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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鹿窈入宮, 初封采女。

  作為時隔兩年入宮的新人,又有皇帝欽點的名頭,六宮都睜大了眼睛,觀望寵冠后宮的怡貴妃會不會遇到勁敵。

  沒想到, 鹿采女侍寢的第一晚便觸怒了龍顏, 從哪兒來,便被一床錦被裹著回了哪兒。

  荔知聽說這件事的時候, 流言已經在宮中傳了一夜。

  鹿窈出身低, 只是平洲一個八品小官家的女兒, 她初來乍到,宮中無人與她交好, 嘲笑起來的時候倒是不遺余力。

  荔知沒有參與宮人們的說談,找了個借口, 趁著外出辦事的時候, 來到鹿窈所在的靜蘭閣外。

  靜蘭閣位置偏僻, 遠離紫微宮,如果皇帝想不起來, 那就和冷宮無疑。好處也有,同樣遠離飛揚跋扈的怡貴妃的宮殿。

  荔知站在靜蘭閣外,躊躇半晌後,終於邁腿走了進去。

  破敗的院子裡生長著野草, 角落還有掉落下來的碎瓦片, 一片荒涼之景。

  除了怡貴妃這樣憑自身奪得盛寵,亦或靜婕妤那樣出身高貴, 入宮便是高位, 即使沒有寵愛也能衣食無憂的女子, 后宮之中, 有幾個女子能夠有衣食無憂的日子

  宮女不敢違背,行了一禮後連忙走進了院子。

  “鹿采女是皇上欽點的正八品嬪妃,再不濟也不是你一個無品宮女能夠輕慢的。如果再讓我發現你偷奸耍滑,不敬采女。”荔知冷冷道,“我只能將你發回掖庭,問問你的教養嬤嬤是怎麽教你宮規的。”

  弓不滿箭而發,謝蘭胥的這一箭剛好射中黃心邊緣。

  觸怒龍顏,興許是個好事。

  宮女嚇得面無人色。

  宮正司,那是一個所有宮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就像朝臣害怕詔獄一樣,宮人害怕宮正司,那是骨子裡刻下的本能。

  無寵又無勢的女子,甚至要討好去勢的閹人才能一口好飯。

  宮女幾乎是驚慌失措道:“采女別動,放著奴婢來!”

  謝蘭胥笑而不語。

  鹿窈有一個深愛自己的父母,原本可以擁有美滿而平凡的一生。

  “鳳王箭術高超,我甘拜下風。”謝蘭胥笑道。

  看見宮正司的人在這裡,宮女手裡的瓜子嚇掉了,臉色煞白。

  宮女面無人色,連連賭咒發誓再不犯。

  鳳王府,千步亭。

  沉重的愧疚讓她喘不上氣,她無顏面對屋內的鹿窈,轉身往外走,恰好碰見鹿窈的宮女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悠閑地走進院子。

  是她,是她將命運的利劍刺入一個天真懵懂的少女的人生。

  荔知的腳步在院中停了下來,屋中隱隱約約的哭泣,像貓爪一樣抓撓著她的胸口。

  真心疼愛女兒,並且家裡還揭得開鍋的人,是不會把女兒往這樣一個地方送的。

  每個嬪妃入宮之時都會分配一個宮女,隨著品階的提升,侍奉的宮人數目和質量也會提升。

  荔知期望,這份平靜能夠再長一些。

  “啊,采女聽錯了,是奴婢在唱歌呢。采女怎麽從屋子裡出來了”

  荔知甚至不用進行威懾,宮女就已經嚇得瑟瑟發抖。

  荔知警告地看了一眼宮女:
  “進去吧……不要說我來過。”

  宮女手足無措,戰戰兢兢地跟了出來。

  謝鳳韶右手一松,箭矢如流星射出,穩中箭靶黃心。

  荔知在外聽了一會,確定這偷奸耍滑的宮女短時間內不敢造次後,這才轉身離開了靜蘭閣。

  “走吧,回花廳喝一杯茶。父皇前些時日才賞了我上好的大紅袍。”謝鳳韶說。

  “蓮子,是你在外邊嗎”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了出來,似乎是鹿窈發現有人在外說話。

  “我想倒一杯水……”

  至少短時間內,謝慎從不會找她侍寢了。

  “蓮子,你和誰在外邊說話”

  荔知面無表情地穿過她:“出來。”

  “主子在屋裡哭,你在外邊閑逛嗑瓜子,這就是入宮時教養嬤嬤教你的宮規嗎”

  荔知不願讓鹿窈知道她的存在,特意走到靜蘭閣外,才停下腳步嚴厲地看著犯錯的宮女。

  雖然失寵的妃子在后宮中度日艱難,不過有她庇護,說不定是另一種平靜安穩。

  “別先認輸,上了再說。”謝鳳韶說著,將手中的長弓拋給謝蘭胥。

  “可惜了。”謝鳳韶望著箭靶上顫唞的箭尾說。

  “奴婢錯了,請姑姑不要責罰我……”

  她難道不該對此負責嗎
  但她又有什麽資格,對此負責呢

  謝蘭胥接住長弓,從鳳王府小廝的手中接過一隻長箭上弓。

  聽說,鹿窈入宮那天,她的父母扶著轎子一路哭泣,跌跌撞撞地送到了城門,若非牡丹使強行驅趕,他們還要繼續送出城外。

  這些話如果是由他母妃怡貴妃說出,那定然是在炫耀盛寵浩蕩,但謝鳳韶說出,卻是少年人快言快語,毫無心計。

  以謝蘭胥的角度看來,他直率得不像一個皇子。

  這對謝蘭胥來說是件好事。

  有了謝敬檀的排擠和攻訐,謝蘭胥順勢倒向謝鳳韶的陣營。謝鳳韶對他的加盟誠意毫不懷疑,輕易就接納了他。

  要調查在京都和宮中造謠的人是誰,需要大量的人手,謝蘭胥不是沒有人手,但是能過明面的人手不多。

  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琅琊郡王找出造謠生事的黑手,遠沒有深得帝寵的鳳王出人出力,幫他找出黑手來的令人信服。

  謝蘭胥此次登門拜訪,便是為的此事。

  謝鳳韶卻心血來潮,硬要拉他在王府裡比試射箭。

  “你在鳴月塔時,每天都做些什麽”一邊往花廳走,謝鳳韶一邊問道。

  謝蘭胥對這樣的問題並不稀奇。對鳴月塔好奇的人不在少數,是個人都驚奇他竟然能從那樣的人間地獄中走回來。

  卻不知鳴月塔本身,是個夢幻仙境。

  “也沒什麽,剛到鳴月塔時,在都護府養病。病好之後,去了草甸上的馬場養馬。”謝蘭胥道,“每日聽從管事的要求,將馬匹送往礦場或者兵營。”

  “你和荔姑娘熟嗎”

  謝蘭胥的腳下一頓。

  謝鳳韶朝他看來時,他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步調,微笑道:

  “鳳王說得是哪位荔姑娘”

  “大的那個。”謝鳳韶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異常,“荔知荔姑娘,你熟嗎”

  “並肩作戰,自然相熟。”謝蘭胥說,“鳳王為何突然問起荔姑娘”

  “早年有數面之緣。”謝鳳韶說。

  謝蘭胥察覺到這句話有著不少的掩飾成分。

  事實恐怕不如他所說這般單純。

  “若非荔氏遭逢巨變,如今的荔府怕是連門檻都被媒婆踏平了。”謝蘭胥若有所指道。

  “子不教父之過,父之過卻和子沒什麽關系。”謝鳳韶沉下臉,“要不是荔喬年當初大逆不道,荔家人也不會受這麽多苦。”

  “鳳王似乎對荔喬年有些不忿”

  “我只是覺得無辜受累的人可憐罷了。”

  鳳王避重就輕道。
    究竟是可憐無辜受累的人,還是可憐無辜受累的荔知。

  謝蘭胥心中已有數了。

  當天,他出了鳳王府,馬車在城中轉了幾圈,甩掉可能的尾巴後,停進了葫蘆胡同。

  荔知下值回家,看見的就是謝蘭胥坐在她的臥房裡,平靜喝茶的樣子。

  雖說看上去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但荔知本能地察覺到一絲危險。

  她走到謝蘭胥身後,彎腰環住他的脖子,比平時更親密地在他耳邊講話。

  “阿鯉,你在等我嗎”

  “我在你的府上,不等你,等黑火嗎”謝蘭胥涼涼道。

  一聽這陰陽怪氣的語氣,荔知就知道他心裡憋著不快。

  這不快還一定和自己有關。

  “誰在外邊給你氣受啦”荔知笑道,“難道是調查進行得不順利”

  謝蘭胥看著她的眼睛,避而不答。

  “我餓了。”

  “我讓下人準備夕食——”

  謝蘭胥直直地望著她:“你說過,你廚藝很好。”

  荔知在流放的時候,確實說過這話。謝蘭胥一說,她就想了起來。

  “那就吃餃子吧,我調的餃子蘸料誰吃了都說好。”

  荔知轉身來到東跨院的小廚房,謝蘭胥像條顏色淺淡的鯉魚尾巴,輕輕綴在身後。

  勸走要幫忙的嘉穗後,荔知自己完成了生火這一對普通大戶小姐來說格外艱難的工作。

  一個不受寵的庶女,下人們見人下菜,要想填飽肚子,她時常需要自己動手。

  生火這種小事,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

  冬至剛過不久,家裡現成的餃子還有不少。荔知將白白胖胖的幾十個生餃子撲通下鍋,變成白白嫩嫩,香氣撲鼻的一盤熟餃子上桌。

  謝蘭胥在荔知期待的目光下夾起一個餃子,輕輕沾了沾蘸碟,放入口中。

  “怎樣”

  謝蘭胥矜持地點了點頭。

  “不錯。”

  他將手中的長箸遞給她。

  “你也吃。”

  “我就算了,我剛剛碰了柴火,還沒洗……”

  荔知話沒說完,謝蘭胥就重新拿回長箸,夾了一個餃子蘸料後伸向她。

  “啊——”他說。

  “啊……”荔知不由張口。

  胖嘟嘟的餃子落進了她嘴裡。

  在謝蘭胥的目光中,她毫不吝嗇地誇讚道:“阿鯉喂我的餃子,比平時更好吃了。”

  “那就多吃一點。”

  謝蘭胥也毫不吝嗇地一個接一個地往她嘴裡塞餃子,直到她告饒才罷休。

  你喂一個我喂一個,一盤餃子很快見了底。

  “你回來京都已有一段時日,和從前的友人見過面嗎”謝蘭胥狀若無意道。

  “友人”荔知一愣,“你說的是閨中手帕交嗎”

  “男女都算。”

  “阿鯉是在挖苦我嗎”荔知苦笑道,“主母走親訪友不會選擇帶我這個庶女,旁的人家的嫡女到荔府走動,也不會想和一個庶女交好。要說好友,我的好友只有自家幾個姐妹。”

  “可我聽說的卻是,”謝蘭胥神色微妙,探究的目光落在荔知臉上,“荔喬年有意送你進宮,平日便有意讓王氏出門走動時帶上你。”

  荔知心跳一滯。

  破綻。

  她必須立即修補的破綻,否則一個謊言又會連出一個謊言。火終會燒破包裹的紙。

  “主母不喜歡我,對於父親的命令,也只是陽奉陰違罷了。我每次出門,都像泥塑玩偶受人擺弄,哪裡能交到什麽真心的友人呢。”荔知說。

  她猜不透這番話有沒有取信謝蘭胥,就如同謝蘭胥同樣猜不透,她對他說過的話裡,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的理智分明已經決定信她,可他的本能卻在提醒她,那副曇花般純潔無瑕,一心為他的形象裡,絲絲縷縷的不和諧。

  第二天,謝蘭胥帶著鳳王府提供的幫手,迅速開展調查,大肆抓捕大街小巷傳播流言的人。

  流言總有源頭,順藤摸瓜下去,大理寺獄中多了好幾個可疑的人犯。

  對於這些吃硬不吃軟的地痞流氓,謝蘭胥親自用刑具招待。

  上次審問教書先生的時候,他旁觀了高善熟練的用刑技巧,收獲頗多,正好試驗一番。

  他其實已經知道幕後的黑手,以及實施的人是誰,但他知道還不行,他需要能提供給皇帝看的證據。

  人對已經知道的東西是沒有好奇心的。

  盡管人犯在淒厲的慘叫,謝蘭胥卻已經神遊天外,回到了有著餃子香氣的昨夜。

  那一晚,他到底沒能問出他想問的話。

  依然不知道,鳳王和荔知之間究竟有怎樣的數面之緣。

  他凝望著她歪著頭,微笑中略帶不解,似乎在問他為什麽要問這樣的問題的臉,第一次感受到某種事物不受掌控。

  他無法相信,卻又不想懷疑。

  他無法離去,卻又不想深陷。

  世界那麽廣闊,他卻希望她的眼中只有自己的身影。

  他以前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荔知的眼神會落在別人身上。

  但如今一想——

  謝蘭胥手中的碧玉拆信刀,刀尖忽然刺入人犯的胸口,大約是以為謝蘭胥喪心病狂要挖他的心臟,綁在十字架上的人犯發出恐懼至極的叫喊。

  “啊,一不注意。”謝蘭胥拔出拆信刀,微笑道,“抱歉了。”

  人犯涕淚橫流,嗚嗚哭著。

  “我說……我說……”

  謝蘭胥望著出神時不知不覺在人犯胸口刻下的荔字,陷入沉思。

  片刻後,他走到火盆前取出赤紅的烙鐵。

  人犯渾身戰栗,滿臉絕望:“別別別,我都說!我說!是有人收買我們,是——啊啊啊!”

  陰暗潮濕的牢房裡,響起烤肉的滋滋聲響。

  謝蘭胥寬衣大袖,面無表情站在這血汙垢重的牢房之中,手中的烙鐵緊緊貼在慘叫不已的人犯胸口。

  赤紅燒毀他流露的心跡和片刻的動搖。

  荔知只能屬於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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