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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釵記》21畜生
十二頭豬崽對洪家是多大的損失呢?

羊肉有膻味兒,牛肉有腥味兒,豬肉也有一股子豬毛臭味兒,而剛出生的豬崽,肉質沒有那股子氣味,口感細剔,味道鮮美,因而價格翻倍。

小豬崽不是論斤賣的,是論隻賣的,一出生的小豬崽輕的一斤多,重的兩斤,稍微養個把月,長到三四斤就能出手了,一隻一百二十文,過年的時候,有點家資的人家,要備三牲祭祖,三牲之一就是小豬,再加上年裏的各種筵席,價格還能走高。

洪家就是算好了這筆帳,才讓母豬在年前產崽的,且賣豬的錢怎麼用都算計好了。洪家的破房子該修一修了,勉強撐過了冬天,要是不加固一下,春天雨水多,洪家的破房子有漏水和倒塌的危險,現在小豬死了,修房子的錢從那裏來?洪家真是捉襟見肘的,每一分錢都算好了花,洪旺財在外掙到的錢,是打算給家人添幾身衣服,孩子們一年年的長大了,衣服已經有不夠穿的時候。

洪旺財歡喜的回家,迎接他的,是一溜整齊的屍首,計劃全打亂了,能不罵人嗎,能不打人嗎?

死了的小豬崽,掉糞坑淹死的小豬崽,還能賣出去嗎?

劉嬸兒知道洪家的窘況,知道洪家指著賣了小豬崽的錢,修修房子,現在全死了,一隻都沒有活下,怎麼勸,說豬死了就死了,多惱也無益?話說得容易,人家心裏過不去,一時怎麼承受得了。

劉嬸兒不說些虛虛勸人的話,直接吩咐了,把洪旺財拉到別家過一天,別讓他看見老婆孩子,他是控制不住他的脾氣,一定要打人的,先隔開了,大家分開冷靜冷靜,遇到了壞事,熬過那段最搓火的勁兒,後面就能過了。

大家一樣的窮苦人,能幫忙的都會幫忙,王初八硬拖硬拽著,洪旺財順著台階下,也就去了。什麼打死了洪嬸兒,再換個婆娘的,只是氣話而已,且不說家裏四個孩子,交給別的女人能放心?洪旺財也沒有換婆娘的本錢呀!只能打罵一頓,讓自己息了火。

在回家的路上,夏語澹憋不住了,道:「嬸兒,洪家的小豬就這麼死了呢,還全死了,可是我剛才有去看豬媽媽,它好像一點也不傷心,還添著食槽向人要吃的。你說豬媽媽在那豬圈活了那麼久,它不知道小洞下面是糞坑嗎,就算不知道,人掉到水裏會掙扎喊救命,豬掉下去也會哼哼的嘛,豬媽媽聽見了吧,就算不能救已經掉下去的小豬,也該攔著還沒有掉下去的小豬們往死路上走,那些小豬是豬媽媽懷孕三個月生下來的,不是母子連心嗎,它怎麼不攔一攔,救一救呢,豬媽媽那麼大的身體,堵著那個小洞,它的孩子們就不用死了。」

劉嬸兒被夏語澹的邏輯說笑了,道:「姑娘說癡話了。畜生能和人比嗎?畜生能有人明白嗎?不止豬,就是上回從山上摔下來的那隻牛,是隻母牛,那母牛旁邊還有一頭一歲多的小牛,看著它媽摔下山去,還不是照樣低頭吃草,一群人在山上找牛都找瘋了,小牛也只是低頭吃草而已。若是畜生和人一樣,知道生,知道死,知道那個洞是死地,小豬們走進去就死了,畜生就不是畜生了,它就來當人了。畜生是不知道這些倫常的,不知父母,不知孩子,當然不會為了自己死了的孩子傷心了,人才有這些呢。要是有人罔顧了倫常,咱們是怎麼罵的,『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可見人和畜生一比,多了什麼,所以我們才能吃它們的肉呀。」

夏語澹心中苦澀,臉上卻笑著道:「哦,是這樣的嗎,豬媽媽其實不知道每天吃它奶水的那些,是它的孩子們。」

劉嬸兒沒有那麼細膩的思維,依然道:「畜生就是這樣的,只知道餓了吃,困了睡,其他一概不知。人除了吃睡之外,才有別的,會為出生歡喜,會為死去悲傷,要是眼掙掙的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在前面,就和摘了心肝一樣!」劉嬸兒應該是想到歡姐夏天的那場病,後半截話說的動容。

夏語澹低頭呢喃道:「我要是死了,誰會傷心的像摘了心肝一樣?」

夏語澹知道,這個世界,沒有人待她,像心肝一樣!

洪家這個年,是過得很是慘淡,即使年裏吃了好幾頓豬肉,也沒有幾個笑容。是的,那些在糞坑裏滾過的小豬們,洪家捨不得埋掉,洗洗乾淨吃了,那是上好的乳豬肉呀,不過也只能自己吃了,那個地方待過的,洗乾淨了,人家也覺得噁心,沒人要買的。至於洪旺財說過的要給女兒添置的新衣服,沒了,誰的新衣服都沒了。

而王萬林家,比洪家更慘淡。

王萬林家,條件在佃戶裡算好的,老家在萬石鎮,有幾畝薄田,只是不夠吃用而已,才出來租地主家的田地。

王萬林的祖父,養活了六個兒子,兩個女兒。鄉村裏,孩子生的少了,地裡的活兒就沒人幹了,但是地就那麼一塊地,一年出那麼些糧食,孩子生得太多,就不夠吃了。王老爹六個兒子,六個兒子再娶媳婦生孩子,繁衍出來,祖孫三代幾十張嘴,只能越過越窮了,王萬林的父親和叔叔,王重四王重五就出來佃地種,地在那裏,人在那裏,王家兄弟長年在莊子上,只有過年和王老爹生日,一年回萬石鎮住兩回。

大年初五,王家兄弟,腰栓麻繩,頭纏白布,一身重孝的趕到劉家的院子。王重四左眼眉骨處一片紫黑色,左眼也是腫泡著,只能看見一條細縫,王重五嘴角是裂的,下巴是青的,一見就知道,兩人和別人打架了,還打得很兇殘。

「這衣服是給誰穿的?大過年的,和人打成這副模樣,才初五就回來了。」劉三樁少不得問了。王家兄弟每次過年回老家,過了初八才回莊子,這副尊容回來一定有事。

王重四噗通一聲就給劉三樁跪了,道:「頭兒,求你行好積德借我們兄弟二十五兩銀子,實在是沒辦法了,我們六兄弟能拿出來的錢都拿出來了,還差了一大截。我們兄弟認識的人裡,也只有頭兒,有這樣的家底,能立馬拿出幾十兩的現銀來。」

劉三樁受不起人家的跪禮,攙王重四起來道:「二十五兩銀子不是筆小錢,你們總要說出個緣故來,我再考慮要不要借與你們,是不是家裏置辦喪事?這是給誰帶的孝呢?」

王重五氣得勒著腰上的麻繩道:「我爹初三沒了,是活活氣死的,這口氣……這個仇……,我殺了林三刀,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王重五說得沒頭沒尾,劉三樁聽不明白。王重四隻得從頭說來道:「頭兒,初二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我家小妹四年前嫁給了鎮裡的屠戶林三刀,是年年初二回娘家的,今年初二沒有回來,爹不放心,初三一早就讓大哥三哥去林家看看,這才知道,那個畜生,過年去縣裏賭博,輸了上百兩銀子,沒夠錢抵債,就把小妹推出去了,五十兩賣到了……賣到了私窠子裏。爹一知道這個事情就吐血了,當晚便不行了,臨去前,看著我們兄弟六人,要我們把小妹贖回來,爹是睜著眼睛咽氣的。我們做兒子的,怎麼能讓老爹死不瞑目,第二天,我們兄弟幾個都去了縣裏,那老鴇說了,要七十兩銀子才能放人,我們兄弟手上只有四十幾兩銀子。頭兒,求求你了,私窠子是什麼地方,腥的,臭的,爛的,都在那兒,若拖下去,小妹就毀了。」

王重五摸出一張地契,道:「家裏早知道那個畜生有好賭的毛病,不是良配,這幾年賭得越來越凶了,賭得老婆都不要了。當年要不是為了給我娶上媳婦,要不是看上了他的彩禮……小妹落到了這個地步,我的心怎麼過的去,頭兒,爹沒了,我們兄弟把家分了,這一張是我分到的地契,一塊三畝大的林地,要是賣了,能值二十幾兩銀子。我知道借錢的規矩,你看行嗎?」

王家湊出贖王小妹的四十幾兩銀子,窮得都叮噹響了,開口再借二十五兩銀子,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還上,非親非故的人家,需要找個人或尋一樣貴重的東西做個擔保,說定還款日期和還錢的利息。王重五拿出他的地契,就是協商這些的意思。

劉三樁是很同情他們,但同情不能過日子,驗了地契的真偽問道:「萬石鎮上的三畝林地,我又拿不了。如今那塊地種了什麼,給誰種著呢?」劉三樁是奴籍,奴籍沒有獨立的田產房產,三畝林地,在法律上,過不到奴籍的名下。

王重五知道借錢有戲,趕緊道:「三畝地契我拿著,地我二哥管著,栽著桑樹。」

劉三樁算計了一番,才道:「哎,你們爹去了,兄弟姐妹們已經各自成家把家分了,你們妹子的事,你們還要這樣管著,是做兄長的樣子。錢,我可以借給你們,地還是讓你二哥管著,只是,就事論事,我不來白白的積德行善的,那是菩薩乾的,不是我幹了,所以,這二十五兩銀子,我每年要收四厘的利息。」

「成,成!謝謝頭兒!」王家兄弟滿口答應,借錢收四厘的利息,是正常的行情。

劉三樁把地契還給王重五,另寫了一張借貸的契約,雙方按了手印,劉三樁才拿了兩個十兩重的元寶,一個五兩重的銀塊給他們。王家兄弟得了銀子,又趕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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