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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崩潰》第五章
蔡繼恆和傑克帶著幾個地勤人員,用牽引車將零式戰鬥機拖到機場最靠邊的一條備用跑道上。蔡繼恆坐進了座艙,開始檢查儀錶和各種開關。

傑克踩著鐵梯站在座艙外,他感到很不踏實,一個勁問:「鱷魚,你真的和塔台值班軍官打招呼了嗎?」

蔡繼恆忙乎著,敷衍道:「當然打了招呼,今天是胡廣文在塔台值班,胡廣文是誰?那是我同鄉,我們可不是一般關係。**說了,鱷魚,你一架飛機行嗎?要不要我調兩架P-40給你護航?我說不用,就是試飛一下,頂多圍著機場繞兩圈就下來,不會飛遠的。」

傑克一臉的狐疑:「他真這麼說了嗎?我記得**是個很嚴肅認真的人,他好像不那麼容易通融。」

「我說響尾蛇,你煩不煩呀?同樣的問題你問了好幾遍啦,這可不像男人乾的事。快點,幫我把座艙蓋拉上,你下去吧!」蔡繼恆不耐煩地說。

傑克不放心地叮囑道:「鱷魚,電氣師已經調整了飛機上的通信頻率,你上天以後可以用這個頻道與塔台通話。不過你千萬記住,不要動其他頻道,否則所有日軍飛機的電台都會聽到你說話,除非你他媽的想用日語和這些狗娘養的聊天。」

蔡繼恆不是沒找過胡廣文,可胡廣文一口拒絕,這是個不苟言笑的傢夥,一貫獨來獨往,沒有朋友。胡廣文說:「老蔡,這件事我人微言輕做不了主,你要是想在跑道上起飛,必須要有上面的命令,別說是零式機,就是你自己那架P-40返場也要有手續,這是個原則問題。」

胡廣文這種人難怪沒有朋友,動不動就是原則制度,老子要是有命令起飛,那還找你幹什麼?這種人走到哪兒都討人嫌,老和尚的木魚兒——天生就是個挨敲的貨。

蔡繼恆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他要乾的事就千方百計一定要乾成。一個好的飛行員就像一個職業嫖客,人家講究過手的女人越多越好,而優秀飛行員追求的是飛過的機型越多越複雜越好。想想吧,從太平洋到東南亞,從河內到滿洲裡,在如此廣袤的作戰地域,參加作戰的盟軍飛行員成千上萬,其中有幾個人駕駛過敵方的零式機?這可不是誰想乾就能幹成的事,就憑這個理由,今天惹出多大婁子也得乾,反正他蔡繼恆閑著也是閑著。

傑克把鐵梯推到跑道邊上,向蔡繼恆揮揮手,蔡繼恆向傑克打出個「V」字手勢,而傑克卻非常惡劣地向他豎起中指。這王八蛋,回來再收拾他,蔡繼恆向傑克惡狠狠地揮揮拳頭,儘管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是否還能回來。

蔡繼恆點火發動了飛機,慢慢地在跑道上滑行起來。他忙裏偷閒瞟了一眼航線圖,心裏在計算著,離這裏最近的敵佔區是南昌,南昌與衡陽的直線距離不過五六百公裡,零式機的最大航程是3000公裡,最高時速是518公裡,也就是說,飛到南昌大約一個小時就夠了,往返航程一千多公裡,油料才消耗了一小半,那省出來的大半箱油飛到黃河都夠了。

蔡繼恆在滑行中一下子把油門推到底,飛機轟鳴著加大速度在跑道上開始衝刺……

這時在塔台上值班的胡廣文少校突然看見一架塗有日軍徽記的零式戰鬥機正在備用跑道上滑行,胡廣文大驚失色,他沒想到蔡繼恆敢強行起飛,看來以前還真低估了他,沒想到這居然是個無法無天的傢夥,簡直瘋了。

胡廣文拿起通話器吼道:「鱷魚,鱷魚,我是塔台飛行指揮官,我命令你立刻停止起飛!我再說一遍,我命令你立刻停止起飛!」

座艙裡的蔡繼恆冷笑一聲,他隨手關掉電台,猛拉操縱桿,零式戰鬥機在跑道盡頭輕盈地一躍,騰空而起……

塔台上的胡廣文氣急敗壞地扔下話筒,他向值班參謀吼道:「快,快給我接通第14航空隊司令部,我要找陳納德將軍!」

蔡繼恆駕駛飛機急速爬升到3000米高空改成平飛,零式機果然很輕靈,拐彎半徑極小,爬升起來毫不費力。蔡繼恆想,這恐怕是世界上最輕的戰鬥機了,尤其是在空中,他感覺就像一片紙在空中飄蕩一樣。

蔡繼恆確定好方位,加大速度向東北方向飛去,他隨手打開了電台。

「鱷魚,鱷魚,我是響尾蛇,你他媽的飛哪兒去啦?我怎麼看不見你?」耳機裡傳來傑克氣急敗壞的吼叫聲,看來他已經衝到塔台上,只有那裏有電台。

蔡繼恆懶洋洋地回答:「響尾蛇,你跑到塔台去幹什麼?趕快帶著你的人回工作間,我一會兒就下來。」

「該死的鱷魚,你這騙子,你根本就沒有得到批準,我再也不能相信你了。你他媽的給我回來,立刻就回來!不然我打癟你鼻子!」

「算了吧,傑克,不要威脅我,論打架你又不是對手,嘮叨個什麼?好好在工作間等我,今晚我還請你吃飯!」

傑克的聲音突然小了下來:「喂!鱷魚,**這傢夥正給你告狀呢,他已經把電話打到第14航空隊司令部,口口聲聲要找陳納德將軍。鱷魚,你真要倒霉了,要有所準備。」

「響尾蛇,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咱倆是同夥,一根繩上拴兩個螞蚱,誰也跑不了。傑克,你這個人很不夠意思,有點麻煩就首先擇清自己,我們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人還不少,他們的名字都遺臭萬年。傑克,你可不能學這種人,否則我會很傷心的。」

蔡繼恆看看機翼下,今天的能見度非常好,飛機已進入江西境內,山川、河流和大片綠茵茵的稻田都被急速地甩到後面,飛機的時速達到五百多公裡,馬上要進入敵佔區了,蔡繼恆開始降低高度。

耳機裡傳來傑克的聲音:「鱷魚,你放心,老傑克永遠不會背叛朋友,你說過,中國有句老話叫給朋友兩肋插刀,老傑克從來就是這樣……」

「等等……我說響尾蛇,我說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也就是說,只要是為了朋友,把刀插在肋骨上也無所謂。你卻把意思弄反了,你他媽的硬是要把刀插在我肋骨上,這像話嗎?這叫殺朋友,懂嗎?」

「噢,對不起,對不起,我把意思領會錯了。鱷魚,我得向你懺悔,剛才我和**一起罵了你,但我不是真心想罵你,我不過是想表達一下,老傑克也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我想你會諒解我的。」傑克絮絮叨叨地說。

「哼,要不說你不仗義呢,背後說朋友壞話就是小人,真正的朋友要互相吹捧才對……嘿,他媽的,下面有個日本兵營,我得兜回來……」

傑克驚恐地叫道:「上帝啊,你他媽的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會有日本人的兵營呢?鱷魚,難道你不在衡陽上空?」

蔡繼恆顧不上回答,他一把關掉電台,斜過機翼在空中兜了個180度彎又飛了回來,剛才機翼下閃過一座日軍兵營,大批穿黃色軍裝的日本兵好像在列隊,蔡繼恆決定以超低空的方式再偵察一下,可千萬別打錯了。

零式戰鬥機再一次低空掠過兵營,這次蔡繼恆看清了,上千個日本軍人列隊站在操場上,幾個穿黃呢軍服的軍官站在一座枱子上,似乎正在訓話,那幾個軍官興奮地向蔡繼恆招手。這就對了,他們當然認識零式機,也認識機身上的紅膏藥徽記,他們在向自己的飛行員致敬呢。

蔡繼恆又一次兜回來,他的右手打開操縱桿上的射擊保險,飛機進入俯衝。傑克說得對,零式戰鬥機的俯衝速度的確不怎麼樣,但對地面目標射擊來說,慢有慢的好處,這樣可以提高殺傷效果。眼看著那站滿日軍士兵的操場越來越近,蔡繼恆狠狠地按下了發射鈕,機翼下兩門20毫米機關炮和兩挺7.7毫米機槍吼叫起來,彩色曳光彈劃出閃亮的彈道,密集的彈雨把操場的地面打得飛沙走石,彷彿開了鍋,猝不及防的日本軍人呼啦啦被撂倒一大片……

蔡繼恆特別注意到,那幾個站在台上的軍官被炮彈直接命中,幾個軍官的身體輕飄飄地飛出很遠……真他媽過癮!這簡直不是作戰,是一邊倒的屠戮!

蔡繼恆的腎上腺素驟然升高,興奮得大吼起來,幸虧剛才關了電台,不然非把響尾蛇嚇出病不可。

零式戰鬥機在操場上空連續俯衝了三次,把下面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屠宰場。蔡繼恆計算了一下,覺得不能再打了,他得保存一部分彈藥,誰知道返航時會遇到什麼危險。這次出擊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帶航空**,這得怨響尾蛇,他哪知道蔡繼恆的打算,這傢夥固執地認為試飛沒有必要掛**,蔡繼恆又不好說破,也隻好作罷,否則今天會加倍熱鬧。

蔡繼恆拉動操縱桿使飛機爬升到5000米高度改為平飛,他檢查了一下油料和彈藥情況,油料還有大半箱,彈藥倒是不太多了,炮彈還有三十多發,機槍子彈有四百多發,這點彈藥還不夠打一分鐘的。蔡繼恆實在不甘心就這麼返航,為了今天的試飛,他惹的禍可不小,連陳納德將軍都驚動了,回去還不知道怎麼交代呢,肯定會受到處罰,甚至有可能被關禁閉。蔡繼恆不大考慮這個問題,戰爭時期,正是用人之際,把一個優秀飛行員關進禁閉室,還是關進飛機座艙,長官們應該算得清這筆帳。反正事也惹了,長官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蔡繼恆看了一眼航線圖,這一看不要緊,他腦子裏猶如電石火花般突然閃出一絲靈感,航線圖上顯示,蔡繼恆此時的位置正好處在一條航線上,這就是南昌機場日軍一式陸上攻擊機[1]

向重慶方向出擊的航線。

1939年3月,南昌淪陷,4月21日,國軍第三戰區和第九戰區合力發動了反攻南昌作戰,中日兩軍激戰18天,國軍功虧一簣,未能奪回南昌。日軍佔領南昌後,擴建了南昌機場,使之成為轟炸重慶的前進基地。蔡繼恆早就知道,南昌機場集結著大批一式陸上攻擊機和九六式陸上攻擊機,這龐大的機群是專門執行對重慶、成都方向實施戰略轟炸任務的。

這時,蔡繼恆腦子裏閃現出一連串關於一式陸上攻擊機的性能數據,這種日本海軍的陸基轟炸機分三個型號,一三型、二二型、三四型,其中一三型的實用上升限度最高,飛行高度可以達到9660米,它的巡航高度通常在7000米,而零式戰鬥機可爬升到10000米,如果在9000米的高度守株待兔乾它一票,應該是個不錯的買賣。

蔡繼恆仔細研究過這種轟炸機,它的弱點是顯而易見的,一式陸上攻擊機的機身裝甲薄弱,只有一門20毫米尾炮和三挺7.7毫米機槍,防禦火力明顯不足,加上脆弱的油箱內載有大量燃油,通常只要一輪掃射,這種轟炸機就會變成一團火球,盟軍飛行員們很不恭敬地稱它為「一點就著的打火機」,蔡繼恆索性就稱它為「打火機」。

在蔡繼恆的戰績表上,還沒有擊落轟炸機的記錄,這也難怪,每次他奉命截擊日軍轟炸機群,對方的護航戰鬥機都會不要命地衝過來,與蔡繼恆纏鬥在一起,根本不給他瞄準轟炸機的機會。蔡繼恆盤算著,一式陸上攻擊機有乘員七人,若是瞄準它的油箱,第一輪射擊就把它打成一團火球,那七個乘員根本來不及跳傘。這筆買賣不錯,用幾十發子彈換七條人命和一架轟炸機,這種投入產出比實在是太上算了。

想到這裏,蔡繼恆一拉機頭,飛機向上爬升到9000米高度,就在這兒守株待兔了,要是運氣好,碰上日軍返航的轟炸機群,今天就算是發了。要是沒有遇到,那也沒什麼損失。俗話說得好,有棗沒棗都打它一竿子。

蔡繼恆死死盯著儀錶盤上的油量表,只要預留出飛行五六百公裡的油料,多餘的油料都可以消耗在等待上,他有足夠的耐心。他注意聽了這幾天的無線電廣播,重慶附近又發生了空戰,這說明日本人仍然沒有放棄對重慶實施戰略轟炸的意圖。其實自1943年8月以後,中美空軍的力量逐漸強大起來,基本掌握了中國西南部的製空權,日軍雖然沒有放棄空襲重慶,但事實上日軍轟炸機已經很難接近重慶,雙方的空戰經常發生在離重慶很遠的外圍地區。

蔡繼恆揣測,這條航線大有油水,是個打伏擊的理想航線,這些日軍轟炸機和護航戰鬥機勞師已遠,在重慶附近與我們的戰鬥機已經進行過一次空戰,消耗了大部分油料和彈藥,如果我們派出一個戰鬥機中隊在這裏以逸待勞伏擊它一下,鬧不好就可以全殲這個機群。照這樣的伏擊再多乾它幾次,基本上可消除對重慶的空中威脅。

第14航空隊的長官們為什麼不能考慮一下,這種空中遊擊戰術往往是一本萬利呀。

遠處出現一些黑點,蔡繼恆興奮地想,蔡某的運氣不錯嘛,想什麼就來什麼,這些找死的「打火機」終於來啦!黑點越來越大,他漸漸看清楚了,是八架編隊的一式陸上攻擊機,飛行高度大約7000米,在轟炸機編隊的上方1000米高度還有護航的零式戰鬥機,也是八架編隊。

蔡繼恆興奮地猛推操縱桿,他的飛機從9000米高度呼嘯著俯衝下去,這時護航零式戰鬥機群早已發現了這架孤零零的零式機,它們沒有任何反應,仍然保持著隊形。

蔡繼恆估計,他們一定在用電台呼叫,試圖取得聯繫,至少蔡繼恆的出現還沒有引起他們的懷疑。這就對了,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只需要兩分鐘,有這關鍵的兩分鐘就可以突破護航戰鬥機的防禦線,直撲轟炸機群。

蔡繼恆以大角度俯衝,風馳電掣般穿過護航戰鬥機群,他們仍然沒有反應,只是奇怪地晃晃機翼表示詢問。蔡繼恆毫不理會,他居高臨下向編隊最邊上的一架轟炸機猛撲過去,將瞄準具死死地套住敵機的油箱位置。目標越來越近,敵轟炸機的龐大身軀似乎撲面而來,馬上要撞在一起了,蔡繼恆猛地按下機炮發射鈕,僅存的30發炮彈在幾秒鐘之內形成一條火龍,倏地鑽入敵轟炸機的機腹,蔡繼恆的眼前突然爆發出一個巨大的火球,敵轟炸機頃刻間被熊熊烈焰包裹起來……

蔡繼恆靈巧地向左一個滾轉動作,擺脫開轟炸機群。他在向上爬升的時候,那團火球轟的一聲爆裂了,那架一式陸上攻擊機在空中解體,無數碎片紛紛揚揚,向地面墜落下去……

蔡繼恆的目的達到了,這架轟炸機從被命中到解體只有短短的二三十秒,它的七個乘員根本來不及跳傘。這是蔡繼恆一貫主張的理論:最大限度地消滅敵方飛行員,而不在乎擊落敵機的數字。以奪取製空權的角度看,戰爭中無論對哪一方而言,飛行員的損失都是不可逆轉的。

蔡繼恆一刻也沒敢耽誤,他一個爬升躥到9000米高度改為平飛,將油門推到頂端,這突然加大的速度使飛機劇烈顫抖起來,這是一種危險的操作,隨時會導致飛機的解體,但蔡繼恆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已經佔了大便宜,現在要做的就是不顧一切地逃命,否則那八架護航戰鬥機一旦圍過來,他小命休矣。

蔡繼恆對自己的飛行技術一向頗為自信,在經過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特技動作之後,本以為已經擺脫了敵方戰鬥機的糾纏,他得意地回頭一看,卻著實嚇了一跳,一架零式機已經死死咬住了他……

媽的,好懸!那個鬼子飛行員之所以還沒有開火,是因為還沒有找到合適角度。不過,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咬住他,足以說明蔡繼恆今天遇到對手了,這小子的飛行技術不可小覷。別忘了,它後面還有七架零式機跟著呢,這麼玩可不行,為了逃命得想個法子,這會兒拚的就是個技術。

蔡繼恆猛推操縱桿,飛機幾乎以垂直的角度向地面扎去,5000米、3000米、1000米……蔡繼恆的飛機仍然以垂直角度下降,他在距地面500米高度時稍稍變換了角度,飛機改作45度角俯衝,一串鮮紅閃亮的曳光彈從蔡繼恆的座艙上掠過,他握著操縱桿的手微微動了一下,飛機在空中作了一個S形躲閃動作,又是一串曳光彈從機翼下擦過……

蔡繼恆又作一個高速俯衝並且將飛機作出滾轉動作,他又一次回頭觀察,發現那架零式機仍然跟在後面……

蔡繼恆冷笑,行啊小子,技術不錯,有能耐我玩什麼你也玩什麼。蔡繼恆駕機在距地面10米高度改為平飛,那架零式機也在同樣高度改為平飛。

蔡繼恆心想,得,今天算是碰上了,這小子是個二愣子,一根筋,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這個冒充皇軍的傢夥打下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蔡繼恆不禁破口大罵:「王八蛋,你們天皇給了你多少錢?就這麼不屈不撓地追老子,好,你不是玩嗎?咱再飛低點。」

蔡繼恆稍壓機頭,飛機下降了三米,他在七米高度將飛機油門推到全速,這可真是玩命了,只有這種超低空飛行才能檢驗出飛行員的全面素質,這不僅是飛行技術上的較量,更重要的是心理素質上的較量。一架時速五百多公裡的飛機在距地面七米的高度上全速飛行,任何一座土崗,甚至一棵大樹都會導致機毀人亡。

蔡繼恆突然驚喜地發現,那日軍飛行員終於膽怯了,他不僅沒有下降高度,反而升高了幾米。哈哈!他的技術不行了,膽量也不成了,有種你就繼續跟著,等到了衡陽老子撞也把你小子撞下來。

蔡繼恆打開電台,隨便變換了幾個頻道,他要找到能和那個日軍飛行員通話的頻道,他終於聽到哇裡哇啦的日語對話聲,他們在說什麼蔡繼恆聽不懂,他對著喉頭送話器用英語開了句玩笑:「喂!是哪個王八蛋在跟著我?」

「八格……」耳機裡傳來一串略有些沙啞的日語。

蔡繼恆就是再不懂日語,也知道這是句罵人話,他立刻用國語回罵道:「X你媽!」然後不等日本人回罵就一把關了電台。

那個日軍飛行員終於失去了耐性,他不想玩了,於是猛地拉起了機頭,斜著機翼來個180度轉向,看樣子他也心存顧忌,這裏是國軍的佔領區,一旦他的飛機被擊中,無論是迫降還是跳傘,後果都不太妙。

蔡繼恆的反應極快,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拉起機頭,也向上做了個180度轉向。剛才他被那架敵機死死咬住,完全喪失了還手能力,除了作出一連串躲避動作自保外,幾乎陷入被動挨打的狀態,在蔡繼恆的飛行生涯中他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他從來就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容不得任何人對自己不恭敬,剛才這鬼子飛行員足足追趕了他二百多公裡,還幾次向他開火射擊,這大大傷害了蔡繼恆的自尊心,因為從來都是他追著別人打,這次居然讓別人像狗攆兔子般追出二百多公裡,這實在是不能容忍。

蔡繼恆調回頭來,加大油門追了上去,這時機上裝載的炮彈已全部打光,只剩下400發機槍子彈。蔡繼恆隨手打開電台,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國語,他惡狠狠罵道:「王八蛋,你玩夠了,想走?沒門!老子還沒玩夠,今天我就是追到南昌也要把你揍下來!」

耳機裡傳來那個沙啞的嗓音,說的是日語,蔡繼恆聽不懂,他不耐煩地用英語吼了一句:「Fuckyou!有種你別走!」

那個日軍飛行員居然懂英語,他用英語回罵道:「Fuckyou!有種你跟我走,到南昌上空一對一乾一場!」

喲,這小子還會說英語?蔡繼恆一下子把油門推到頭,他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把這小子揍下來。

兩架飛機的距離越來越近,蔡繼恆必須不停地說話,以干擾那鬼子的注意力。

「喂!日本人,你叫什麼名字?老子不斬無名鼠輩,報上名來!」蔡繼恆玩開了心理戰。

「藤野內五郎,大日本帝國海軍大尉飛行員,你呢?」

「鱷魚!中美空軍混合團上尉飛行員。」蔡繼恆作了保留,他不想讓敵人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此時這個頻道日軍所有飛行員、塔台上的飛行指揮官,包括偵聽部門都在聽著呢。

前面出現濃厚的雲層,蔡繼恆心中竊喜,有了雲層就好辦,這樣會使雙方的技戰術水平有更寬闊的操作空間。

看來對手也和蔡繼恆想到一起了,那沙啞的嗓音忽然升高了八度:「鱷魚,那咱們就開始吧……」前邊的零式機突然加大速度向上翻轉,以倒飛的方式從蔡繼恆的頭頂上向後飛去,隱入了雲層。這個動作幾乎毫無徵兆,若是技術差一些的飛行員就會被他這一個動作反咬住尾部。

蔡繼恆幾乎同步作出反應,他也拉起機頭向後翻轉,進入雲層……

雲層裡的能見度幾乎降到了零。乳白色、棉絮狀的雲霧包裹著飛機,現在雙方都隱藏在雲霧裏,誰也不知道對手的位置,滿目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使人陡生壓抑感。

蔡繼恆腦子裏閃出京戲《三岔口》中劉利華和任堂會鼻尖對鼻尖那一幕,雙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對打,誰也看不見誰,快刀擦過對方脊背和腦袋,而黑暗中的對手卻茫然不知……

此刻的情景有些相似,兩個飛行員在濃厚的雲層裡上演著一出《三岔口》。

蔡繼恆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中午12點30分,這就是說,現在陽光照射的方嚮應該是正南略微偏西的方向。蔡繼恆根據羅盤調整了方向,筆直地向正南方向飛行,一下子就衝出了雲層,在衝出雲層的一瞬間,來自正南方向的陽光強烈地刺痛了他的雙眼,視野裡一片金光燦爛,完全成了盲區……

蔡繼恆心中竊喜,這猶如黑暗中格鬥的兩個人,其中一個人突然摸到了電燈開關,掌握了主動權,但他並沒有立刻開燈,在等待最有利的時機。此時的蔡繼恆就是那摸到電燈開關的人,這場一對一的空戰,他已經有了八成獲勝的把握。

蔡繼恆向上爬升了100米,又靈活地轉了個彎,這時他處在一個最佳的陣位上,只須以逸待勞稍等片刻,對手馬上就會出現。

30秒鐘後,那架零式機也逆光衝出了雲層,蔡繼恆早就等著這一刻了,他趁對方飛行員逆光產生盲區的一剎那,居高臨下,背對著陽光向對手發起攻擊。「噠噠噠……」第一輪射擊就打碎了對手的座艙罩,一瞬間滿天飛舞的碎片驗證了他的射擊效果。

蔡繼恆興高采烈地兜了個圈子,準備欣賞對手如何進入螺旋狀墜向地面,誰知等他看見那架飛機時卻吃了一驚,那飛行員居然還活著,他在加大油門向東北方向逃走。真邪門了,這小子簡直是刀槍不入,座艙罩都打碎了,他居然還活著?蔡繼恆顧不上多想,他一壓機頭俯衝下去,死死咬住對方展開追擊……

對手的飛行技術的確不錯,他作出一連串規避動作,企圖擺脫咬尾,而蔡繼恆自然不允許他擺脫,仍然死死地咬住他……

蔡繼恆把右手放在射擊鈕上,尋找著最佳的射擊角度,子彈已經不多了,沒有絕對把握他不會輕易射擊。

漸漸地蔡繼恆發現了一點規律,對手的躲閃動作像是有點習慣性的套路,他一般是先向左閃一下,然後再向右閃一下。

蔡繼恆冷笑起來,對手終於露出破綻了,在這種以命相搏的激烈對抗中,平時不經意養成的小習慣,往往會要了他的命。蔡繼恆抓住他向左閃的一瞬間,故意把機頭向右作出調整,果然,他下一個動作是向右閃,這下正好撞在蔡繼恆的槍口上,他猛地按下射擊鈕,兩側機翼上的機槍打響了,一串閃亮的曳光彈鑽進那架零式機的尾部……

比起P-40戰鬥機上六挺12.7毫米的機槍,這種零式戰鬥機的機槍火力還是差了很多。蔡繼恆重新調整了一下角度,一口氣把最後的一百多發子彈全部射出,那架零式機的水平尾翼被打掉半邊,尾部也冒出了黑煙,向地面墜落下去……

蔡繼恆冷冷地說:「喂!藤野內五郎,還能聽見嗎?鱷魚問候你,咱們下輩子見!」

他本來想降低高度,下去看看那架零式機的墜毀情況,但油量表已經亮起了紅燈,現在他必須返航了,這架零式機是陳納德將軍的寶貝,萬一有點閃失,老爺子非扒了他的皮。

蔡繼恆拉起機頭,爬升到2000米高度改為平飛。遠遠地可以看到衡陽了,再有10分鐘左右就可以著陸了。

他這才開始考慮,著陸以後該如何收場。響尾蛇那裏好說,一瓶威士忌就能把這小子嘴堵上。胡廣文雖然不好說話,但他畢竟決定不了對蔡繼恆的處罰,一個地勤少校的仇視還不能對他構成威脅,這小子頂多就是告告狀吧。

真正要命的是第14航空隊的老大——陳納德將軍,這老爺子可不好惹,特別是他和蔣委員長、蔣夫人的關係,那可是無話不談的朋友,老爺子要是真動了怒,鬧不好就把蔡某送上軍事法庭了。

直到飛機著陸,蔡繼恆也沒想出對策來……

乾旱的豫中平原上,兩輛軍用吉普車在葉縣通往許昌的公路上疾駛,掀起一條黃色的沙塵帶。

第一輛吉普車上坐著幾個全副武裝的衛士。

第二輛吉普車前排副座上坐著副官沈光亞少校,後排座上坐的是國軍暫編第15軍軍長劉昌義中將和軍委會督戰官蔡繼剛少將,兩個人都沉默著。

蔡繼剛憂心忡忡地望著車窗外,戰局果然如他事前所料,日軍的主力師團在他最擔心的地點突破了防線,然後兵分幾路迅速穿插分割,搶佔國軍的戰役支撐點,其機械化部隊毫不停頓快速南下。開戰才10天,日軍野戰兵團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其先頭部隊已兵臨許昌城下,豫中重鎮許昌危在旦夕。

蔡繼剛知道,他絕不可以批評上司,甚至連一句牢騷話也不能說,不光不能說,還要趕快協助第一戰區長官部收拾殘局。

劉昌義和蔡繼剛是奉副司令長官湯恩伯的緊急命令,前往許昌會同新編第29師師長呂公良商議守城之事。湯恩伯的命令是:死守許昌,牽製日寇,配合突圍友軍實施作戰計劃!

作為軍委會下派的督戰官,蔡繼剛既不了解第一戰區長官部的戰役預案,也不清楚前線各部隊的實際情況,此時他腦子裏就像一團亂麻。據空軍飛行員報告,日軍數萬人已對許昌實施合圍,只不過包圍圈尚未合攏。

蔡繼剛心裏非常清楚,死守許昌,拿什麼來守?就靠一個不滿員的新編第29師對抗數萬日軍的毀滅性攻擊?這個湯長官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

劉昌義、蔡繼剛一行在途中數次被零散的日軍穿插部隊包圍,警衛車上的衛士們拚死抵抗,幾歷險境,連劉昌義和蔡繼剛都親自端起了***投入戰鬥,兩輛吉普車車身上佈滿了彈孔,衛士兩人陣亡,三人負傷。他們27日中午才到達許昌以北18裡處的和尚橋,這裏是新編第29師86團的陣地。

86團團長姚長仁看見軍長佈滿彈痕的吉普車吃了一驚,連忙問劉昌義和隨行人員有沒有受傷的。劉昌義顧不上寒暄,馬上和蔡繼剛進入陣地檢查工事的構築情況。

蔡繼剛在陣地上轉了轉,他發現86團修工事的士兵裏面有不少穿便衣的老百姓,便向姚長仁詢問這些人的身份。姚長仁報告說是補充團新補充的壯丁,還沒來得及接受軍事訓練,現在訓練是來不及了,隻好有一個算一個,拉到陣地上現打現學。

蔡繼剛問:「86團現在有多少兵力?」

姚長仁回答:「連非戰鬥人員算上不到1000人,其中還有多一半人是新拉來的壯丁,只有排長以上的人是老兵。其實85、87兩團也沒好到哪去,現在我們29師總兵力只有三千多人。」

蔡繼剛大吃一驚:「姚團長,據我所知,你們新編第29師應該有四個團啊,怎麼只有三千多人?」

「是這樣,我們29師名義上有三個步兵團和一個補充團。聽著四個團不少了,但實際上我們86團在黃河防線上和日軍打了一場惡仗,全團傷亡三分之二,基本喪失了戰鬥力。85、87兩團本來就不滿員,在鄭州附近也受了不少損失,補充團是壯丁組成,尚未完成訓練,基本沒有戰鬥力,所以我們新編第29師隻相當於一個旅的兵力。」

蔡繼剛心中暗暗叫苦,但他不能有絲毫表露。大戰在即,士氣很重要,氣隻可鼓不可泄。他神色黯然地望著倉促構築的防禦陣地,心中一陣陣發冷,沒想到許昌守軍只有三千多人,除了少量的迫擊炮,沒有任何重武器,這將如何抵擋數萬日軍組成的虎狼之師?湯恩伯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派一個不滿員的雜牌師來守許昌?看來許昌保衛戰還未打響,結局似乎就已經鐵定。蔡繼剛本想問問劉昌義,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在許昌城內新編第29師指揮部裡,劉昌義和蔡繼剛見到了師長呂公良。呂公良是黃埔六期生,自1937年以來參加過幾乎所有華北戰場的會戰,曾擔任過第13軍參謀長、第31集團軍的高參,因帶兵有方同時又精通參謀作業,開戰以來屢建戰功,被迅速提升到29師中將師長的位置。

蔡繼剛和呂公良早就認識,彼此還是朋友,所以見面頗為親熱。

呂公良握著蔡繼剛的手開玩笑道:「雲鶴兄,你這督戰官坐鎮洛陽用電話指點一下就行了,何苦大老遠跑到許昌這孤城死地來?」

蔡繼剛笑著說:「我來湊個熱鬧,上次在洛陽,你我還有盤沒下完的圍棋。公良兄,你這人,打仗我服你,下圍棋可不服,晚上咱們再擺一盤,我可以讓你三個子。」

「到底是軍委會派來的督戰官,手裏拿著尚方寶劍,想找誰麻煩,只須來個先斬後奏,一劍斬了再說,真是個好差事啊,我巴不得和你換換呢。」呂公良當胸給了蔡繼剛一拳。

蔡繼剛把呂公良拉到一邊小聲道:「你實話告訴我,就憑你這三千多號人,有把握守住許昌嗎?」

呂公良看看正在研究地圖的劉昌義,小聲說:「說實話,根本守不住!別說我只有三千人,就是再增加10倍,三萬人又如何?我看照樣守不住!不過……既然有命令,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敵人的下一個目標肯定是洛陽,只要能給洛陽保衛戰贏得時間,我們新編29師打光了也值。」

蔡繼剛望著呂公良一時說不出話來。

「雲鶴兄,你隨我去看看各團的陣地,順便也給我們指導一下工作,然後我就不留你了,你馬上去洛陽戰區長官部交差,越快越好!」呂公良催促著。

蔡繼剛不滿地說:「我剛到你就轟人,太不夠意思了吧?呂師長,別忘了我是軍委會派來督戰的,不等戰鬥打響我如何督戰?」

呂公良神色嚴峻,毫不客氣地說:「扯淡!我們新編第29師久經戰陣,我這個中將師長多少也打過幾仗,用不著別人指點,要督戰你去洛陽督戰好了,少趟這攤渾水。」

蔡繼剛知道呂公良的用心,看樣子他已經作好了必死的準備,只是不願搭上蔡繼剛這條命。

蔡繼剛起身冷冷地說:「呂師長,告訴你的副官,馬上給我找支***來!從現在起,我和副官沈光亞,連同衛士二人加入新編第29師戰鬥序列,除非上峰有令,否則我決不離開許昌一步,城在我活,城破我亡!」

呂公良瞪起了雙眼:「蔡督戰官,你走不走?你要是不走,我就讓衛士把你們幾個捆起來扔上車……」

蔡繼剛理也不理,直接走到劉昌義面前大聲說:「劉軍長,呂師長要我們去各團陣地上看看,咱們可以走了嗎?」

劉昌義把比例尺扔在桌子上說:「走吧,看看新編29師有什麼絕活兒!」

「是!」呂公良盯著蔡繼剛,生生把要罵的話咽了回去。

呂公良引著劉昌義、蔡繼剛檢查了各團的防禦工事。以蔡繼剛的眼光看,城防工事修得相當不錯,許昌的城牆在中原大戰後被拆除,隻留下了土圍子。這時土圍子裏面已被掏空,修築了明碉暗堡,所有的射擊口都對準寬達60米的護城河,護城河外的城郊處修築了一個接一個的半圓形工事,包括機槍掩體、交通壕、鐵絲網。再向外是鹿砦和雷場。防禦陣地的最前沿是一道寬4米、深4米、長400米的防坦克壕,這是專門對付日軍95式戰車的。

蔡繼剛看了很滿意,心裏暗暗稱讚,呂公良帶兵果然有一套,這些城防工事從設計到構築都非常專業。碉堡群和環形工事,交通壕與火力支撐點都搭配得天衣無縫,作為臨時構建的土木工事來說,已經是盡善盡美了。

呂公良斜眼看著蔡繼剛,挑釁地說:「我說蔡大長官,請您代表軍委會對敝師的工作予以指導!」

蔡繼剛毫不介意他的挖苦,公事公辦地說:「北面的工事修得最好,一般來講,敵軍由北向南進攻,守軍自然最重視北面的防守。但我看敵人很可能會選擇從南面攻城,理由是城北的工事堅固,很難短時間突破。如果選擇從南面攻城,一來避免硬碰硬,二來也防止守軍從南面突圍。」

「那麼敵軍就不怕我們從北面突圍嗎?」呂公良反問。

「北面是敵軍來的方向,援軍源源不斷,敵人恐怕不會有這個擔心,我建議多抽調一些兵力加強城南的防禦,呂師長,不信你就看著,敵人一定會把城南作為主攻方向。」蔡繼剛肯定地說。

「好!蔡督戰官說得有道理,我同意!馬上給我加強城南的兵力。」劉昌義一錘定音。

滿堂和鐵柱正在新編第29師補充團的陣地上撅著腚修工事,麻子排長光著膀子坐在一個麻包上吸著旱煙。

該著這哥兒倆倒霉,新編第29師要守許昌,正缺人手呢,滿堂和鐵柱就懵懵懂懂,連人帶糧食一頭撞進了補充團。

麻子排長在剛抓的壯丁中間挨著人頭撥拉了一遍,發現就滿堂和鐵柱還算機靈點,便決定把他倆留在自己排裡。這哥兒倆就稀裡糊塗算是入伍了,成了國軍新編第29師86團2營3連8排的士兵。

更讓這哥兒倆感到不踏實的,是被叫到連長面前訓話。三連長姓陳,河北唐山人,總背著個木殼子的「鏡面匣子」,腳上是一雙張了嘴的翻毛皮鞋,鞋面上還有些可疑的血跡。滿堂估計這皮鞋是從鬼子屍體上扒的。剛才在路上,陳連長一槍斃了企圖逃跑的壯丁,給滿堂和鐵柱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位大爺可不好惹,往後在他手下當差可要留神。

陳連長的訓話很有特點。「你!」他指了指滿堂,「我早看出來了,你狗日的不是個省油的燈,這一路上兩眼兒就沒閑著,滴溜溜亂轉,想跑,是不是?」

滿堂賠著笑臉:「長官,俺不跑,俺跑得再快也跑不過您老人家的盒子炮。」

「嗯,你狗日的明白就好,往後你們就是咱三連的兵了,老子就是你們的連長,給老子好好乾,打得好,老子就升你的官,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

「嗯,當兵打鬼子是件露臉的事,蔣委員長是怎麼說的?地無分……什麼來著?黃麻子,你說說……」

陳連長看樣子也沒什麼文化,滿堂心說,這位大爺也不知怎麼當上的連長。

麻子排長跨上一步,腳跟一碰,挺胸大聲背誦道:「地無分東西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均應抱定為國奮鬥之決心,與敵作殊死戰。」

「對,就是這麼說的,國難當頭……嗯,誰也不能閑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嗯,你們倆,家裏都有錢嗎?」

「沒有!連飯都吃不上,哪來的錢?」滿堂大聲回答。

陳連長的訓話似乎缺乏邏輯性,顯得有些語無倫次:「嗯,看你就是個沒錢的貨,沒錢就得出力,老子我就沒錢,所以老子和你們一樣,就得為國出力!一會兒鬼子來了,給老子好好打!沒什麼好怕的,鬼子也是肉長的,一槍上去照樣一個窟窿……」

「報告長官,俺倆就會種莊稼,不會打仗,連槍也沒摸過,怎辦?」滿堂壯著膽子問。

「不會打?那我管不著,找你們排長,這是他的事。麻子,這倆小子就交給你了,找兩身軍裝給他們穿上,教教他們怎麼裝子彈放槍就行了,這些狗日的新兵一仗下來要是沒死,那就是正兒八經的老兵啦。」陳連長說完轉身走了。

麻子排長給滿堂二人拿來兩套破軍裝,那軍裝上滿是汙垢和血跡,勉強能看出是土黃色,胸前那塊胸章更不知道是什麼顏色,滿堂瞪圓了眼睛,也沒認清胸標上的字跡。

「哥,這衣服上有個窟窿,是不是槍眼兒啊?」鐵柱把軍服捧給滿堂看。

滿堂草草看了一眼,不滿地嘟囔著:「嗯,八成是從死屍上扒下來的。長官,咱不是國軍嗎?怎連件新衣服都混不上?」

麻子排長不耐煩了:「你狗日的就湊合著穿吧,又不是啥新姑爺。實話告訴你,這身破軍裝你能穿幾天還不知道哩,打起仗來鬧不好頭一天就死毬了,還他娘的挑挑揀揀?」

一個中士拎著兩支漢陽造步槍走過來,他把步槍靠在塹壕的胸牆上說:「這是你們的槍,每人的彈藥基數是30發子彈,還有四顆手**。一會兒排長會教你們裝彈射擊。」

鐵柱好奇地摸著漢陽造步槍,玩了兩下就失去了興趣,他眼睛死死盯住排長身後的那挺捷克式輕機槍說:「排長,俺用那支槍行不?」

麻子排長回身一看就笑了:「小兔崽子,就你這小身板兒還想打機槍?奶毛兒還沒褪凈哩,這機槍叫起來,還不把你震散了架?行啦,你們能把步槍玩好就不錯了,過來,我教你們怎麼用。」

麻子排長簡單地教了教步槍的裝彈和瞄準,手**如何擰開蓋子拉弦。

鐵柱擺弄著步槍問:「排長,鬼子到了跟前怎辦?」

「那就跟他狗日的拚刺刀,這還用問?」麻子排長又不耐煩了。

「怎拚呢?」鐵柱一點也沒看出排長的不耐煩,仍然不依不饒地追問。

麻子排長火了:「你他娘的怎問起個沒完?一會兒就開仗了,老子就是教你也來不及了。怎拚?想怎拚怎拚,不成就他媽的一頭撞過去,拿腦袋當刺刀!」

滿堂按照麻子排長示範的那樣擰開手**蓋子,把***的金屬環套在小拇指上,他比劃了一下,懷疑地問:「排長,不行啊,這環兒套在小拇哥上,俺一扔這鐵疙瘩,又給拽回來怎辦?」

麻子排長發了火:「拽個屁!老子怎教你,你就怎扔,別他娘的扔到腚後頭就行啦,哪兒這麼多廢話?」

麻子排長罵罵咧咧地往胸牆上爬,卻突然看見胸牆上出現兩隻做工考究的高筒馬靴,他猛一抬頭,發現塹壕上面站著一個穿黃呢軍服的少將,這可把他嚇得不輕,連忙立正敬禮:「長官好!國民革命軍第29師86團2營3連8排少尉排長黃光成,聽候長官訓示!」

蔡繼剛在呂公良的陪同下剛剛走到這裏,就聽見麻子排長在訓斥士兵,滿堂和鐵柱剛穿上不合身的破軍裝,窩窩囊囊地站在那裏,滿堂的褲子不夠長,成了吊腳褲。鐵柱軍褲的褲腳居然一隻高一隻低,顯得很滑稽,兩人的軍容風紀簡直一塌糊塗。

蔡繼剛皺起眉頭盯著麻子排長說:「少尉,我想提醒你一下,訓練新兵要耐心,看樣子你這兩個新兵從來沒有摸過槍,你有責任把他們訓練成優秀士兵。」

「是!卑職明白!」

蔡繼剛對這個少尉一點好感也沒有,在他看來,讓沒受過訓練的新兵投入戰鬥簡直是胡鬧,除了送死沒有任何意義。兩千多年前的孔子都明白這一點,《論語》中就有「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的句子。孔子認為,讓沒有受過訓練的人民去作戰,就等於拋棄他們。蔡繼剛很反感這些下級軍官的不負責任,可有什麼辦法呢?戰爭進行將近七年了,部隊中的連排級軍官傷亡實在太大,戰爭初期那些受過軍校教育、有帶兵經驗的下級軍官早已傷亡殆盡,除了從士兵中選拔軍官外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

蔡繼剛拿起步槍,裝好刺刀對滿堂和鐵柱說:「來,你們兩個過來,我來講講拚刺刀的基本要領。」

滿堂和鐵柱連滾帶爬地登上胸牆,恭恭敬敬地站好。

蔡繼剛以45度角挺槍擺出標準的刺殺姿勢,開始講解:「拚刺刀的大忌是首先大力突刺,把身體的正面全部暴露在對手面前,這樣很危險。你要沉住氣,想辦法用假動作引誘對方先突刺,這時只要**向下,用小臂之力猛地擋開對方刺刀,立刻把刺刀前挺,借對方前沖之力刺中對手……」

鐵柱端槍比劃著問:「長官,是不是往心窩子裏捅就中?」

蔡繼剛說:「不對,有經驗的老兵在刺殺時不會以敵方的前胸為目標,因為這樣刺刀很容易卡在肋骨中間,最好的攻擊部位是敵人的腹部。記住!一定要用槍管去撥擋對方的突刺,而不是用刺刀。因為刺刀太單薄,分量也不夠。還有,進行白刃戰從來是勇氣第一,技術第二,短兵相接靠的是一股氣勢,沒有膽量你技術再好也沒用……」

蔡繼剛邊講邊以動作示範,滿堂心不在焉地聽著,還拚刺刀呢?扯淡!他根本就沒打算學,滿堂早已打定主意,戰鬥一旦打響,別讓他逮住機會,只要有機會他就帶著鐵柱腳底板抹油——溜之大吉。去他娘的,這個國家不是他佟滿堂的,他犯不上為國家去流血拚命。

蔡繼剛放下步槍,不再多說,他心裏很清楚,新兵太多了,哪裏教得過來,還是聽天由命吧!多年的戰爭經驗表明,新兵第一次上火線的死亡率常常在百分之八十左右,戰前說得再多也是「嘴上談兵」,戰爭才是最好的教師。只要能在敵人的炮火覆蓋下生存下來,真刀真槍打上一仗就算是及格的老兵了。

對於國軍新編第29師的弟兄們來說,戰前的這一夜實在難熬,弟兄們怕是沒幾個人能睡著的。大家心裏都很清楚,明天天亮時,迎接他們的不會是黎明前美麗的朝霞,而是鐵與火帶來的鮮血和死亡。打仗和押寶一樣,全憑撞大運,死活就看明天了。

那天夜裏,蔡繼剛幾乎沒合眼,開始他想給妻子寫封遺書,當拿起筆時卻不知該寫什麼了,最後他決定什麼也不寫。從1937年的淞滬會戰開始,在將近七年的時間裏,蔡繼剛已經記不清自己寫過多少次遺書了,起初還有些創作激情,放眼破碎的山河,痛陳敵人的殘暴,傾訴對親人的思念,然後決心效法嶽武穆、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精忠報國,留取丹心照汗青雲雲……可蔡繼剛每次都活了下來,精心措辭、激情澎湃的遺書總是白寫,每次都是他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臊眉搭眼地偷偷燒掉。久而久之,蔡繼剛已經不好意思再寫遺書了。本來麽,一個職業軍人,馬革裹屍、血灑疆場本是你的宿命,這難道還有什麼懸念嗎?既如此,又何必喋喋不休?

那一夜,蔡繼剛讓沈副官先睡,自己卻拎著支湯普森***在陣地上轉悠,一會兒和重機槍手們聊幾句,一會兒又耐心地教幾個新兵如何使用步槍瞄準,甚至還替一個剛滿16歲的小哨兵站了兩個小時的崗。

夜深人靜時,蔡繼剛坐在機槍掩體後,望著滿天星鬥陷入沉思……

在弗吉尼亞軍校上學時,蔡繼剛還是個戲劇愛好者,他是學校業餘劇社的演員,經常和一些同學排演話劇,演的無非是些莎士比亞的經典劇目。一般來說,蔡繼剛只能跑跑龍套,沒機會出演男一號。這倒不是因為同學們歧視東方人,蔡繼剛自己也承認,就他這模樣,要是扮個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之類的主角,很容易把悲劇演成了喜劇。不過,軍校畢業時,蔡繼剛終於撈上個男一號,總算大大露了一把臉。

按計劃,畢業典禮的壓軸節目是業餘劇社演出的《哈姆雷特》。蔡繼剛扮演的角色是哈姆雷特的戀人奧菲利婭,因為當時軍校裡沒有女生,所以劇中女性角色一律由男生代替,由於白種人個個身高馬大,相比之下,身高1.78米的蔡繼剛就顯得有些小巧玲瓏,於是導演愛倫一錘定音,指定蔡繼剛扮演奧菲利婭。

蔡繼剛很惱火,他堅決不幹,甚至以退齣劇社相威脅,最後鬧得連校長都出面了,經校長做工作他才勉強同意。可臨到演出的日子,劇社的台柱子、哈姆雷特的扮演者巴爾特卻因急性盲腸炎住進了醫院。導演愛倫急得火上房,氣急敗壞地想自己去頂缺。

同學們都不同意,愛倫不是在校生,他是學校圖書館的管理員,快50歲了,體重250磅,碩大的肚子常使他感到不堪重負,這可開不得玩笑,要是愛倫挺著大肚子上了台,這種形象的哈姆雷特能把九泉之下的莎翁再氣死一回。

其實在業餘劇社裏,要說最熟悉哈姆雷特台詞的應該是蔡繼剛,他經常和巴爾特一起對台詞,哈姆雷特的台詞他閉著眼都能背下來。蔡繼剛請愛倫考慮,他可以出演哈姆雷特。愛倫搔著頭皮考慮了半天,才答應讓他表演一段試試。

於是蔡繼剛聲情並茂地朗誦出那段著名的獨白: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蔡繼剛還是很有些戲劇天賦的,一段獨白還沒朗誦完,愛倫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他以藝術家的衝動擁抱了蔡繼剛,並且宣佈:弗吉尼亞軍校1930年的畢業生中,將要產生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未必能成為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但他將來一定是一個偉大的表演藝術家。

想到這裏,蔡繼剛不禁苦笑起來,愛倫到底不是預言家,他只是個圖書管理員,一個業餘戲劇愛好者,他的預言一文不值。從軍校畢業後,14年過去了,蔡繼剛沒有成為表演藝術家,卻成了一名將軍。

蔡繼剛環顧著月色籠罩下的陣地,明天天亮時,這裏將會變成可怕的地獄,無數生命會在鐵與火中融化消失。儘管人類發明了戰爭,但面對冷酷的戰爭機器,人類又是這樣渺小,這樣無奈。

這一夜,許昌的守軍主將、新編第29師師長呂公良也沒有睡,他在指揮所的馬燈下給妻子方蓮君寫信。呂公良的小楷行書寫得極為漂亮,妻子每次回信都要誇獎一番:我的夫君,你的字就像你的人一樣漂亮。

明天就要打仗了,按照慣例,呂公良該給妻子寫封遺書了。

從外表上看,呂公良不像個將軍,他面相儒雅,口才極佳,又酷愛古典文學,善作詩文,是公認的儒將。自黃埔六期畢業後,他進入國軍第13軍89師服役,至今帶兵已16年,算得上身經百戰了。抗戰爆發後,呂公良一直在華北戰場第一線作戰,1937年的晉中太谷戰役、1938年的台兒莊會戰、1939年的鄂北會戰……仗打得多了,呂公良也習慣了,他認為自己的運氣始終很好,能夠活到勝利的那一天。

呂公良終於寫完了信,把信交給副官,然後從槍套裡拿出****分解開,仔細擦拭。這是一支美製柯爾特M1917型軍用****,是兩年前他去重慶述職時蔡繼剛送給他的禮物。呂公良很喜歡這支手槍,這種點45口徑的手槍無論是自衛還是自戕,其殺傷力都是令人滿意的,呂公良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作為佩槍使用。

和蔡繼剛一樣,在戰爭初期呂公良就作好了犧牲的準備,但上天似乎對他格外眷顧,經過將近七年的戰爭,無數次殘酷的戰鬥,呂公良居然毛髮無損地活下來了,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但在1944年4月27日這個夜晚,呂公良卻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冥冥中他甚至看到死神張著黑色的翅膀……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永遠保持好運氣。自戰爭爆發以來,中國軍人前仆後繼,殊死戰鬥。初期的空軍全軍覆沒,弱小的海軍悲壯自沉,屢敗屢戰的陸軍屍山血海,數百萬將士倒在戰場上,能活到今天的人已經很幸運了,我呂公良何德何能,能讓上天如此眷顧?

呂公良心裏很清楚,此次許昌之戰,重慶統帥部的蔣委員長雖嚴令死守,而湯恩伯卻並無死守之決心,否則他不會隻把一個建制殘破的新編29師放在這裏,兵力不足只是個借口,第29、87軍都在許昌附近,一天就可以調過來,湯恩伯不過是用新編第29師幾千士兵的生命,去敷衍蔣介石的命令罷了。

以區區3000人手持輕武器去迎擊數萬裝備著坦克重炮、有著近距離空中支持的日軍精銳,其結果無疑是以卵擊石。呂公良只能作好必死的決心,他沒有別的選擇。

呂公良把子彈一顆顆塞進手槍的彈巢,然後將手槍放進壓花牛皮槍套。這支槍還從來沒有使用過,對高級將領來說,手槍一般只是個擺設,一旦使用恐怕就是最後關頭了。

這一切都該結束了,明天或者幾天以後,新編第29師這個番號恐怕就不會存在了。想到這裏,呂公良竟有些如釋重負。

滿堂弟兄倆蜷縮在戰壕裡睡覺。沒心沒肺的鐵柱把腦袋枕在麻包上早就睡著了,滿堂卻怎麼也睡不著,他一直盤算著如何逃走。剛才他想在陣地上轉轉,順便踩踩道。誰知順著交通壕走了不到100米就遇見遊動哨,那兩個遊動哨看樣子也是新兵,而且很有些二杆子狀,其中一位神經高度緊張,詢問口令的同時槍就響了,子彈從滿堂腦袋上方掠過,他沒想到哨兵會這麼愣,嚇得渾身都軟了,一下子趴在交通壕裡連聲喊著:「別開槍!自己人,自己人……」

槍聲一響,86團陣地立刻緊張起來,團長姚長仁穿著褲頭,拎著槍從隱蔽部裡竄出來,邊跑邊喊:「各連進入陣地,機槍手,各就各位!」

於是各連一陣忙乎,所有戰鬥人員都進入射擊位置。3連的麻子排長正站在麻包工事上撒尿,槍聲一響,麻子排長硬是把半截尿生生嚇了回去,他顧不上提褲子,一把抄起了重機槍準備開火……

事情好不容易才搞清楚,3連陳連長挨了團長姚長仁一頓臭罵。團長走後陳連長一肚子火沒地方出,於是踢了麻子排長一腳。麻子排長自然感到冤枉,等連長走後又給了滿堂兩個耳光,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滿堂感到很絕望,沒想到國軍隊伍打仗不怎地,他娘的盯人倒是一絕,每個士兵的活動範圍只有幾十米,超出這個範圍便有逃跑嫌疑,鬧不好就一槍給斃了,這下可真麻煩啦。

滿堂想了很多,但怎麼也想不明白,他憑啥要來打仗?打仗又關他啥事?當然,長官說了,打仗是為了保衛國家,可國家是個啥東西?這個問題長官倒沒解釋過。滿堂為這個問題想得腦袋仁兒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按滿堂的想法,縣長就算是代表國家了,但他從來沒見過縣長,只是聽說過。就滿堂見過的,又能夠代表國家權力的人只有保長了,可保長好像隻管收各種捐稅,別的啥也沒管過。老百姓遭災餓死人,他當保長的管過嗎?好像沒有。

看來國家和老百姓的關係,就是國家要向老百姓收稅,除了收稅它啥也不管,這就是國家。滿堂雖說沒什麼文化,但簡單的推理能力還是有一些的,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到底怎麼不對勁呢?他一時也說不清楚,看來還要好好琢磨琢磨。

比方說,一個莊稼人自己沒有土地,那隻好去給地主種地,打下的糧食要和地主按約定好的條件分成,四六分成也好,五五分成也好,你交給地主這部分糧食是應該的。為啥呢?因為人家出了地,你出了力,所以各拿各的分成。這事不是挺明白的嗎?怎一提國家,他娘的這事就不明白了?國家和地主不一樣,地主還給你地種,可國家出啥了?啥也沒出呀,啥也不出還照樣找你要捐稅,不給還不成,這理是怎講的?一個地主要是把地租給農民種,到了年終把地裡的收成全都拿走,啥也沒給農民留下,那誰還給地主種地?世上的事都是有來有往才對,有來無往那叫不講理。

國家這東西可有點不地道,你和它打交道就是有來無住,它找你收稅可以,你要是有了難處找國家幫忙,他娘的門兒也沒有。還有,要光是收收稅也就算了,怎個打仗也得管?陳先生說過,現在是國家有難處,老百姓要體諒國家……可話又說回來了,國家啥時候體諒過老百姓?老百姓被餓死國家不管,等國家需要有人流血賣命了,這時候它又想起老百姓了。滿堂終於有點開竅了,要說這世上啥東西最不講理,恐怕只有國家了。

滿堂打定主意,保衛國家這件事,長官說破大天也不聽。誰愛打仗誰去打,佟滿堂沒興趣,你要非逼著俺打仗,這好辦,等仗打起來機會也就來啦,反正兩條腿長在自己身上。

遠處地平線上不斷閃爍著紅光,隱隱傳來悶雷般的炮聲和坦克引擎的轟鳴聲,許昌城外圍陣地上一片寧靜,誰知道明天這裏會變成什麼樣子。滿堂想起百裏外崗子村的父母和妹妹,這可怎辦?走的時候沒想這麼多,隻惦記那100斤大米,連爹的面都沒見上,現在弟兄倆突然失蹤,家裏非鬧翻了天。

滿堂想了很多,想父母和妹妹,想那沒澆完水的幾畝旱田,還有麻老五那鱉孫,他害死黑妮兒不能就這麼算了,哪天逮住這狗日的一定要打斷他的狗腿……

滿堂什麼都想到了,可就是沒有想到,今天是他和平生活的最後一夜,今後他和鐵柱要在恐懼和痛苦中煎熬,要從人間到地獄走幾遭,命運這東西誰也把握不住。

[1]

一式陸上攻擊機是太平洋戰爭中日本海軍裝備的一種雙引擎陸基遠程轟炸機,它與九六式陸上攻擊機同為三菱內燃機株式會社設計及製造。1941年4月一式陸上攻擊機正式服役,開始取代九六式陸上攻擊機,這種轟炸機的續航距離可達到六千多公裡,可攜帶800公斤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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