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又下雨了。

雨不大， 孟年起來時已經停了，只看到滿院子的樹葉和草尖上都是水珠。太陽升起時把它們照得發亮，一切景物煥然一新。

大概他起得太早了， 樓下還一個人也沒有。

四處空蕩，他覺得格外舒坦， 決定趁著清晨路上還沒什麽人， 先出去走走。

一路上兩邊草葉沾滿了水珠， 仿佛在為誰鋪路一樣。他覺得很有意思，決定就那麽沿著路一直走。反正， 到處都沒人。

他不知道，自己走過之後，水珠都消失了。而他越走越遠， 竟不知疲憊。

鬱清做好了早餐，發現今天孟年沒出來。其他客人都吃過趁著天晴各自活動去了，他的房門毫無動靜。

雨後天晴， 他該不會是擔心外頭人多了不想出來吧……

老宅道：“沒有謔， 他消失了。”

鬱清：“！！”

好在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客人消失的事件了，老宅的語氣也挺自然的樣子。鬱清就問：“ 他怎麽消失的， 碰了星小人的波紋嗎？”

他後來有發現過，那顆星沒人的時候，就會從水裡偷偷摸摸出來耍。它會像個小人一樣立起來走路，腳步軟軟的， 彈彈的，高興的時候蹦蹦跳跳。它最喜歡到處溜達， 發現有人就波紋一蕩， 跑了。

但是老宅說和它沒關系。

“是我沒見過的小東西把他帶走的。”老宅說。

樹屋的世界很廣闊， 土地廣袤， 它從來沒見過有人會因為人多而困擾。不論是小人族還是巨人族，都有足夠的生存空間。小人族們甚至會為世界太大而發愁。雖然他們很長壽，但還從來沒有過成功環遊世界的先例。因為他們不但很小，還好奇心旺盛，經常走著走著就被別的東西吸引，偏離了路線。

鬱清一邊羨慕，一邊問：“那帶走孟年的是什麽樣的情緒之物？

老宅說：“小鬱看看房間就知道了。”

鬱清上去的時候，一打開房門，就感覺到一股水汽撲面而來。仔細一看，房裡到處都是水珠，或大或小懸浮著，大的猶如雞蛋，小的就像霧一樣。

奇怪的是，房裡的東西並沒有濕。

那些水珠還會隨著空氣的流動，避開人。

鬱清怎麽也捉不到。

“如果這是客人的情緒引起的話，還是得他自己解決謔。”老宅說。

“你是說，他還能自己回來？”

“應該……會。”

鬱清就坐在房裡思考，是把水珠清除了，還是等一等。這些水珠，把孟年帶到哪兒去了？他人現在，在哪？

水珠在無風時，也會自己飄然遊走，就像是活的生命體一樣。鬱清手指戳過去，一顆玻珠大小的水珠就急忙退開，然後顯現出了一個畫面。

看那景色，是在村裡。孟年悠閑地踱步，一會在河邊看魚，一會去了網紅打卡地的花海人家，然後消失了。

鬱清剛剛一愣，又見他的身影出現在另一顆水珠上。他的大臉甚至還杵近了，然後拿起了一朵野花。

他在摘花。

鬱清忽然明白過來，這是水珠的視角！

再換了一滴水珠顯示，孟年在院子裡摘野莓。他朝著水珠伸手，然後，一部分水珠忽然閃動起來，仿佛一一掉落了。

但他問了下586，它說並沒有看到孟年站在院子裡。倒是有陣風過來，把樹上的水滴都吹落了。

鬱清便在房裡繼續看水珠的景象。他注意到了，水珠裡沒其他人。

孟年似乎並不在意，也完全不害怕，反而挺自在的樣子，在村裡溜達一陣，就徒步去了景區。

鬱清看了一會，覺得水珠裡的時間似乎被打亂了，而孟年不知還要玩到什麽時候。他找來個小玻璃瓶，費勁力氣才裝了一些進去，留著以後研究，然後打算下樓先做事去。

他不擔心孟年的安危。因為他確定，那家夥今天沒出過門。如果他能自己回來，那水珠世界的出入口一定在房裡。

老宅也忽然一拍桌道：“我想起來了！這種露水常常會在沒人的地方出現。如果有人不小心誤入，它們很快就會消失。不過，它們對人類應該是沒有敵意的謔。我還沒有聽說誰被它們傷害過。”

不過它還是第一次知道，人能進入露水映照的世界。謔謔！ 太有趣了，它要記下來。

鬱清在菜地忙著，雨後的菜葉上也滾著水珠，走在其間，如果不小心蹭到，水珠滾落，就會弄濕褲腳。

孟年一路走過的地方，想必都有這樣的露水吧，默默無聞，滾落或消散後，再在新的草葉上聚集——老宅說它們不會消失，只是從露水暫時變成了另一種形態。

……

果然，中午的時候，孟年回來了。

鬱清正在切涼茹，白色的果肉，清甜滋潤，可以炒菜，也可以涼拌，甚至白啃。甜味清清淡淡，但是很適合夏天悶熱的午後。

雖然在老宅的呼吸下，院子裡並不悶。

孟年一回來就道：“我早上摘了那個，院子裡的野草莓，給你們留了，看到了沒？”

鬱清點點頭，問他上哪去了。

孟年就興致勃勃地說起今天的所見——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真是太神奇了，今天是什麽特殊日子嗎？”

“景區也沒人賣票，門是開的，我就自己買了票進去了……我還以為在做呢，真的，不然我也不敢進去……”

“對了，我起來的時候也找不到你們，怎麽大家都起那麽晚……”

他回到房間歇了會，出來就見鬱清他們在忙活了。

他似乎並不知道自己進了露水映照的世界。

鬱清悄悄上樓看時，發現露水已經沒了。又或者，它們轉變為了另一種形態，只是他看不見而已。

但是又過了一天，鬱清依然沒找到它們。而孟年也沒再進過那個世界，他每次回憶起來，總是特別向往。

不過，也許是煩躁的情緒排解了，他已經漸漸可以接受有人的地方。

“當然最好還是不要太擠，人多真的窒息。”孟年悻悻道，“我下次出遊一定選個淡季，不然，就是十個我也承受不了人海戰術的夾擊。”

他依然會有意避開人群聚集的地方，然後選擇人少的路從容走過。不知為什麽，兩邊有綠地的時候，他總是在意草葉上有沒有水珠——那天一路走出去的時候，路旁滿是露珠，陽光下閃爍光芒，好像顆顆珍珠一樣美妙。

所以鬱清送他紀念品的時候，他特別驚喜。那是個裝了小石頭的瓶子，一個很精致的迷你景觀。

石頭遍布綠色，長了一顆草，草葉垂落，葉尖上有晶瑩剔透的露水，清晰地映照出四周。

他在回去的路上就一直盯著，舍不得放進包裡。有時不小心晃動了一下，還會心慌一陣，生怕那美妙的露珠滴落就沒了。

然而不經意之時，草葉上又有新的露珠。起初很小很小，細細密密的一片，後來漸漸凝聚成了較大的水珠，它們緩緩地在拱起的葉片上滾動，然後飛快地滑了下來，仿佛愛玩滑梯的小孩兒。

孟年就不擔心了，但還是舍不得收起來。

露珠映照著他的世界，那個世界裡只有風景，和他。

他看得沉迷，不知不覺連車上的喧鬧人語也忽略了。

但他很快就要回歸到忙碌的工作中。一上地鐵，一進電梯，一開會，過紅綠燈穿過人流，那種令他煩躁的擁擠又回來了。就算回到家裡，依然無法消除白日帶來的逼仄感。

只有在打開瓶子，看著露珠裡的世界時，他才能找到那是住在山村旅館的感覺，心中得到片刻寧靜。

等他漸漸適應人群時，已經結婚了，而那個瓶子不知道被收藏到了何處。

鬱家的宅院裡，每天早晨依然會掛上露水。鬱清有時覺得它們就混在其中。

然而老宅道：“它們已經遷走了謔~”

鬱清：“遷走？！”

“是的謔，它們不喜歡有人的地方，所有只要被發現，就會遷徙。找到一個完全沒有人的地方，才會停留。”

聽起來好像部落一樣……鬱清心想。不過，這個世界恐怕它們很難如願。要在哪裡，才能找到完全沒人的地方呢？

老宅還說，它們喜歡有水、有草，能照到陽光——因為它們喜歡玩消失的遊戲，還要足夠乾淨的地方……

鬱清覺得太難了！就算是村子後邊的深山裡，也時不時會有人跡啊。而無人區什麽的，也不符合它們苛刻的生存條件。

老宅偷笑說：“還是有那麽一個地方的謔。”

那天早上，大露珠們帶著小露珠，一群群，從草葉落下，再凝聚到樹葉上、瓦楞、高牆下。

從院子到老宅的花園，明明只是很短的距離，露珠們卻像翻山越嶺一樣，足足遷徙了一夜。

它們在小花園裡警惕好一陣，很長一段時間後，確定沒人會來，才決定定居下來。

所以鬱清後來一直忍著沒去小花園。直到老宅為它們單獨隔出了一個小天井，那裡鬱鬱蔥蔥，無人打擾，露水可以像青草一樣蓬勃，自由自在。

如果鬱清能夠看到，就會發現露珠有時會映照出外面的景色。那些不知是孟年曾帶著它們，還是它們帶著孟年去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