起來，尤其是質量控制機構和管理程序文件都完善起來。

另外，為了實現低投入高產出的目標，我們對原有廠房進行大力改造……市長你看，比如這些在車間內部搭起的一層吊鋪，就是辦法之一，目的就是讓生產線不斷在生產面積僅10000多平方米的廠房內延伸。現在，除關係到產品質量性能的關鍵部位和主要檢測設備依靠進口外，其它設備完全由公司設備處自製。我們投資僅120萬元自行設計建造的板金生產線，能加工7種不同規格的冰櫃箱體，其性能遠優於國外同類設備，但價格卻可以低到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不到國外同類設備的七分之一。」

王承宗聽到這裡，終於有些吃驚：「七分之一？性能還比國外同類設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