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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第53回 國公府雪夜留賓 來賓樓燈花驚夢
話說南京這十二樓前門在武定橋後門在東花園鈔庫街的南就是長板橋。自從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後都沒入樂籍有一個教坊司管著他們也有衙役執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孫公子們來他卻不敢和他起坐隻許垂手相見。每到春三二月天氣那些姊妹們都勻脂抹粉站在前門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頑耍。又有一個盒子會邀集多人治備極精巧的時樣飲饌都要一家賽過一家。那有幾分顏色的也不肯胡亂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幫閑專到這些人家來替他燒香擦爐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書畫那些妓女們相與的孤老多了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

那來賓樓有個雛兒叫做聘娘。他公公在臨春班做正旦小時也是極有名頭的後來長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卻娶了一個老婆隻望替他接接氣。那曉的又胖又黑自從娶了他鬼也不上門來。後來沒奈何立了一個兒子替他討了一個童養媳婦長到十六歲卻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門檻。那聘娘雖是個門戶人家心裡最喜歡相與官。他母舅金修義就是金次福的兒子常時帶兩個大老官到他家來走走那日來對他說:“明日有一個貴人要到你這裡來玩玩他是國公府內徐九公子的表兄。這人姓陳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陳四老爺。我昨日在國公府裡做戲那陳四老爺向我說他著實聞你的名要來看你。你將來相與了他就可結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聽了也著實歡喜。金修義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義回覆陳四老爺去。那陳四老爺是太平府人寓在東水關董家河房。金修義到了寓處門口兩個長隨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傳了進去陳四老爺出未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緞直裰裡邊襯著狐狸皮沃腳下粉底皂靴白淨面皮約有二十**歲見了金修義問道:“你怎日可曾替我說信去?我幾時好去走走?”修義道:“小的昨日去說了他那裡專侯老爺降臨。”陳四老爺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罷。”說著又進去換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叫那兩個長隨叫轎夫伺候。只見一個小小廝進來拿著一封書。陳四老爺認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書童接過書子拆開來看。上寫著:

積雪初霽瞻園紅梅次第將放望表兄文駕過我圍爐作竟日談。萬勿推卻。至囑!至囑!上木南表兄先生。徐詠頓。

陳木南看了向金修義道:“我此時要到國公府裡去你明日再來罷。”金修義去了。

陳木南隨即上了轎兩個長隨跟著來到大功坊轎子落在國公府門口長隨傳了進去半日裡邊道:“有請。”陳木南下了橋走進大門過了銀鑾殿從旁邊進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園門口迎著叫聲:“四哥怎麽穿這些衣服?”陳木南看塗九公子時烏帽珥貂身穿織金雲緞夾衣腰系絲絛腳下朱履。兩人拉著手。只見那園裡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瓏山子山子上的雪還不曾融盡。徐九公子讓陳木南沿著欄杆曲曲折折來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園中最高處望著那園中幾百樹梅花都微微含著紅萼。徐九公子道:“近來南京的天與暖的這樣早不消到十月盡這梅花都已大放可觀了。”陳木南道:“表弟府裡不比外邊這亭子雖然如此軒敞卻不見一點寒氣襲人。唐詩說的好‘無人知道外邊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語之妙!”

說著擺上酒來都是銀打的盆子用架子架著底下一層貯了燒酒用火點著焰騰騰的暖著那裡邊的肴撰卻無一點煙火氣。兩人吃著徐九公子道:“近來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樣卻不知古人是怎樣的制度想來倒不如而今精巧。”陳木南道:“可惜我來遲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國子監時遲衡山請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禮古樂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訪古購求的。我若那時在南京一定也去與祭也就可以見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幾年來我常在京卻不知道家鄉有這幾位賢人君子竟不曾會他們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吃了一會陳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煩躁起來脫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聞的向日有一位天長杜先生在這莫愁湖大會梨園子弟那時卻也還有幾個有名的腳色而今怎麽這些做生、旦的卻要一個看得的也沒有?難道此時天也不生那等樣的腳色?”陳木南道:“論起這件事卻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婦人無貴賤任憑他是青樓婢妾到得收他做了側室後來生出兒子做了宮就可算的母以子貴。那些做戲的憑他怎麽樣到底算是個賤役自從杜先生一番品題之後這些縉紳士大夫家筵席間定要幾個梨園中人雜坐衣冠隊中說長道短這個成何體統!看起來那杜先生也不得辭其過。”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戶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膽?”

說了一會陳木南又覺的身上煩熱忙脫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陳木南道:“尊府雖比外面不同怎麽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見亭子外面周圍一丈雪所不到?這亭子卻是先國公在時造的全是白銅鑄成內中燒了煤火所以這般溫暖。外邊怎麽有這樣所在!”陳木南聽了才知道這個原故。兩人又飲了一會。天與昏暗了那幾百樹梅花上都懸了羊角燈磊磊落落點將起來就如千點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著那梅花枝乾橫斜可愛。酒罷捧上茶來吃了陳木南告辭回寓。

過了一日陳木南寫了一個劄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兩銀子買了許多緞匹做了幾套衣服長隨跟著到聘娘家來做進見禮。到了來賓樓門口一隻小猱獅狗叫了兩聲裡邊那個黑胖虔婆出來迎接。看見陳木南人物體面慌忙說道:“請姐夫到裡邊坐。”陳木南走了進去兩間臥房上面小小一個妝樓安排著花、瓶、爐、幾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個人在那裡下圍棋見了陳木南來慌忙亂了局來陪說道:“不知老爺到來多有得罪。”虔婆道:“這就是太平陳四老爺你常時念著他的詩要會他的。四老爺才從國公府裡來的。”陳木南道:“兩套不堪的衣裳媽媽休賺輕慢。”虔婆道:“說那裡話姐夫請也請不至。”陳木南因問:“這一位尊姓?”聘娘接過來道:“這是北門橋鄒泰來太爺是我們南京的國手就是我的師父。”陳木南道:“久仰。”鄒泰來道:“這就是陳四老爺?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爺姑表弟兄是一位貴人今日也肯到這裡來真個是聘娘的福氣了。”聘娘道:“老爺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師父下一盤?我自從跟著鄒師父學了兩年還不曾得著他一著兩著的竅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鄒師父下一盤我下去備酒來。”陳木南道:“怎好就請教的?”聘娘道:“這個何妨我們鄒師父是極喜歡下的。”就把棋秤上棋子揀做兩處請他兩人坐下。

鄒泰來道:“我和四老爺自然是對下。”陳木南道:“先生是國手我如何下的過!隻好讓幾子請教罷。”聘娘坐在傍邊不由分說替他排了七個黑子。鄒泰來道:“如何擺得這些!真個是要我出醜了!”陳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個彩罷。”取出一錠銀子交聘娘拿著。聘娘又在傍邊逼著鄒泰來動著鄒泰來勉強下了幾子。陳木南起還不覺的到了半盤四處受敵待要吃他幾子又被他佔了外勢;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後來雖然贏了他兩子確費盡了氣力。鄒泰來道:“四老爺下的高和聘娘真是個對手。”聘娘道:“鄒師父是從來不給人贏的今日一般也輸了。”陳木南道:“鄒先生方才分明是讓我那裡下的過?還要添兩子再請教一盤。”鄒泰來因是有彩又曉的他是屎棋也不怕他惱擺起九個子足足贏了三十多著。陳木南肚裡氣得生疼拉著他隻管下了去。一直讓到十三共總還是下不過因說道:“先生的棋實是高還要讓幾個才好。”鄒泰來道:“盤上再沒有個擺法了卻是怎麽樣好?”聘娘道:“我們而今另有個頑法。鄒師父頭一著不許你動隨便拈著丟在那裡就算這叫個‘憑天降福’。”鄒泰來笑道:“這成個甚麽款!那有這個道理!”陳木南又逼著地下隻得叫聘娘拿一個白子混丟在盤上接著下了去。這一盤鄒泰來卻被殺死四五塊。陳木南正在暗歡喜又被他生出一個劫來打個不清陳木南又要輸了。聘娘手裡抱了烏雲覆雪的貓望上一撲那棋就亂了。兩人大笑站起身來恰好虔婆來說:“酒席齊備。”

擺上酒來聘娘高擎翠袖將頭一杯奉了陳四老爺;第二杯就要奉師父師父不敢當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來坐在橫頭。候四老爺幹了頭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說道:“四老爺是在國公府裡吃這好酒好肴的到我們門戶人家那裡吃得慣!”聘娘道:“你看儂媽也韶刀了!難道四老爺家沒有好的吃定要到國公府裡才吃著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說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罰我一杯。”當下自己斟著吃了一大杯。陳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樣。”虔婆道:“四老爺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歲每日聽見人說國公府裡我卻不曾進去過不知怎樣象天宮一般哩!我聽見說國公府裡不點蠟燭。”鄒泰來道:“這媽媽講呆話!國公府不點蠟燭倒點油燈?”虔婆伸過一隻手來道:“鄒太爺榧子兒你嗒嗒!他府裡‘不點蠟燭倒點油燈’!他家那些娘娘們房裡一個人一個鬥大的夜明珠掛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點蠟燭。四老爺這話可是有的麽?”陳木南道:“珠子雖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蠟燭我那表嫂是個和氣不過的人這事也容易將來我帶了聘娘進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裝一個跟隨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跟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彌陀佛!眼見希奇物勝作一世人!我成日裡燒香念佛保佑得這一尊天貴星到我家來帶我到天宮裡走走老身來世也得人身不變驢馬。”鄒泰來道:“當初太祖皇帝帶了王媽媽、季巴巴到皇宮裡去他們認做古廟你明日到國公府裡去只怕也要認做古廟哩!”一齊大笑。

虔婆又吃了兩杯酒醉了涎著醉眼說道:“他府裡那些娘娘不知怎樣象畫兒上畫的美人!老爺若是把聘娘帶了去就比下來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那在乎貴賤!難道做官的、有錢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舊年在石觀音庵燒香遇著國公府裡十幾乘轎子下來一個個團頭團臉的也沒有甚麽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說的不是姑娘說的是再罰我一大杯。”當下虔婆前後共吃了幾大杯吃的乜乜斜斜東倒西歪。收了家夥叫撈毛的打燈籠送鄒泰來家去請四老爺進房歇息。

陳木南下樓來進了房裡聞見噴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著鏡台牆上懸著一幅陳眉公的畫壁桌上供著一尊玉觀音兩邊放著八張水磨楠木椅子中間一張羅甸床掛著大紅綢帳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頭邊放著熏籠床面前一架幾十個香櫞結成一個流蘇。房中間放著一個大銅火盆燒著通紅的炭頓著銅銚煨著雨水。聘娘用纖手在錫瓶內撮出銀針茶來安放在宜興壺裡衝了水遞與四老爺和他並肩而坐叫丫頭出去取水來。聘娘拿大紅汗巾搭在四老爺磕膝上問道:“四老爺你既同國公府裡是親戚你幾時才做官?”陳木南道:“這話我不告訴別人怎肯瞞你?我大表兄在京裡已是把我薦了再過一年我就可以得個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於我我將來和你媽說了拿幾百兩銀子贖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聽了他這話拉著手倒在他懷裡說道:“這話是你今晚說的燈光菩薩聽著!你若是丟了我再娶了別的妖精我這觀音菩薩最靈驗我隻把他背過臉來朝了牆叫你同別人睡偎著枕頭就頭疼爬起來就不頭疼。我是好人家兒女也不是貪圖你做官就是愛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負了我這一點心!”丫頭推開門拿湯桶送水進來。聘娘慌忙站開開了抽屜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腳盆裡倒上水請四老爺洗手腳。

正洗著只見又是一個丫頭打了燈籠一班四五個少年姊妹都戴著貂鼠暖耳穿著銀鼠、灰鼠衣服進來嘻嘻笑笑兩邊椅子坐下說道:“聘娘今日接了貴人盒子會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個人出!”聘娘道:“這個自然。 ”姊妹們笑頑了一會去了。

聘娘解衣上床陳木南見他豐若有肌桑若無骨十分歡洽。朦朧睡去。忽又驚醒見燈花炸了一下回頭看四老爺時已經睡熟聽那更鼓時三更半了。聘娘將手理一理被頭替四老爺蓋好也便合著睡去。睡了一時只聽得門外鑼響聘娘心裡疑惑:“這三更半夜那裡有鑼到我門上來?”看看鑼聲更近房門外一個人道:“請太太上任。”聘娘隻得披繡襖倒汲弓鞋走出房門外。只見四個管家婆娘齊雙雙跪下說道:“陳四老爺已經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著奴婢們來請太太到任同享榮華。”聘娘聽了忙走到房裡梳了頭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鳳冠霞帔穿戴起來。出到廳前一乘大轎聘娘上了轎抬出大門只見前面鑼、旗、傘、吹手、夜役一隊隊擺著。又聽的說:“先要抬到國公府裡去。”正走得興頭路旁邊走過一個黃臉禿頭師姑來一把從轎子裡揪著聘娘罵那些人道:“這是我的徒弟你們抬他到那裡去?”聘娘說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大你這禿師姑怎敢來揪我!”正要叫夜役鎖他舉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見了。急得大叫一聲一交撞在四老爺懷裡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公子忽為閩嶠之遊窈窕佳人竟作禪關之客。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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