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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命十三郎》第二章
這怨,其來有自。

想她當初也是連磕九個響頭、行過拜師大禮,可師父好樣兒的,一身內外兼修的絕妙武藝隻教男徒,傳授給她這個唯一的小女徒弟的,除了用小石子打麻雀、自製釣竿釣魚、劈竹篾作風車、糊紙鳶、踢花毽子、打陀螺諸如此類「不學無術」的功夫外,啥兒值得說嘴的本領也沒教。

她這些年習得的粗淺武藝,全賴「湖莊」一乾大小師哥們東授一點、西傳一些,想來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難了些,但強身健體倒也還成。再有,師哥們教她的本門輕功,她學得極為上手,倘若真要提,也只有這逃命的本事學得還像樣些。

會拜在「丹楓老人」門下,對當年那兩個落魄的孩子而言,一切始料未及。儘管她桂元芳現下也是小小年歲,可回想起六年前那場大水、毀得一乾二淨的河畔小村、娘親裹泥的身子,以及和少年相依為命整整半年的日子,顛沛流離、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她記憶依然清晰。

若無他,她活不了命。

遇見「丹楓老人」是在一處躲雨的破廟裏,當時,她被人捆成麻花正要往大黑布袋塞,她後來才知,那些個惡人專乾這等勾當,見有孩童落單便擄劫而去,轉手賣給人牙子。

那一夜,她確實嚇壞了,小半部分是被那些個壞蛋嚇著,大半部分是教猛然發狂的少年給驚駭住。

他像瘋了似,不逃,還妄想搶回她。五、六個惡漢掄拳揍他一個,他被打趴在地,卻從地上抄起木棍見影就打,放聲狂哮,就算教重拳擊中、大腳踢踹,頭破血流都渾沒痛覺一般,絲毫不退縮,反倒越打越狠。

那些人打著如意算盤,原也要連他一塊擄走,多少賣個價錢,後來見勢態不對,有兩名夥伴竟硬生生讓他打斷手骨和小腿骨,剩餘幾個再也顧不得其他,亮出白晃晃的傢夥來,想一刀砍翻他。「丹楓老人」出現時,他所中的刀傷早把身軀染得通紅,濺得地上血點斑斑。

那是她首回見他拚命。

不要命的打法駭得她失魂發怔、心突突飛跳,都快跳出嗓口。在那時刻,他的一雙漆黑眼睛彷彿變成兩團火,冒著熊熊大火,野蠻狂竄,當真是拿命在拚,拚個你死我活、魚死網破。

韓寶魁試著擺平眉間糾結,沉吟著努力要找個好理由,好半晌,黝臉回復沉靜,他慢條斯理道:「習武吃苦。師父疼你。」

「師父疼我,師哥們疼我。師哥們個個像我親爹,師父是親爺爺!」桂元芳鼓起腮幫子嚷道。她上頭幾位師哥,除他以外,其餘十二位年紀都大到足可當她爹啦!更別提在江湖上縱橫六十載,爾後歸隱山林十餘年,且又雲遊四海十餘年的師父「丹楓老人」了,說不定當她曾曾爺爺,都還挺夠格的。

甫喊完,她忽又唉唉嘆氣,乾脆一屁股坐在椅凳上,略臉紅地搔著額角。

「其實……你不說開,我心裏也知曉,反正我資質不美,不是啥兒練武的好料。師父當年救咱倆來『湖莊』,治好你的傷後,他想收你為徒,這才順道收了我。」她不是不滿,她也心存感激,可就是覺得悶氣,好像整個「湖莊」數她最沒用,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師哥們八成想把她養成大戶人家裏的閨女兒。

靜望著她頭頂秀氣的發漩,抿唇不語,似乎透出點兒默認的意味,韓寶魁面容一整,還是發話了。「你小女兒家,用不著拚命習武,總之……有事,我同師哥們會頂著。」

唉!要他安慰人當真難了,連說句謊話哄她開心都不會。桂元芳心底有些小受傷,她確實不是練武的美材,這點兒,她挺有自知之明的,但想通了也就無妨。大師哥還教過她呢,什麼……天生我材必有用,她這根「材」,總是能找到用處,絕不會成了廢材的。

她心緒轉換得好快,原就是提得起、放得下的開闊性子,一旦想過,便海闊天空,不鑽牛角尖兒的。

她揚眉與他深邃眼光對上,驀地噗哧笑出。

韓寶魁眉目一軒,額角跳了跳,不懂小姑娘家的思緒起伏,隻得靜靜同她相凝。

「十三哥……」菱唇嚅出揉著依戀的脆音,小姑娘的眸波即便清純稚氣,亦能盪出多情的隱瀾。

他胸口微震,深目細眯。

她笑。「我遲早得長大,不能什麼事都躲在師哥們後頭。『桂圓』儘管不起眼,也自有它的功用,十三哥別瞧我不起。」

韓寶魁搖頭。「我沒有瞧不起你。」

被他鄭重的模樣逗笑,她又習慣性地搔搔額角、抓抓耳朵,房中靜了片刻,也不曉得那個疑問怎麼會浮上心頭、順順地便問出口來——

「十三哥,那時……你為什麼不逃?」

韓寶魁蹙眉,不明白她的問話,聽那深含情誼的脆音繼而道——

「當年在那間破廟裏,你沒逃,還同那些惡人打起來,打得昏天黑地,發了狠,連命也不要似的。我現下想著,心還怦怦亂跳,你拚命的模樣真駭人,我一輩子也不忘。」

怎說起那一年的事?

韓寶魁表情悶悶的,不答反問:「你怕?我嚇著你了?」

「當然怕呀!」她好坦白,連連使勁兒點頭。「怕你不要命,更怕壞人要了你的命!還好師父路過,及時出手相救。你那時明明有機會逃的,怎不逃?」

他瞧起來仍是悶,除此以外,沒多大表情,淡淡再反問:「為何要逃?」

「你我非親非故,幹麼非救我不可?」

他五官算得上清俊,卻因黝黑膚澤而顯得粗獷。他沉默了會兒,聲嗓仍放縱不開,略微沈鬱著。

「不是非親非故,你那時是小跟班,現下是小師妹。」

所以,於情於理,他都得關照她嗎?唉唉,什麼說辭啊?桂元芳忍不住又噗哧一笑,妙目眨呀眨的。

她這個十三師哥外表儘管嚴肅老成,可說穿了,內心是很溫柔的。瞧,才稍稍提及當年往事,明是他待她有恩,他是她桂元芳的大恩公,她這個受恩之人臉都沒紅,怎麼施恩者的臉皮倒隱隱暗赭了?活像她拿言語擠兌他、欺負他似的。

他練功拚命,打架也拚命,當真是不服軟的性情,要想當好這顆「定心丸」,瞧來得費她不少氣力。

「十三哥,你為我拚命,我也能為你拚命的。你信不?」

黑濃的兩道眉略略糾結,隨即鬆弛。韓寶魁盯著小姑娘躍躍欲試且信誓旦旦的臉容,心頭不安,脊背泛冷,腦門發麻。

他要她豁命出去幹什麼?

那些惡人倘若真擄走她,他便從此孑然一身、再沒人相伴。

他真恨孤單一人的感覺,真恨村裏那些男女老幼古怪的眼光。所以,那場大水發得好。所以,他得搶回她。

他不逃,寧可被打得渾身浴血也不獨自逃開。他咆哮、他拚命,哪裏是為她?說到底,全是私心。

她把他想得太清高了。

這些話,他該清楚道出,可兩片紫唇掀動幾下,嗓眼不知同他鬧哪門子脾氣,竟半天擠不出一個字來,只能愣愣地對住她的笑顏。

「我想,我不是你親爹。」男子五官清臞、身形修長,很有修道人的神氣。

「我想,你該是我二師哥,還真不是我親爹。」小姑娘身子抽長了好些,雙髻從去年起就不扎了,輕軟軟地披散著,有時若飛亂得心煩,不是拿緞帶隨意束起,便是編出一條黑亮的麻花辮子,俏生生地甩在身後。

「我想,我要真當了爹,肯定是個好爹。」帶著神仙味兒的眉飄飄一揚。

「我想,你都這把歲數,要娶妻生子得快。」

「我想,不如你喊我爹更快。」細長眼笑咪味的。

「我想,你先把那手『糖炒栗子』的功夫說給我聽,咱們再來談爹不爹的事。」

「我想,那手功夫叫作『鐵沙掌』,跟『糖炒栗子』沒啥相乾。」

「我想,這中間淵源頗深。」小姑娘挺正經地深思晃腦。

「我想,相煎何太急,你是桂圓兒,不應該和栗子為難。」男子考慮要不要連踏個七步,也來作首詩。

桂圓和栗子,八竿子打得著嗎?小姑娘雙手盤在胸前,秀顎略抬,眼張七分,挺有江湖味。「是桂圓會叫爹,還是粟子會叫爹?」

「桂圓。」唔……

「很好。那你該知道怎麼做了。」

逤逤逤……逤逤逤……快炒。

逤……逤逤逤……再使勁兒炒。

底下燒著旺火,大鐵鏤裡,無數粒小石子相互磨蹭、翻滾、撞擊,忽上忽下跳騰著,一下下的翻炒早把石子的稜角全然磨去,磨得光滑黑溜,粒粒宛若玄晶,卻散出灼燙的熱度,真探手去碰,足能燙下一層皮肉,跟擱在燒紅鐵板上煎烤也差不多模樣。

「哎喲喂,火燒得都通紅泛青了,您瞧這是……怎麼又教十三爺赤手炒栗子了?」林間蜿蜒而來的一條小土道,一名農家婦人手挽竹籃,籃子裏原擺著大米飯和兩樣小菜,剛給下田的丈夫送午飯過去,一路走回,邊拾著掉落的生毛栗,已撿著籃中七、八分滿。

農婦瞥見自家小院裏的兩貴客,忙走近,還不及再說,蹲在大鏤旁、幫五個大小孩子剝著熱呼呼香栗的小姑娘已揚睫巧笑,清著嗓音道:「陸大嫂子別擔心,我十三師哥那雙手專練這門功,這火侯還不夠他暖手呢!孩子們想吃糖炒栗子,我恰好從莊裏扛來十斤紅糖,沿途過來這兒也拾了些毛栗子,您和陸大哥不在,咱和師哥見傢夥都擱在院前,就自作主張起火架鏤了。」

陸家大嫂心裏知曉,小姑娘每回嘴裏說「恰好」,其實總特意關照。

他們一家七口除靠著田裏莊稼過活,時不時就炒些栗子、蒸紅糖糕上大街叫賣去,多少貼補家用。再有,便是靠「湖莊」照顧。這些年若沒「湖莊」幫襯著,洞庭湖一帶的莊稼人還不知怎麼過活呢!

「好香的,這時節正巧,栗子肥圓香甜,陸大嫂,您快過來吃些。」邊嚷,桂元芳邊「啵」地掰開一顆大栗子,這會兒沒喂進孩子的嘴裏,撚在指尖一抬,整顆抵到單膝跪在一旁、揮動雙臂埋頭快炒的韓寶魁唇下。

香栗送來,緊抿的紫唇一下子被哄開,張口吃了。

見狀,陸大嫂子笑了笑。孩子們喊著她,小手臂有的幫她接過竹籃放下,有的也送上剝好的香栗,她拿了孩子手心裏的栗子,自個兒不吃,倒又喂進孩子們的嘴隉。

「咱沒擔心,隻覺得過意不去。十三爺這手功夫用來糖炒栗子,實在是殺雞用了牛刀,真委屈他啦!」

桂元芳猛搖頭,半開玩笑。「不委屈、不委屈,我十三哥樂意得很!他愛吃糖炒栗子嘛,而且還得挑成顆渾圓的,剝碎了,他還不吃呢!我小心伺候著,他哪裏委屈?」

又一顆剝得光溜溜的圓栗抵近,沒來由的,韓寶魁黝黑的麵皮底下忽地有些發熱。他想駁她的話,說自個兒其實沒多愛吃栗子,說即便是剝碎的栗肉,他也吃,他、他……怪了,怎麼回事?還當真說不出口、駁不倒她?!

微焦的香味好誘人,鑽進鼻腔、遁人心肺,他的嘴不受控制,直到嚼出滿嘴香甜,綿軟松滑的口感好教心裏感動,意會過來時早來不及,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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