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倒數
  潘蜜拉曾經問過琴雅，是否好奇魔王的長相。

  琴雅說不好奇，教會審問過無數魔族，教內早就有了魔王的畫像。

  低等魔物雖然醜得千奇百怪，但越是高等的魔族，就越是與人類肖似。而作為光明女神的一體兩面，密卷之中記載，魔王也是一位女性。

  黑霧籠罩著魔王的臉，正如女神的榮光一般，不可為普通人褻瀆。但她的身形與嗓音都是女性無疑，魔族們描述她紅發如血，聲如醇酒，膚白如骨，背後生就巨大可遮天蔽日的黑色翅翼，性情暴虐且陰晴不定，以殺人為樂。

  雷克的來信上寫，魔王出現，且身受重傷，收攏了一眾分布在戰場各處的部下，仿佛在尋找著什麽人。此時戰場中心混亂，大戰一觸即發，正是討伐魔王的難得時機，遠征軍正要聯合元素魔法塔組織進攻，希望聖女殿下遠離前線，保證自己的安全。

  琴雅仔細端詳著信件上屬於雷克的魔力印記。

  遠征軍選人一向嚴格，敢在前線衝鋒陷陣的都是教會精英中的精英，且大部分都與魔族有血海深仇，騎士長更是如此。更何況遠征軍內三月一小查，一年一大查，若要琴雅說誰絕不可能被黑暗滲透，那雷克·讓·哈丁的姓名必然在列。

  此前，雷克一直不曾來信匯報，便是琴雅決定出城親赴深淵的由頭之一。

  眼下戰事正緊，魔王或是為了鼓舞士氣、或是為了震懾外敵而出現在戰場上，都是情有可原，但偏偏身受重傷還敢出現，這其中包含的意味就值得商榷了。

  更何況也只是傳出了這麽一個消息，真的見到了魔王、見到祂身受重傷的人其實沒有，雷克便在信上寫道，應當是針對聖女殿下的一個陷阱，千萬不能上當。

  但琴雅不知道自己還在路旁踟躕些什麽。或許是粉色的安息花令她想到了聖城的墓園，或許是舊地重遊，容易想起早逝的故人，也或許是洛瑟安的影子在她心中太過頑固，時不時地就要冒出來。

  信件在指尖逐漸消失，琴雅轉頭四下看看，一個可說話的人也沒有，貝琳不在，潘蜜拉也不在。

  馬車外等候的下屬只是在等待她發號施令。

  “繼續前進，去遠征軍營地。”

  “潘蜜拉……那位魅魔小姐，”尤利問道，“她是真的背叛了您，回到魔王身邊了嗎？”

  尤利帶著小八走了，等雷克一見到獨角獸，就會知道聖女大人沒有聽從他的勸告，所以琴雅也得盡快進城。城邊的小徑兩旁開滿了安息花，深淵這樣除了魔植以外就寸草不生的地方，因為有了光明元素的照拂，竟然也能開出花來，哪怕那花朵生長的意義就是鮮血與死亡。

  琴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面上無悲無喜，她伸手撩開車簾，依舊是那個萬事在握、沉著冷靜的聖女殿下。

  雷克勸她遠離戰局中心，必然不會派出小隊接應她。進城前三日，琴雅丟棄了馬車，換騎小八，進城前兩日，隨行的騎士拆成三人基本小隊，分批進城，進城前夜，琴雅身邊只剩下了一名名叫尤利的騎士。

  琴雅沒想到尤利會提及潘蜜拉。她只是恍了一下，便微微笑道：“你覺得呢？你跟他們都想的一樣嗎？”

  “你也該走了，”琴雅對他說，眉眼溫和，她此刻穿著一身城內平民女性穿的麻布長袍，身周不露一絲魔法波動，戴上長帽低下頭去，就仿佛一個普通人，“你在我身邊，我不好進城。”

  “魅魔向來善於蠱惑，”琴雅望著他，湖泊一樣的眼睛依舊安靜無比，“她已活過百歲，而你還只是一個年輕的騎士。”

  “但是殿下……”年輕的騎士抿了抿唇，最後說道，“這一路上，您不是也一直都在等著她麽？”

  但他還是有話想說。

  安息花之城。

  遠征軍營地其實早已不叫那個名字，也早已不是營地，而是一座巍峨的大城，有著獨屬於光明教會的輝煌聖潔，也因邊境戰事而常年籠著一層風霜與血色，那血色從深淵的黑土中透出，生長成為淡粉色的小花，替代了無法生長在邊境的光明十字花。

  尤利訥訥地低下頭去。的確，聖騎士們都太過耀眼，對琴雅的尊敬之意又太明顯，待在琴雅身邊就仿佛一個明晃晃金燦燦的靶子，生怕不被魔族發現。

  尤利鼓起勇氣：“我不覺得，我不覺得那位魅魔是那種人。我想您也是同我一樣想的。”

  但與洛瑟安一同冒出來，在她心中並駕齊驅的，竟然還有了另一個名字——

  “您在想些什麽，”安息花叢中，有鬼魅死而複生，如同得到了女神的恩典一般復活，卻是女神的榮光永不會照耀到的地方——一名魔族。

  “在想我嗎？”
    慵懶繾綣的嗓音，有人自安息花叢中撐坐而起，就像從前，也有人從小葉靜草中用同樣的動作坐起來，笑微微看她一樣。

  看清潘蜜拉的臉的那一刻，琴雅就把原本想說的話都忘了。魅魔藏身在偏僻的花叢中，露出來的臉卻不似花一樣漂亮，黑色的魔角不受控制地鑽出額頭，半張臉上繚繞著惡毒的黑氣，是叫人看上一眼都覺得棘手的詛咒。

  “你……”

  心臟驀地痛了一下，很清晰，身體的反應永遠誠實得過分，騙不了人。

  張揚的紅發披散而下，往下是蒼白得過分的皮膚，魔族受了傷流出的血也是紅的，那血和她的長發一樣紅，落在眼底鮮明得甚至刺眼。

  “你怎麽了？”定了定神，琴雅走過去，問道。

  蹲在潘蜜拉身邊的時候，她聞到乾涸的鮮血的味道，但又不免想起密卷中記載的魔王的模樣，紅發如血，聲如醇酒，膚白如骨，和眼前的女人一一對上。

  “心裡不舒服，就和人打了一架，”魅魔笑盈盈地歪頭，沒被詛咒覆蓋的半張臉上，眼睛漾出笑意，“您猜猜我和誰打了？”

  “魔王？”

  “咦，阿雅現在真是聰明。”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琴雅遏製住本能的、對黑暗詛咒的厭惡，凝視住魅魔的眼睛，“你和魔王長得很像？”

  聽到這話，潘蜜拉笑起來，伸出手來，拽過琴雅垂在身側，捏著一個瞬發魔法的手，像沒看到那已準備好的手勢似的，笑眯眯地一根根順開琴雅的手指，又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扣進去。

  “這是當然了，”她說，“因為我的相貌，本就是照著魔王的樣子捏的嘛。”

  蒙蘭·沙得什膽大包天，不敬畏光明與黑暗，生怕招惹不到魔王似的，將自己的作品往魔王的方向打造。

  魅魔潘蜜拉，是這位黑暗之眼頭領一生中最失敗、也最成功的傑作。

  琴雅正怔著神，感應著潘蜜拉體內自己種下的光明元素種子，又想著潘蜜拉的話好像哪兒不對，便見到魅魔低頭，弓著肩咳了兩下，咳出兩團觸目驚心的鮮血來，示弱的苦肉計，她一向使得得心應手，但這一次，琴雅卻完全沒有想到那兒去。

  “你需要治療，”她責備，但最擅長救人的聖女殿下卻無法治療眼前的魅魔，“魔王這麽厲害，你為什麽要去找祂？”

  “總是要打的，”潘蜜拉笑一笑，“再說了，我也很厲害，我也把祂打傷了。我先給您探探路，畢竟，您說好要帶我與您一同親征深淵的。”

  “我這趟是來督戰，沒有要征討魔王的意思。”琴雅的喉嚨有些乾澀，雷克的信件浮現在眼前。

  “我為您創造出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和雷克的看法一致，潘蜜拉眉眼彎彎，“更何況，您現在的實力，還不足夠嗎？”

  琴雅心中一跳：“你指的什麽？”

  “我之前一直很好奇，到了殿下這個境界，為何還能對女神如此篤信，實力繼續精進，”潘蜜拉說，“明明女神早已身祭深淵，不再庇佑她的子民，如貝爾蘭德大主教那類人，都已經踏上了瀆神的道路。”

  “現在我知道了。”扣著琴雅的那隻手那樣緊，卻又那樣輕，若是有心要掙開，其實不難，但琴雅一動不動，只是看著潘蜜拉將她的手拉至唇邊，輕柔、而又珍視地吻了吻她的手背，繼而指尖，行了一個標標準準的騎士禮。

  琴雅穿著一襲普通婦人的麻布長袍，實力到了她這個地步，身周已經沒有了絲毫魔法波動的痕跡，一絲光明元素也不曾泄露。當然是這樣了，因為她早已不靠光明元素增進實力，她是教會聖女，女神在人間的地上使徒，她走到哪裡，哪裡的人民便信仰她，她便是哪裡的神。

  從來不曾有人發現，因為這是比瀆神更加可怕、更加不可想象的事。

  但眼前的潘蜜拉，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改成了跪姿，像一個真真正正的女騎士，染血的唇畔吻住琴雅的指尖。

  “安息花之城是個好地方，”潘蜜拉低頭，背對著整個城池，語氣中是無可置疑的忠誠。

  “我將擁立您成為新神。”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