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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崩潰》第四章
蔡繼恆從飛行員餐廳裡出來,三拐兩繞就進了傑克中士的工作間。這個工作間孤零零地坐落在衡陽機場的東南角上,和大部分機場建築離得很遠,平時這裏很少有人來。

蔡繼恆是個1.75米的中等個子,像大部分中國南方的男人一樣,身材略顯單薄,是那種身材比例很均勻的人。他清瘦的臉上膚色白皙,鼻樑精緻挺直,濃密的頭髮略微捲曲,兩頰側面有著天生的、長長的鬢角。他臉部最顯著的標誌是,兩道濃黑的劍眉和兩隻細長的眼睛搭配起來,十分生動。

第3大隊的年輕飛行員們對蔡繼恆有著如下評價:他這副小模樣天生就是為舞台而生的,演個唇紅齒白的小生連化裝都免了。

有一次蔡繼恆穿著短褲在宿舍裡看書,把兩條光腿蹺在另一把椅子上,第8中隊有個綽號「白狼」的傢夥,看到蔡繼恆那白生生的光腿,便生出些許猥褻的念頭。其實這怨不得白狼,蔡繼恆腿上的皮膚光滑潔凈,不像一般男人那樣汗毛濃重,看起來難免使人想起年輕女人的大腿。白狼順手在蔡繼恆的腿上摸了一把,壞笑著說:「小蔡,我覺得你應該到梅蘭芳先生那兒混碗飯吃,你要是好好打扮一下,演個《貴妃醉酒》什麼的絕對沒問題……」

白狼話音未落,就被蔡繼恆一把掐住脖子,腦袋被死死地按在桌上。蔡繼恆手裏不知何時出現一把傘刀,鋒利的刀刃已經頂住白狼的頸動脈,宿舍裡所有人都驚呆了。

蔡繼恆聲音不高,卻充滿了殺氣,他冷冷地說:「白狼,你有兩個選擇,要麼向我道歉,要麼我割斷你的脖子。聽清楚了嗎?」

白狼的臉色變得煞白,他連聲喊道:「我道歉,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蔡繼恆收起傘刀,若無其事地坐下,繼續看書,宿舍裡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能當上飛行員的人沒有膽子小的,可是這些膽大包天的傢夥都被這個小白臉震住了,他們倒不是怕刀子,而是被這小白臉那細長眼睛裏射出的殺氣嚇住了。

當然,這都是蔡繼恆剛剛到中美空軍混合團報到時的事了,「小白臉」這個稱呼很快就沒人敢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兇惡的綽號「鱷魚」,這表明蔡繼恆為了摘掉「小白臉」的帽子,有過一系列維護尊嚴的舉動。

其實蔡繼恆對自己的相貌也很不滿意,他甚至不喜歡照鏡子。他羨慕那些身材高大粗壯、面部線條粗獷的北方大漢,認為那才是男人應有的形象。可爹媽把自己生成這樣,尤其是承繼了母親那身雪白的皮膚,這使蔡繼恆感到非常不幸。

蔡繼恆家兄妹四人,蔡繼剛是長子,下面是兩個妹妹,這兩個妹妹早已出嫁,現在暫時隨丈夫居住在昆明和重慶。蔡繼恆是兄妹四人中年齡最小的弟弟,他生性頑劣,從小就不安分,三天兩頭在外邊惹事,經常有鄰居帶著哭哭啼啼的孩子前來告狀,控訴蔡繼恆打人的罪行。蔡家幾代都是書香門第,偏偏出了這麼個孽種,真應了那句民間俗語: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時候。這令父親蔡朝雲非常頭疼。為了管教這孽障,蔡朝雲動用過無數次家法,每次都用藤條將蔡繼恆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但這毫無作用。蔡繼恆每次挨完打後,只要屁股上的傷一旦癒合,又會興緻勃勃地開始新一輪的惡作劇,在挨揍問題上,蔡繼恆是個毫無記性的孩子。

1940年,蔡繼恆在昆明西南聯大歷史社會學系讀三年級,這是父親蔡朝雲逼迫的結果。蔡繼恆可不喜歡這種校園生活,他表達反抗的方式就是上課讀小說或睡覺。有一次聽陳寅恪先生的課,蔡繼恆睡著了,居然還打起了呼嚕,惹得陳先生大發雷霆,跑到梅貽琦校長那裏要求給予這個學生處分。陳寅恪教授當年已經是聞名遐邇的歷史學家了,作為一個歷史社會學系的學生,得罪陳先生可不是一個明智之舉。蔡繼恆見惹了禍,正考慮是否去陳先生家負荊請罪,求得先生的原諒。還沒等他拿定主意,中日戰爭史上一場慘烈的大空戰發生了。

1940年9月13日,日本海軍最新裝備的零式戰鬥機在重慶以西的璧山縣上空與中國空軍的蘇製伊-15、伊-16機群相遇,雙方展開空戰。這一仗中國空軍被打慘了,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十幾分鐘內被連續擊落13架,受傷迫降11架,飛行員陣亡10人,負傷8人。而日軍零式戰鬥機創此戰績後,全部安全返航,無一損失。這場一邊倒的戰鬥讓中國空軍丟盡了顏面。而日本方面佔了便宜還嫌不夠,又在本已很輝煌的戰績上再加水分,日媒公佈的數字是擊落中國空軍戰鬥機30架,損毀比例為30∶0。

璧山空戰的消息傳到西南聯大,在校園產生了爆炸式的效應,這種奇恥大辱使大學生們簡直發了瘋,各系的學生都沒心思上課了,他們聚集在操場上久久不肯散去,中國的陸軍已經使他們大為失望,眾學子都把希望寄托在中國空軍身上,因為空軍飛行員都是高素質、高學歷,經過萬裡挑一選拔出的精英人士,他們完全沒有理由打敗仗。

那天蔡繼恆被氣得七竅生煙,他在人群中破口大罵,把那些不爭氣的飛行員罵了個狗血淋頭。其實大學生們真是冤枉了飛行員們,他們並不知道這場剛剛發生的璧山空戰是一場載入史冊的特殊戰鬥,那是日軍零式戰鬥機剛剛完成測試,尚未列裝時首次進行的大規模空戰。就飛機性能而言,零式機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性能最優良的戰鬥機,對零式機而言,中國空軍裝備的蘇製伊-15、伊-16戰鬥機無非是一些活靶子,雙方飛機的作戰性能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

中國空軍這次丟臉的戰鬥也遭到西方媒體的大肆嘲笑,《華盛頓郵報》甚至稱這次戰鬥為日軍飛行員的「空中狩獵活動」。

然而璧山空戰發生15個月後,美國人也笑不出來了。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海軍偷襲珍珠港。日本剛換裝的81架零式戰鬥機,作為護航戰鬥機參加了兩個攻擊波的空襲,完全掌握了瓦胡島上空的製空權。隨後,駐中國台灣的日本陸基航空兵也大舉空襲菲律賓的美國克拉克等空軍基地,零式戰鬥機採用多次訓練的低速省油的飛行方式,為一式陸上攻擊機進行遠程護航。美軍面對續航力如此強大的日本戰鬥機,不禁大為驚駭,在菲律賓的美國空軍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太平洋戰爭初期,日本零式戰鬥機性能超過所有盟軍飛機,特別是其機動性和續航力無人能比,有「萬能戰鬥機」之稱。當時美國的F-2A水牛、F-4F野貓、P-40戰斧等飛機,面對零式戰鬥機的兇猛攻擊一籌莫展。在中國**、新加坡、菲律賓、東印度甚至印度洋,零式戰鬥機統治了整個天空,為日軍的登陸作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如此說來,中國空軍在1940年的壁山空戰中表現得還不算太丟臉。

當年的蔡繼恆還是個狂妄得沒邊兒的熱血青年,除了一腔熱血,在軍事知識方面還屬於無知者無畏的狀態,就是給他個上將總司令他都敢當。他肆無忌憚地在操場上叫罵著:「空軍的這些渾蛋都該送進軍事法庭槍斃,這幫渾蛋吃得好,穿得好,平日裏牛皮哄哄,怎麼一打仗就打成這個熊樣?媽的,就是蔡某上去也不至於……」

一個同學拍拍蔡繼恆的肩膀說:「繼恆,系裏通知同學們去上課!」

蔡繼恆余怒未消地說:「不去,上什麼課?仗打成這樣,都他媽快當亡國奴了,就是讀完大學又有什麼用?」

另一個同學跑來,他邊跑邊喊:「同學們,空軍軍官學校來招飛行員了,願意報名的去總務處填表。」

蔡繼恆一聽就蹦了起來,他意識到機會終於來了,要想抗日救國,光靠讀歷史可不行,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還真有些道理,國家危亡時刻需要的是軍人。蔡繼恆一向自視甚高,他認為自己不是扛支步槍去鑽戰壕的料,既然做軍人,就一定要選擇最尖端的軍種,空軍自然是首選,而戰鬥機飛行員則是空軍的精粹,甚至可以說是整個軍隊的精英。那麼好,就學飛行吧,蔡繼恆就不信那些日本飛行員長著三頭六臂,他早晚要在天上和那些渾蛋過過招。

蔡繼恆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報了名,並且如願以償地通過了飛行員的考試和體檢。等父親蔡朝雲知道後,怒火萬丈地從重慶趕來捉拿蔡繼恆時,他早已跑到保山以東雲南驛的空軍官校上起了初級班的課程。

其實蔡朝雲並非不愛國,可他只有兩個兒子,長子蔡繼剛已經成為職業軍人,常年奔波於戰場,對這個長子,老爺子不能再說什麼,國家有難,蔡家出一個兒子去打仗那是應當的,老爺子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可愛國歸愛國,老爺子的愛國覺悟還沒有高到不顧蔡家傳宗接代的地步,大兒子已經獻給了國家,小兒子是無論如何不能再當軍人了,他就該好好讀書,將來當個學者教授,這才耀祖光宗。為這件事,老爺子還特地跑到重慶航空委員會鬧了一場,但毫無結果。

1942年,蔡繼恆已經在空軍官校初級班畢業,因成績優良,被暫時留校任教。這年5月,日軍佔芒市,陷龍陵,轟炸保山,與中國軍隊對峙於怒江。空軍官校初級班被迫遷校至印度旁遮普省首府拉合爾[1]

,蔡繼恆在拉合爾當了一年的飛行員訓練教官。

1943年3月,美國駐華空軍特遣隊擴編為美國陸軍航空兵第14航空隊,陳納德將軍建議,中美雙方各派空地勤人員,組成三個飛行大隊配合作戰,定名為中美空軍混合團,1943年10月1日正式成立於印度卡拉齊[2]

。蔡繼恆堅決要求進入作戰部隊獲得批準,被分配到中美空軍混合團第三大隊。這個由中美飛行員混編的飛行團下轄一個轟炸機大隊和兩個戰鬥機大隊,編號分別為第一、第三、第五大隊。

中美空軍混合團是政治壓力與軍事革新的產物,在中國抗戰最艱苦的階段扮演著一個重要角色。它是一個奇跡,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膚色的人種,竟然能融合成一個堅強的戰鬥單位。中美空軍混合團創造了令人稱道的輝煌戰績,同時也克服了兩國混合單位所產生的文化上與技術上的巨大差異。抗戰後期,中美空軍混合團對整個戰爭進程,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1943年以後,在美國人的幫助下,源源不斷的中國新飛行員從航校畢業,被分配到作戰部隊。但並不是每個中國飛行員都能分到中美空軍混合團,其中還有一部分人被分配到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成為正式編制的美國軍官。因第14航空隊裡大部分都是美國人,中國人只是極少數,所以中國飛行員們並不喜歡那裏,都盼望著能調到中美空軍混合團服役,回到自己人中間。

這麼比起來,蔡繼恆還是很幸運的,他對自己所服役的單位感到十分滿意。

蔡繼恆是三天以前臨時迫降衡陽機場的。那天他和第5中隊的海蜇皮、杜黑、芬蘭刀組成四機編隊,從桂林機場起飛到武漢執行轟炸任務。蔡繼恆的運氣不太好,他的飛機被地面日軍高射機槍擊中尾部,一開始蔡繼恆還沒察覺什麼,等返航時事情就來了,飛機越飛越吃力,機尾還冒起了黑煙。蔡繼恆檢查了一下航路圖,發現衡陽機場就在附近,此刻除了迫降,似乎再沒有更好的辦法。

蔡繼恆用密語通知編隊的三位夥計:「喂!海蜇皮、杜黑、芬蘭刀,我是鱷魚,我準備迫降5號圈(衡陽機場),今晚就不回2號圈(桂林)了。請告訴火槍手(大隊長),我的馬(飛機)一旦休息(修理)好,我立刻返回2號圈。」

中美空軍混合團的空地勤人員大部分都有綽號,尤其是飛行員們,在空戰中彼此稱呼綽號也是一種保密措施,被日軍的偵聽部門掌握了真實姓名總不是一件好事。飛行員們的綽號五花八門,大部分綽號都有出處。「海蜇皮」趙宇霆是浙江人,暗合一個「蜇」字;「杜黑」楚祟光是製空權理論的創立者杜黑的忠實信徒;「芬蘭刀」王海文是個刀具愛好者,收集各種刀子,尤其喜愛芬蘭刀,因此得名。

海蜇皮是個大嗓門:「鱷魚,我們陪你到5號圈,把你安置好(安全落地)再走!」

杜黑用密語說:「鱷魚,你的馬還行嗎?實在不行就駕雲(跳傘)吧!」

蔡繼恆回答:「諸位,這點小事就不用操心了,祝一切順利!」

蔡繼恆雖然這麼說了,隊友們卻仍不放心,他們堅持陪同蔡繼恆飛到衡陽機場上空,看著他安全落地後才晃晃翅膀編隊返航。

蔡繼恆聽機械師說,他的飛機修復雖然沒什麼大問題,但有幾個零件需要更換,湊巧的是衡陽機場的零件庫裡沒有這類零件,隻好請蔡繼恆耐心等幾天,芷江機場的運輸機三天以後就會把零件捎來。

看來他只能在衡陽機場等幾天了。

剛才蔡繼恆在餐廳門口遇見機械師傑克中士,他和傑克是好友。一年以前,蔡繼恆駐梁山機場時,傑克是他的機械師,負責維修他的飛機。按慣例,飛行員和機械師都會相處得比較好,因為飛機的維修保養質量,直接關係到飛行員的生命,這絕對不是一件小事。蔡繼恆與傑克自然成了好朋友。在中美空軍混合團裡,大部分中國飛行員的英語都不太好,說幾句日常用語沒問題,但能和美國同事用英語聊天的,除了蔡繼恆等少數幾個人,大部分人都不行,只能靠手勢交流。蔡繼恆與傑克之間沒有語言障礙,傑克是個粗人,他的語言很不文明,經常夾雜些粗話。蔡繼恆的英語雖然很好,但英文教師並沒有教過他說粗話,於是傑克成了他的老師,條件是每次在酒吧的消費由蔡繼恆付帳。當然,蔡繼恆也會偶爾教傑克幾句中國粗話作為報答,傑克學得很認真。第3大隊的副隊長徐華江少校是留美生,英語也很好,據他反映,有一次在機庫,他聽到蔡繼恆和傑克在用英語互相謾罵詆毀,其汙言穢語不絕於耳。

按照規定,空勤人員的夥食標準要大大高於地勤人員,因此傑克經常在飛行員餐廳門外探頭探腦,對這種不公平的待遇牢騷滿腹。蔡繼恆知道後,便大包大攬地說,想吃什麼你就說,有兄弟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咱們兄弟誰跟誰呀?

那段時間,蔡繼恆經常從空勤灶偷一些地勤灶見不到的食品給傑克解饞。

後來傑克被調到衡陽機場,蔡繼恆所在的第5中隊轉場到了桂林機場,兩人這才分開,但一年來他們一直沒斷了聯繫。

傑克今年30歲,和蔡繼恆這些年輕人比起來,算是個老傢夥了。但兩人之間沒有一點年齡障礙,不僅相處得像兄弟,還沒大沒小,相互罵罵咧咧是常事。傑克的綽號比較嚇人,叫「響尾蛇」,鬼知道是誰起的名,其實他是個非常善良溫和的人。

傑克是西雅圖人,他和父親兩代人都在波音公司的飛機制造廠工作。當年陳納德在美國招募志願人員,傑克別的沒聽清,他隻記住了一點,那就是月薪300美元的待遇。他當時的月薪是80美元,這在當時的美國社會屬中等收入。傑克在招募會現場計算了一下,馬上對這300美元的工作產生了濃厚興趣,這幾乎是他現工資的四倍,這還有什麼可猶豫的?他當即決定參加志願隊,這筆帳還用算嗎?作為一個普通機械師,除了去中國,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掙到300美元的月薪。

在招募會上,陳納德除了介紹志願人員的待遇,還向大家宣傳中國的抗日戰爭。陳納德是個理想主義者,對法西斯主義深惡痛絕,他對傑克說,日本法西斯正在屠殺中國人民,我們要去幫助中國人,幫助中國就是匡扶正義。

說實話,傑克當時聽得一頭霧水,因為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概念,傑克只是個技術人員,技術以外的事他從來不大關注。兩年以後,在梁山機場的修理車間,他對蔡繼恆說,以前他對中國的全部印象都來自西雅圖市區的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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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城),除了吃過一次同事請客的中餐外,別的什麼也不知道。至於日本,傑克只知道一種叫壽司的食品,吃的時候還要蘸一種怪怪的綠色芥末醬,不過味道他媽的實在不怎麼樣。

蔡繼恆對傑克的孤陋寡聞感到很憤怒,真不像話,一個具有五千年歷史文明的東方古國,這傢夥居然不知道?他好歹也是個機械師,若是放在中國也算是個大知識分子了,怎麼知識貧乏到這等地步?

面對蔡繼恆的憤怒,傑克抱歉地聳了聳肩:「鱷魚,我為什麼要知道這麼多與我無關的事?人的頭腦就像一間房子,空間是有限的,要是沒用的雜物放多了,那麼有用的東西就放不下了,我就不信你家的房子裏放的都是他媽的破爛。」

傑克的歪理把蔡繼恆氣得直想用腦袋撞牆,但還是原諒了他。他的前半生都生活在自己的巢穴裡,外邊的世界根本不關他的事,你不能要求一條響尾蛇關心人文地理、時事政治。

儘管傑克是個傻乎乎的傢夥(至少蔡繼恆這麼認為),但就航空機械師而言,他絕對是個技術精湛的高手,修理各種型號的飛機根本難不住他。

綽號「響尾蛇」的傑克,卻是個脾氣溫和的人,從沒見他發過火。關於這一點,傑克自己也很不滿意,他非常希望自己能變得兇惡一些,這樣才能顯出男子漢氣概。他在自己左上臂的肱三頭肌上文了個響尾蛇圖案,圖案是他自己設計的,從構圖上看缺乏藝術性,那是一條昂頭盤起的響尾蛇,為了突出那條能夠啪啪作響的尾巴,他把蛇尾也設計成翹起狀,和蛇頭處在同一條水平線上,顯得那麼不倫不類。

自從有了這個文身,傑克便經常光著膀子幹活兒,哪怕天氣很冷也要袒露一下文身,他認為這是展示自己的最佳方式,很酷!

對蔡繼恆由於相貌帶來的種種煩惱,老傑克深表同情,他總是得意洋洋地脫下上衣,向蔡繼恆展示自己的文身,並慫恿道:「鱷魚,我們是男人,男人是有尊嚴的,長成什麼樣子當然是上帝說了算,但如何展示自己,這可由我們自己說了算,你看我這條響尾蛇多麼兇惡,告訴你,自從我有了這條響尾蛇以後,就有了明顯效果,所有的同事都開始討好我,把我慣得也有了脾氣,動不動就想揍人!」

蔡繼恆被傑克鼓動得有些心猿意馬:「老傑克,你真的覺得文身以後感覺就好多了?沒有人說你是娘們兒啦?」

「當然,誰敢說我不是男人?除非他活得不耐煩了。鱷魚,你的綽號很不錯,但你走在大街上,誰會知道你叫鱷魚呢?你總不能見人就說,喂,我是鱷魚!你不要惹我啊。那不是大腦有病嗎?所以你要聽我的,馬上在左臂上紋一條鱷魚,要不我來幫你設計個圖案?」

蔡繼恆考慮了一下,覺得自己若是不同意就會辜負了傑克的一片熱忱,他不能傷害朋友的感情,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索性就刺一條鱷魚吧。當然,傑克設計的圖案實在不怎麼樣,還是自己設計吧。

於是蔡繼恆在自己左上臂的肱三頭肌上文了個鱷魚的圖案,從此只要是和傑克坐在一起喝酒,兩人便不約而同地脫下上衣,相互炫耀自己的文身。

分別快一年了,傑克見到蔡繼恆很是高興,他拍著胸脯說,今晚由他做東,去酒吧坐坐。

蔡繼恆當時隻想著快點返回基地,對傑克的熱情邀請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推脫說:「算啦,響尾蛇,拜託你趕快給我修飛機,我們那邊忙著呢,有時一天之內要起飛兩三次,飛機一落地,地勤人員馬上加油裝彈,飛行員就在飛機旁等著,加油裝彈完成後立刻起飛。響尾蛇,我需要儘快趕回去。」

傑克不屑地說:「你的飛機有人修,我現在可不是個一般的技術人員了,沒時間擺弄P-40。」

「喲喲喲,這麼神氣?你總不至於當將軍了吧?」

「這麼說吧,比起一年前,我的地位有了空前的提高,陳納德將軍給我派了重要任務,我現在有更好玩的東西。鱷魚,你猜一猜,我在玩什麼?」

「我說響尾蛇,你在玩什麼不關我的事,我他媽的正煩著呢。」蔡繼恆說著要走。

傑克得意洋洋地說:「鱷魚,如果我告訴你,我擁有一架完整的日本零式機,你信不信?」

蔡繼恆猛地停住腳步:「真的?在哪兒?不會是在東京吧?」

「嘿嘿,在我的工作間裡。你只能悄悄來,這是個比較保密的任務,千萬不能泄密!」傑克故作神秘地說。

蔡繼恆嘲笑道:「什麼事到了你那兒都成了保密任務,你不就是個破機械師嗎?又不是將軍,保密的事能讓你知道?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叫拿著雞毛當令箭。響尾蛇,你現在就正拿著根雞毛。」

「什麼意思?我並沒有拿什麼雞毛……等等……我要把這句話記在本子上,這是句罵人話嗎?好像還很有深意……」傑克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本子。

蔡繼恆懶得解釋:「響尾蛇,你怎麼一聽罵人話就他媽的來精神?你先去,我10分鐘以後到你工作間。」

蔡繼恆望著傑克的背影嘀咕道,這小子不會是騙人吧,他上哪兒去搞一架完整的零式機呢?

太平洋戰爭初期,日軍僅有300架零式戰鬥機,其中250架投入了太平洋戰場,就憑藉這區區250架零式戰鬥機,日軍在開戰後幾個月時間便把盟軍在太平洋地區的戰鬥機消滅了三分之二。當時盟軍飛行員駕機起飛迎擊零式機時,無論是飛行員還是指揮官都明白,飛機一旦起飛,返航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1942年以後,美國軍方陸續得到幾架被迫降的零式戰鬥機,經過研究,大致掌握了它的結構性能和缺陷,也為盟軍戰鬥機飛行員提供了對付零式機的空中新戰術,因此空戰中一邊倒的現象才得以扭轉。

在蔡繼恆的戰績表上,有著擊落兩架零式機的記錄,他對太平洋戰爭初期犧牲的那些盟軍飛行員懷有深深的敬意,沒有他們的犧牲就不可能取得對付零式機的寶貴經驗,這是拿鮮血換來的經驗。

傑克的工作間其實是個小型的飛機庫,裏面很寬敞,蔡繼恆果然看到一架沒有起落架的零式戰鬥機,飛機的兩個機翼架在兩個50加侖的空汽油桶上,傑克帶著幾個中國地勤人員正圍著機身忙活著。

傑克抬頭看見蔡繼恆,他得意地指指飛機說:「親愛的鱷魚,看看吧,這是我的新情人,她漂亮嗎?」

蔡繼恆圍著飛機走了一圈,仔細觀察著上面的部件問:「響尾蛇,告訴我,你這情人是從哪個耗子洞裏找來的?」

傑克拍了拍機翼說:「聽說是你們的遊擊隊員在一個偏僻的海灘上撿來的。可能是這樣,這架飛機的油箱中了一發子彈,造成燃料泄漏,這狗娘養的飛行員打算在海灘上迫降,誰知沙地太軟陷住了輪胎,飛機一下就翻了,這傢夥的脖子就像根筷子一樣被折斷。這架飛機後來被幾個農民發現,他們通知了遊擊隊,那些遊擊隊員把飛機拆卸後秘密通過日軍封鎖線運到後方,在運輸過程中有不少零件被損壞或丟失了。不過這沒關係,我們打下過很多零式機,我從那些殘骸中找到了不少有用的零件,用了兩周時間拚出一架完美的零式戰鬥機。」

蔡繼恆朝架機翼的汽油桶踢了一腳:「怎麼連起落架都沒有?」

傑克回答道:「原來的輪胎已經被中國農民割掉做了鞋底,我無法恢復原狀,隻好把一架老式霍克雙翼飛機上的輪胎拆下來代替,現在還沒來得及安裝呢。他媽的,我才搞清楚,原來零式機的外皮是布做的,這些日本猴子可真有想像力,居然用布做飛機,其實我很希望他們用報紙糊飛機,然後你用竹竿就可以把它捅下來了。你看,它的副翼、方向舵和升降舵上的日本原裝蒙布都被老百姓撕走做了衣服,所以我隻好用中國絲綢塗幾層漆來代替。你們中國女人不是講究穿絲綢旗袍嗎?我也打算給我的美人穿上絲綢做的旗袍。」

蔡繼恆疑惑地問:「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勁運過來?對我們來說,零式機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響尾蛇,陳納德將軍為什麼要讓你做這件事?」

「陳納德將軍對我說,傑克,不對……當時他叫我的綽號,他說,響尾蛇,日本人一直在改進這種飛機,我們一定要搞清楚,比起以前我們掌握的數據,這種飛機的性能是否有了很多改進和提高,響尾蛇,我要你把它修復,讓這架該死的飛機飛起來,這對盟國來說非常重要,除你之外沒有人能辦得成這件事。」

蔡繼恆哼了一聲,挖苦道:「響尾蛇,當時你一定是受寵若驚吧?」

傑克可聽不出蔡繼恆的挖苦,他認真地說:「當然,我當時的確有些受寵若驚,陳納德將軍可是個大人物。我向將軍立正敬禮說,謝謝!長官,我以前沒有擺弄過零式機,但這沒有什麼了不起,我會儘力完成任務,感謝你對我的信任!」

蔡繼恆跳進零式機的駕駛艙,擺弄著操縱桿說:「老傑克,你都發現了些什麼?」

傑克以讚美的口吻說:「它的設計原理非常新穎、聰明,有許多創造性的發明。它的左右機翼與駕駛艙渾然一體,減輕了接頭和螺桿的重量,它的起落架很輕,只有P-40飛機起落架的三分之一重。瞄準具和氧氣裝置也設計得非常精巧,而冷卻器、油箱、螺旋槳和發動機居然是一個整體,隻用四個大螺釘就固定在飛機的火牆上,全部燃油、潤滑油、壓力、溫度和其他管路,都連接到一個簡單的接線盒上,安裝或拆卸一台完整的零式發動機以及飛機螺旋槳和潤滑油冷卻器系統,只需25分鐘至30分鐘。而我們的P-40或P-51,乾同樣的活兒卻需要5至6個小時,這種明顯的時間優勢,在戰時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行了,老傑克,你少說些技術術語,你只要告訴我,比起以前的老型號,這種新改進型的零式機都有哪些提高?在空中格鬥中我們該如何對付它?」

「鱷魚,請耐心一點,聽我說完。我們都知道,零式機之所以靈巧是因為重量比美國飛機輕一半,這樣才使它的飛行性能具有極大的優勢。我發現這架改進過的零式機比以前的老型號又輕了不少,原來這些狗娘養的設計師把飛行員的防護裝甲都全部拆除了,他們好像不大在乎飛行員的生命。另外,又去掉了一英寸厚的自封油箱[3]

,還把發動機的電動啟動機也去掉了,其實這玩意兒才只有10磅重,他們是想在每一個微小細節上去節省重量。」

蔡繼恆忍不住又打斷傑克的絮叨,他大聲嚷嚷道:「該死的響尾蛇,你有完沒完?我不是機械師,不想聽這些枯燥的技術術語,我關心的是它的弱點,弱點,你明白嗎?知道它的弱點我才能揍它!」蔡繼恆一拳砸在儀錶盤上……

傑克心疼地喊起來:「鱷魚,你他媽的輕點,它精巧得像個美人兒,你不能這麼粗魯地對待它。好吧,鱷魚,我來告訴你結論,零式機的爬升率和轉彎半徑極好,能輕易超過我們的F-4F野貓和P-40。鱷魚,你記住,在低空時用這兩種飛機和零式機進行纏鬥無異於自殺。但如果在高空,零式機的垂直機動性能開始惡化,原因是副翼的動作出現獃滯,反應變緩,這時候你知道該怎麼辦。另外,零式機的俯衝速度不快,在戰鬥中如果被零式機咬尾,應立即以高速俯衝並滾轉,通常就可以擺脫,但切記不可使用爬升手段擺脫,也不要追擊急劇爬升的零式機,否則就是他媽的死路一條。還有,零式機沒有自封油箱和滅火設備,油箱一旦被擊中就會變成個大火球。它也沒有任何裝甲保護飛行員,這就好辦了。鱷魚,還用你的老辦法,先瞄準它的座艙,把那狗娘養的飛行員打成一塊紅紅綠綠的比薩餅,別的你都不用考慮。」

蔡繼恆眼珠一轉,心裏立刻有了主意,他滿臉堆笑地問:「親愛的響尾蛇,你的零式機準備由誰來試飛呀?」

傑克大模大樣地坐在一個破沙發上,接過地勤人員遞過的咖啡喝了一口:「還沒有定,這恐怕要由陳納德將軍來考慮。等等……鱷魚,你什麼意思,總不會是你想來試飛吧?」

蔡繼恆往前挪了一下,推心置腹地說:「老傑克,你告訴我,咱們是不是好朋友?」

「唔,這我可不敢說,因為我不知道你腦子裏在想什麼壞主意,我是個很單純的人,純潔得就像一張白紙,弄不好就會上你的當。鱷魚,把你的壞主意說出來,我先聽聽,然後我再告訴你,咱們是不是好朋友。」傑克狡猾地望著蔡繼恆。

「老傑克啊老傑克,你可真讓我失望,我們中國有句話叫熱臉蛋貼到冷屁股上,我一心一意拿你當好朋友,他媽的逢人便講,我有個好大哥,家在美國西雅圖,將來我退了休要在西雅圖海邊買塊地蓋房子,和我大哥在一起安度晚年。老傑克,我發現你很不真誠,好像根本沒把我當好朋友,你甚至不承認我這個朋友,這真的讓我很傷心……」

「行了,行了,鱷魚,別說了,再說你真要流出鱷魚的眼淚了。我看出來了,你繞來繞去和我稱兄道弟的,其實就是想玩玩零式機,是不是?」

「當然,我當然想玩玩,再說了,你好不容易把它修復了,總要有人試飛吧?咱們何必求別人呢?你兄弟我就可以代勞呀。」蔡繼恆的嘴像抹了蜜一般。

傑克一口拒絕道:「鱷魚,這我可不能答應你,沒有陳納德將軍的批準,誰也不能動零式機,否則老爺子會殺了我。」

蔡繼恆苦口婆心地開導:「親愛的老傑克,陳納德將軍又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他怎麼會知道咱們的事呢?我們完全可以不讓他知道,除非你背叛了我們的友誼,但是憑你老傑克的為人,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會守口如瓶,是不是?」

傑克的確是個實在人,他哪裏是巧舌如簧的蔡繼恆的對手,才兩三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他猶豫著:「鱷魚,這件事我需要考慮……再說,我們怎麼能說服塔台的值班軍官呢?沒有塔台的起飛命令強行起飛,會惹出大事的。」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切由我來辦。我說響尾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零式機應該有兩門20毫米機關炮和兩挺7.7mm機槍,機翼下還可以掛兩顆60公斤**。我的問題是,你收集了多少彈藥?」

「彈藥好像不成問題,可以按照它的標準彈藥基數配備,可是……鱷魚,你要幹什麼?就算我同意你試飛,也不必要帶彈飛行吧?」傑克狐疑地望著蔡繼恆。

蔡繼恆嚴肅地說:「老傑克,你到底只是個機械師,而不是飛行員,你隻關心飛機的技術性能,卻不關心它的武器系統,而我必須要測試一下零式機的武器性能,比如它的瞄準具和彈著點是否有誤差等等。」

傑克搔了搔頭皮說:「你讓我想一想,今天晚餐時答覆你。」

「沒問題,我會耐心等候你的答覆。我說響尾蛇,你吃過中國的湘菜嗎?好吃極了,我敢和你打賭,只要你吃一次,就一定會後悔,為什麼沒有投生在中國。在吃的問題上,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們美國人還處於茹毛飲血的原始狀態,也缺乏一定的創造力和想像力。這樣吧,今晚我請你吃湘菜,衡陽城裏有家不錯的湘菜館,我帶你去嘗嘗。」

傑克有些不好意思:「鱷魚,以前咱們喝酒就總是你付帳,這次又讓你破費,真不好意思。」

「老傑克,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咱們誰跟誰?那是兄弟啊,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

「什麼什麼?穿一條褲子?我們為什麼要穿一條褲子……」傑克又手忙腳亂地掏出本子要記錄。

蔡繼恆心說了,傑克啊傑克,蔡某搞定你這條響尾蛇根本不必費腦子。

滿堂和鐵柱正在村北的洛河邊挑水澆地。哥兒倆挑著水桶才走了不到五個來回就累趴下了。從地裡到洛河邊大約有200米,若是平常年景,這活兒算不了什麼,可自從前年鬧災起,兄弟倆就沒吃飽過肚子,身子已經虛了,這200米的距離顯得如此漫長。

滿堂扔下扁擔水桶,一頭倒在地上,喘著粗氣久久不吭一聲。

鐵柱也支持不住坐在地頭上,他喘息著問:「哥,你怎啦?」

滿堂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沒怎。」

鐵柱說:「哥,你是累了,你歇著,俺多挑幾趟就行啦。」

滿堂翻了個身:「俺莫事,就是他娘的活得沒啥意思。鐵柱,你說咱哥兒倆這輩子就只能在土裏刨食麽?」

鐵柱悶悶地回答:「不刨食怎辦?咱爹咱娘都刨了一輩子,莊稼人就這賤命,咱得認命。」

滿堂猛地坐了起來,大聲喊道:「狗屁!俺就不認命!俺這輩子就不是來挑水澆地、土裏刨食的。」

「哥,那你是幹嗎來的?除了土裏刨食咱還能幹啥?」

滿堂嘴裏一時沒了詞:「幹啥來的?俺也說不清,反正不是乾這個。」

鐵柱小心翼翼地問:「哥,那咱還乾不幹啦?要是不幹,這點苗就得旱死,全家人還指望著呢。」

滿堂看了一眼被曬得半蔫的莊稼苗,一下子泄了氣,他爬起來又拎起了水桶:「娘的,乾吧,不幹怎辦?」

哥兒倆扛著扁擔沒走幾步,就聽見地頭上響起摩托車的引擎聲,鐵柱抬頭看了一眼說:「哥,那鬼子又來啦!」

滿堂捅了鐵柱一下:「小聲點,這小子懂中國話,別讓他聽見。」

山田圭一把摩托車停在地頭,笑嘻嘻地迎上來。

滿堂努力作出笑臉道:「山田大哥,你來啦!」

山田圭一笑著說:「是鬼子來啦。」

鐵柱不好意思地說:「喲,你聽見啦?山田大哥別生氣啊。」

「我才不生氣,我知道中國人叫我們鬼子。叫就叫吧,這已經很客氣了。剛才我在來的路上遇見****兵,我本來不想惹他們,大家客客氣氣各自走路不是很好嗎?可這****兵不這麼想,他們舉起步槍要向我開火,沒辦法,我隻好先開了兩槍,他們馬上跑得連影子都沒有了。」山田圭一拍了拍腰間的手槍套說。

鐵柱盯著他的手槍套問:「你這傢夥叫****吧?」

山田圭一不滿地說:「這麼叫很難聽,怎麼能叫王八呢?這叫南部十四式手槍。」

滿堂問:「山田大哥,你是不是又有事找俺?」

山田圭一點點頭:「你知道侯店鄉嗎?」

「知道,離郟縣縣城有30裡,俺去年給東家送藥材還去過那兒。」

山田圭一喜笑顏開地說:「那太好了,我們部隊要去侯店鄉,你知道,地圖上標的路很不準確,有時要走很多冤枉路。滿堂,你能給我們帶路嗎?」

「可以,我知道有條小路,很近。不過……俺有啥好處呢?」滿堂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

「還按上次的規矩,20斤大米怎麼樣?」

「50斤,不幹拉倒。」滿堂毫不退讓。

「好好好,就50斤,我們可以成交了。滿堂,你們什麼時候可以動身?我們長官說越快越好。」

「著啥急,咱還沒成交呢。山田大哥,俺這可是兩個人,每人50大米,統共是100斤。」

山田圭一考慮了一下,無奈地說:「滿堂,你這傢夥肯定不是良民,這簡直是敲詐。不過……現在軍情緊急,我沒時間和你討價還價,100斤就100斤,我們馬上走!」

滿堂彎腰拎起扁擔水桶說:「那俺也得和俺爹娘打個招呼啊。」

山田圭一忙著發動摩托車:「你們上車,我送你們回家,這樣能快一些。」

滿堂揮揮手,冷冷地說:「你到村頭等我們,千萬別進村!」

「為什麼?」山田圭一不解地問。

滿堂突然爆發了:「問啥問?俺不想讓人家戳脊梁骨,要不是為這點救命糧,我……我……算啦,俺啥也不說了!」

山田圭一沉默了。

滿堂和鐵柱匆匆趕回家。進門後,哥兒倆急急忙忙找換洗衣服,收拾東西。

「滿堂啊,你們哥兒倆要上哪兒去?」滿堂娘趕緊問。

「去侯店鄉,後天就能回來。」

滿堂娘嘆了口氣:「滿堂呀,你從小脾氣倔得像頭驢,你現在要做啥事娘也攔不住你,要去就去吧,早去早回。娘只有一句話,你給我聽好了……」

滿堂望著娘那佈滿皺紋的臉輕聲說:「娘,你說,俺聽著嘞。」

滿堂娘摸了摸滿堂的臉說:「兒啊,記住!啥時候也不能幹缺德事,聽清楚啦?」

「知道啦,娘!那俺走了。」

妹妹翠花走過來,怯生生地拉著滿堂的袖口小聲說:「哥,外邊在打仗呢,到處是死人,哥,俺不要你死,你早點回家。」

「放心吧,我們一兩天就回來,咱家的地還沒澆完呢。」滿堂和鐵柱背起包袱向門外走去。

在跨出院門時,滿堂猛地想起什麼,回身問娘:「娘,俺爹呢?」

「你爹在陳家園子裏澆地呢,中午才回來。」

滿堂心裏忽然泛起一股酸楚,這些日子凈招爹生氣了,他覺得有些對不起爹。其實,要不是為了那100斤大米,他才懶得給鬼子帶路。

想到這裏,滿堂的眼睛有些濕潤:「娘,跟爹說,別生俺氣,等俺回來給他賠不是!」說完他拉著鐵柱頭也不回地走了。

滿堂娘和翠花獃獃地目送他們遠去,直到看不見,滿堂娘才轉過身來,偷偷抹去臉上的淚。

滿堂和鐵柱哪裏知道,他們這一走,從此就和親人們陰陽永隔了。

山田圭一所屬的部隊是日軍獨立步兵第11旅團第三聯隊,下轄三個步兵大隊與一個步兵炮中隊,這是一支齊裝滿員的聯隊,約2500人,此時的第三聯隊正以急行軍的速度在豫中平原上由西向東行進。

山田圭一駕駛著挎鬥摩托車行駛在隊伍的最前方,滿堂坐在挎鬥裡,鐵柱則坐在駕駛後座上。

滿堂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步行在身後的日本士兵,他們排成整齊的四列行軍縱隊,鬼子兵們個頭不高但身材粗壯,面色紅潤,顯得營養良好,就是軍服有些破舊。每個鬼子兵都背著三八式步槍,腰間掛著牛皮子彈盒,他們的鋼盔上都矇著一層像漁網一樣的網狀物。

鐵柱東張西望感到很新鮮,他不停地向山田圭一提問題:「山田大哥,幹嗎把漁網蒙在鐵帽子上,是不是閑下來用它打魚呀?」

山田圭一看了一眼鐵柱,忍不住笑了:「那不是漁網,是偽裝網,需要偽裝時可以往上面插樹枝樹葉。」

「噢,那走在前邊的那位扛著的是啥槍,槍把子怎是歪的呀?」

山田圭一回答:「那是大正十一式輕機槍,設計成這個樣子,是為了讓射手不用歪著脖子瞄準。」

「那……你們的手**怎這熊樣?連個木頭把都沒有,就像個甜瓜……」

「鐵柱,你怎這麼多話?給俺把嘴閉上!」滿堂訓斥道。

山田圭一回頭看了看一個騎著白馬的日本軍官小聲說:「沒關係,這裏除了我,沒有人懂漢語。你看見那個軍官了嗎?他是酒井大佐,我們的聯隊長,大阪人,用中國話說,我們是老鄉。」

滿堂也回頭看了一眼說:「嘿,你們鬼……不,你們日本人也講究認老鄉?」

「你又要說鬼子,這很不禮貌,我可沒叫過你中國鬼子,你為什麼總是叫我們鬼子?這很不好聽。」山田圭一不滿地責備道。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以後叫你山田太君。行了吧?你們日本人事兒真他娘的多。」

突然前面傳來零落的槍聲和叫喊聲,山田圭一猛地剎住車,滿堂隨著慣性差點飛出挎鬥。

山田圭一拔出手槍用日語大叫了一聲,只見走在隊伍前邊的日軍機槍手閃電般端起歪把子機槍向前方開火,槍聲震耳欲聾,灼熱的子彈殼紛紛迸落在地上。

滿堂這才看清楚,原來有幾十個國軍潰兵從山包那邊出現,迎面跑過來,每人還大包小包扛了不少東西。他們猝不及防和日軍遭遇,便驚慌失措地扔掉東西就地臥倒,胡亂地開槍射擊。日軍的行軍縱隊瞬間散開了,士兵們紛紛採用單腿跪射姿勢進行還擊。聯隊長酒井大佐大聲發出命令,立刻有一個中隊的日軍士兵在機槍的掩護下從兩翼迅速包抄了過去。

國軍潰兵們在機槍火力下被撂倒了十幾個,其餘的人嚇得落荒而逃,步槍和大小包袱凌亂地扔了一地。

酒井聯隊長把戴著白手套的手一揮,又吼了幾句日語。

「他說什麼?」滿堂緊張地問。

「不許戀戰,繼續前進!」山田圭一邊發動摩托車一邊回答。

日軍的隊形絲毫不亂,撇下十幾具國軍屍體和痛苦**的傷兵,繼續行軍。幾個日本軍官走出隊列,紛紛掏出手槍向傷兵們一一補槍,看樣子他們根本沒有要俘虜的打算。

滿堂望著近在咫尺的屍體,心中突然感到很不是滋味。娘的,這些倒下的人不管是不是湯恩伯的兵,他們終歸是中國人,自己坐在鬼子的車上,眼瞧著鬼子殺中國人,還要裝得若無其事,這他娘的不是漢奸是什麼?他在心裏暗暗發誓,等到了地方,馬上和山田圭一結帳,100斤大米一到手立刻走人,往後鬼子就是給100個金元寶也再不給他們幹事了,這太給祖宗丟臉啦。

天漸漸黑下來,日軍第三聯隊的行軍速度一點沒有減慢,士兵們已經顯露出疲憊的樣子。酒井大佐看了看手錶,命令部隊原地休息,吃些乾糧補充體力。

豫中春天的夜晚並不暖和,滿堂和鐵柱把帶來的衣服都穿上,還是覺得有些冷,山田圭一建議他們靠在尚有餘熱的摩托車旁。一個軍曹在向士兵們發放食物,滿堂和鐵柱也各自分到一份,是大米混合大麥做的冷飯糰子,還有一塊乾硬的鹹魚,一杯冷茶。

滿堂啃著冷飯糰對山田圭一說:「你們每天就吃這?」

山田圭一狼吞虎咽著回答:「是啊,你以為我們吃什麼?」

「俺還以為你們每天都吃大魚大肉嘞,鬧了半天是鹹魚就飯糰子,這夥食也不怎地呀。」

山田圭一哼了一聲:「你以為我們日本人有多富?要是天天都吃大魚大肉,我們就犯不上打仗了。」

鐵柱恍然大悟:「俺說呢,你們大老遠跑到俺們中國幹啥來了,鬧半天是窮得吃不上飯,跑俺中國搶食來啦?」

山田圭一努力咽下一口飯糰說:「住嘴!你這傢夥說話太難聽。戰前我家在大阪開個小鋪子,日子過得還不錯,這仗又不是我要打的,是政客們要打,我不服兵役就得坐牢。你明白嗎?」

滿堂把憋在心裏很久的一個疑問提了出來:「山田大哥,你真是日本人?中國話怎說得這麼好?」

「我當然是日本人,不過……我的出生地是東北,我父母早在1915年就來到東北了,所以我的中國話比你們河南人說得還標準。」

「那是為啥?是在日本遭災了,逃荒來的?」滿堂大惑不解。

山田圭一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我家在日本沒有土地,孩子多,家境也太不好,在日本本土生存很艱難。後來**號召大家移民中國東北,組織平民開拓團,我父母就帶著全家來到黑龍江的伊春開荒種地,那時還沒有我呢,我是1917年出生的,整個童年都是在東北度過的。」

鐵柱搔搔頭皮,不解地問:「這是怎說的,你家在日本窮得混不下去了,就跑到中國開荒種地?這地種就種啦,還沒人收你們租子,怎有這麼好的事哩?那俺河南人去你們日本種地行不?」

滿堂冷笑道:「鐵柱啊,你這腦袋是榆木疙瘩?怎凈想美事,人家山田大哥在老家都混不上地種,還輪得上你去?」

鐵柱的腦子是有些愚鈍,越是鬧不明白越是一根筋,他不依不饒地又提出下一個問題:「那……山田大哥,俺還是不明白,照理說,俺中國人可夠意思了,地讓你們白種,連租子都不收,你們日本人怎還動槍動炮打俺們來?」

山田圭一有些尷尬:「這個……我也不喜歡這場戰爭,要說東北的土地面積早就超過日本好幾倍了,過日子足夠了,可政客們還不知足,非要打仗,我也想不明白。我家在東北開荒攢了些錢,我10歲那年全家遷回了大阪。父親用積蓄開了一間雜貨鋪,日子過得還不錯。日中戰爭爆發,我大哥被征入伍,三個月後就在上海陣亡了。我母親接到大哥的陣亡通知書時,當場就哭昏過去。兩個月後,我也被強征入伍……滿堂,說心裏話,我不喜歡戰爭,也不喜歡我的**……」

「噫,咱倆想到一塊兒去啦,俺也不喜歡俺的**,那些當官的鱉孫就沒他娘的一個好貨。」滿堂咬牙切齒地說。

這時鐵柱又插嘴問:「山田大哥,你說這仗打了六七年了,怎就打不跑你們?是不是你們日本人個個打仗不要命?」

山田聳了聳肩:「這可不見得,日本人和日本人也不一樣,我入伍時在第四師團,全是由大阪人組成的。這支部隊是日本資格最老的甲種師團之一,日俄戰爭之前就有了。要說打過什麼漂亮仗,我看沒有值得一提的。這也難怪,第四師團的兵員全是來自大阪市的菜販攤商,大家入伍前都是買賣人,講究和氣生財,很少有好勇鬥狠的,偶爾冒出一個,大家還看不起你,覺得你丟了大阪人的臉。」

滿堂笑了起來:「俺說呢,你脾氣怎這麼好,你們隊伍怕是凈挨揍吧,怎就沒一件露臉的事?」

「也不是沒有,有一次一個二等兵在大阪市中心闖紅燈,結果和警察發生衝突,被警察扣起來。當時的師團長寺內壽一中將一聽就火冒三丈,這老爺子認為警察們沒把本師團的榮譽放在眼裏,就帶兵狠揍了警察,還砸了警察所。當時日本所有的報紙都報道過這個『大阪事件』。你看,第四師團也不是不能打嘛!」山田圭一自嘲地說。

鐵柱說:「還是大阪人好,個個都不喜歡打仗,就喜歡做買賣,要是日本人都這樣,這仗就打不起來了。」

山田圭一嘆了口氣:「日本只有一個大阪市,哪能都像我們這麼好脾氣?兇悍的部隊還是很多,比如第18師團就很厲害,這個師團的官兵是由北九州島的礦工們組成,也叫『久留米師團』,參加過攻佔南京戰役,聽說還在南京殺過不少平民。你想,這些礦工們平時就喜歡酗酒鬥毆,聚眾鬧事,良善之輩並不多,由這些傢夥組成的軍隊當然很可怕。」

正說著,聯隊長酒井大佐背著手溜達過來,山田圭一立刻閉了嘴。等酒井走過去,山田圭一吐了一下舌頭說:「幸虧酒井長官聽不懂漢語,不然就麻煩了,他可是個絕對效忠天皇的軍官,要是知道我和中國人一起詆毀皇軍,他會毫不客氣地把我送上軍事法庭。」

滿堂看著酒井大佐的背影小聲問:「他不也是大阪人,不還是你老鄉嗎?」

「他和我們這些生意人不一樣,他是職業軍人,上過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以前也是第四師團的。第四師團畢竟是甲種師團,老兵多,所以大本營經常抽調第四師團的官兵補充到其他師團。不瞞你說,我已經換了五六個部隊了。經常被調動會影響升遷,所以我當兵快七年了,到現在還是個軍曹。」

鐵柱問:「軍曹是個啥官兒?」

山田圭一想了想:「唔,相當於中國軍隊的中士吧,屬於士官。」

滿堂按照中國人的思維勸道:「老哥,還是要想法子陞官啊,你們長官和你是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酒井大佐再怎著也該拉老鄉一把!」

山田圭一雙手抱頭抵在雙膝上,他心灰意冷地說:「我不想當官,隻想保住命,平平安安回家。說實話,這場倒霉的戰爭我一天也不願打了!我家兄弟兩個都當了兵,我哥哥幾年前死在上海,要是我再死了,我父母恐怕也會死,他們都是一輩子信佛,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人。唉,這該死的戰爭……」

山田圭一用手捂住臉無聲地哭了,淚水順著指縫流了出來。

敢情鬼子也會哭?滿堂和鐵柱面面相覷,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天色剛蒙蒙發亮,尖銳的哨聲就響起了,山田一躍而起,發動著摩托車。日軍士兵們站起來迅速整隊,五分鐘後隊伍重新出發。山田圭一、滿堂和鐵柱都沉默著,行軍隊列裡沒有人說話,只有急促的腳步聲、大車車輪的滾動聲和摩托車引擎低沉的轟鳴聲,這一切都瀰漫在清晨的薄霧中。

日軍第三聯隊到達郟縣以東的侯店地區時,已經是上午9點多鐘,遠處地平線上隱隱約約傳來沉悶的炮聲。酒井聯隊長策馬向前跑到摩托車旁,向山田圭一說了幾句日語,又向滿堂和鐵柱揮揮手,然後騎馬向隊列後面跑去。

山田圭一從一輛大車上搬下一個裝著大米的麻袋說:「這是你們的大米,100斤隻多不少,你們背上米趕快走,前面馬上就要打仗了,聯隊長說多謝你們的帶路。滿堂,鐵柱,咱們後會有期!」

滿堂背起麻袋,有些戀戀不捨地望著山田圭一:「山田大哥,咱還能見面嗎?」

「誰知道,看緣分吧,我是信佛之人,相信自在隨緣,緣起緣滅,一切都無須刻意。快走吧!」山田圭一從大車上抽出一支三八式步槍,跑步進入隊列。

隨著一聲哨響,日軍士兵們立刻散開,紛紛用工兵鍬挖掘掩體,構築工事,一時搞得煙塵四起……

滿堂和鐵柱聽不懂山田圭一話裡的意思,他們只知道這袋大米算是到手了,給日本人當差還是挺合算的。

在侯店鎮通往郟縣的小路上,滿堂和鐵柱背著糧食拚命趕路,這一路他們已經躲過了一支向東開進的國軍部隊。汗流浹背的滿堂看看日頭,他必須要確定一下方向,儘快地往西北走,家裏還指望著這點糧食呢,要趕快脫離這塊是非之地。看這陣勢,這裏馬上就要爆發一場大戰了。

時近中午,天氣漸漸燥熱起來。鐵柱解下小褂,擦了擦汗。滿堂掏出昨晚偷藏的冷飯糰,掰了一半給鐵柱,哥兒倆坐在路邊的一個樹墩子上一邊啃著飯糰,一邊商議著該走哪條路才能避開這個倒霉的地方。

一個飯糰還沒吃完,後面就有了動靜,小路上傳來一片嘈雜聲。

滿堂渾身一激靈,一下蹦了起來,他拉著鐵柱竄到路旁,躲在一堆玉米秸稈後面觀察。這是一支頗具規模的國軍隊伍,士兵們都穿著窩窩囊囊的灰色棉布軍服,肩上扛的傢夥也不怎地,全是些老套筒[4]

之類的破爛貨。滿堂聽人說過,凡是穿這種灰軍服的應該是國軍裡的地方雜牌部隊,而中央軍大多是土黃色軍服,手裏的傢夥也要好一些。

滿堂哥兒倆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覺得後腦杓涼颼颼的被什麼東西頂住了,身後傳來一聲低吼:「別動!狗日的,把手舉起來!」

兄弟倆乖乖地站起來,雙手抱頭慢慢轉過身來。

身後是一個國軍少尉帶著兩個士兵,三個黑洞洞的槍口正瞄著他們。

「長官,俺是附近村裏的老百姓,剛從侯店趕集回來。」滿堂順嘴胡謅,心裏還是有些發虛,這幾個當兵的走路怎一點聲也沒有,啥時候繞到俺腚後頭來啦?

一個士兵怎呼著說:「排長,我看這倆貨不像好人,八成是日本探子!」

滿堂火了:「你他娘的才是探子!」話音沒落,他後背上重重挨了一**。

鐵柱大叫道:「老總,老總,俺冤枉啊!俺真是老百姓!」

那少尉長了一臉麻子,從臉頰到嘴角有一道七八厘米長的深深刀痕,顯得面目猙獰,他揮著手槍說:「就算是日本探子也沒關係,咱不是還沒湊夠數兒麽?就拿這兩個小子頂上,給我帶走!」

滿堂和鐵柱被連踢帶搡趕進隊伍,鐵柱想起了那袋救命糧,便掙扎著向隊伍外邊跑,嘴裏還喊著:「老總,俺的糧食……」

麻子少尉火了,奪過士兵的步槍照鐵柱的後腰就是一**,鐵柱一頭栽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巴。

滿堂一把拽起鐵柱,小聲說:「柱子,咱不要啦……」他已經看出哪兒不對了,這是一條四列行軍縱隊,中間兩列人全是沒穿軍服、空著兩手的老百姓,而兩邊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

滿堂和鐵柱對視了一眼,哥兒倆的腦袋一下就大了,心說這下麻煩了,事情是明擺著的,他們被抓了壯丁。

滿堂斜眼看了一下路邊的地形,一片平坦的開闊地,沒有溝溝坎坎可藏身。他心裏琢磨著,要是這會兒竄出去,當兵的會不會開槍呢……正想著,他身旁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突然往斜刺裡一衝,撞翻了一個士兵,竄出隊列撒腿就跑。壯丁隊伍一陣慌亂。走在隊伍前面的一個上尉抽出鏡面匣子[5]

,甩手就是一槍,那漢子晃晃身子一頭栽倒在田埂上,雙腿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滿堂和鐵柱嚇得抱住了腦袋,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別看這兄弟倆打劫過湯恩伯,那完全是仗著人多膽壯,他們可沒有動手殺人的膽子。而眼前這個國軍上尉真是個愣種,殺個人就像撚死個臭蟲,一條人命轉眼就沒了,連他娘的收屍的意思都沒有,滿堂兄弟真被嚇著了。

上尉吹了**口,耍著花把槍插回木殼槍套,然後照滿堂的屁股踢了一腳,厲聲喝道:「都看見沒有?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哪個狗日的再逃跑,一律就地正法。現在繼續前進!」

剛才還亂糟糟的壯丁隊伍一下子安靜下來,壯丁們都打起精神,低下腦袋規規矩矩地趕路,滿堂和鐵柱也暫時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這支隊伍加快了行軍速度,跑步向東北方向奔去。

那上尉說得沒錯,現在的確是非常時期,中原一帶的中國軍隊已經大禍臨頭了。

4月21日,鄭州失守,日軍兵鋒南下直指新鄭,新鄭的中國守軍毫無戰鬥意志,僅半天就兵敗城破。日本第12軍司令官內山英太郎中將在此設立前進指揮所。

4月27日,日軍第62、63、27師團、坦克第3師團、騎兵第4旅團迅速南下,兵鋒直指許昌。內山英太郎判斷,許昌是豫中重鎮,有中原糧倉之稱,三國時代是著名的「軍都」,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中國軍隊一定會派重兵駐守。

內山英太郎中將認為,對於戰略要地,使用「殺雞用牛刀」的戰術是非常必要的。為此,日軍集中八萬餘兵力,決心一舉拿下許昌。

[1]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拉合爾屬印度。二次大戰後,印度半島獲得獨立,分為印度、西巴基斯坦、東巴基斯坦,拉合爾屬於西巴基斯坦。因領土糾紛(即克什米爾問題)印巴兩國於1948年、1965年、1971年在克什米爾地區發生了三次印巴戰爭,第三次印巴戰爭直接造成東巴基斯坦獨立成為孟加拉國。現在的拉合爾為巴基斯坦第二大城市。

[2]

卡拉齊當時也屬於印度。現在屬於巴基斯坦。

[3]

早期的軍用飛機油箱是金屬的,只要被擊中就會漏油或起火,後來發明了自封油箱,就是在油箱內加裝了一層軟橡膠,這種軟橡膠在被射穿時具有自我修復能力,彈孔周圍的橡膠會快速阻擋住洞口,以防止油箱內的燃料外泄。自封油箱由於壁厚減少了油箱容積,因此也減小了載油量,縮短了飛機的航程。二戰後期的日本零式飛機為減輕重量,加大航程,乾脆取消了自封油箱,恢復了危險的金屬油箱。

[4]

老套筒是湖北漢陽兵工廠的前身湖北槍炮廠於1895年仿造德國出品的1888式毛瑟步槍的俗稱,口徑7.92毫米。此槍的槍管外部有一套筒,增加套筒的原因,是因為當時所用槍管材質不好,在使用時經常炸膛,為了安全起見,在原槍管的外面又套上一根鋼管,槍管是雙層的,所以俗稱老套筒。

[5]

「鏡面匣子」是德國造毛瑟手槍的俗稱,也稱駁殼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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