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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釵記》59爛漫
梅亭就在夏語澹右方向二十米之遙,被一圈的紅梅樹包圍著,現已入冬,嫣紅色的梅花已經開遍枝頭,夏語澹點頭道:「那我過去坐坐吧,這麼幾步路,我自己走過去就夠了,你先把這身……」夏語澹撫慰她道:「你別羞,女兒家的事我懂的,尷尬事常有,我不會告訴人的。你快去快回,換了就好了。」

「謝謝姑娘體恤了!」淺碧環看一圈,沒見一個人,轉身就撒開了腳丫子跑,又道:「我馬上回來。」話音落下,已經跑出幾米開外,一眨眼就轉過迴廊不見了。

跑得還真矯健,夏語澹莞爾一笑,悠悠的踱步向梅亭走,沿途觀賞著梅花。冬日石凳石桌陰寒,被換下了,亭中放的是一張黑漆戧金山莊圖的木質圓桌,配著四個鏤空的黑漆圓凳,凳面上雕繪著田園風光,春時黃牛耕地,夏時水車灌水,秋時豐收打稻,冬時蕭條寂靜。夏語澹在冬景的圓凳上鋪了一塊帕子,再入坐,閉眼深吸著冷冽的空氣,感受著暗香浮動的梅花,幾下呼吸之後,緩緩掙開眼,夏語澹看到了一個爛漫的人!

來者從梅樹旁的假山後走來,身穿淺玫瑰粉織金綉蔓草滾邊的及膝半舊長襖,腰系著抹綠色宮絛,中間垂掛著一塊勾陳和田玉的壓裙佩,外罩著一件連帽的銀狐氅,梳的是婦人的隨雲髻,戴了金鑲玉蝶戀花的挑心和邊簪,面如凝霞,眉如遠黛,眼如秋水,顧盼間風騷多情,她的顏,配著她的妝扮,身後怒放的梅花襯著,似氤氳在雲霧裏的一幅山水畫卷,風情外露,又不似媚態橫呈。

夏語澹一直覺得,風情萬種,是一個誇張的形容詞,上下兩輩子,夏語澹沒有認識過一個有那種氣質的女人,今日僥倖,終得一見!

夏語澹是愛美之人,見到此人此景,不覺心神蕩漾,目光清澈的看著她!

少婦視夏語澹如無物,沒有出聲招呼,沒有微笑以示友好,只是看到一個陌生人該有的冷漠而已。少婦站在梅花樹下,一株株的賞過,彼此互不相擾,忽然面朝夏語澹,先揚手注意,再一指夏語澹。

夏語澹憨憨而笑,轉頭一顧,確定再無外人,才回頭亦指著自己張口無聲,只是做了一個口型道:「我?」

少婦點頭淺笑著,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麼沒見過你?」

夏語澹起身,因不知她身份,想她身份尊貴在上,不是下能輕問的,隻行了半禮道:「家父高恩侯,小女行六。」

夏爾彤行七,夏語澹用了九個字,就把自己介紹清楚了,一派坦蕩。

少婦蓮步走來,笑道:「原來是夏家的孩子,難怪我不曾見過。」

孩子?又孩子?夏語澹面上泰然,內心疑惑。論起親戚輩分來,夏語澹年紀小,輩分高,觀這位少婦,有不滿雙十的稚嫩面容,有經過風月的成熟風情,實際年齡高於她的皮相,應該在二十五上下。

夏語澹不由再看她的佩玉,不輸於羊脂玉珍貴的極品和田黃玉,上面雕琢的是上古神獸之一的勾陳,夏語澹手上沒有這樣的好玉,其雕琢的,也只是花草蟲鳥這樣的俗物而已,這般貴重的佩玉,在夏家只有喬氏所出的三子一女才有。

在喬家,夠得上身份的,能隨意佩戴的,年紀二十五上下的媳婦?喬家人口雖多,卻四散為官,在府裡有資格得此佩玉的,只有二老爺的遺子,喬端簡之妻張氏,可若是張氏的話,已經道明了來歷,彼此同輩,孩子二字,用著不妥吧。

夏語澹又看她頭上的金鑲玉蝶戀花的挑心和邊簪,簪頭是幾片堆著的金葉子,葉子上白玉雕成的蝴蝶栩栩如生,葉子上紅寶石雕刻的花朵盛開綻放。

不是同輩人嗎?

喬家哪個長輩那麼年輕呀?

她到底是誰呀?

此刻,夏語澹來不及靜下心來揣摩,少婦已經啟口道:「我要折一支梅花來插瓶,可枝頭太高,要搬一把圓凳。」

皮相姣好的人,總是容易持靚獲得幫助,即使她言語裡還稍顯疏離,夏語澹也樂意效力,道:「這個圓凳,雖然它中間是鏤空的,上下底都是實心重木,很重的,我們一起抬過去。」說著,把鋪在圓凳上的帕子疊好收回懷裏,把圓凳轉出來,圓凳確實太重,一個人抬不起來,只能把圓凳轉到亭邊上。

少婦看她熱情,展顏而笑,和夏語澹合力把圓凳抬到梅花樹下。

夏語澹仰頭看著樹枝,道:「這一枝長得好,兩叉中又分了四叉,難得兩邊長得驚人的相似,活像梅花鹿的犄角。」

少婦也是因此看重這枝梅花,提裙抬腳踏上圓凳。

夏語澹正想著,該怎麼樣把它折下來,又不傷花枝,少婦已經從衣袖口上,掏出一把兩寸刀身的小刀,輕輕一割,就整齊的截下來了。

在那個距離看,那把利刃通體烏黑,毫無光澤,刀柄和刀鞘也是黑漆漆的烏木,沒有繁瑣的裝飾和雕刻,不由眼睛盯著它好奇著。

少婦已經下來,左手拿花,右手持刀,看夏語澹好奇,就把刀遞給她近觀。

「謝謝了!」夏語澹雖然不好意思,也欣喜的雙手接過刀子,抽開一看,用手指彈著刀身,『噌』的一聲,如清泉滴落的清亮,又如暮鼓晨鐘的回蕩,不由贊道:「利而不揚,樸而不拙,好刀材,好刀呀!喬家不愧武將世家,良駒名劍,夫人的隨手之物,也是這樣的好刀!」夏語澹羨慕的又看一遍,把刀收回刀鞘,雙手奉還。

夫人?少婦微微心動和心傷,把刀收回衣袖道:「給我這把刀的人說,製刀的鐵砂是從北遼……」他的原話是說偷,少婦硬生生的換了一個用詞,笑道:「……買過來的,可抵十倍金的價值,在我手裏,不過切切樹枝,倒是玷汙此物了。」

口稱玷汙,可她笑玩著說,毫無誠意,夏語澹深解其話的反義,贊同道:「只是為人所用的東西而已,切切樹枝,樹切了還能長回去,人切了,就長不回去了,所以,還是切樹的好。」

少婦正眼看著夏語澹微笑,摘下耳朵上的一對蚌殼狀白玉墜子道:「撈你動手,便以此物相酬吧。」

相酬?因為搬了把圓凳相酬?好像賣了一份勞力一樣。幫個小忙,不是應該先道謝嗎?剛才自己看了一眼刀都致謝了。夏語澹這樣想著,就不願意被她看輕,婉拒道:「舉手之勞,實在當不得如此重謝,而且,我看著,這對墜子的玉質和發簪上的玉質是一致的,它們像是一套,拆散了不好。」

玉質是一致的,可這對墜子和發簪明顯不是成套的,只是做完那套首飾之後,多餘的角料打著玩兒是小玩意兒,少婦也不勉強,捧著梅花,點頭離去。

夏語澹指著圓凳道:「不需要把它搬回去嗎?」

少婦回頭笑道:「養了那麼多家人,她們看見會搬的,你不用管它。」

少婦順著淺碧跑過的迴廊消失在拐彎處。可惜夏語澹一直閉塞的養著,不知道喬府內宅的院落佈局,不知道燈香服侍的,是那個主子,只能把上得了枱面的喬家年輕媳婦,和出嫁的姑奶奶們想一遍,怎麼也對不上這號人。

夏語澹犯了一個和夏爾釧一樣的錯誤。夏語澹此生對調教姬妾切身的認識,都來源於喬氏,喬氏來自喬家,她的性情和手段應該符合喬家的觀念,因此鑽進了死胡同走不出來,自動把一類人忽略了。

女人身上的貴重之物,都是男人賜予女人,打扮起來,讓男人賞心悅目而已。

因為需求不一樣,女人調教女人,和男人調教女人,是不一樣的。

虞氏捧著梅花在半道上和燈香,淺碧撞個正著,淺碧已經換上了乾淨的淺黃色裙子,虞氏奇道:「你怎麼躲懶躲到我家去了?」

淺碧羞得辯解道:「我不是躲懶,我是……,讓燈香姐姐和姨娘說吧,我還要上差呢,夏家的凝姑娘在梅林裡等著我呢。」

淺碧知道虞氏是不拘小節的,甩下話就跑了。

燈香笑著小聲道:「她看著像大姑娘了,其實一點也不懂事,來了月事,汙了裙子也不知道。虧得凝姑娘提醒她,藏在梅林裡讓她出來借裙子,不然,她又要被管事媽媽們擰著耳朵罵了。」

「哦,難怪那裏坐了個生人。」虞氏心裏高看夏語澹一分,語氣還是淡淡的。

燈香喜笑著道:「太爺打發人過來說,選了一個哥兒,是六房三爺的次子,才十八個月大,請姨娘去見見,要是喜歡太爺就定下了。所以,我等不及,出來找找姨娘,屋裏衣裳都預備下了,快回吧。」

六房三爺的次子,是庶出的庶出的庶出的,老國公的曾孫子。

虞氏站著冷哼道:「十八個月大的孩子,也不知是他哄著我玩,還是我哄著他玩。」

燈香不解道:「姨娘不是一直想養個孩子,太爺為姨娘冷眼選了月余,這哥兒挺好了,他姨娘去世了,三爺的姨娘也去世了,他才那麼大點,又不懂事,姨娘好好待他,將來也有個依靠。」

「我能怎麼好好待他,照顧好他的吃喝拉撒?是個老媽子都能幹!」一聲空寂的嘆息,虞氏道:「你去回太爺,說我不想要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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