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德站在鐵柵欄構築的窗戶往下俯瞰，他見到無數起伏的山巒與寬闊的河流，光滑寬廣的金屬牆面，和淡淡繚繞的雲霧，偶爾能見到振動翅膀的白色飛鳥在雲層中穿行而過，在高高低低的塔樓中滑翔——

周圍的人群熙熙攘攘，到處是嘈雜的談笑和爭吵聲。這裏是整座魔塔人口最多的一層，亦是不折不扣的混亂之地，同時卻又是最有活力的地方。在巨大墳墓般冷清寂寞的拉斯普欽駐地待久了，李察德偶爾還挺想念這種鬧市般的環境。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他的日子過得已經比前一年好上不少了，處境變得養尊處優暫且不論，每天都還有養眼的人工智能小姐和漂亮女巫在李察德周圍晃來晃去，雖然一個摸不到一個不好碰，過過眼福總是好的。

這不是李察德第一次來到底層，徵收月稅不過是兩周前的事情，但他此時的心情和上次來已經大為不同。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朝他靠近。李察德轉頭一看，發現還是一位熟人。他有著一副瘦削的體型和一張陰鷙的臉，正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街區主管先生。

相比起上次在底層住民面前雲淡風輕、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靈活態度和城府深沉的模樣，這回中年巫師的臉上一副愁雲慘淡，陰沉到了普通人難以接近的地步，任誰看都知道此人的心情非常糟糕，以至於深知此人「惡名」的住民們在注意到後，生怕被這混蛋的無明火波及，遠遠躲開了。通往那面巨大落地窗，

原本熱熱鬧鬧的寬闊街道上，霎時間變得空無一人。

主管先生沒有心情理睬這種小事，畢竟他連在頂層使者面前的表面功夫都忘記做了，只是低著腦袋急匆匆地一路朝著約定地點走去。

「使者大人……啊！」

主管抬起頭，才注意到李察德的臉有些眼熟，下意識驚叫了一聲。

「怎麼了？」

李察德的眉頭微微一皺，露出很不愉快的表情。

現在的他流露出這種表情來，倒是頗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畢竟當了兩周的「大人物」，李察德整天為了不暴露身份殫精竭慮，虛張聲勢的演技早已烙印到骨子裏了。

「對、對不起！」

街區主管嚇得一激靈。

「使者大人，沒想到這次來的是您……」

這位罕見的沒有收下賄賂，「兩袖清風」的頂層使者，給他留下的印象還蠻深刻的。

「別說廢話了。」李察德裝出不耐煩的樣子揮了揮手，「帶我去吧。」

言多必失，這是他一貫的行動準則。在這種人面前必須表現出足夠強硬的態度，才能讓事態更為有利。

主管先生雖然有些驚訝，但他本來就對頂層使者頤指氣使的態度習以為常，所以點點頭後立刻轉身為他帶路。

……

雖然他此時的身份沒有太大變化，但過去的李察德肯定不敢做這種事，原因是他從前會害怕自己裝逼過頭被揍。

街區主管心氣衰微，遠不如生活在頂層那幫前程遠大的年輕人們，但起碼是個正式位階巫師，要教訓自己綽綽有餘。而現在的李察德卻是信心十足。

一方面是膽量已經經過鍛煉，一方面他確實有底氣。

就算他不是正兒八經的傳奇巫師……

李察德不動聲色地撫摸著懷中的魔道書，握著裝有蛇杖的手提箱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些。

雖然自身實力是1級的巫師學徒加1級的騎士侍從，但利用「靈媒創造」製造的兩枚魔法物品，相當於有兩位魔法大師傍身，其中還有以保命能力著稱的「預言領域」和以攻擊方式詭異難防知名的「心智領域」。除去直面「荒原狼」的威脅，魔塔上的其他地方、其他人，對他而言都不再是生命威脅。

「最近街道發生了什麼？」

李察德不動聲色地問道。

他的視線環顧四周，發現有一部分人的臉上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這是之前沒有見到的情況。

底層住民們的生活環境放在哪兒都稱不上好。逼仄的環境，殘酷的競爭，來自頂層學派、結社、到主管一級層層往下的利益剝削……

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們只能依靠自己。

可是不論如何，他們至少還有向上爬的希望。而且相比起地上城市裏的貧民窟，有巫師管理的底層秩序還算安定。

現在看來，這種「安定」的環境似乎被某些「外來之物」打破了。

他有調動檔案記錄的許可權，知道最近魔塔底層發生的異常事態。雖然不能保證沒有其他學派的人過來查看情況，但就以李察德目前的處境而言，只要別讓拉斯普欽學派的人下來即可。以此為借口，他順理成章來到了第一層。

說是「借口」，李察德本身就對發生在這裏的事情很感興趣。

他不會忘記，那位疑似前「荒原狼」成員的倒吊人先生向他訴說的計劃內容，其中提到了能製造混亂的「實驗品」混入魔塔頂層的事情。想必異常事件的幕後黑手就是那人、或者是他的屬下。而街區主管知道的必然要比檔案上所寫更為詳細和貼近實際。

「我不知道……」

主管先生感到很頭疼似的，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喔？」

李察德只是稍微提高了一點音量，瘦削男人就像驚弓之鳥那般下意識縮起肩膀，連忙解釋道。

「對不起，使者大人，恕在下實力低微，見識短淺——」

「說重點。」

「我、我知道了。首先是一種流行病在幾條街道裡蔓延開來，」主管先生嘆了口氣，「起初沒有人把這當一回事兒，魔塔底層向來是對外開放的，有些不愛乾淨的粗野傢夥們上來的時候，將地上的傳染病帶上來，這很正常，每年都會有那麼幾次。」

「天梯內有完善的檢疫程序，而且巫師又不是生病了只能躺在床上嗷嗷叫的凡人，只要煉製相對應的魔葯即可。」

「那種流行病最開始的癥狀也並不惡劣，只是發燒、咳嗽、流鼻涕，就和尋常的感冒差不多。在喝下對症下藥的魔葯後，有不少人很快就痊癒了。」

「但誰都沒有料到，情況會在之後的數周時間裏急轉直下……」

數周時間，李察德想，說明這次合作是在拉斯普欽還沒死之前定下的。

「那些沒有被治好的人，在此之後無論用何種方式都無法治癒，手術，草藥，巫蠱，民間偏方，全都沒有效果。這些患者根本無藥可救，就像從最開始就被『挑選』出來一樣。」

主管先生的聲音低沉。

「而他們身上的癥狀也隨著一天天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嚴重。一部分重症患者開始牙齦出血，脫髮，皮膚開裂，指甲脫落，畏光，外貌變得像是怪物一樣，只能縮在黑暗的角落裏。」

李察德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到一絲恐懼。想來對方是由親眼見到過患者的模樣吧。

「不僅如此，這種疾病彷彿還能影響到他們的精神狀態，患者們最開始說自己是出現頭疼的癥狀，隨後是時不時出現的幻覺，最後……最後就徹底瘋掉了，而且變得十分具有攻擊性。」

「發展到晚期的患者一般已經失去了語言能力，只會像野獸那樣大喊大叫，習性也變得和荒野上的嗜血邪魔一樣，喜愛活物和血食，以及用牙齒和指甲撕咬人。我們沒有辦法，只能將他們全部綁起來，然後關押到黑暗的地牢裏。」

「好在這群人都失去了理智，正面戰鬥能力雖然比一般的士兵要強，可是卻失去了巫師真正引以為傲的施法能力，所以一旦遭遇後，處理起來還算容易。問題就在於這群傢夥太會躲了，他們總是潛藏在廢棄房屋和街道底下的排水道裡。誰都不知道，剩下看似正常的人們當中，又有多少是潛在的患者……」

李察德摸了摸下巴。

他總覺得這種流行病的設定很熟悉——特別是對他這樣生活在21世紀的年輕人而言。

「那，現在的情況如何？」

「『生活管理委員會』已經發佈了命令，要求我們這些街區主管聯合起來將疫區封鎖，然後定期檢測轄區內所有人，將患病者集中起來管理。我們照做了，這確實減緩了疫情的擴散，可終究不是治本之策。」

「最關鍵的是，從上面兩側派下來的擅長煉製魔葯的生命領域巫師，同樣對這種疾病束手無策。那時候我們才知道情況不對，所以開始向更上層請求支援。」

主管先生的瞳孔中有血絲，掉發嚴重，眼眶底下還有黑眼圈，顯然是這段時間裏沒能好好休息。他猶豫了一下，才低聲說道。

「要是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整個底層都要被傳染遍，那就真的完蛋了。所以為了保障安全，聽說通往更上級的天梯系統已經關閉了，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