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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敬王倒台後, 一乾黨羽遭到鳳王派的攻訐彈劾,紛紛落馬。

  錢儀望雖然還在任上,但原本車水馬龍的錢府已經變得門可羅雀,曾經有過往來的官僚繞道而走, 生怕受到牽連。

  一封請帖卻在這時送上錢府。

  門童手舉著久違的請帖, 興奮大喊著奔進錢儀望的書房。

  “大人!有您的帖子!”

  錢儀望聞言愣了愣,自己都沒想到這時候了還會有人敢向他投遞帖子。

  當他接過帖子, 看清了上面投遞之人的落款時, 他的神情變得複雜而微妙。

  “……你下去吧。”

  門童退下後, 錢儀望從書房桌前起身,站到一面半空中嵌有八寶櫃的牆前。他握住八寶櫃的邊緣, 往右手邊輕輕旋轉。

  三拜之後, 錢儀望插上香燭,望著嫋嫋白煙之後的牌位。

  終於結束了。

  偌大的郡王府充斥著孤寂肅殺的氣息, 讓他想起了太子臨終前的最後一段日子。

  荔知起身向他行了一禮。

  錢儀望笑了笑,在謝蘭胥對面坐了下來。

  婢女將他引至花園水榭, 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殿下……”

  錢儀望邁步走入水榭, 從容不迫地笑了。

  “如果是郡王自己的意思,我倒要替郡王捏一把汗了。”錢儀望笑道,“若是鳳王知道郡王和下官深夜私會,恐怕難保不會多想。”

  “錢大人請坐。”

  扶搖直上的煙柱氤氳了他的視線, 他望著牌位,仿佛望見了自己忍辱負重的一生。

  “郡王深夜相邀,不知所為何事難道這是鳳王新想出的對手下敗將的戲耍”

  謝蘭胥坐在蒲團上,神色淡然,唇邊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一個時辰後, 他坐著府中的馬車, 秘密出行,停在了琅琊郡王府的後門。一名容貌秀麗的婢女將他引進空蕩蕩的的郡王府。

  “沒有鳳王。”謝蘭胥說,“沒有別人。”

  “錢大人何必用激將法來試探我對鳳王的態度,以你我的關系,大可以開門見山,我對錢大人也一定會據實以告。”

  錢儀望點燃一炷香, 向著供奉的紅木牌位深深拜了下去。

  “琅琊郡王——”待看見一旁的荔知, 他一閃而過意外的神色,“原來宮正也在。”

  八寶櫃轉到底, 一個小小的佛龕顯出真身。

  櫃上的筆筒、圓硯、白玉臥犬……隨著八寶櫃的轉動,跟著一同旋轉。

  錢儀望閉上眼,最後一刻,似有淚光閃爍。

  “你我的關系”

  謝蘭胥看向荔知,荔知拿出了當日由小乞丐投遞到荔宅的密信。

  錢儀望的目光停在密信上,不說話了。

  荔知將密信正放到桌上,緩緩推向錢儀望,還未到錢儀望面前,他忽然道:

  “不必了。”

  錢儀望抬起眼,對上謝蘭胥和荔知的視線。

  “你們怎麽發現的”

  “郎返亭。”荔知說。

  錢儀望的反應說不上吃驚,也說不上是意料之中,在荔知看來,更像是他對命運張開雙手,任由命運的波濤將他推向任何方向。

  “你們想知道什麽”錢儀望說。

  謝蘭胥問:“為什麽要幫我”

  錢儀望笑了,反問:“郡王以為是為什麽”

  謝蘭胥沉默半晌,說:
  “因為我父親,可是我依然不知道是為什麽。”

  水榭裡安靜下來,只有無聲的波瀾綻放在水榭周圍。

  一隻鯉魚從水中探出頭來,翕動口唇數下,迅速擺尾消失在水波當中。

  錢儀望的目光落在收拾整齊的棋桌上:“殿下會下棋麽”

  “會。”謝蘭胥大言不慚道。

  “若是不急,便和下官手談一局吧。”

  棋桌和棋子都是現成的,荔知為兩人擺好棋簍,棋局便正式開始了。

  謝蘭胥以往和荔知的手談中都是執黑子,這一次,黑子被錢儀望搶先拿走。

  一黑一白先後落定。

  荔知坐在謝蘭胥身旁,旁觀著整個棋局的走勢。
    “殿下以為,下官為什麽會投奔敬王”

  “深入敵後”

  錢儀望的臉上露出一抹苦笑,眼角的皺紋在他苦澀的笑容裡就像是如何努力也翻不過去的丘壑。

  “那是太子贈我的一條生路……”

  他垂下眼,難以克制聲音的顫唞。

  “太子被斬於菜市口的一年前,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了。”

  荔知按下心中詫異,微皺眉頭,仔細聽著錢儀望的話。

  “那時,皇帝對太子的針對和敵意已經昭然若揭,太子的心腹,包括下官在內,都竭力勸說太子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所謂的後路,也就是做好最壞的打算,提前招兵買馬,早做起義的準備。

  “……太子拒絕了我們。”錢儀望難掩痛苦神色,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他說,國庫空虛,萬民清貧,一切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大燕一旦掀起戰事,受苦的只會是百姓。”

  他和太子相識多年,不單只是主從的關系。

  他們還是伴讀與皇子的關系,摯友的關系,知己的關系。

  早在當今皇帝一意孤行改朝換代的時候,太子就因勸阻父親無果,立下毒誓,此後余生為天下,為黎民,為萬物,唯獨不為自己而活。”

  荔知不由看向謝蘭胥。

  很多時候,她覺得奇怪,像謝蘭胥這般睚眥必報之人,竟然對一個將自己視為邪祟,命人在他身上刺滿退魔咒的人沒有恨意。

  每次提起廢太子,謝蘭胥的神情都是平靜的。

  他的口吻,像是在敘述一個事不關己的人的故事。

  此刻面對對廢太子尊崇至極的錢儀望,謝蘭胥依然沒有表現出抗拒,他平靜而認真地傾聽著錢儀望的話,仿佛對他所說,都無比認同。

  廢太子或許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毫無疑問,他就像百姓夢想中的那種仁皇。

  如果今日坐在皇位上的是他,那麽一切恐怕都不一樣了。

  “太子已決意向死而生,便遣散幕僚,令眾人各自離去。唯有我……太子說,我與他牽連過深,怕在他死後,皇帝清算到我頭上,便想了一個法子,製造了我們割袍斷義的假象,將我送至敬王身邊。”

  “那時敬王還沒有賢王之名,不過是稍有名頭的二字王之一。太子卻早有遠見,對我說,在他死後,皇帝一定會扶持兩個皇子上位,一個為了製衡,一個為了繼位。其中起製衡作用的,很大可能是機靈又善隱忍的三弟。”

  “一切都如太子所說。”錢儀望說。

  “太子死後,皇帝重用敬王,又大力扶持鳳王。當初支持太子的一乾人都遭到清算,唯有我,因為棲身在敬王枝下逃過一劫。”

  “我雖苟且偷生,但我心中認定的追隨之人,從始至終只有太子一人。”

  “你是太子僅剩的血脈,我不能坐視不管。”錢儀望說,“在你發配鳴月塔的路上,我買通了山賊,想要將你秘密運送到安全的地方。然而敬王一派插手,派軍隊剿滅了山寨,好在你自己逃脫了追殺。”

  謝蘭胥和荔知對視了一眼,都想到了枯萎的荷花池下的那一個吻。

  那是他們的開始。

  至少對謝蘭胥來說,那是一切的開始。

  “後來,鳴月塔之戰發生了。”錢儀望的神情變得激動,“從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才重新有了意義。太子死了,可他的兒子——也是一個驚世之才!太子未完成的事業,還有希望被他的後人完成!”

  “我潛伏在敬王身邊,早已成為他的左膀右臂。敬王對我深信不疑。我知道你回京之後,前朝血統必然會遭人詬病,崔朝寶藏也是一個避不開的弱點,既如此,我便挑動敬王借此生事,再借敬王之事,為此事蓋棺定論。”

  “敬王數月前,忽然獲取了謀逆案的人證,我便懷疑是皇帝在背後釣魚。皇帝對太子的色正芒寒心知肚明,盡管如此,他依然因為太子聲望大過於他而生出懷疑和忌憚,更勿論並不了解的你了。”

  “他對你設下此計,只是無數試探中的其中一個,看你是否對太子之死心懷怨懟和不服。”

  “這些陷阱,你都完美地避過了。”錢儀望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不僅如此,你還找出了我的存在。如果太子泉下有知,也該感到驕傲。”

  “原來如此。”謝蘭胥說,“我的所有疑惑,都已找到答案了。”

  棋局已進入尾聲,棋盤上的白子已經所剩無幾。

  錢儀望望著棋盤上的黑白兩子,神色複雜地歎息道。

  “……殿下,你的棋技完全超出了下官的預料。”

  “錢大人過譽了。”謝蘭胥心安理得地謙虛道。

  “殿下,下官想請求你一件事。”

  “你說。”

  “下官如今已無愧於太子,望殿下答應下官,無論皇帝要如何處置於我,殿下袖手旁觀即可,切不可將自己牽連進來。”

  謝蘭胥又落下一枚白子,仿佛沒有聽到錢儀望的請求。

  “殿下”

  “我已經回答過你了。”謝蘭胥說。

  錢儀望一愣:“殿下何時回答過下官了”

  “這局棋。”謝蘭胥說。

  清亮的月光照在石棋盤上,發出冰冷瑩潤的光芒。

  謝蘭胥微微一笑,說:
  “絕處逢生,便是我的回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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