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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釵記》26非議
溫家的錦繡綢緞莊在和慶府及周圍府州已經家喻戶曉,但是要把生意再擴大,從生產到銷售自個來,往北走,用錦繡坊的名號在京城把綢緞莊開起來,還有等待機緣。要在京城裏開起綢緞莊不是有店鋪有貨源有夥計就可以了,能用得起好綢緞的都是中上等的人家,還有錦繡坊的綉品,動則百兩銀子,不是一般人消費得起的,中間要打通多少關節,和多少豪門大戶打交道,溫晟一直在籌劃這個事,大兒子溫神念要走科舉之路,碰這些俗物太難看了,二兒子溫持念就必須接下錦繡坊的攤子,早早的帶在身邊到處跑,所以半個月前,溫持念還在京城裏,更加清楚京裡的物議道:「穎寧侯一戰封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而立之年,更名改姓。一時在朝中市井一起軒然大波,韓家早三十年前的事被翻騰出來,這回和二十年前的說法是不一樣了。二十年前,大家艷羨的是信國公的齊人之福,家裏妻妾和諧,現在穎寧侯公然的背父棄母,不得不讓人細想想,信國公的內帷,到底是個什麼樣子,若沒有二十年和遼一戰,傅氏母子在韓家過的是什麼日子?」

每一個時代,上層人士的風流韻事都是人們熱衷追逐的八卦,溫神念和夏語澹齊齊看著溫持念,用焦急的眼神警告他別賣關子。

溫持念又拿出他說書的調調道:「信國公夫人魏氏隻育下一子,韓大公子今年也才三十齣頭,隻比穎寧侯大一歲,一出生就體弱多病,動不了刀槍,如今只在戶部當個郎中。若是按月份算,韓大公子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穎寧侯就揣在他生母的肚子裏了,要是魏氏生的不是男孩子,是女孩子,穎寧侯就敢在前頭,佔長了,是庶長子。細想一下,嫡妻又不是不能生育,嫡子還未出生,信國公就急吼吼的要了庶子,若在規矩一點的人家,也算是寵妾滅妻了,據說魏氏的身體一向不大好,焉知不是當年的事氣得傷了身子?據說傅氏和她兒子早年沒住在韓家,焉知不是當年壞了規矩被韓家趕出來,要不是傅氏二十年前有一份救駕之功,穎寧侯還不知道會不會被韓家接納。所以現在穎寧侯功成名就了,是在為生母發泄三十年前的委屈,是要為生母討個公道。」

溫神念搖頭道:「要是為了發泄生母的委屈,有很多更好的辦法。魏氏的嫡長子不過才一個正五品的戶部郎中,穎寧侯卻是超品的侯爵還擔著正三品的三朵衛指揮使,為什麼要公然的藐視禮法更名改姓,要是真和魏氏母子有什麼,穎寧侯能換個更可取的方式討回公道,現在的這架勢是要玉石俱焚的,魏氏是一品公夫人,上表告穎寧侯一個忤逆之罪,穎寧侯的爵位都要被褫奪。」

庶子庶女不管是誰生的,嫡母才是唯一的母親。國朝以孝道治天下,父母告個兒子忤逆之罪,兒子一輩子的仕途就絕了,官職爵位都要被廢。有這一條壓著,天下的庶子庶女,都不得不敬奉嫡母。

溫持念臉上掛著嘲笑道:「所以京城可熱鬧了,不知道多少人上奏彈劾穎寧侯的忤逆之罪。只是這項罪名都是民不舉官不究,信國公夫婦不止沒有告穎寧侯的忤逆之罪,還上奏表示同意穎寧侯更名改姓之事,因為信國公這一奏,又有部分人開始彈劾信國公的內帷不修。」

溫神念也笑道:「那些上奏彈劾的人,有多少是在單純維護綱紀,有多少是盯著西北那塊肥肉,瞧上了穎寧侯坐下的三朵衛指揮使之位。穎寧侯何必要這樣意氣用事,給有心之人一個一輩子可以攻訐自己的借口。」

夏語澹手托著兩腮,獃獃看著上空的藍天白雲。溫家兄弟這才意識到,穎寧侯當年是不是被逐出韓家不能親見,眼前的這位小娘子,是被確確實實的逐出夏家,一個侯門小姐,五六年來,長在鄉野之地,混跡在佃戶裡,女子遠不比男子,將來就算接回府裡,也沒有好的前途。

「我是不懂你們剛才所說的爭權奪利的事,要是因為爭權奪利故意打馬虎眼,怎麼說也說不通了。」夏語澹無視溫家兄弟敏感的眼神,依然手托著兩腮望天道:「天大地大,一個自由的女人哪條路不能走,一個能萬人敵的女人哪條道不能去。要是《傅女傳》裏的傅女,真是穎寧侯的生母,那傅氏,是我生平僅見,豁達的女子。那些惡意揣測三十年前信國公府舊事的話,都是胡說八道,風光月霽……」夏語澹斜著眼看溫神念道:「我這個成語沒用錯吧,傅氏真是一個風光月霽的女子。」

哎,裝文盲真的很辛苦,說話都要小心翼翼,不能顯出自己的學問,什麼時候能把字識了,聽話本學到的話不夠用了。

溫神念饒有興緻的道:「你怎麼如此肯定,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的話,都是胡說八道。要全是胡說八道,為什麼穎寧侯要待在韓家二十年?」

「因為我現在姓夏!」夏語澹眸光一寒,隨即自嘲道:「你們永遠不會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庶出的我,在父母眼裏算什麼!我相信,有萬人敵的本事,存著國家大義的女子,一定不會做人家的妾室,讓自己,和自己所生的孩子,永遠的抬不起頭來。」

溫持念正色道:「二十年前的事,很多人在場,若全是胡說,也太冤枉了眾人。」

「京城裏傳的話總有一句是對的,卻不是事實。」夏語澹堅持著,莫名的心中酸楚,道:「有時候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皆不是事實。一個女子要立身有多難,你們隻叫我夏小娘子,我連一個名字都沒有。一個男子站出來,世人會問:兄台高姓大名?一個女子站出來,世人會問:娘子父親是誰?娘子兄弟是誰?娘子丈夫是誰?娘子兒子是誰?隻關心女子的夫家婆家,若是那個女子誰都沒有,要怎麼回答。世上的男子都輕看女子,要是女子身後沒有男子支持,便更加慢待,所以那種危機時刻,她能怎麼辦呢?能舍掉名節,舍掉驕傲,舍掉尊嚴,舍掉身後還不得安寧,還要被世人非議,才是傅氏最豁達的地方。她有如此豁達的心胸,又有萬夫莫敵的本事,信國公府的一個妾位,配不上她!」

「傅氏有個孩子,這一點是事實吧。總不會真是上天憐憫而賜一子?」溫神念還有點疑惑。

「孔子是怎麼來的?儒家的老祖宗都這樣了,為什麼要抓著穎寧侯的身世不放。傅家母子於國有大功,對得住所有人。」才七歲的夏語澹明媚艷美,第一次不想控制心緒,流露出超越年齡和世俗的感悟:「有丈夫沒兒子怎麼了?聽說穎寧侯長得非常俊美,由此可以想見傅氏也是個美人,美麗又有才華的女人,是很難心動的,即使心動了,也不會不管那個男人做了什麼,都死心塌地的跟隨那個男人,感情是會被辜負的。傅氏有這樣的能力和性情,瀟灑的走掉。哎,將來呀,我要是有一半傅氏的本事,我也一個人活著,不嫁於男人,巴巴的委屈自己!」

夏語澹長得漂亮,又頭頂著夏氏,溫家兄弟才對她感興趣。在接觸中,夏語澹從來不嬌聲細氣,彆扭造作,言行舉止灑脫自然,隨和有禮,且有一股子不拘流俗的性情。因為溫家兄弟在走的路,註定了要迎合流俗,所以更加喜歡夏語澹的這股子勁兒,因而以誠相待。

如今夏語澹毫無羞澀的說著不嫁於男人的豪言,溫家兄弟也不以為意,能那麼說出口,總比往日見過的,一提男子就好像侮辱了她們的名節,那樣假模假式的女人們強些。其實她們所接受的教導,都是為了嫁一個可以託付終生的男人,而她們自己,也在不斷肖想著,嫁一個前程如何似錦,家底如何豐厚,相貌如何偉岸的男人。

溫持念還是愛逗夏語澹,笑道:「你才多大點,就成天男人的掛在嘴邊,還不嫁於男人,你能懂得什麼是嫁男人,和嫁與男人的種種好處?」

夏語澹向溫持念翻了一個白眼,裝憨道:「我當然知道,你們別欺負我年紀小,我什麼都知道。莊子裏的嬸子們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於男人,就是為了解決穿衣吃飯。我將來長大了,學會了生存的本事,能自己一個人解決好一輩子的穿衣吃飯,為什麼還要嫁男人?莊子裏的事,都瞞不了我。英子他爹,覺得家裏稍有不如意,就要罵她婆娘,很多時候還要動手打人,用手臂粗的棍子打。荷香的小姑姑,嫁於男人,還被她男人賣到私窠子裏去了,後來撞牆死了,劉嬸兒還不給我解釋私窠子是什麼地方,其實我懂的,私窠子是最骯髒的地方。我要是有本事能一個人好好的活著,為什麼要把我的性命交給男人,伺候著他的生活,為他生兒育女,還有由著他罵,由著他打,由著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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