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自己心中殺機緩消，林安頓時知道，今天恐怕不能照計劃對薩林下手了。

她做決定一向果決，意識到這點後，立即壓下殺機，以免現在還沒發覺任何端倪的薩林心生懷疑。

——畢竟薩林雖然是她通天塔之密的最大破綻，但他現在卻不可能意識到這點，而且她在此期間各自用了不同身份，知道那幾個偽裝下的真實身份的人，又分屬不同人，有的甚至是高高在上難以和一般人接觸的師級彆強者，有心人就算查她底細，也不是那麼容易將那幾個身份串聯起來的。

但林安還是在心裡暗嘆口氣，因為雖然有以上種種原因，令她放過了薩林，但她也清楚，薩林一天不除，這個破綻就會存在一天，對她終究是個麻煩。

只是薩林終究和她有過交情，在這件事中也算無辜受牽連，她之前強行令自己生出殺心已經不容易，在薩林現在這番表示後，如果還要強行動手，實在有違她一貫的原則，多少會對她的心境造成破綻。

林安一貫重視自己的心境的保持，她清楚自己猝然獲得強大的力量，最容易滋生驕矜自滿乃至為所欲為。

強大的力量需要足夠強大的心靈來掌握，假如她今天為一己之私昧心抹殺薩林，明天未必不能為了更大的好處去屠戮無辜……

林安不怕殺人，但害怕無所顧忌地殺人以致在不知不覺中扭曲自我，有一天回首，才猝然發覺自己已經不認識現在的自己。

何況，女人終究是感情的生物，連林安自己也不能倖免。

「你的花言巧語又有進步了。」林安淡淡說。

薩林心裡微微一松。

林安這句話帶著微諷，但歷遍花叢的他卻沖中聽出林安的鬆動，加上他之前正說得略微情動。林安的話聽著他耳中，卻更像是俏怒的情話一樣，心裡不由泛起一陣漣漪。

抬起手，剛想再進一步，林安卻好像能察覺他心思一樣，在他之前轉過身，綢緞般的黑髮在他之前搖曳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靜謐的鳳眸，澄清幽深地注視著他。

薩林手指惋惜般曲了曲，若無其事地放下手。含笑道：

「你總是令我情不自禁。」

「我以為你是不懂『自我約束』這個詞。」林安淡淡看他一眼。

空氣中彌散的曖昧氣息隨著這一眼淡去，薩林心裡暗嘆林安對自己心防高築，但卻並不著急：

既然那個叫路德維希的傢夥能得到她的青睞。說明自己也會成功的可能——然後更進一步，再進一步……

他輕輕挑眉，風流好看，「如果我不懂，今天早就已經是一具屍骨。甚至可能已經死無全屍。」

「如果你懂，那麼就不會一再拿自己的生命來冒險，甚至將我拉下水。」

假如說以前的薩林因為靈魂混淆，可以有無所顧忌瘋狂的理由，那麼現在的他，顯然已經是習慣。甚至對那種在刀尖上跳舞的滋味上了癮。

林安其實可以感覺到薩林靈魂問題解決後的變化，他的鋒銳更加內斂了，包裹上一層溫和的表皮。但這種有理智的瘋狂，才更讓林安感到心驚。

「我想要的太多，目標太遙遠，起點卻太低，」

薩林語氣平和。語意卻極其赤裸霸道，「假如我不瘋狂一點、貪婪一點。憑什麼追逐到我想要的？」

林安知道他說的不是她，或者說不僅是她，薩林的野心不會僅僅用一個女人就能填滿，他想要得到的太多。

「如果你中途死了，那麼永遠別想得到你想要的，」林安冷冷地說，「何況，你早已有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基石。」

「像大部分出身平凡的法師一樣麽？連自己未來的目標都模糊不清？」

薩林笑了，看著林安，「如果我甘於平淡，薩林就不會是今天的薩林——事實上，我很慶幸之前的遭遇，令我有機會看清自己和你們之間的距離，並且有機會追逐拉近，」

他輕輕揚起眉，「假如安是今天的我，未必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不，最起碼我不會那麼無所顧忌。」

一念劃過，林安又暗暗嘆氣，心想從前那個在火災中賭命的林安，其實未必不像現在的薩林。

她其實明白自己為什麼在一開始就對薩林有幾分另眼相待，卻又隱含忌憚，有意拉開距離，或許就是因為薩林和從前的她有很多相似處。

當然，也只是相似，她畢竟比薩林有底線有理智得多。

林安心下揣度，往複衡量，沉默許久，才開口，「可是，我卻無法從你身上看出贏面。」

薩林眼中一亮，暴起一片精光，知道自己離這次約林安出來的目標更進一步。

但是越到這時，越要留心應對，否則林安一個不看好，恐怕就要前功盡棄。

「可以說說嗎？」他問。

「太多了，」林安閉了閉眼。

「……退一萬步說，假如你計劃一切順利，目標完全達成，你的好處終究有限——是的，這座遺跡價值很高，或許裡面有許多我不了解的地方，重要程度遠超我想象——但是，別忘了約書亞和他背後的師門，甚至是梅林皇室以及他們背後的劍聖山，都絕不會坐視你得到它……」

「……不不，你別指望約書亞的師門，到時你借不到他們的力，甚至救出約書亞之後，或許他們第一個要下手的不是雅各布，而是全程知道了事情經過的你，」

林安豎起一根纖細雪白的食指，輕輕搖晃，

「別告訴我你沒想過這個問題，你既然直接接觸到了約書亞，甚至與他聯合，就應該不會聯想不到這種可能——人性所衍生的陰暗面，相信不需要我來提醒你。」

薩林怔了怔。「我以為以你之前的反應，恐怕不會提到這種有悖法師驕傲的東西，即使想到了，也未必會提醒我。」

「這是法師的驕傲無關，只是理性分析出這種可能而已，」

林安平靜地說，「何況約書亞既然忍辱偷生，本身已經捨棄了身為隱世傳承的驕傲……說實話，我已經無法想象他現在的心理狀態——自我代入，我覺得一定會不擇手段報復一切！」

她沉凝的臉上一瞬間閃過複雜。

薩林接過話。「假如他或者他的師門沒有完全放棄他的話，那麼結果會對我更加不利，對嗎？」

林安微微點頭。

「這就是立足層面不夠高的缺陷了。我出身終究和你們不同，低估了你們觀念不同所造成的影響，」薩林嘆氣，「幸好這影響還能夠補救，不足以對我的計劃造成毀滅性打擊。」

林安並不意外。薩林是玩弄人心的行家裡手，他之前一定對林安所說的假設做出了準備，只是重視程度還不夠。

「如果我沒預料錯的話，到那時候，我也不能指望從你或者你的師門那裡得到任何明面上的助力，對嗎？」嘆息之後。薩林又繼續道。

「我們的做事風格，你不是第一天知道。」

林安淡淡說，猶如看不出薩林那淡淡嘲弄的語氣——

作為草根出身。薩林有天生在階級上仇視那些大勢力的理由。事實上，林安很理解這種心態，因為過去的她也是一樣的，沒有任何草根會對那種天生高人一等、居高臨下彷彿施捨般的姿態，感到衷心喜愛。尤其是薩林這樣天生不甘人下的人。

這是一種由於出身造成的天然階級對立，沒有任何理由。

林安本人在這個世界一開始雖然是一無所有。但她的起點太高，甚至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比隱世傳承的弟子都高得多，和她對話的不是師就是傳奇，乃至半神這種人物。

因此以她現在的地位處境，在和薩林的對話交談中，也確實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來進行的。

這種姿態，無關個人修養儀態談吐，就如國家領導人不會因為平易近人就不會令人感到居高臨下，只要地位處境有差距，觀念有階級偏差，那麼這種姿態的不同就會永遠存在，不會因為態度的不同而有所改變。

當然，這個話題比較不適合當前的交談，所以林安將話頭偏離。

「……你一開始，也未必就把我列入援手的計劃吧——當初和你們一起走的是『莉娜』，不是『安』，明面上我和你們沒有什麼關係，你應該早就預料到，我不可能在明面上幫助你什麼。」

這是林安的底線，她不可能暴露自己就是「莉娜」的事實，否則通天塔隱秘暴露的可能性就會大很多了，因此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過深入插手這件事，至少不會親自出面。

「我真是無法理解你們這些人的觀念！」

薩林挑眉，「既要在一開始就說明自己不會坐視約書亞的處境，又不想沾染麻煩，可是又擔心坐視不管會放任情勢擴大，在梅林和法師之間的拉鋸中失去主動，因此想暗中借我的手解決問題……是這樣嗎？」

林安啞然。

她沒想到薩林會理解到這頭去——如果她真是隱世傳承出身，倒沒法否認這一指控，但她實際上並不是，雖然對法師群體遭遇的局勢有一定責任心，但還不至於有責任心到主動出面代表法師群體的地步。

她孤家寡人，就算梅林上層勢大，牽涉到她身上的可能性還是不大，因此她確實沒理由這麼奮不顧身。

不過從薩林的角度看來，他這番指控確實很有道理，說得她都有些心虛起來。

（未完待續）

PS：哎呦，林安的一番表現，在薩林眼裡，不自覺有了一點慈航靜齋的感覺，他的風度還算可以，起碼不像寇仲那個小混混，直介面無遮攔在背後說壞話，但這種指控對林安來說，哭笑不得之餘，也夠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