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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眼》第38章
喬苑林伏在梁承背後一整夜, 僵硬但暖和,哪怕是溫度最低的清晨也沒覺出冷。

雨徹底停了,天空湛藍, 歇腳的汽車紛紛上路, 梁承降下一線車窗, 讓風吹散身上的煙草味。

兩個人的手機接二連三地響,王芮之昨晚已經打了幾十通,再聯系不上人就要報警了。喬苑林接通,謊稱在同學家打遊戲, 哄得老太太放了心。

應小瓊又打來,問金杯開哪去了, 滄桑的二手摩托在大排檔淋了一夜雨, 他準備一起送去保養。

“不用了。”梁承稀松平常地說,“摩托車直接賣廢品吧。”

手機裡停頓數秒,應小瓊問什麼意思。梁承單手開車, 另一隻手重重刮了下眉心,語氣卻很輕︰“以後不開了。”

不待應小瓊追問,梁承掛了線。車廂沉悶,他打開音響,淨是些老掉牙的歌, 還不如關掉。

喬苑林忽然說︰“我想聽。”

額角貼著車窗, 在細小的顛簸中磕磕踫踫,他偶爾會哼,拍子調子都隨心所欲。一句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緩了緩,又一聲分易分聚難聚,其實他根本搞不清是《滾滾紅塵》還是《紅塵滾滾》。

就這麼走了一路, 回到長林街,梁承在巷口把喬苑林放下,去找應小瓊還車。

陽台上的花草蔫了一半,白狗花可憐得只剩零星幾片葉子,喬苑林洗澡、喝藥,窩在床上對著那張生物卷子出神。

吉祥路見鬼般的蕭條,大雨將昨晚的夜市逼停,攤販們開工不久便手忙腳亂地撤退。

應小瓊住的小區不遠,梁承上樓歸還了車鑰匙,沒進門,也沒交代旁的。摩托車停在單元門口,他隨便叫了個收破爛的,一口價幾乎是白送。

天氣遲遲不肯放晴,太陽躲在犄角旮旯,裝矜貴。梁承漫無目的,走了三條街買了一包煙,鄭宴東說得沒錯,尼古丁能沖淡別的味道,原來還能壓住千頭萬緒。

不知不覺走到婦幼保健院,梁承進入大樓,照著指引上產科那一層,走廊孕婦多,二十歲的小夥子很引人注目。

“賀老師!”實習生小跑著鑽進一間門診。

梁承停在門邊,看一眼就走了。

出事後賀婕休養了大半年,之後從原來的醫院調到婦幼。創傷是否愈合,梁承無從知曉,經過牆上的意見箱,他停下來,撕一張便簽塞了進去。

沒署名,只寫道︰賀醫生,開始新的生活吧。

從婦幼離開,梁承上了輛公交車,沒注意第幾路,第幾站,晃到一條熟悉的街道就下了車。他失笑,怪不得熟,原來是寧緣街。

三年前遇見喬苑林,具體在哪棵樹下記不清了,也是夏天,貌似花特別香。

其實去七中不應該走這條路,他偶爾會繞一圈,為了經過街尾那棟醫院大樓。若潭醫院,私立的,他很喜歡建築上鐫刻的院訓——仁心若潭,至清至深。

醫院附近總有賣花的,賣禮品的,一面櫥窗裡擺滿大大小小的玩偶,梁承忍不住停留。

他生平第一次進這種地方,揣著兜用高冷掩飾茫然。售貨員推薦賣得最好的,他不滿意,迪士尼經典,他嫌幼稚,電影原創,他說不倫不類。

挑剔許久,他問︰“有沒有那種……娃娃。”

回到晚屏巷子,天終於放晴。

梁承洗澡換了衣服,書桌抽屜合上,以後再也不用鎖了。有人敲門,喬苑林拿著卷子進來。

兩個人都乾乾淨淨的,已將昨夜的狼狽埋入心底。梁承給喬苑林輔導功課,大概是最後一次了,語速很慢。

講完後,梁承拿出一隻檔案冊,依次裝值班表、批改好的報告、學生評價……兩張空白的稿紙,寫辭職申請。

喬苑林說︰“你真的要走了。”

“嗯。”梁承正面回答,“處理好這些,我會退租。”

喬苑林喑啞地說︰“不能多留一些日子麼?”

梁承暗想,也許小狗都比喬苑林聰明。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他做好被厭惡,甚至唾棄的準備,豈料喬苑林卻不死心地挽留他。

“反正遲早要走。”他說。

早知如此,當初在月台就應該一走了之。

四天后,梁承辦妥所有事情,去了趟德心回來,旗袍店沒開門,他拐到樓側,喬苑林坐在門庭下戴著耳機。

王芮之去給林成碧試打板的樣衣,就他們倆,喬苑林說︰“哥,我請你吃頓飯吧。”

“散夥飯麼。”梁承停在台階上,“有人請客,你帶著嘴就成。”

大排檔今晚不做生意,就一桌,隆重又醒目,應小瓊要為梁承踐行。

應小玉也在,婀娜多姿地立在街邊給老四打電話,剛撥通,老四騎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出現了,馱著一大箱海鮮。

“慢死了!”應小玉掐著細腰,“你再不來,炒一盤二氧化碳啊?”

老四卸貨︰“哎呦玉姐,我不是精心挑選麼,可以先炒底料啊!”

應小瓊扎著圍裙親自下廚,罵道︰“我看你挺像底料!磨磨蹭蹭,有錢買什麼威登,錢花完騎個破自行車!”

老四說︰“開車怎喝酒!”

這哄吵的一幕像平日裡每個熱鬧的夜晚,喬苑林下車跟在梁承背後,做個深呼吸,露於人前時竭力扮作相同的灑脫。

可惜應小瓊總愛逗他,喊得整條街都聽見︰“小喬同學,梁承要走了,你舍得嗎?”

喬苑林答非所問︰“我幫忙擺碗筷。”

應小瓊“嘖嘖”搖頭,顛起炒鍋翻出一束火苗。梁承抄著兜走來,拿起一頭大蒜開始剝,一邊低聲說話︰“應哥,別開這種玩笑了。”

應小瓊奮力磕了兩下炒杓,承認道︰“沒錯,我三番五次就是故意的,想讓那小孩兒把你留下來,讓你放過自己,在裡面的時候你天天……他就是那個結,那個扣!”

梁承將剝好的蒜案板上,說︰“我已經放過自己了。”

應小瓊菜都不炒了,瞪著他辨別真假,這時一輛凌志駛過來,鄭宴東拎著半打星巴克下了車。

老四問︰“不是送外賣的吧?”

“操。”鄭宴東自我介紹,“我是梁承高中同學,吃飯嘛,給大家買了點喝的。”

應小瓊嘀咕︰“誰他媽喝咖啡啊。”

鄭宴東又聽見了,剛要嗆,被應小瓊翠綠的襯衫和黃金的項鏈晃了眼。

在場都是相熟的朋友,喬苑林感知到梁承真的要離開了,他不會插科打諢,也做不到談笑風生,只能待在一角不給大家掃興。

手機響,梁承發給他一封郵件,是一套整理好的生物學提綱,包括所有知識點和題型。

梁承走過來,說︰“這幾天弄的,差點忘了發給你。”

“算是臨別贈禮麼?”喬苑林問。

梁承回答︰“用它追上進度也行,嫌佔內存刪了也行,你自己看著辦。”

“那我先打印,然後裱起來放在床頭。”喬苑林憋出一句玩笑,借著玩笑似是而非地說,“我……舍不得。”

梁承恍若沒聽見,轉身走。

喬苑林在背後追問︰“離開平海你要去哪?”

梁承沒有細致的規劃過,漂到哪算哪,決定離開就隨便訂了張車票,他回答︰“北京。”

露天席地的一頓飯,六個人圍成一桌,所有人都不意外,知道梁承的經歷,知道梁承終有一天會走,離開這個飽嘗過痛苦的地方。

喬苑林坐在梁承身旁,不怎麼出聲,頻頻偷望梁承的側臉。書桌前寫作業,輔導實驗,在摩托車上傾身講話,都是這樣的角度。

他有些恍惚,放下飲料拿起桌上的塑料杯,梁承明明在跟老四聊天,卻後腦杓長眼似的逮住他,說杯子裡是啤酒。

喬苑林道︰“我想嘗嘗。”

梁承不允許,奪下杯子一口幹了。

“來來來,跟我喝一個。”應小瓊傾身給梁承滿上,“咱們認識幾年,過去的就不提了,你就記著,無論你去哪,操蛋的日子已經滾蛋了!”

梁承還沒接腔,應小玉先掩面哭起來,梨花帶雨好不動人,含著淚用筷子撬開一瓶酒,說︰“對!我曾經是活不下去的人,撐過來,現在我是這條夜市生意最好的老板娘!不好的都他媽滾蛋了!”

梁承敬應小瓊,飲盡一杯,再敬應小玉。還有老四,激動地說︰“梁承,當初我一個人來平海做小生意,在海鮮市場被人聯合起來欺生,你遇見了幫我,後來把我介紹給應哥,我才穩定下來!你這輩子都是我兄弟!”

“一輩子兄弟!”應小瓊大聲,“咱們是犯過錯,我為了我姐,你為了你媽,不冤也不虧!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如人飲水……後面我忘了!”

老四說︰“小心嗆著!”

應小瓊哈哈大笑,沒留神拿錯一杯咖啡,喝完扭頭噴了一地,抹抹嘴道︰“梁承他同學,把你的星巴克放遠點!”

鄭宴東報復似的,偷梁換柱拿起應小瓊的啤酒,說︰“梁承,該我了吧?”

梁承不停倒酒,喝酒,問︰“你要說點什麼?”

“祝你一帆風順。”鄭宴東比那幾個人斯文得多,“你出了名的孤僻,同窗三年也就我這麼一個老同學,有朝一日回平海的話,記得找我。”

梁承未置一詞,舉了下杯一飲而盡。輪番喝完一圈,轉到喬苑林,桌上略顯沉默,他不能喝,不會嚷,格格不入得有些多余。

應小瓊說︰“跟小喬同學也喝一個啊。”

鄭宴東附和︰“就是,小房東那麼照顧你。”

梁承捏扁了空掉的塑料杯,扔桌上,拿起一瓶啤酒咬掉瓶蓋,直接對著瓶口,喉結滾動讓冰涼的液體灌滿了肺腑。

他連喬苑林那份一並喝下去,比之前每一杯都猛,嗆得咳嗽,咳得眼瞼泛紅,不在乎滿桌人瞧他的失態。

喬苑林下齒兜著唇珠,一句話不說,短短數月體味了小半生、獨一份的苦澀酸甜,不知道該從哪個字下嘴,全堆積在嗓子眼裡。

空啤酒瓶叮鈴 當倒在腳邊,梁承又開一瓶,修長的手指握出一片水汽,眉目輕縱,喝光時舒展開一片酒精無法慰藉的落寞。

酒過三巡,醉意攪合了豪邁勁兒,改成推心置腹,老四說著說著哭了,應小瓊蓋著應小玉的手提包,聳動肩膀靠在鄭宴東的身上。

鄭宴東拿著半隻螃蟹,想起解剖課,痛苦地和應小瓊摟作一團。

原來各人皆脆弱,喬苑林發覺他才是清醒而堅強的那個,夜深了,他幫忙叫代駕,付錢給隔壁老板收拾場子。

梁承喝醉了,但酒品極好,靠在椅中垂著頭,沉穩得像在思考人生。

“哥。”喬苑林輕腔叫他,“回家了。”

梁承睜開眼︰“嗯,回家。”

他們靠在出租車後排的兩端,司機擔心酒醉的客人鬧事,開得飛快,顛簸到巷口梁承有些暈,下車後腳步虛浮。

喬苑林上前扶穩,攬著梁承的側腰,摩托賣掉後沒這樣觸踫過,梁承低笑著咕噥了一聲“癢”。

怕吵醒老太太,他小心翼翼地架著梁承上樓,騰不出手開燈,摸黑將人卸在床上,把自己累得伏在床沿喘氣。

喘勻了,喬苑林給梁承脫掉鞋子放平,洗漱是辦不到了,他拿濕毛巾給梁承擦了擦臉和脖子。

梁承閉目躺著,被踫到喉結時繃緊了嘴角,呼吸逐漸綿長。

靜謐的一幅畫面,喬苑林卻腦海紛雜,等長夜一過醉意消退,梁承就要走了,搬空行李徹徹底底地離開。

犯罪殺人,驚駭得如一場騙局,他到此刻仍沒有勇氣細問原委。這樣梁承留給他的,全部是美夢一般的光景了。

借著皎白的月光,喬苑林伸手撫上梁承的面頰,溫涼乾燥,狹長的眼輕合著,藏起慣有的戲謔與不經意的溫柔。

一次又一次放好我的球鞋不嫌累嗎?悄悄擰緊梯子,為什麼不和我一起上天台看星星?每次都喊大名,難道看不出來我會緊張?

還沒一起吃葡萄冰沙,你一杓我一杓,實驗課時還沒補完,課程表需要更新,沒有坦白生日其實是騙你的。

喬苑林吸吸鼻子,他背地裡跟蹤偷拍,將人攆走又挽留,&#e92f興便討好,踫壁則抱怨,意淫一場春夢,抑或嫉妒得喪失理智,欺騙,發瘋,為一個人匯集了七宗罪,到頭來卻什麼都抓不住。

最後的最後,他再壞一次。

“哥,啤酒究竟是什麼滋味?”

喬苑林問著,俯身吻上梁承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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