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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眼》第37章
梁承把喬苑林拽下車, 連著那隻玩偶娃娃,腳下泥濘,他捉住喬苑林跌跌撞撞的身體, 停在漆黑的夜色中。

喬苑林望著那扇大門, 梁承牢牢捏著他的雙肩, 強製他面向這座近在眼前,卻又和他遙不可及的監獄。

他聽到了什麼,殺人?

喬苑林僵硬地搖頭,聲音低得聊勝於無︰“不要, 不要這樣騙我。”

梁承貼在他後背,無比清晰地說︰“我沒有騙你, 我是一個殺過人、坐過牢的罪犯。”

他松開一隻手繞到喬苑林的面前, 比劃著,低下頭說︰“用一支手術刀,這麼薄, 這麼小,非常鋒利,刀尖一下就扎進了胸腔。”

喬苑林嚇得後退,陷入梁承冰涼的懷抱,每一次都是他鼓起勇氣張開手, 這一次換作梁承擁住了他。

他木然地說︰“我不相信。”

梁承溫熱的呼吸夾在綿綿冷雨中, 是逼人瘋的毒品,也是讓人茫然的麻醉劑,他一句一句折磨著喬苑林的神經——

“你真的很聰明,知道麼,你早就猜對了。應小瓊有前科,我也有, 我跟他就是在二監認識的。”

“找上門的警察叫程立業,我殺人之後,抓我的人就是他。”

“判了兩年,我為什麼輟學,為什麼你去七中一直找不到我,現在明白了麼?”

梁承注視著那座牢籠,修電器是在裡面學的,驗金也是。賀婕來看他,總是哭,段思存也來看他,給他那些課程資料打發時間。

後來他煩了,拒絕任何探視,出獄後跟所有人斷了聯系。

他發現喬苑林的七中論壇發的帖子,出了一身冷汗,在德心每當聽見一聲“梁助教”,都覺無地自容。

他並沒有多少秘密,一個啟齒便毀滅全部尊嚴的就夠了。

偏生喬苑林是他的克星,靠近他報答他,如今還要喜歡他。太可笑了,苦苦尋找救命恩人的時刻裡,他在枷鎖之中、審判席上,而後是數百個禁錮在高牆鐵窗裡的日夜。

桌子沾染髒汙,能擦乾淨,人呢?

汙跡烙印在身,這一輩子是不是都抹不掉?!

喬苑林瑟瑟發抖︰“太荒謬了。”

梁承埋在他腦後,嘶啞的聲音消散在他柔軟的發絲間︰“沒錯,喜歡一個殺人犯的確太荒謬了。”

喬苑林拚命掙脫︰“你不是!”

倏地,他被梁承放開,玩偶娃娃掉進一灘水窪,風雨侵入眼眶,梁承在他的視線中變得模糊。

“喬苑林。”梁承叫他。

他捂住腦袋,抵觸地說︰“我不想聽……”

而梁承音色分明︰“你撿的不是沒人要的娃娃,是我這樣的一個垃圾。”

車廂盈滿潮濕的泥土味,喬苑林呆坐在副駕上。梁承給他寄好安全帶,發動車子前,掏出一本證件扔在了中控台上。

喬苑林認得,是鎖在書桌抽屜,他沒來及看被梁承命令“放下”的那一本。他拿起來,裡面夾著一份服刑證明,他仿佛不識字了,姓甚名誰都看不明白。

但貼著的免冠照那麼刺目,短寸,陰鬱,背景是壓抑的深藍。

雨又下起來,鋪天蓋地,金杯的引擎像要散了架似的,無法負荷漫長的回程。

沿著國道有一些小旅館,凌晨已過,大部分都熄了燈,梁承挑了一家還亮著的,停車投宿。

從下車到進門的短短幾米,兩個人幾乎濕透了,老板窩在前台打盹兒,聞聲醒來,嘟囔著要身份證。

梁承掏出自二的,從台上抽出三五張紙巾,塞給喬苑林說︰“擦一下。”

喬苑林不動,蒼白的臉上不停滴水,梁承抽回紙巾,手抬在半空卻遲遲沒有觸踫對方。

老板說︰“天氣不好,跑大貨的司機都撂這兒了,就剩個小標間。屋裡除了礦泉水都收費,押金一百。”

梁承支付完帶喬苑林上樓,房間在二樓陰面,潮濕又簡陋,兩張單人床挨得很近,靠窗的那一張被子有些發霉。

喬苑林遲滯地杵在床角,巨大的愕然過後感官盡失,隻覺出陣陣發冷,輕微地抖動著。

梁承去拉窗簾,說︰“濕衣服脫了,上床蓋好被子。”

喬苑林聽個囫圇,倒頭往床上一栽,天旋地轉間那座監獄浮現出來,隱隱轔轔傾軋他的視網膜。

“哥,”他自虐地叫那個始作俑者,“梁承。”

喉嚨猶如扎了一根刺,梁承沒有回答,過去將喬苑林撈起來,脫掉衣服塞進了被子裡。

他去浴室擰了熱毛巾,給喬苑林擦臉、擦頭髮,探入被窩擦拭冰涼滑膩的身體,甚至蜷縮的腳趾。

喬苑林歪在枕上,癱軟慘白,像丟在郊野泥濘中的玩偶。

窗外雷雨瀟瀟,隔壁滑稽的鼻鼾,公路夜奔的客貨,不算靜的房間裡唯獨他們一片死寂。

喬苑林暖不熱,逐漸彎曲脊柱縮成一團,梁承從床邊起身,他一剎那活過來,伸手卻抓了個空。

桌上擺著些吃的,梁承拆開一盒泡麵,沒放醬包,清淡地泡開給喬苑林喂了幾口熱湯。那張臉恢復血色,透著虛弱的病態。

梁承一口沒吃,濕衣服穿著,也沒往發霉的另一張床上躺的意思。他揩去喬苑林唇上的水光,說︰“將就一晚,睡吧。”

台燈撚熄,梁承靜坐在床邊,哪也沒去。

仿佛料定喬苑林睜著眼楮,梁承伸出手,覆蓋上喬苑林的臉,他怕他,不然睫毛怎麼會顫得他發癢。

是這隻手嗎,握著手術刀殺了人,喬苑林痛苦地閉上眼楮,腦海中卻是這隻手伸向他,按壓他的胸膛。

喬苑林裹著被子爬起來,從背後撲得梁承微微躬身,他死命摟住,貼著雨水浸濕的衣服埋在梁承的後心。

梁承沒有搡開他,也不言一字。

他攏緊雙臂,用拳頭抵在梁承心房的位置,自欺欺人地以為抓住了什麼,也許他在哭︰“你救過我,不是壞人。”

梁承從桌上摸了一盒煙,拆開咬上一支,打火機的火苗短暫得來不及照亮眼角的淚痕。橘紅火星在漆黑中明滅,他啞著嗓子說︰“乖乖躺好,別著涼。”

喬苑林問︰“還要說什麼?”

“不要亂撿東西,免疫力本來就夠差了。多吃飯,零食偶爾嘗個鮮。學習別熬太晚,當部長太累就辭掉,沒什麼要緊的。”

這是坦白全部之後的溫柔,也是敲碎所有幻想後的憐憫,喬苑林的恐懼如狂潮,他已有預感。

“梁承。”他哽咽著,“你要走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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