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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190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
  第190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

  陳平安喝著酒,看著忙忙碌碌的大掌櫃,有點良心不安,晃了晃酒壇,約莫還剩兩碗,鋪子這邊的大白碗,確實不算大。

  陳平安伸手招呼疊嶂一起喝酒。疊嶂落座後,陳平安幫忙倒了一碗酒,笑道:“我不常來鋪子,今天借著機會,跟你說點事情。范大澈只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他今天在酒桌上,真正想要聽的,其實也不是什麽道理,只是心中積鬱太多,得有個發泄的口子,而陳三秋他們正因為是范大澈的朋友,所以他們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有些酒水,埋藏久了,一下子突然打開,老酒甘醇,最能醉死人。范大澈下次去了南邊廝殺,死的可能性,會很大,也許他覺得這樣,就能在她心中活一輩子。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我喜歡往最壞處想。白白挨了范大澈那麽多罵,還摔了咱們鋪子的一隻碗,回頭這筆帳,我得找陳三秋算去。疊嶂,你不一樣,你不但是寧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接下來的言語,就不會顧慮太多了。”

  疊嶂玩笑道:“放心,我不是范大澈,不會發酒瘋,酒碗什麽的,舍不得摔。”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你對劍仙,作何感想?遠處見他們出劍,近處來此飲酒,是一種感受,還是……”

  疊嶂想了想,道:“尊敬。”

  疊嶂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其實就是怕。小時候,吃過些底層劍修的苦頭,反正挺慘的,那會兒,他們在我眼中,就已經是神仙人物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小時候每次在路上見到了他們,我都會忍不住打擺子,臉色發白。認識阿良之後,才好了些。我當然想要成為劍仙,但是如果死在成為劍仙的路上,我也不後悔。你放心,躋身了元嬰境,再當劍仙,每個境界,我都有早早想好要做的事情。只不過至少買一棟大宅子這件事,可以提前好多年了,得敬你。”

  陳平安提起酒碗,與疊嶂的碗碰了一下,然後笑道:“好的,我覺得問題不大,崇拜強者,還能體恤弱者,那你就走在中間的道路上了。不光是我和寧姚,其實三秋他們,都在擔心,你次次大戰太拚命,太不惜命。晏胖子當年跟你鬧過誤會,不敢多說,其余的,也都怕多說,這一點,與陳三秋對待范大澈,是差不多的情形。不過說真的,別輕言生死,能不死,千萬別死。算了,這種事情,身不由己,我自己是過來人,沒資格多說。反正下次離開城頭,我會跟晏胖子他們一樣,爭取多看幾眼你的後腦杓。來,敬我們大掌櫃的後腦杓。”

  疊嶂提起酒碗,與陳平安輕碰,又是飲酒。

  陳平安笑道:“接下來這個問題,可能會比較欠揍。事先說好,你先跟我保證,我話說完後,我還是鋪子的二掌櫃,咱們還是朋友。”

  疊嶂笑道:“先說說看。保證什麽的,沒用,女子反悔起來,比你們男人喝酒還要快。”

  陳平安有些無奈,問道:“喜歡那帶走一把浩然氣長劍的儒家君子,是隻喜歡他這個人的性情,還是多少有點喜歡他當時的賢人身份?會不會想著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夠帶著自己離開劍氣長城,去倒懸山和浩然天下?”

  疊嶂臉色微紅,壓低嗓音,點頭道:“都有。我喜歡他的為人、氣度,尤其是他身上的書卷氣。書院賢人,多了不起,如今更是君子了,我當然很在意!再說我認識了阿良和寧姚之後,很早就想要去浩然天下看看了,如果能夠跟他一起,那是最好!”

  疊嶂很快就神采飛揚起來,道:“如果真有他喜歡我的那麽一天,我也只會在成為劍仙後,再去浩然天下!不然就算他求我,我也不會離開劍氣長城。”

  陳平安嘖嘖道:“人家喜歡不喜歡,還不好說,你就想這麽遠?”

  疊嶂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神采奕奕道:“只是想一想,犯法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與你說個故事,不算道聽途說,也不算親眼所見,你可以就隻當是一個書上故事來聽。你聽過之後,至少可以避免一個最壞的可能性,其余的,用處不大,並不適用於你和那位君子。”

  那是一個關於癡情讀書人與嫁衣女鬼的山水故事。

  用情至深者,往往與苦相伴。“癡情”二字,往往與辜負為鄰。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疊嶂與那位儒家君子如此下場,陳平安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只不過這裡邊有個前提,別眼瞎找錯了人。這種眼瞎,不單單是對方值不值得喜歡。最可憐之人,是到最後,都不知道癡心喜歡自己的人,當初為何喜歡自己,最後又到底為何不喜歡。

  就像起先陳平安隻問那范大澈一個問題,言下之意,無非是俞洽是否知曉你范大澈寧肯與朋友借錢,也要為她買那心儀物件。這般女子的心思,你范大澈到底有沒有瞧見?是不是一清二楚,也依舊接受?如果可以,並且能夠妥善解決這條脈絡上的枝葉,那也是范大澈的本事。

  若是真的完全不清楚,從頭到尾迷迷糊糊,范大澈顯然就不會那麽惱羞成怒。顯而易見,范大澈無論是一開始就心知肚明,還是後知後覺,都清楚俞洽是知道自己與陳三秋借錢的,但是俞洽在知道他的這種付出的前提下,選擇了繼續索取。范大澈到底明不明白這一點意味著什麽?他不明白。范大澈興許只是依稀覺得她這樣不對,沒有那麽好,卻始終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去解決。

  范大澈只知道,離別之後,雙方注定愈行愈遠,所以他恨不得將心肝剮出來,交給那女子瞧一眼自己的真心。

  范大澈如此毫無保留地去喜歡一個女子,有錯?自然無錯,男子為心愛女子掏心掏肺,竭盡所能,有什麽錯?可深究下去又豈會無錯。如此用心喜歡一人,難道不該知道自己到底喜歡的是個什麽樣的人?

  就像陳平安一個外人,不過遠遠見過俞洽兩次,卻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名女子的上進之心,以及暗中將范大澈的朋友分出個三六九等。她那種充滿鬥志的野心勃勃,純粹不是范大澈身為大姓子弟,保證雙方衣食無憂,就足夠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僅憑自己俞洽這個名字,就可以被人邀請去那劍仙滿座的酒桌上飲酒,並且絕不是那敬陪末座之人。落座之後,必然有人對她俞洽主動敬酒!她俞洽一定會挺直腰杆,坐等他人敬酒。

  陳平安不喜歡這種女子,但也絕對不會心生厭惡,他理解並且尊重這種人生道路上的眾多選擇。

  范大澈理解?完全不理解。

  疊嶂聽完了君子賢人和嫁衣女鬼的故事,憤憤不平,問道:“那個讀書人,就只是為了成為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為了可以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那個嫁衣女鬼?”

  陳平安點頭道:“從來如此,從無變心,所以讀書人才會被逼得投湖自盡。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為對方辜負了自己的深情。”

  疊嶂竟是聽得眼眶泛紅,感慨道:“結局怎麽會這樣呢?書院他那幾個同窗的讀書人,都是讀書人啊,怎麽心腸如此歹毒。”

  陳平安說道:“讀書人害人,從來不用刀子。與你說這個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麽大,讀書人那麽多,難不成都是個個無愧聖賢書的好人。真是如此,劍氣長城會是今天的模樣嗎?”

  疊嶂抬起頭,神色古怪,瞥了眼青衫白玉簪的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我盡量去弄懂這些,事事多思多慮,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為了成為他們,恰恰相反,而是為了一輩子都別成為他們。”

  陳平安舉起酒碗,道:“如果真有你與那位君子相互喜歡的一天,那會兒,疊嶂姑娘又是那劍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與寧姚,我替你們提防著某些讀書讀到狗身上的讀書人。無論是那位君子身邊的所謂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長輩,還是書院學宮的師長,好說話,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邊,還是好人居多,人以群分嘛,只是難免有些漏網之魚。這些家夥撅個屁股,我就知道他們要拉哪些聖賢道理出來惡心人。吵架這種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關門弟子,還是學到一些真傳的。朋友是什麽,就是難聽的話,潑冷水的話,該說得說,一些難做的事情,也得做。最後這句話,是我誇自己呢。來,走一碗!”

  疊嶂難得如此笑容燦爛,她一手持碗,剛要飲酒,突然神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側肩頭。

  陳平安說道:“真要喜歡,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不喜歡,你再多出兩條胳膊都沒用。”

  疊嶂氣笑道:“一個人平白多出一條胳膊,是什麽好事嗎?”

  陳平安笑道:“也對。我這人,缺點就是不擅長講道理。”

  疊嶂心情重新好轉,剛要與陳平安碰碰酒碗,陳平安卻突然來了一番大煞風景的言語:“不過你與那位君子,這會兒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別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將來有得你傷心。到時候這小鋪子,掙你大把的酒水錢,我這個二掌櫃外加朋友,心裡不得勁。”

  疊嶂黑著臉。

  陳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難當。”

  疊嶂驀然笑道:“最好的,最壞的,你都已經講過,謝了。”

  疊嶂拎起酒壇,卻發現只剩下一碗的酒水。

  陳平安擺擺手,道:“我就不喝了,寧姚管得嚴。”

  疊嶂也不客氣,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慢飲起來。

  若有客人喊添酒,疊嶂就讓人自己去取酒和菜碟醬菜。熟了的酒客,就是這點好,一來二往,不用太過客氣。

  一開始疊嶂也會擔心招待不周,處處親力親為,還是有次見著了陳平安與客人笑罵調侃,甚至還讓酒客幫著取菜碟,雙方竟是半點沒覺得不妥,疊嶂這才有樣學樣。

  疊嶂看著陳平安,發現他望向街巷拐角處,以前陳平安每次來鋪子,大多時間都會待在那邊,當個說書先生。

  而今天,孩子們不再圍在小板凳周圍。

  疊嶂知道,其實陳平安內心會有些失落。

  只是疊嶂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麽陳平安會如此在意這種事情,難道因為他是從那個叫驪珠洞天的小鎮陋巷走出來的人,哪怕如今已經是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還依舊對陋巷心生親近?可是劍氣長城的歷代劍修,只要是生長於市井陋巷的,連同她疊嶂在內,做夢都想著去與那些大姓豪門當鄰居,再也不用返回雞鳴犬吠的小地方。

  說了自己不喝酒,可是瞧著疊嶂優哉遊哉喝著酒,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壇打算送給納蘭長輩的酒,一番天人交戰。疊嶂當沒看見,別說客人們覺得佔他二掌櫃一點便宜太難,她這個大掌櫃不也一樣?
  就在疊嶂覺得今天陳平安肯定要掏錢的時候,陳平安卻想出了破解之法,他站起身,拿起酒碗,屁顛屁顛去了別處酒桌,與一桌劍修好一通客套寒暄,白蹭了一碗酒水喝完不說,回到疊嶂這邊的時候,白碗裡又多出大半碗酒水。落座的時候,陳平安感慨道:“太熱情了,頂不住,想不喝酒都難。”

  疊嶂無奈道:“陳平安,你其實是修道有成的商家子弟吧?”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人來人往,誰還不是個買賣人?”

  疊嶂瞥了眼喝著酒的陳平安,問道:“方才你不是說寧姚管得嚴嗎?”

  陳平安今天沒少喝酒,笑呵呵道:“我這堂堂四境練氣士是白當的?靈氣一震,酒氣四散,驚天動地。”

  疊嶂也笑呵呵,不過心中打定主意,自己得向寧姚告狀。

  陳平安望向那條大街,大小酒樓酒肆的生意,真不怎地。

  當初跟自己搶生意,一個個吆喝得挺起勁啊,這會兒消停了吧?自己這包袱齋,可還沒發揮出十成十的功力呢。

  疊嶂喝過了酒,去招呼客人,她的臉皮到底還是不如二掌櫃。

  陳平安那大半碗酒水,喝得尤其慢。

  疊嶂乾脆幫他拿來了一雙筷子和一碟醬菜。陳平安盤腿而坐,慢慢對付那點酒水和佐酒菜。

  陸陸續續來了客人,陳平安便讓出桌子,蹲在路邊,當然還不忘記那壇沒揭開泥封的酒。

  疊嶂瞥了眼碗裡幾乎見底可偏偏喝不完的那點酒水,氣笑道:“想讓我請你喝酒,能不能直說?”

  她就納悶了,一個說拿出兩件仙兵當聘禮就真舍得拿出來的家夥,怎麽就摳門到了這個境界。不過寧姚與她私底下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眉眼動人,便是疊嶂這般女子瞧在眼中,都快要心動了。

  陳平安搖頭道:“大掌櫃這就真是冤枉我了。”於是陳平安又去蹭了另一桌酒客的半碗酒回來,不忘朝疊嶂舉了舉手中白碗,以示清白。

  疊嶂忙了半天,發現那家夥還蹲在那邊。疊嶂走過去,忍不住問道:“有心事?”

  陳平安搖搖頭,又點點頭,望向遠方,道:“有心事,也都是些好事。總覺得像是在做夢,尤其是見到了范大澈,更覺得如此了。”

  夾了一筷子醬菜入口,陳平安一邊嚼著,一邊喝了口酒,笑眯眯的。

  疊嶂拎了板凳坐在一旁。

  有酒客笑道:“二掌櫃,對咱們疊嶂姑娘可別有歪心思。真有了,也沒啥,就請我喝一壺酒,五枚雪花錢的那種,就當是封口費了!”

  陳平安衝這人晃了晃拳頭。

  疊嶂對此完全不在意。何況在劍氣長城,真不講究這些。疊嶂心思再細膩,也不會扭捏,真要扭捏,才是心裡有鬼。再者,分寸一事,疊嶂還真沒見過比陳平安把握得更好的同齡人。

  陳平安與寧姚的感情,其實無論敵我,瞎子都瞧得見,萬裡迢迢從浩然天下趕來,而且是第二次了,然後還要等著下一場大戰拉開序幕,要與她一起離開城頭,並肩殺敵。興許有人會在背後嚼舌根,故意把話說得難聽,可事實如何,其實大多數人心裡有數。

  陳平安今天喝得真不算少了,話也多了起來:“我們對人對事對世道,渾然不覺,自以為是,那麽往往所有自己身邊的悲歡離合,都很難自救自解與呵護善待。”

  “年紀小,可以學,一次次撞牆犯錯,其實不用怕。錯的,改對的,好的,變成更好的,怕什麽呢?怕的就是范大澈這般,給老天爺一棍子打在心坎上,直接打蒙了,然後開始怨天尤人。知道范大澈為何一定要我坐下喝酒,並且要我多說幾句,而不是讓陳三秋他們說?因為范大澈內心深處知道,他可以將來都不來這酒鋪喝酒,但是他絕對不能失去陳三秋這些真正的朋友。”

  聽到這裡,疊嶂問道:“你對范大澈印象很糟糕吧?”

  陳平安搖頭道:“你說反了,能夠如此喜歡一個女子的范大澈,不會讓人討厭的。正因為這樣,我才願意當個惡人,不然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不知道該說什麽才算合時宜?”

  “往細微處推敲人心,並不是多舒服的事情,只會讓人越來越不輕松。”

  “可如果這種一開始的不輕松,能夠讓身邊的人活得更好些,安安穩穩的,其實自己最後也會輕松起來。所以先對自己負責,很重要。其中,對每一個敵人的尊重,又是對自己的一種負責。”

  疊嶂深以為然,只是嘴上卻說道:“行了行了,我請你喝酒!”

  陳平安啞然失笑,將碗筷放在菜碟旁邊,拎著酒壇走了。

  陳平安走著走著,突然轉頭望向劍氣長城,有種古怪的感覺一閃而逝,卻沒多想。

  陳清都眉頭緊皺,腳步緩慢,走出茅屋,重重跺腳,力道之大,猶勝先前文聖老秀才造訪劍氣長城!

  城頭之上,站著一位身材極其高大的女子,背對北方,面朝南方,單手拄劍,一襲白衣飄搖不定。

  陳清都看著對方縹緲不定的身形,知道不會長久,便松了口氣。

  這位已經守著這座城頭萬年之久的老大劍仙,破天荒流露出一種極其沉重的緬懷神色。

  他緩緩走到她腳邊的城牆處,好奇問道:“你怎麽來了?”

  她淡然道:“來見我的主人。”

  陳清都愣了半天,才問道:“什麽?”

  然後她說道:“所以你給我滾遠點。”

  幸虧整座劍氣長城都已經陷入停滯的光陰長河,不然高大女子的這一句話,就能讓不少劍仙的劍心不穩。當然,如附近的左右,更遠處的隱官大人,或是董三更,依舊可以不受拘束,不過他們對於陳清都這邊的動靜,已經無法感知。老大劍仙如此作為,若有人膽敢擅自行動,那就是問劍陳清都,而陳清都從來都不會太客氣,死在陳清都劍氣之下的劍仙,可不只有一個十年前的董觀瀑。

  能見陳清都出劍之人皆劍仙,這句話可不是什麽玩笑之言。

  此時,聽聞高大女子如此說,陳清都竟是半點不惱,他笑了笑,躍上牆頭,盤腿而坐,眺望南方的廣袤天地,問道:“儒家文廟,怎麽敢讓你站在這裡?這幫聖賢不可能不知道後果。難道是老秀才幫你做擔保?是了,老秀才剛剛立下大功,又白忙活了,為了自己的閉關弟子,也真是舍得功德。”

  城頭之上,一站一坐,高下有別。

  她皺了皺眉頭,緩緩說道:“陳清都,萬年修行,膽子也練大了不少。”

  陳清都笑道:“好久沒有與前輩言語了,機會難得,挨幾句罵,不算什麽。”

  她只是此處站立片刻,便知道了一些興許三教聖人、諸多劍仙都無法獲悉的秘辛,搖搖頭,道:“可憐。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可有後悔?”

  陳清都點頭道:“隻說陳清都,後悔頗多。當年陳清都之流,其實已經有路可走,天地無拘,甚至可以勝過大部分神靈。可陳清都當年依舊仗劍登高,與那麽多同道中人,一同奮起於人間,問劍於天。死了的,都不曾後悔,那麽一個陳清都後悔不後悔,不重要。”

  陳清都抬起頭,反問道:“前輩可曾後悔?”

  以掌心抵住劍柄的高大女子,沉默片刻,答非所問道:“那三縷劍氣所在竅穴,你會看不出來?”

  陳清都答道:“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敢置信罷了。與此同時,陳清都也擔心是儒家的深遠謀劃。”

  陳清都抬頭望向天幕,感慨道:“在那個孩子之前,前輩相伴者,何等高高在上,何等舉世無匹。此處一劍,別處一劍,隨隨便便,便是堆積如山的神靈屍骸,便是一座座破碎而出的洞天福地。然後來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地仙資質,卻斷了長生橋,當時是三境,還是四境武夫來著?前輩讓陳清都怎麽去相信?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你會選擇陳平安,所以我便故意視而不見,就是在等這一天。我希望陳清都這一生,開竅之時,是見前輩,將死之際,最後所見,可再看一眼前輩。”

  陳清都面帶微笑,伸出並攏雙指,向前輕輕橫抹,驟然之間,極遠處,亮起一道劍氣長河,卻不是一條筆直橫線,而是歪歪扭扭,如天上俯瞰人間的一條長河。

  陳清都微笑道:“陳清都最早所學劍術,便是如此。說實話,如今的劍修,劍心渾濁,道心不明,真不如我們那一輩人的資質,只見一眼,便知大道。”

  這一劍落在蠻荒天下靠近劍氣長城的天地間,估計要引發不小的震動。

  她問道:“你是在跟我顯擺這種雕蟲小技?”

  陳清都笑道:“豈敢。”

  隨即這位歲月悠悠的老人,劍氣長城人人眼中的老大劍仙,終於有了幾分陳清都該有的氣魄,道:“何況如今,晚輩劍術,真不算低了。萬年之前,若是與前輩等為敵,自然沒有勝算,如今若是再有機會逆行光陰長河,帶劍前往,去往當年戰場——”

  她不見動作,長劍傾斜,懸停空中,劍尖指向坐在一旁的陳清都。哪怕劍尖距離頭顱不過三寸,陳清都始終巋然不動,在劍尖處,凝聚出一粒芥子大小的光亮。

  她說道:“在這座劍氣長城,別人拿你陳清都沒辦法,我是例外。”

  天下劍術最早一分為四,劍氣長城陳清都是一脈,龍虎山天師是一脈,大玄都觀道家劍仙是一脈,蓮花佛國那邊猶有一脈。

  這就是劍術道統極其隱蔽的萬年傳承,早已不為世人熟知,哪怕是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都不知其中淵源根腳,只知道這幾座天下擁有四把仙劍。

  這四脈劍術道統,各有側重,可如果隻論殺力之大,當然是劍氣長城陳清都這一脈,當之無愧,穩居首位。

  陳清都當然不是畏懼身邊這位遠遠還未達到劍道巔峰的高大女子。

  是尊敬——一種大過天地的尊敬。

  可話說回來,怕是不怕,但是豈會當真半點不擔憂,就如她所說,暫時不提戰力修為,無論陳清都劍術再高,在她面前,便永遠不是最高。

  這句話,其實要遠遠比兩人萬年之後再度重逢,她讓陳清都滾蛋那句話,更加驚世駭俗。

  須知除非三教聖人手持信物,親臨劍氣長城,那麽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就是千真萬確的無敵於世,任你道老二手持仙劍,依舊沒有勝算。

  倒懸山為何存在?倒懸山上為何會有一座捉放亭?道老二為何早年明明已經身在倒懸山,卻依舊沒有多走一步?這位最喜歡與天地爭勝負的道祖二弟子,為何帶劍來到浩然天下,不曾出劍便返回青冥天下?要知道一開始這位道人的打算,便是自己腳踩世間最大的山字印,與那屹立於劍氣長城之上的陳清都,來一場竭盡全力的廝殺,證明他不光是道法高深,而且自己已經為天下劍術別開生面,開辟出第五脈劍術道統!
  只是最後,大駕光臨浩然天下僅此一回的道老二,仍是沒有出劍。

  此時城頭上的兩人都在眺望遠方,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正眼看過陳清都哪怕一眼。

  劍氣長城南邊城牆上,那些刻下大字的一筆一畫,皆大如洞府之地,都開始簌簌落下塵土,一些在那邊修道的地仙劍修,隨之身形搖晃卻毫無察覺。

  陳清都微笑道:“前輩,夠了吧?”

  她說道:“你知不知道,你當年的不作為,讓我主人的修道速度,慢了許多許多。原本劍氣十八停,主人早就該破關而過了。”

  陳清都說道:“年輕人,走得慢些,多吃點苦,又有何妨。走得太快,太早登高,又有前輩相伴在側,對於幾座天下來說,並非好事。左右對魏晉說那握劍一事,真是極對,左右真該對他的小師弟說一說。陳平安如果做不成前輩真正的主人,要我看啊,這孩子的修行之路,還不如慢些再慢些,一直提不起劍才好,總之越晚登頂越好。陳平安真要有隨心所欲出劍的一天,我都會後悔讓他去往藕花福地歷練,借機重建長生橋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座福地洞天銜接之地,正是當初被前輩鎮殺一尊真靈神祇時出劍的劍氣殃及,才劈出的破碎小天地吧?”

  她不再言語,劍尖處,芥子大小的一粒光亮,驀然大如拳頭,陳清都鬢角發絲緩緩飄起,有些被斬落,隨風飄散,一縷縷發絲,竟是直接將那些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輕易割裂開來。

  “陳清都,我給你一點臉,你就要好好接住!”她神色冷漠,一雙眼眸深處,孕育著猶勝日月之輝的光彩,接著道,“萬年之前,我的上任主人憐惜你們,你們這些地上的螻蟻接住了。萬年之後,我已經隕落太多,你劍道拔高數籌,但這不是你這麽跟我說話的理由。老秀才將我送到此地,一路上擔驚受怕,與我說了一籮筐的廢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陳清都苦笑道:“該不會是老秀才說了提親一事,前輩在跟我慪氣吧?老秀才真是雞賊,從來不願吃半點虧!”

  陳清都伸手,握住劍尖處的那團光明,說道:“不能再多了,這些純粹劍意,前輩可以盡管帶走,就算是晚輩耽誤了前輩砥礪劍鋒的賠罪。若是再多,我是無所謂,就怕事後陳平安知曉,心中會難受。”

  她皺了皺眉頭,收起長劍,那團光明在劍尖處一閃而逝,緩緩流轉劍身,她重新恢復拄劍之姿。

  陳清都轉頭望去,笑道:“前輩如今再看人間,作何感想?”

  她冷笑道:“太小。”

  陳清都點點頭,道:“確實,曾經的日月星辰,在前輩劍光之下,都要黯然失色。或者說,正是前輩等人的存在,造就了如今的星河璀璨。”

  天上星辰萬點,皆是蜉蝣屍骸。

  陳清都站起身,身形佝僂,似乎不堪重負,萬年以來,再未曾真正挺直脊梁。

  幾座天下的劍修,除了屈指可數的一小撮人間大劍仙,都早已不知,世間劍術,推本溯源,得自於天。在那之後,才是千萬種神通術法,被起於人間的長劍,連同各路神靈一一劈落人間,被大地之上原本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人間螻蟻,一一撿取,然後才有了修道登高,成了山上仙人,從一些只是香火源頭的傀儡,從眾多神靈飼養的圈養牲畜,搖身一變,成了天下之主。

  那是一段極其漫長和苦難重重的歲月。

  陳清都便是人間最早學劍的人之一,是資歷最老的開山劍修,最後方能合力開天。劍之所以為劍,以及為何獨獨劍修殺力最為巨大,超乎於天地,便是此理。

  只是在那場打得天崩地裂的大戰後期,人族內部發生了分歧,劍修淪為刑徒,流徙至劍氣長城;妖族被驅逐到蠻夷之地;浩然天下有了中土文廟,建造起九座雄鎮樓,矗立於天地間;騎青牛的小道士,遠去青冥天下,建造出白玉京的地基;佛祖腳踩蓮花,佛光普照大地。

  八千年前的蛟龍滅種,與之相比,算得了什麽?
  陳清都輕聲問道:“前輩為何願意選擇那個孩子?”

  她說道:“齊靜春說有些人的萬一,便是一萬,讓我不妨試試看。”

  陳清都問道:“可曾再次失望?”

  她隨手提劍,一劍刺出。一劍洞穿陳清都的頭顱,劍身流淌而出的金色光亮,就像一條懸掛人間的小小銀河。

  陳清都依舊紋絲不動,只是唏噓道:“前輩的脾氣,依舊不太好。”

  她說道:“已經好很多了。”

  陳清都橫移數步,躲開那把劍,笑道:“那前輩當初還要一劍劈開倒懸山?”

  如果不是亞聖親手阻攔,並且難得在文廟之外的地方露面,估計如今倒懸山已經崩毀了。

  她說道:“當時主人昏迷不醒,我可以自行作為。”

  陳清都無奈道:“如何都想不到,前輩的主人,會是陳平安。只是稍稍再想,好像換成其他人,反而不對,如何都不對。換成其他任何人,誰才是主人,真不好說。”

  陳清都突然笑了起來:“齊靜春最後的落子,到底是怎樣的一記神仙手啊。”

  她隨手一抓,劍身當中金光被一拽而出,重新聚攏成一團璀璨光明,被她握在手心,隨便捏碎,冷笑道:“贈予劍意?你陳清都?”

  陳清都笑著點頭,不說話。

  她雙指並攏,微笑道:“我自取。”

  整座劍氣長城,皆有粒粒金光,開始憑空出現。

  陳清都臉色微變,歎了口氣,真要攔也攔得住,可是代價太大,何況他真吃不準對方如今的脾氣,那就隻好使出撒手鐧了。

  於是那個在路上震散了酒氣,即將走到寧府的青衫年輕人,一個踉蹌就走到了城頭上,出現在了高大女子身邊。

  陳平安滿臉疑惑和驚喜,輕聲喊道:“神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揮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長劍消失不見,她轉過身,露出笑意,然後一把抱住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手足無措,張開雙臂,轉過頭望向陳清都,有些神色無辜,結果被她按住腦袋,往她身前一靠。

  陳清都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睛——真不是自己眼花。

  這位老大劍仙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先前一劍,能不疼嗎?

  陳平安滿臉漲紅,好在她已經松開手。她微微彎腰低頭,凝視著他,笑眯起眼,柔聲道:“主人又長高了啊。”

  見她又要伸出雙手,陳平安趕緊也伸手,輕輕按下她的雙臂,苦笑著解釋道:“給寧姚瞧見,我就死定了。”

  她一臉淒苦,伸手捂住心口,問道:“就不怕我先傷心死嗎?”

  陳平安雙眼之中,滿是別樣光彩,他笑容燦爛,轉頭望向天幕,高高舉臂,伸手指向那三輪明月,問道:“神仙姐姐,我聽說這座天下,少了兩輪明月也無妨,四季流轉依舊,萬物變化如常,那我們有沒有可能在將來某一天,將其斬落一輪,帶回家去?比如我們可以偷偷擱放在自家的蓮藕福地。”

  她仰頭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後不難。”

  陳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別扭死了。

  她斜看了一眼陳清都,陳清都便走了。

  只是離去之前,陳清都看似隨口說道:“放心,我不會告訴寧丫頭。”

  陳平安轉過身,眼神清澈,笑道:“我自己會說的。”

  她站在陳平安身旁,依舊笑眯眯,只是陳清都心湖之間,卻響起炸雷,就三個字:“死遠點。”

  陳清都雙手負後,緩緩離去。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劍靈並肩而行。

  對於光陰長河,陳平安可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如魚得水,那點魂魄震顫的煎熬,不算什麽。如果不是還要講究一點臉面,如果劍靈不在身邊,陳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來,畢竟置身於停滯光陰長河中的裨益,幾乎不可遇不可求。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怎麽來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龍泉郡?”

  她點點頭。

  老秀才還是擔心自己這個關門弟子在劍氣長城這邊不夠穩妥。當然,老秀才也與她坦言,陳清都這個老不死的,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給也就罷了,怎的連陳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買,這像話嗎?這豈不是連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的面子都不買?誰借給陳清都的狗膽嘛。

  陳平安說道:“本來以為要等到幾十年後,才能見面的。”

  她笑道:“磨劍一事,風雪廟那片斬龍崖,已經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還是講了的,風雪廟一開始發現端倪,嚇破了膽子,在那邊的駐守劍修,誰都沒敢輕舉妄動,然後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小屁孩,偷偷摸摸走了趟龍脊山,在那邊做足了禮數,我就見了他一面,傳授了一道劍術給風雪廟作為交換,對方還挺高興,畢竟可以幫他破境。接下來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應了,所以如今大驪王朝才會專程為龍泉劍宗另外選址。阮邛比較聰明,沒提什麽要求,我一高興,就教了他一門鑄劍術,不然就他那點破爛境界,所想之事,不過是癡心妄想。至於真武山那片斬龍崖,就算了,牽扯太多,容易帶來麻煩,我是無所謂,但是主人會很頭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陳清都會擔心到底誰才是主人一樣。做了,就會是陳平安的麻煩。

  一些道理,陳清都其實說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覺得一個陳清都,沒資格在她面前說三道四。

  陳平安雙手籠袖,淡然道:“總有一天,在我跟前,麻煩就只是麻煩而已。”

  她開心至極。

  彎彎繞繞,本以為會岔開千萬裡之遙,一旦如此,談不上什麽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會有些遺憾,不承想最後,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遞劍人。

  她笑問道:“主人如果能夠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為怎麽樣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然後一劍遞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隻覺得蒼天在上。”

  她歎息一聲,道:“為何一定要為別人而活。”

  習武練拳一事,崔誠對陳平安影響之大,無法想象。

  方才那句話,顯然有一半,陳平安是在與已逝之人崔誠重重許諾,生死有別,依舊遙遙呼應。

  陳平安搖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我一直在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會有牽掛。我得讓一些我敬重之人,長久活在心中。人間記不住,我來記住。如果有機會,我還要讓人重新記起。”

  她陷入沉思,記起了一些極其遙遠的往事——陳平安走出一段路後,便轉身重新走一遍,她也跟著再走一遍回頭路。

  這就是陳平安追求的無錯,免得劍靈在光陰長河行走范圍太大,出現萬一。

  世間意外太多,無力阻攔,來則來矣,但是至少在我陳平安這裡,不會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橫生枝節太多。

  最知我者,齊先生,因我而死。

  他們坐在城頭之上,一如當年一同坐在金色拱橋上。

  陳平安問道:“是要走了嗎?”

  她說道:“可以不走,不過在倒懸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廟請罪了。”

  陳平安說道:“短暫離別,不算什麽,但是千萬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舊扛得住,可終究會很難受,難受又不能說什麽,只能更難受。”

  她笑著說道:“我與主人,生死與共萬萬年。”

  陳平安轉過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輕輕擊掌,而是握住陳平安的手,輕輕搖晃,笑道:“這是第二個約定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說到的,都會做到。”

  她收回手,雙手輕輕拍打膝蓋,遠望那座大地貧瘠的蠻荒天下,冷笑道:“好像還有幾個老不死的故人。”

  陳平安說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說道:“如果我現身,這些鬼鬼祟祟的遠古存在,就不敢殺你,最多就是讓你長生橋斷去,重新來過,逼著主人與我走上一條老路。”

  陳平安搖頭道:“不管今後我會怎麽想,會不會改變主意,隻說當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陳平安突然笑問道:“知道我最厲害的地方是什麽嗎?”

  她想了想,道:“敢做取舍。”

  就比如當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畫卷當中,向穗山遞出一劍後,在她和寧姚之間,陳平安就做了取舍。若是錯了,其實就沒有之後的事情了。

  一個諂媚於所謂的強者與權勢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劍。

  人間萬年之後,多少人的膝蓋是軟的,脊梁是彎的?不計其數。這些人,真該看一看萬年之前的人族先賢,是如何在苦難之中,披荊斬棘,仗劍登高,只求一死,為後世開道。

  只不過最終這撥人慷慨赴死後,那種與神性大為不同的人性之光輝,也開始出現了變化,或者說被掩蓋。當年神祇造就出來的傀儡螻蟻們之所以是螻蟻,便在於存在著先天劣性,不單單是人族壽命短暫那麽簡單。正因為如此,最初才會被高高在天的神靈,視為萬年不移的腳下螻蟻,只能為眾多神靈源源不斷提供香火,予取予奪,性命與草芥無異。那會兒,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實有一些存在,察覺到了人間變故,只是凝聚人間香火淬煉金身一事,涉及神靈長生根本,收益之大,無法想象,簡直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靈,是視而不見,有一些則是不以為然,根本不覺得碾死一群螻蟻,需要花費多少氣力。

  最終結局演變至此,當然還有一個個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爭。

  最大的例外,當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幾尊神祇,願意將一小撮人,視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間劍術與萬法的發軔。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我心自由。”

  然後陳平安笑道:“這種話,以前沒有與人說過,因為想都沒有想過。”

  她喃喃重複了那四個字:

  “我心自由。”

  陳平安又被老大劍仙丟回城池之內,納蘭夜行已經出現在門口,兩人一同走入寧府。納蘭夜行輕聲問道:“是老大劍仙拉過去的?”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納蘭夜行其實本來就談不上有多擔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劍仙所為,就更加放心。

  不過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納蘭爺爺,與白嬤嬤說一聲,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邊。”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問道:“與小姐議事?”

  陳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齊聚於演武場,陳平安便將劍靈一事,大致說了一遍,隻說現況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淵源。

  納蘭夜行與白煉霜兩位老人,仿佛聽天書一般,面面相覷。

  仙劍孕育而生的真靈?是那傳說中的四把仙劍之一,萬年之前,就已是殺力最大的那把?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算是舊識故友?
  寧姚還好,神色如常。

  正說著,演武場這處芥子小天地便起漣漪,走出一位一襲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陳平安身旁,環顧四周,最後望向寧姚。

  寧姚一挑眉。

  劍靈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寧姚說道:“你不走,又如何?”

  劍靈凝視著寧姚的眉心處,微笑道:“有點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陳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寧姚冷笑道:“沒有意思,便配不上嗎?配不配得上,你說了能算嗎?”

  納蘭夜行額頭都是汗水。

  白煉霜更是身體緊繃,緊張萬分。

  劍靈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寧姚呵呵一笑。

  陳平安眼觀鼻鼻觀心,十八般武藝全無用武之地,這會兒多說一個字都是錯。

  劍靈打了個哈欠,笑道:“走了走了。”

  本就已經縹緲不定的身形,逐漸消散,最終在陳清都的護送下,破開劍氣長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邊,猶有老秀才幫忙掩蓋蹤跡,一同去往寶瓶洲。

  遠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問道:“怎麽樣?”

  劍靈說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輕輕搓手,神色尷尬道:“哪裡是說這個。”

  劍靈“哦”了一聲,道:“你說陳清都啊,一別萬年,雙方敘舊,聊得挺好。”

  老秀才皺著臉,覺得這會兒時機不對,不該多問。

  劍靈低頭看了眼那座倒懸山,隨口說道:“陳清都答應多放行一人,總計三人,你在文廟那邊有個交代了。”

  老秀才惱火道:“啥?前輩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這陳清都是想造反嗎?不成體統,放肆至極!”

  劍靈說道:“我可以讓陳清都一人都不放行,這一來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個人了?”

  老秀才大義凜然道:“豈可讓前輩再走一趟劍氣長城!三人就三人,陳清都不厚道,我輩讀書人,一身浩然氣,還是要講一講禮義廉恥的。”

  劍靈又一低頭,便是那條蛟龍溝,老秀才跟著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魚小蝦,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懸山、蛟龍溝與寶瓶洲一線之間,白虹與青煙一閃而逝,瞬間遠去千百裡。別說是劍仙禦劍,哪怕是跨洲的傳信飛劍,都無此驚人速度。

  劍靈抬起一隻手,手指微動。

  老秀才伸長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試探性問道:“這是做甚?”

  劍靈淡然道:“記帳。”

  老秀才小心翼翼問道:“記帳?記誰的帳,陸沉,還是觀道觀那個臭牛鼻子老道?”

  劍靈微笑道:“記下你喊了幾聲前輩。”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試想我年紀才多大,被多少老家夥一口一個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輩是尊稱啊,老秀才與那酸秀才,都是戲稱,有幾人畢恭畢敬喊我文聖老爺的?這份心焦,這份愁苦,我找誰說去……”

  劍靈收起手,看了眼腳下那座同時矗立著雨師正神第一尊和天庭南天門神將的海上宗門,問道:“白澤如何選擇?”

  老秀才笑道:“做了個好選擇,想要等等看。”

  劍靈問道:“這樁功德?”

  老秀才搖頭道:“不算。還怎麽算?算誰頭上?人都沒了。”

  劍靈嗤笑道:“讀書人算帳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點頭道:“可不是,真心累。”

  劍靈轉過頭,道:“不對。”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劍氣長城,風險太大,我可以說是拿性命擔保,文廟那邊真他娘的雞賊,死活不答應啊,所以劃到我閉關弟子頭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亞聖一脈,就沒幾個有豪傑氣的,摳摳搜搜,光是聖賢不豪傑,算什麽真聖賢。如果我如今神像還在文廟陪著老頭子乾瞪眼,早他娘給亞聖一脈好好講一講道理了。也怨我,當年風光的時候,三座學宮和所有書院,人人爭先恐後地請我去講學,結果自己臉皮薄,瞎擺架子,到底是講得少了,不然當時就一門心思扛著小鋤頭去那些學宮、書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師兄勝似師兄的讀書人,肯定一大籮筐。”

  關於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樁功德一事,劍靈竟是沒有半點情緒波動,好像如此作為,才對她的胃口。

  至於老秀才扯什麽拿性命擔保,她都替身邊這個酸秀才臊得慌。還好意思講這個?自己怎麽個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你會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誰能殺得了你?至聖先師絕對不會出手,禮聖更是如此,亞聖只是與你文聖有大道之爭,不涉半點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顧自點頭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這份牽連,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事。我這一脈,真不是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個個心氣高學問好,品行過硬真豪傑。小平安這孩子走過三洲,遊歷四方,偏偏一處書院都沒去,就知道對咱們儒家文廟、學宮與書院的態度如何了。心裡邊憋著氣呢,我看很好,這樣才對。”

  劍靈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臉茫然道:“我收過這名弟子嗎?我記得自己只有徒孫崔東山啊。”

  劍靈說道:“我倒是覺得崔瀺,最有前人氣度。”

  “誰說不是呢?”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錯,只可惜沒有改錯的機會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卻無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掃心中陰霾,揪須而笑。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追,自己這不是收了個閉關弟子嘛。

  前什麽輩,咱年紀是小,可咱倆是同一個輩的。

  黃昏中,疊嶂有些疑惑,怎麽陳平安白天剛走沒多久,就又來酒鋪喝酒了?
  酒鋪生意不錯,別說是沒空桌子,就連空座位都沒一個,這讓陳平安買酒的時候,心情稍好。

  疊嶂遞過一壺最便宜的酒水,問道:“這是……”

  陳平安無奈道:“遇上些事,寧姚跟我說不生氣,言之鑿鑿說真不生氣的那種,可我總覺得不像啊。”

  疊嶂也沒幸災樂禍,安慰道:“寧姚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她說不生氣,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氣,你想多了。”

  陳平安悶悶回了一句,道:“大掌櫃,你自己說,我看人準,還是你準?”

  疊嶂這會兒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災樂禍了,笑道:“那二掌櫃就多喝幾壺,咱們鋪子酒水管夠。老規矩,熟面孔,除了剛剛破境的,概不賒帳。”

  陳平安拎著酒壺和筷子、菜碟蹲在路邊,一旁是個常來光顧生意的酒鬼劍修,一天離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種,龍門境,名叫韓融,跟陳平安一樣,每次隻喝一枚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陳平安跟疊嶂說,這種顧客,最需要拉攏給笑臉。疊嶂當時還有些愣,陳平安隻好耐心解釋,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歡蹲一個窩兒往死裡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獨自喝上一壺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離了酒桌沒幾步就回頭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錘子買賣,都不是好買賣。

  疊嶂當時竟然還認認真真將這些自認為金玉良言的語句,一一記在了帳本上,把一旁的陳平安看得愁死。咱們這位大掌櫃真不是個會做生意的,這十幾年的鋪子是怎麽開的?再看看自己才當了幾年的包袱齋?難不成自己做買賣,真有那麽點天賦可言?

  韓融笑問道:“二掌櫃,喝悶酒呢?怎地,手欠,給趕出來了?沒事,韓老哥我是花叢老手,傳授你一道錦囊妙計,就當是酒水錢了,如何?這筆買賣,劃算!”

  陳平安嚼著醬菜,抿了一口酒,優哉遊哉道:“聽了你的,才會狗屁倒灶吧。何況我就是出來喝個小酒。再說了,誰傳授誰錦囊妙計,心裡沒個數兒?鋪子牆上的無事牌,韓老哥寫了啥,喝了酒就忘乾淨啦?我就不明白了,鋪子那麽多無事牌,也就那麽一塊,名字那面貼牆面,敢情韓老哥你當咱們鋪子是你告白的地兒了?那個姑娘還敢來我鋪子喝酒?今天酒水錢,你付雙份。”

  “別介啊。兄弟談錢傷交情。”韓融五指托碗,慢慢飲酒一口,然後唏噓道,“咱們這兒,光棍漢茫茫多,可像我這般癡情種,稀罕。以後我若是真的抱得美人歸,我就當是你鋪子顯靈,以後保管來還願,到時候五枚雪花錢的酒,直接給我來兩壺。”

  陳平安笑道:“好說,到時候我再送你一壺。”

  韓融問道:“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是一枚雪花錢的。”

  韓融失望道:“太不講究,堂堂二掌櫃,年少有為,出類拔萃,人中龍鳳一般的年輕俊彥……”

  陳平安笑罵道:“打住打住,韓老哥兒,我吐了酒水,你賠我啊?”

  疊嶂在遠處,看著聊得挺熱乎的兩人,有些心悅誠服,這位二掌櫃是真能聊。

  韓融嘿嘿笑著,突然想起一事,道:“二掌櫃,你讀書多,能不能幫我想幾首酸死人的詩句,水準不用太高,就‘曾夢青神來倒酒’這樣的。我喜歡的那姑娘,偏偏好這一口。你要是幫老哥兒一把,不管有用沒用,我回頭準幫你拉一大幫子酒鬼過來,不喝掉十壇酒,以後我跟你姓。”

  “你當拽文是喝酒,有錢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沒這樣的好事。”陳平安搖頭道,“再說老子還沒成親,不收兒子。”

  韓融端起酒碗,懇求道:“咱哥倆感情深,先悶一個,好歹給老哥兒折騰出一首,哪怕是一兩句都成啊。不當兒子,當孫子成不成?”

  陳平安舉起酒碗,道:“我回頭想想?不過說句良心話,詩興能不能大發,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韓融立即轉頭朝疊嶂大聲喊道:“大掌櫃,二掌櫃這壇酒,我結帳!”

  疊嶂點點頭,總覺得陳平安要是願意安心賣酒,估計不用幾年,都能把鋪子開到城頭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走到正在為韓老哥解釋何為“飛光”的二掌櫃身前,笑道:“能不能耽誤陳公子片刻工夫?”

  陳平安笑著點頭,轉頭對韓融說道:“你不懂不重要,她聽得懂就行了。”

  陳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來者便是俞洽,那個讓范大澈魂牽夢縈肝腸斷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嗓音輕柔緩緩道:“那晚的事情,我聽說了,雖然我與范大澈沒能走到最後,但我還是要親自來與陳公子道聲歉,畢竟事情因我而起,連累陳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氣。興許這麽說不太合適,甚至會讓陳公子覺得我是說些虛情假意的客套話,不管如何,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體諒一下范大澈,他這人,真的很好,是我對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會挨他那頓罵。”陳平安說道,“誰還沒有喝酒喝高了的時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歡了,至於醉酒罵人,則完全不用當真。”

  “多謝陳公子。”俞洽施了一個萬福,“那我就不叨擾陳公子與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後,陳平安返回店鋪那邊,繼續蹲著喝酒,韓融已經走了,當然沒忘記幫忙結帳。

  疊嶂湊近問道:“啥事?”

  陳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檔子事,俞洽幫著賠罪來了。”

  疊嶂扯了扯嘴角,道:“還不是怕惹惱了陳三秋,陳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頭裡邊,可是坐頭把交椅的人。陳三秋真要說句重話,俞洽以後就別想在那邊混了。”

  陳平安笑了笑,沒多說。哪有這麽簡單。

  陳平安突然說道:“咱們打個賭,范大澈會不會出現?”

  疊嶂點頭道:“我賭他出現。”

  陳平安笑了笑,剛要點頭。

  疊嶂就改口道:“不賭了。”

  看到陳平安有些惋惜神色,疊嶂便覺得自己不賭,果然是對的,不承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來了。

  疊嶂翻了個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鋪這邊,猶猶豫豫,最後還是要了一壺酒,蹲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笑道:“俞姑娘說了,是她對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頭,一下子就滿臉淚水,也沒喝酒,就那麽端著酒碗。

  陳平安提起酒碗,與范大澈手中白碗輕輕碰了一下,然後說道:“別想不開,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覺得死在劍氣長城的南邊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是怎麽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猜的。”

  范大澈說道:“別因為我的關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們還是朋友,但是心裡有了芥蒂。”

  陳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點頭道:“那就好。”

  陳平安說道:“你今天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領了,不過沒用。”

  陳平安說道:“你這會兒,肯定難受。蚊蠅嗡嗡如雷鳴,螞蟻過路似山嶽。我倒是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試試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麽法子?”

  陳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樣,就會好受點。”

  范大澈將信將疑道:“你不會只是找個機會揍我一頓吧?摔你一隻酒碗,你就這麽記仇?”

  陳平安說道:“不信拉倒。”

  不過最後范大澈還是跟著陳平安走向街巷拐角處,不等范大澈拉開架勢,就被陳平安一拳撂倒了。幾次倒地後,范大澈最後滿臉血汙,搖搖晃晃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在路上。陳平安打完收工,依舊氣定神閑,走在一旁,轉頭笑問道:“怎樣?好受不?”

  范大澈抹了抹臉,一攤手,抬頭罵道:“好受你大爺!我這個樣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們就會認為我是真想不開了。”

  陳平安笑道:“大老爺們吐點血算什麽,不然就白喝了我這竹海洞天酒。記得把酒水錢結帳了再走,那隻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種特別斤斤計較的人,記不住這種小事。”

  陳平安停下腳步,又道:“我有點事情,你先走。”

  范大澈獨自一人走向店鋪。

  陳平安轉身笑道:“沒嚇到你吧?”

  是那少年張嘉貞。

  張嘉貞搖搖頭,說道:“我是想問那個‘穩’字,按照陳先生的本意,應該作何解?”

  陳平安說道:“穩,還有一解,解為‘人不急’三字,其意與慢相近。只是慢卻無錯,最終求快,故而急。”

  張嘉貞思量片刻,會心一笑,仰起頭,望向那個雙手籠袖的陳平安,問道:“陳先生,我習武練劍都不行,那麽我以後一有閑暇,恰好先生也在鋪子附近的話,可以與陳先生請教解字嗎?”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我以後會常來這邊。”

  張嘉貞眨了眨眼睛,告辭離去,轉身跑開。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寧姚。陳平安快步走上前,輕聲問道:“你怎麽來了?”

  寧姚問道:“又喝酒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一身的酒氣,如果膽敢打死不認帳,可不就是被直接打個半死?

  寧姚突然牽起他的手。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麽走過了店鋪,走在了大街上。

  寧姚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學某人說話:“陳平安啊,你以後就算僥幸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寧姚破天荒沒有言語,沉默片刻,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與食指留出寸余距離,好像自言自語道:“這麽點喜歡,也沒有?”

  寧姚發現陳平安停步不前了,有些疑惑,於是她轉頭望去,不知為何,陳平安嘴唇顫抖,沙啞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麽辦?如果還有了我們的孩子,你們怎麽辦?”

  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個背著草藥籮筐的孩子陳平安,突然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然後很傷心。

  所有能夠言說之苦,終究可以緩緩消受,唯有偷偷隱藏起來的傷感,只會細細碎碎,聚少成多,年複一年,像個孤僻的小啞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縮起來,只要一抬頭,便與長大後的每一個自己,默默對視,不言不語。

  春風喊來了一場春雨。

  寧府的屋簷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筆劄的陳平安,站起身,伸手去接雨水。

  當初在從城頭返回寧府之前,陳清都問了一個問題,要不要留下一盞本命燈,如此一來,倘若下一場大戰死在南邊戰場,雖說會傷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條命。這就是魂魄拓碑之法。

  此法第一個步驟,比較熬人,尋常修士,吃不住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責罰轄境內的鬼魅陰靈,點燃水燈山燈,以魂魄作為燈芯,厲害在長久,但隻說短暫的苦痛,卻遠遠不如拓碑法。

  熬過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師堂點燈。這本命燈的最大缺點,就是耗錢,燈芯是以仙家秘術打造,每天燒的都是神仙錢。故而本命燈一物,在浩然天下,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頭仙家,才能夠為祖師堂最重要的嫡傳弟子點燃。會不會這門術法,是一道門檻,本命燈的打造,是第二道門檻,此後消耗的神仙錢,也往往是一座祖師堂的重要支出。因為一旦點燃,就不能斷了,若是燈火熄滅,會反過來傷及修士的原本魂魄,因此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憑借本命燈,重塑魂魄陰神與陽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後的大道成就,也會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燈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山上宗門的修道之人,應對一個個“萬一”的無奈之舉。可不管如何,總好過修士兵解離世,魂魄飛散,只能寄希望於投胎轉世,再被人帶回山頭師門,再續香火。可這樣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殘缺,更換多少,看命,能否開竅,還得看命,開竅之後,前世今生到底又該怎麽算,難說。

  陳平安回過神,收起思緒,轉頭望去,晏胖子一夥人來了,疊嶂難得也在。酒鋪就怕下雨的日子,一下雨就只能關門打烊,不過不搬走桌椅,就放在鋪子外面。按照陳平安教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氣,鋪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張桌子上都擺上一壇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幾隻酒碗,這壇酒不收錢,見者可以自行飲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寧姚還在斬龍崖那邊潛心修行,上次從大街返回寧府後,白嬤嬤和納蘭夜行就發現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樣了,對待修行一事,認真了起來。

  晏胖子是來談陳平安與疊嶂一起入夥綢緞鋪子的事情,陳三秋和董畫符純粹就是湊熱鬧的。一夥人撐著傘走入屋簷下,收起傘將傘斜靠在牆根那邊。晏胖子跟著一手持書、一手拎著椅子的陳平安走入廂房,看著乾淨到過分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寧家的乘龍快婿,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陳三秋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套據說是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禦用茶具,開始煮茶。他倒是想拉著陳平安喝酒,敢嗎?以後還想不想來寧府做客了?
  陳三秋煮茶的時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謝了。”

  陳平安擺擺手。

  桌上那本文人筆劄《花樹桐蔭叢談》,便是陳三秋幫著從海市蜃樓買來的善本,還有許多殿本史書,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只是跟陳三秋這種排得上號的公子哥談錢,打臉。

  至於同樣出身頭等豪門的董黑炭,就算了吧,這家夥的省錢本事,比陳平安還要出神入化,從小到大,據說兜裡就沒往外掏出過一枚雪花錢。陳平安都想要找人幫忙坐莊,押注董畫符什麽時候主動花錢,然後他與董畫符合夥,偷偷大賺一筆。

  陳平安覺得有賺頭,就與董畫符說了這事。

  董畫符搖頭道:“我反正不花錢,掙錢做什麽,我家也不缺錢。”

  陳平安吃癟,好像是這麽個理兒?

  疊嶂笑得最開心,只是沒笑一會兒,就聽陳平安對董畫符說道:“不用你花錢,我與那坐莊之人商量一下,分別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內花錢,一月之內花錢,以及一月之內繼續不花錢,至於具體花多少錢,也有押注,是一枚還是幾枚雪花錢,或是那小暑錢,然後讓他故意泄露風聲,就說我陳平安押了重注賭你近期花錢,但是打死不說到底是一旬之內還是一月之內,可事實上,我是押注你一個月都不花錢。你看,你也沒花錢,酒照喝,還能白白掙錢。”

  疊嶂覺得眼前這個二掌櫃,坐莊起來,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陳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躍躍欲試,笑道:“那我也要白賺一筆,押注董黑炭不花錢!”

  陳平安斜眼道:“你當然幫著那個重金聘請來的坐莊之人穩定賭局啊,在某些奸猾賭棍遊移不定的時候,你晏胖子也是一個‘不小心’,故意請府上仆役送錢去,不承想露了馬腳,讓人一傳十十傳百,曉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筆神仙錢,押注在一旬之內,這就坐實了之前我押注董黑炭花錢的小道消息,不然就這幫死精死精的老賭棍,多半不會上鉤。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錢,還不是就在我兜裡轉一圈,又回你口袋了?事後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帳。”

  晏琢以拳擊掌,讚道:“絕妙啊!”

  疊嶂跟陳三秋面面相覷。

  疊嶂剛想要入夥——不多,就幾枚雪花錢,這種昧良心的錢,掙一點就夠了,掙多了,心裡過意不去——不料陳三秋搖頭道:“別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疊嶂便猶豫起來。

  陳平安一臉嫌棄道:“本來就不能一招用濫,用多了,反而讓人生疑。”

  陳三秋雙手抱拳,晃了晃,道:“我謝謝你啊。”

  董畫符乾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們倆自己分帳去。”

  陳平安語重心長道:“黑炭啊,我聽說滿城的人都知道寧姚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覺得沒什麽。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盤上罵我不說,還朝我摔碗,我記仇嗎?我完全不記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識、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了。”

  董畫符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方才是說你獨佔五成,我跟晏胖子分帳。”

  之後便聊到了正事,掛在晏琢名下的那間綢緞鋪子,陳平安和疊嶂打算入夥,兩人都隻各佔一成。

  陳平安帶著他們走到了對面廂房,推開門,桌上堆滿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還有一本陳平安自己編撰的印譜,命名為《百劍仙印譜》。陳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頭好的喜慶文字,女子送給女子,女子送給男子,男子送給女子,都絕佳。到咱鋪子,光買綢緞布料,不送,唯有給咱們鋪子預先繳納一筆定金,一枚小暑錢起步,才送印章一方。先給錢者,先選印章。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陳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錢了,除一成之外,我得額外抽成。女子在鋪子裡墊了錢,往後購買衣裳布料,鋪子這邊亦可稍稍打折,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枚谷雨錢,砸在咱們晏大少臉上,打折狠些無妨。”

  晏琢拈起一方印章,篆文為“最相思室”,猶豫道:“咱們這邊,雖說有些大族女子,也會舞文弄墨,可其實學問都很一般,會喜歡這些嗎?何況這些印章材質,會不會太普通了些?”

  陳平安說道:“如果印章材質太好,何必在綢緞鋪子當彩頭,賠本賺吆喝的買賣,毫無意思。這些其實就是個手把件,玩賞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實沒有不喜歡好話與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沒太多機會見到。”

  陳三秋翻翻揀揀,最後一眼相中那枚印文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丟了一枚谷雨錢給晏琢,笑道:“就當是放了一枚谷雨錢在你鋪子裡,這方印章歸我了。”

  晏琢知道陳三秋在這種事情上,比自己識貨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確定,說道:“陳平安,入夥一事,沒問題,你與疊嶂一人一成,只不過這些印章,我就擔心只會被陳三秋喜歡,我們這邊,像陳三秋這種吃飽了撐著喜歡看書翻書的人,到底太少了,萬一到時候送也送不出去,我是無所謂,鋪子生意本來就一般,可如果你丟了臉,千萬別怪我鋪子風水不好。再就是不買東西先掏錢,真有女子願意當這冤大頭?”

  陳平安從別處拿起一本小冊子,遞給晏琢,笑道:“你拿去翻閱幾遍,照搬就行,反正鋪子生意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董畫符突然說道:“我要這方印章。”

  陳平安瞥了眼,朱文是那“遊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晏琢笑道:“這就掏錢了?那還怎麽坐莊?”

  董畫符說道:“原本四一分帳,現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猶豫道:“成交!”

  疊嶂也在那邊翻看印文,有那“清澈光明”,還有“少年老夢,和風甘雨”,“一生低首拜劍仙”,“身後北方,美目盼兮”,“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舍”,“天下此處劍氣最長”,“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在疊嶂翻出最後這方印章的時候,晏琢突然紅了眼睛,對陳平安顫聲說道:“這方印章,我如果想要,怎麽算帳?”

  疊嶂驚訝,董畫符也錯愕。陳三秋卻有些神色感傷。

  晏琢的父親,沒了雙臂之後,除了那次背著身受重傷的晏胖子離開城頭,就不再去城頭那邊登高望遠了。

  陳平安輕輕從疊嶂手中拿過印章,遞給晏琢,道:“做生意,講究的是親兄弟明算帳。這方印章我送你,又不是買賣,不談錢。”

  寧姚來找陳平安的時候,剛好在院門口遇到晏胖子他們撐傘離開。送走這一撥人後,寧姚跟陳平安一起走入院子,問道:“怎麽回事?”

  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下,寧姚便去了那間擱放印章的廂房,坐在桌旁,拿起一方印章,問道:“你這些天就忙活這個?不只是為了掙錢吧?”

  陳平安搖頭道:“確實不為掙錢。”

  寧姚說道:“方才白嬤嬤說了,輔佐第四件本命物煉化的天材地寶,差不多暗中收集完畢了。放心,寧府庫藏之外的物件,有納蘭爺爺親自把關,肯定不會有人動手腳。”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該加把勁了,每天置身於一堆金丹境前輩之中,戰戰兢兢,害得我說話都不敢大聲。”

  陳平安是在北俱蘆洲獅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頸,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氣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養氣功夫最出眾。至於練氣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間,體魄為熔爐”的築廬境,佛道兩家的練氣士,優勢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諸子百家,這兩境的各自優勢,十分顯著,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雖然境界低,卻被譽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對於此後能否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至關重要。

  寧姚趴在桌上,一方一方印章看過去,緩緩說道:“府門洞開,開竅納氣,人身小天地,氣海納百川,即為洞府境,從這一刻開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煉化天地靈氣,人體三百五十六個竅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靜待修士登山結廬修道。像我們劍氣長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劍坯,是天才與常人的分水嶺,同理,在蠻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煉氣,也很關鍵。在洞府境這一層,男子修士,開九竅,就能躋身觀海境,女子要困難些,需開十五竅,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數量,要遠遠多於男子,只不過觀海境的女修,往往戰力大於男子。”

  “你比較特殊,已經有了三座本命竅穴,又有三處竅穴被劍氣浸染多年,加上劍氣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鎮其中兩座,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煉化其余兩件本命物,湊足五行之屬,那就是開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躋身洞府境,說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為觀海境。洞府境,本來就是說府門大開,八方迎客,尋常修士在此境,會受很大煎熬,因為受不住那份靈氣如潮水倒灌的折磨,將其視為水災之禍殃,魂魄與肉身一個不穩,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兩步,舉步維艱,你最不怕這個。隨後的觀海境,對你也不算什麽大關隘,你同時是純粹武夫,還是金身境,一口真氣流轉極為迅猛,修士本該通過一點點靈氣積攢,開辟、擴充道路,在你這裡,也不是什麽難題。只有到了龍門境,你才會有些麻煩。”

  陳平安笑道:“難為你了。”

  這些瑣碎,肯定是她從納蘭夜行那裡臨時問來的,因為寧姚自身修行,根本無須知曉這些。

  寧姚拈起一方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隨口說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些,那就當我沒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放在桌上,下巴擱在手臂上,看著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個月,下雨較多。

  連雨不知春將去。

  陳平安側過頭,望向窗外。

  在家鄉的時候,有一次與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坐在登山台階上。裴錢看風吹過松柏,樹影婆娑,光陰緩緩,便偷偷與自己師父說,只要她仔細看,世間萬物,無論是流水,還是人的走動,就會很慢很慢,慢到她都要急死了。

  裴錢也會經常與暖樹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樓二樓欄杆上,看著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掛在屋簷下的冰凌,然後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個稀爛,再詢問朋友自己劍術如何。米粒偶爾被欺負得厲害了,也會與裴錢慪氣,扯開大嗓門,與裴錢說“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著山腳的鄭大風都能聽見,然後暖樹就會當和事佬,裴錢也就會給米粒台階下,很快就有說有笑起來。不過陳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時候,裴錢是絕對不敢將床單當作披風,拉著米粒四處亂竄的。

  到了劍氣長城這裡,其實如果用心去看,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活潑可愛。

  比如陳平安有些時候去城頭練劍,故意駕馭符舟落在稍遠處,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頭上,撅著屁股,對著南邊的蠻荒天下指指點點,說著各種各樣的故事,或者忙著給劍氣長城的劍仙們排座位比高低,光是董三更、陳熙和齊廷濟三位老劍仙到底誰更厲害,孩子們就能爭個面紅耳赤。若是再加上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所有劍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聽說郭竹酒在家裡,也沒少練拳,朝手掌呵一口氣,駕馭靈氣,嚷一句“看我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從大門一路打到後花園,到了花園,就要氣沉丹田,金雞獨立,使出旋風腿,飛旋轉他個十八圈,必須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憐那些郭稼劍仙精心培育的名貴花卉,拳腳無眼,遭殃極多,折騰到最後,整座郭府都有些雞飛狗跳,都擔心這丫頭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說不定郭稼劍仙已經後悔將這個閨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陳平安再去酒鋪那邊的街巷拐角處,張嘉貞偶爾會來,那個最早捧陶罐要學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湊到小板凳旁邊的,所以比起同齡人,多聽了好多個山水神怪故事。聽說靠這些個誰都沒聽過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個漂亮丫頭,混得挺熟,一次玩過家家的時候,終於不再是隻當那轎夫、馬夫、雜役什麽的,與那個小姑娘總算當了回丈夫媳婦,為此在陳平安身邊蹲著一起嗑瓜子的時候,孩子傻樂呵了半天。

  屋內,寂靜無聲,無聲勝有聲。

  之後陳平安又去了趟城頭,依舊無法走入劍氣三十步內,所以小師弟還是小師弟,大師兄還是大師兄。

  練劍完畢,左右詢問遠處那個取出瓶瓶罐罐塗抹膏藥的可憐家夥,有無捎話給先生。

  最近兩次練劍,左右比較有分寸。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麽可能?!”

  左右便問道:“酒鋪生意如何?”

  陳平安說道:“很好。”

  左右轉過頭。

  陳平安立即亡羊補牢:“不過還是勞駕師兄幫著錦上添花。”

  左右這才沒破罐子破摔,開始轉移話題,問道:“之前與你說的天問天對,可曾讀過?”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讀過。”

  左右說道:“你來作天對,答一百七十三問。”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開始了。若有不知,就跳過。”

  陳平安硬著頭皮一一解題,勉勉強強答了約莫半數問題。

  左右說道:“答案如何,並不重要。在先生成聖之前,最負盛名的一場辯論,不過是爭吵兩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學’,是從一事一物著手,日積月累,緩緩建功,還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離事業中。其實回頭來看,結果如何,重要嗎?兩位聖賢尚且爭執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兩位聖賢如何成得聖賢。當時先生便與我們說,治學一事,邃密與簡易皆可取,少年求學與老人治學,是兩種境界,少年先多思慮求邃密,老人返璞歸真求簡易。至於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沒那麽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當真立得住,當然有比沒有還是要好些,沒有,也無須擔心,不妨在求學路上積土成山。世間學問本就最不值錢,如一條大街豪門林立,花圃無數,有人栽培,卻無人看守,房門大開,滿園爛漫,任君采擷,滿載而歸。”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博聞,師兄強識。”

  左右忍不住轉頭,問道:“你就從來沒有在先生身邊久留過,你哪裡學來的這些套話?”

  陳平安有些委屈,道:“書上啊。尤其是先生的著作,我已經爛熟於心。”

  左右板著臉道:“很好。”

  演武場芥子小天地當中,陳平安與納蘭夜行學劍。

  說是學劍,其實還是淬煉體魄,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一種法子,最早是想讓師兄左右幫忙出劍,只是那位師兄不知為何,隻說這種小事,讓納蘭夜行做都行。結果饒是納蘭夜行這樣的劍仙,都有些猶豫不決,終於明白為何左右大劍仙都不願意出劍了,因為按照陳平安的法子,即便出劍之人是劍仙,陳平安自己也是一個金身境武夫,依舊有些凶險,會有意外,一個不小心,陳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個把月,這可比事後白骨生肉要淒慘多了。

  陳平安希望納蘭夜行依次出劍,從上往下,契合“二十四節氣”之法,幫忙打熬脊椎骨這條人身大龍的大小竅穴。

  頸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台、至陽、中樞、懸樞、命門、腰陽關……這些關鍵竅穴,尤其需要出劍,以劍氣與劍意淬煉這條路徑和這些關隘。

  因為還要配合一口純粹真氣的火龍遊走,陳平安也不可能站著不動,那是死練練死,加上各座氣府之內,靈氣殘余的多寡不同,所以越發考驗納蘭夜行的出劍精準程度。

  寧姚與董不得、董畫符坐在斬龍台涼亭裡。

  今天董不得與董畫符一起來寧府做客,她想要跟陳平安討要一方印章,晏胖子那鋪子實在太黑心,還不如直接跟陳平安購買。

  陳平安與納蘭夜行的練劍,也沒有刻意對董不得隱藏什麽。

  去年大街接連四場對戰,陳平安的大致底細,包括董家在內的大族豪門,其實心中有數。

  董不得身姿慵懶歪斜,趴在欄杆上,問道:“寧姚,他這麽練,你不心疼啊?”

  寧姚沒說話。

  這次練劍,納蘭夜行極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陳平安本來就沒想要什麽立竿見影的裨益,之後與納蘭夜行一起離開演武場,然後獨自走上斬龍崖。

  董不得說,她以及幾個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方自用藏書印,印文她們想不好,都交由陳平安定奪。董不得還帶來了三塊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說是一方印章一枚小暑錢,刻成印章後剩余材質,就當是陳平安的工錢。

  陳平安又不傻,錢有這麽好掙嗎?他立即望向寧姚,寧姚點點頭,他這才答應下來。這一幕,把董不得給酸得不行,嘖嘖出聲,也不說話。

  董不得此次登門,還說了一件與寧府有一丁點關系的趣事。

  倒懸山那邊,近期來了一夥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歷練修士,由一位以前來此殺過妖的劍仙領頭護送,一位元嬰境練氣士負責具體事務,其余的是七八個來自不同宗門、山頭仙府的年輕天才,要去劍氣長城練劍,約莫會待上三五年工夫。據說年紀最小的,才十二歲;最大的,也才三十歲出頭。

  這夥人到了倒懸山,直接住在了與猿猱府齊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園子,一看就來頭不小。

  劍氣長城董不得這些年輕一輩,大的山頭其實就三座:寧姚、董黑炭他們這一撥,當然如今多出了一個陳平安;然後就是齊狩他們一撥;再就是龐元濟、高野侯這撥,相對前兩者,比較分散,凝聚力沒那麽強,這些年輕劍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號召,就願意聚在一起,無論是人數,還是戰力,都不容小覷。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輕人來此歷練,前有曹慈,後有陳平安,都得過這三撥人的關,是老規矩了。

  但是誰來負責把守這三關,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例如從中土神洲來的天之驕子,都是齊狩與朋友們負責待客。

  寧姚這座小山頭,則不太喜歡這套。偶爾,陳三秋會露個面,湊個熱鬧。不過十多年來,陳三秋也就出手過兩次,寧姚更是從未摻和過這些小打小鬧。

  只是先前齊狩一夥人被陳平安打得灰頭土臉,而且連龐元濟也沒逃過一劫,所以此次,按照道理,寧姚這邊得有人出馬才行。

  像這種來劍氣長城歷練的外鄉人隊伍,往往是與劍氣長城各出三人。當然,對陣雙方如果誰能夠一人撂倒三人,那才叫熱鬧。

  從一個被人看熱鬧的,變成看熱鬧的人,陳平安覺得挺有意思,就問能不能把戰場放在那條大街上,照顧照顧自己的酒鋪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點放在哪裡,歷來很隨意,沒個規矩的,一般是看最後守關之人的意思。你要是願意出手,別說是那條大街,放在疊嶂酒鋪的酒桌上都沒問題。”

  陳平安搖頭道:“要是我被人打傷了,掙來的那點酒水錢,都不夠我的藥錢。我們那酒鋪是出了名的價格低廉,都是掙辛苦錢。”

  董不得笑容玩味,陳平安這家夥還真是跟傳聞如出一轍,臉皮厚得可以。

  董畫符說道:“范大澈好像準備打第一場架,三秋估摸著也會陪著,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馬蔚然,暫時還不好說。”

  司馬蔚然,陳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境劍修,只不過比起龐元濟和高野侯,還是要略遜半籌。不過前些年她一直在閉關,而且有意思的是她有兩位傳道之人,一位是隱官一脈的巡察劍仙竹庵,還有一位來歷更大,是位負責鎮守牢獄的老劍仙,有傳聞說這位深居簡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關的司馬蔚然,會不會後來者居上。

  陳平安問道:“對方那撥劍修天才,什麽境界?”

  董畫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嗎?”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陳平安看了眼寧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態度,便無奈道:“當我沒說。”

  那撥來自中土神洲的劍修,走過了倒懸山大門,下榻於城池內劍仙孫巨源的府邸。

  劍仙孫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來頻繁,所以交友廣泛。只不過孫巨源當下應該有些頭疼,因為這幫客人,到了劍氣長城第一天,就放出話來,他們會出三人,以不同的三境分別過三關——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輸了一場就算他們輸。

  這天陳平安在鋪子裡喝酒,寧姚依舊在修行,至於晏琢、陳三秋他們都在,還有個范大澈,所以二掌櫃難得有機會坐在酒桌上喝酒。

  鋪子生意好,蹲路邊喝酒的劍修就有十多個,一個個罵罵咧咧,說:“這幫外鄉來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臉,太他娘的囂張了,厚顏無恥,雞賊小氣……”

  不知為何,說這些話的時候,酒鬼們唾沫四濺,義憤填膺,卻一個個望向那個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櫃。

  陳平安笑眯眯道:“大掌櫃,咱們鋪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該提一提價格了。”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然後哀鴻遍野。

  疊嶂得了二掌櫃的眼神示意,搖頭道:“不加價,加什麽價,錢算什麽?!”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憑大掌櫃這句公道話,再來一壺酒!”很快又有人紛紛嚷著買酒。

  疊嶂笑道:“你們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個率先加酒的家夥,再看了看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托兒?”

  陳平安微笑點頭,答道:“我還治不了這幫王八蛋?托兒遍地,防不勝防。”

  然後陳平安對范大澈說道:“這群外鄉劍修不是眼高於頂,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計你們,他們一開始就佔了天大便宜,還白白得了一份聲勢。若是三戰皆金丹,他們才會必輸無疑。所以對方真正的把握,在於第一場觀海境,那些中土劍修當中,必然有一個極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贏,說不定還可以贏得乾脆利落。第二場勝算也不小,哪怕輸了,也不會太難看,反正輸了,就沒第三場的事情了,你們憋屈不憋屈?至於第三場,對方根本就沒打算贏,退一萬步說,對方就算能贏都不會贏,當然,對方還真贏不了。范大澈,你是龍門境,所以我勸你最好別出戰,但如果你自認輸得起,也就無所謂了。”

  范大澈果斷道:“輸不起。”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讚道:“佩服。不愧是陳三秋的朋友。”

  陳三秋無奈道:“關我屁事。”

  這時候大街那邊,幾個少男少女,直奔這座酒鋪而來,只不過也就只是買酒。有個少年買了一壺五枚雪花錢的青神山酒水,邊走邊揭了泥封,嗅了嗅,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來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告訴他們有人打著山神夫人的幌子賣酒,都賣到了劍氣長城,真是有本事。”

  晏琢望向陳平安,問道:“能忍?”

  陳平安點頭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轉頭望向店鋪酒桌那邊,笑道:“文聖一脈,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間,這個身材魁梧的背劍少年,被一襲青衫用五指抓住頭顱,高高提起。陳平安一手負後,側過頭,笑問道:“你說什麽?大聲點說。”

  從中土神洲而來的這撥外鄉劍修,總計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還算鎮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後退,隨時準備祭出飛劍。其中一人,二十歲出頭,神色木訥,無論是退避還是牽引靈氣準備出劍,都比同伴慢了半步。還有一個少女,最早伸手按住腰間長劍。她亭亭玉立,對襟彩領,外罩紗裙,點綴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頗為喜好的玉逍遙樣式。

  至於最後一人,當然就是被陳平安懸空提起的那個背劍少年,被陳平安禁錮住後,受到拳意罡氣壓製,幾處關鍵竅穴的靈氣不得出,試圖衝關,卻一次次被擊退,竟是無法動彈,一來二去,臉色漲紅,轉為青紫色,就像一條掛在牆上曬著的死魚,估計此刻心中的羞愧,半點不比殺意少。

  陳平安問拎酒少年道:“他不願意說,你替他說?”

  拎酒少年笑容燦爛,道:“他方才說了什麽?我沒聽清啊。”

  陳平安笑問道:“亞聖一脈,耳朵都這麽不靈光嗎?”

  那名少女怒道:“陳平安,你給我放開蔣觀澄!別以為在劍氣長城小有名氣,就可以肆意妄為!一言不合,你就要殺人嗎?文聖一脈的弟子,真是一個比一個好脾氣!先有崔瀺欺師滅祖,後有左右,毀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劍坯!我那師伯……還有你,陳平安!身為儒家門生,文聖高徒,竟然在這裡操持賤業,親自賣酒!斯文掃地!”

  說到師伯,少女咬牙切齒,眼眶當中竟是瑩瑩淚光,等到重新提及陳平安,立即就恢復正常,尤其憤懣惱火。

  陳平安置若罔聞。這種當面指著鼻子罵人的,他反而還真不太在意。再說了又不是罵先生,罵先生的學生、自己的師兄們而已,他是先生一脈的老么,還需要他這小師弟去為師兄們仗義執言?陳平安覺得不需要。

  崔瀺和左右,一個要一洲即一國,阻滯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氣吞並桐葉洲、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三洲版圖;一個要成為浩然天下之外的其他天下的劍術最高者,其實都很忙。至於他陳平安,也忙。習武練劍煉氣讀書,即將煉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掙錢坐莊刻印章,能不忙嗎?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這個小姑娘的言語,無論有理無理,道理夠不夠大,終究沒有什麽壞心。

  那麽陳平安就可以理解,並且接受。

  “朱枚,怎麽跟陳先生說話的。”少年教訓了一句少女,然後繼續笑眯眯與陳平安言語道,“陳先生輩分高,晚輩聆聽教誨,陳先生無論說什麽,晚輩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還有啊,陳先生手中這個蔣觀澄,是我們苦夏劍仙的嫡傳弟子,苦夏劍仙又是我們家鄉那邊,十人之一的某位的師侄,很麻煩的。當然了,陳先生的師兄,左大劍仙,晚輩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劍仙就在劍氣長城練劍,想來不用太過擔心。不過天下劍仙是一家,傷了和氣,終究不美。”

  陳平安問道:“你是觀海境劍修?第一戰人選?”

  少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微笑著反問道:“陳先生是寶瓶洲人氏,該不會幫著劍氣長城劍修守關吧?”

  少年劍修與陳平安,一個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個用劍氣長城的方言。

  陳平安輕輕一推,將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數丈,抱怨道:“長這麽高的個兒,害我踮腳半天。”

  然後陳平安看著這個拎酒的有趣少年,笑道:“年紀輕輕,就有這麽高的境界,在咱們這兒晃蕩,再說些有的沒的,真不怕嚇死我們這些膽小的,境界低的?”

  陳三秋用家鄉方言,與四周酒客們解釋兩人的對話內容。

  酒鋪那邊口哨聲四起,尤其是蹲著喝酒的酒鬼與光棍們,很是配合二掌櫃。他娘的以前隻覺得二掌櫃摳搜雞賊,沒想到跟這幫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對比,好一個玉樹臨風。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櫃,以後來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醬菜少拿些?何況從二掌櫃身上,靠吃醬菜好不容易佔點便宜,事後總覺得不太妥當,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陳平安轉頭望向鋪子那邊,笑問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來守第一關?你們要是都押注我輸,我就坐這個莊了。”

  酒客們人人拍桌笑罵不已,很不客氣,還有人直接為那幫外鄉劍修加油鼓勁,說咱們這二掌櫃除了賣酒寫對聯,其實屁本事沒有,真要打起來,三兩拳撂倒,怕什麽?身為外鄉中土劍修,就該拿出一點英雄氣概來,那陳平安就是從寶瓶洲這種小地方來的,任毅、溥瑜、齊狩、龐元濟,這四個家夥,是合起夥來坐莊呢,故意輸給陳平安這個王八蛋的,你們只要不是傻子,就千萬別信啊。

  那個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來不光是賣酒的酒鬼,還是個賭棍。文聖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這麽個關門弟子!”

  陳平安微笑道:“喝酒,賭錢,殺妖,確實不值一提,都是你們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這句話一說出口,陳三秋那邊一個個鬧哄哄大聲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得不行,而且內心深處還有些畏懼,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於一座陌生的小天地。因為陳平安雖然離著那些劍氣長城的大小劍修有些遠,但好像這個名不副實的文聖小弟子,與他身後那些劍修,遙相呼應。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這句話沒道理在何處嗎?就在於喝酒賭錢兩事,在浩然天下,確實不該是讀書人所為,就因為我故意扯上殺妖一事,你便無言以對了,因為你還是個有點良心的中土劍修,誠心覺得殺妖一事,是壯舉,故而才會理虧心虛。其實不用,世間講理,需有個先後,有一說一,大小對錯,不可相互涵蓋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認了殺妖一事,極對,對了萬年,再來與我講酒鬼賭棍的極其不對,你看我認不認?如何?我文聖一脈,是不是脾氣當真不錯,還願意講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腦子裡一團糨糊,眼前這個青衫酒鬼,怎麽說出來的混帳話,好像還真有那麽點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陣火大啊。

  陳平安最後對那個再沒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說道:“放心,我不會以四境練氣士的身份,守這第一關。為什麽?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說話,而是我尊敬你們身為中土劍修,卻願意來劍氣長城走上一遭,好歹願意親眼看一看那座蠻荒天下。外鄉修士走三關,是公事。你我之間,是私人恩怨,以後再說。”

  陳平安走回酒鋪那邊。

  有個下筷如飛吃醬菜的漢子喊道:“二掌櫃,威風大了,請客喝酒,慶賀慶賀?”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諸位劍仙要點臉啊,趕緊收一收你們的劍氣。尤其是你,葉春震,每次喝一壺酒,就要吃我三碟醬菜,真當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漢子雙指拈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醬菜碟,笑道:“還你?”

  陳平安啞口無聲。

  那漢子揚揚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臉起來,自己都怕,還怕你二掌櫃?再說了,還不是跟你二掌櫃學的?

  陳平安咳嗽一聲,沒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聲道:“咱們鋪子是小本買賣,本來打算近期除了醬菜之外,每買一壺酒,再白送一碗陽春面,這就是我打腫臉充胖子了,現在看來,還是算了,反正陽春面也不算什麽美食,清湯寡淡的,也就是面條筋道些,蔥花有那麽幾粒,再加那麽一小碟醬菜倒入其中,筷子那麽一攪拌,滋味其實也就湊合。”

  葉春震立即就察覺到四周酒鬼眼神如飛劍。

  誰都知道與二掌櫃講理,講不過的。

  葉春震一咬牙,嚷道:“二掌櫃,來一壺好酒,五枚雪花錢的!今兒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醬菜,有點鹹了,喝點好酒,壓一壓。”

  “好嘞,葉老哥等著。”說完那家夥屁顛屁顛去鋪子拿好酒,不忘轉頭笑道,“過兩天就有陽春面。”

  背劍少年蔣觀澄已經被攙扶起身,以劍氣震碎那些拳意罡氣,臉色好轉許多。

  朱枚輕聲問道:“嚴律,你沒事吧?”

  名叫嚴律的拎酒少年,輕輕搖頭,笑道:“我能有什麽事?如果對方借機守關,我才會有事,會被君璧罵死的。”

  朱枚輕聲埋怨道:“你也真是,由著蔣觀澄來這邊胡鬧,君璧叮囑過我們的,到了孫劍仙府邸後,不要輕易外出。”

  一身素雅長袍的少年轉頭望了一眼酒鋪,很快收回視線。那種亂糟糟的氛圍,他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

  修道之人,沒有半點潔身自好,沒有半分山上仙氣。

  嚴律拎起手中的那壺青神山酒,笑道:“我這不是想要知道這仙家酒釀,到底與青神山有無淵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會參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嚴律最喜歡翻家譜和老皇歷,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闊。蔣觀澄的家族與師門傳承,又不比你差,你見他吹噓過自己的師伯是誰嗎?不過他就是腦子不好使,聽風就是雨,做什麽事情都不過腦子,稍稍給人攛掇幾句,就喜歡炸毛。真當這兒是咱們家鄉中土神洲啊。此次趕來劍氣長城,我家老祖叮囑了我好些,不許我在這邊擺架子,乖乖當個啞巴聾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沒資格說這些,方才我就沒少說話。說好了,你不許去君璧那邊有什麽說什麽,就說我從頭到尾都沒講話。君璧雖然只是觀海境,可他生氣的時候,太可怕。我還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們,還不是一個個照樣學我噤若寒蟬。”

  嚴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朱枚有個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書院山主,而且據說朱枚自幼就福報深厚,與他們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嶽女子山君,簽訂過一樁古怪山盟契約。如果沒這兩重關系的話,嚴律還真想給她一個大耳光,讓她長點記性,說點人話,不至於句句戳人心窩子。

  酒桌這邊。

  疊嶂也是剛剛聽說鋪子要白送一碗陽春面,等陳平安落座後,輕聲道:“又要做陽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個人忙不過來。”

  陳平安笑道:“樂康那小屁孩的爹,聽說廚藝不錯,人也厚道,這些年也沒個穩定營生,回頭我傳授給他一門陽春面的秘製手法,就當是咱們鋪子雇用的長工。張嘉貞有空的時候,也可以來酒鋪這邊打短工,幫個忙打個雜什麽的,這樣大掌櫃也能歇著點。反正這些開銷,一年半載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疊嶂笑著點頭,尤為開心,半點不比掙錢差了。

  陳三秋和晏胖子他們都已經習以為常,這些都是陳平安會想會做的事情。

  不過范大澈就有些納悶,玩笑道:“陳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煩啊?你到底是怎麽才有的如今修為?天上掉下來的?”

  陳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緊張:“乾嗎?”

  陳平安循循善誘道:“你看與這麽多金丹境前輩一起喝酒,這麽小一張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疊嶂,多大面兒,結果隻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當啊。”

  范大澈不太情願當這冤大頭,因為桌上還有個四境練氣士。

  陳平安小聲說道:“那個拎酒少年,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負責打第二場的人,與你一般是龍門境。人家年紀才多大,你要是輸了,得丟多大的臉。”

  范大澈便與大掌櫃疊嶂要了一壺好酒,忍不住問道:“你就這麽確定,一定會有第二場?”

  陳平安想了想,解釋道:“如果綠端沒被郭劍仙禁足在家中,還不好說。現在嘛,肯定會有第二場。理由很簡單,中土劍修最要臉。如果沒有意外,我們這邊的觀海境守關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對吧?就廝殺經驗與飛劍殺力而言,劍氣長城的金丹境劍修,相較於浩然天下的同齡人,足可甩開對方幾條街。金丹境之下,優勢當然也不小,卻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麽大。高幼清的資質當然很好,但是她隻上過一次城頭,暫時尚未去往南邊戰場。何況中土神洲,天才輩出,那蔣觀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孫輩,師父還是劍仙苦夏,但依舊在這一行人當中,不算什麽可以說得上話的人物,由此可見,高幼清會輸。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頭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後,只看對方其余同伴一個個緊張萬分,下意識就想要幫忙,也未曾人人同時望向那個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斷出那個拎酒少年,不是什麽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著所有年輕天才,賭上中土神洲劍修的臉皮,打那三場架?孫劍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他們心中認定的領袖人物,我估計是一個年紀小境界低、戰力卻極其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他的實力能夠讓高出一兩個境界的同行劍修,都願意聽命於他。所以此次三關規矩,是那人的手筆無疑。畢竟苦夏劍仙,曾經來過劍氣長城,不至於如此無聊,那名元嬰境劍修,更不敢如此。說句難聽的,這幫小少爺大小姐,真是一名元嬰境修士可以罩得住的?這就又可以從側面佐證那個年輕劍修的心智不俗,能夠讓一位劍仙和元嬰境前輩都聽之任之。”

  范大澈聽得一驚一乍,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行人的來歷?還是說倒懸山那邊有消息傳到了寧府?”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疊嶂翻了個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萬別猜,會心累的。

  晏琢問道:“如今有不少人坐莊在賭這個,咱們怎麽賭?”

  陳平安搖頭道:“押注自己人輸,掙來的神仙錢,拿著也窩心。”

  范大澈遞過酒碗,道:“就憑這句話,我這壺酒,買了不虧。”

  陳三秋補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錢。”

  晏琢讚歎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與董黑炭有異曲同工之妙。”

  董畫符搖頭道:“比我還是要差些。”

  陳三秋笑問道:“之前怎麽不乾脆把那幫崽子一鍋端了?”

  陳平安無奈道:“那拎酒的崽子,賊油滑,不給我機會啊。”

  董畫符說道:“隨便找個由頭唄,你反正擅長。”

  陳平安笑道:“董黑炭你少說話,多喝酒。”

  范大澈舉起酒碗,滿臉笑意,問道:“那就一起走一個?”

  一桌人都舉起酒碗,紛紛飲酒。

  陳平安獨自返回寧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語簡明扼要,詢問了一些關於劍修黃洲的事情,也與陳平安說了一些劍氣長城這邊的勘驗過程。

  再簡而言之,就是黃洲之死,專門負責這類事務的隱官一脈,兩位劍仙都不願太過追究,但是黃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細,並無定論,至少沒有確鑿證據。故而你陳平安打殺黃洲,可以不受責罰,但是隱官一脈,還有他王宰,絕對不會幫忙證明清白,以後任何風言風語,都需要陳平安自己承受。言語最後,王宰也說了些黃洲在街巷那邊的事情,他會負責收尾,照顧撫恤一些老幼,稍稍勞心勞力而已。

  陳平安好奇問道:“不偏不倚,為何如此?”

  王宰以心聲說道:“我家先生,與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經一起遠遊求學,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禮記學宮砥礪學問,視為生平憾事。”

  陳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隻得還以揖禮。其實此舉不太合適,只不過自己先前那點心思,未必逃得過隱官大人與竹庵、洛衫兩位劍仙的法眼,也就無所謂了。

  王宰突然笑道:“聽聞陳先生親自編撰、裝訂有一本《百劍仙印譜》,其中一方印章,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我有個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剛好可以送給他。”

  稱呼年輕人為陳先生,君子王宰並無半點別扭。

  陳平安笑道:“我與晏琢打聲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棄綢緞鋪子的脂粉氣,隻管自取。若是覺得麻煩,我讓人送去王先生的書齋,稍稍勞力而已,連勞心都不用。”

  王宰笑著點頭,“那就有勞了。若有邊款與署名,更佳。”

  陳平安說道:“舉手之勞。”

  王宰問道:“知道為何我願意如此?其實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已經心中無愧自家先生與茅先生的友誼。”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辭離去,儒衫風流。

  陳平安回了寧府,先在演武場那邊站立片刻,看著寧姚在涼亭中修行,哪怕只是遠遠看著,也是一幅美好畫卷,足可悅暢心神。

  此後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廂房,陳平安繼續刻印章,那部極為粗糙的《百劍仙印譜》,以後肯定還要重新裝訂一本,《百劍仙印譜》,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方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余印章,都已經被晏琢一股腦拿去鋪子,當那鎮店之寶了。這會兒擺在桌上的,依舊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無幾。

  對於陳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靜心,也是對自己所學學問的一種複盤。

  此外,如何將自己的那點學問,以幾個字或十幾個字,連同材質普通的印章“送”出去,並且讓人心甘情願拿走,甚至是專程花錢買走,難道是一門小學問?其實很大。

  劍氣長城歷史上,禮聖與亞聖兩脈的那麽多聖人、君子、賢人,一位位來而複走,甚至有些就戰死在了南邊沙場上,難道那些浩然正氣的讀書人,不希望劍氣長城這邊,有那琅琅書聲?只不過各有苦衷,各有為難,各有束縛,使得他們最終無法真正把儒家學說推廣開來。當然,陳平安也不覺得自己有這份本事,一樣只能做些眼前事、手邊事罷了。

  陳平安手持刻刀,緩緩刻下一方印章篆文:“觀道觀道觀道。”

  先前董不得與幾名朋友的私家藏書印這單生意,陳平安其實一開始不太願意接,是寧姚點了頭,他才點的頭。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風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的。

  當然,董不得故意當著寧姚的面,與陳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聰明之處。

  那幾方美玉私章,陳平安刻得規規矩矩,在雅致與文氣兩個說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實打實的買賣,就得童叟無欺。先前與董黑炭在鋪子裡喝酒,就說他姐姐覺得很不錯,以後有機會還會幫著拉攏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被陳平安婉拒了。董畫符也無所謂,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寧府跑,跑多了,天曉得又要傳出去什麽混帳話,吃苦頭的,會先是陳平安,但最後苦頭最大的,肯定還是他董畫符。陳平安在寧姐姐那邊受了氣,不找他董畫符算帳找誰?

  他又不是不知道陳平安怎麽對付的范大澈。范大澈傻了吧唧的,給人揍了一頓,還挺開心,他董畫符又不傻。

  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氣,先前多出來的那些美玉邊角料,說好了送給陳平安作為刀工費用,還真就給陳平安雕刻成極小極小的小章,約莫十余方,而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達百余字。這些印章材質,可不是尋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寶當中極負盛名的霜降玉,陳平安得用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刻字才行。當然不會當作綢緞鋪子的彩頭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銀來買,一方私章一枚小暑錢,恕不殺價,愛買不買。

  興許是覺得劍氣長城這邊,會去逛綢緞鋪子的富貴女子,未必解得其妙,這方初看好似重複“觀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陳平安便換了一方素章來雕琢,刻了八個字:“花月團圓,神仙眷侶。”

  刻完後陳平安抖了抖印章,還低頭吹了口氣,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滿意足,就這刀工,就這寓意,這方印章若是沒人爭搶,老子就不姓陳。

  鋪子那邊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錢,得有男子去買,那才算自己這綢緞鋪子二掌櫃的真本事,於是陳平安略作思量,吹著小口哨,又優哉遊哉刻了一方印章:“人間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盞燈。”

  劍仙孫巨源府邸。

  朱枚與蔣觀澄低著腦袋,站在一座涼亭台階下,其余嚴律等人,也沒敢有什麽笑臉。

  涼亭內,是一位正在獨自打譜的少年,名為林君璧。

  棋盤與棋盒都是少年自己隨身攜帶的心愛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寶,傳聞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後來輾轉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兩隻棋盒,分別有一句銘文:“在在處處,神靈護持”和“人人事事,天心庇護”。而棋盤之上的眾多黑白棋子,如兩種劍光熠熠,一顆顆各自生出不同色澤的劍氣,棋盤中棋局對峙,棋盤上又有劍氣縱橫交錯。

  林君璧每次拈子落在棋盤,光是繞過那些糾纏劍氣的落子軌跡,便讓人眼花繚亂,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實並未訓斥兩人,只是聽了一遍事情經過,問了些細節,不過朱枚和蔣觀澄兩人自己比較擔驚受怕。

  很難想象,林君璧其實是山澤野修出身,只是後來的人生經歷,短短幾年,便顯得太過精彩絕豔,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這個少年的市井身世。

  三天后,三人過三關。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攤放在手邊的棋譜,轉頭對眾人笑道:“不用緊張,棋局依舊,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然後林君璧朝一個人喊道:“邊境師兄,我們下盤棋?”與嚴律他們一起去過那酒鋪的年輕人,點了點頭,獨自走入涼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陳平安出手之後,他顯得最為遲鈍。

  與先前大為不同,這個名叫邊境的年輕劍修,挪了一隻棋盒到自己這邊後,反而意態慵懶,單手托腮,幫著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盒子中。對於那些劍氣,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繞開,邊境選擇了強行破開,硬提棋子。

  林君璧剛要說話。

  邊境抱怨道:“你都說了兩遍了,我記性有那麽差嗎?假裝輸給那個司馬蔚然嘛,不然劍氣長城的面子沒地方擱,以後我們麻煩不斷,難免會耽誤嚴律和朱枚他們的安靜修行。”

  林君璧笑道:“這就好。”

  邊境說道:“你贏第一場,毫無懸念。可是嚴律的第二場,你有把握?”

  林君璧說道:“把握有,卻不大。如果邊境師兄如今才龍門境,就萬事無憂了。你我兩場過後,估計對方以後都沒有找我們麻煩的心氣。”

  邊境調侃道:“我運氣好,破境快,也有錯?”

  對面這個金丹境邊境,是唯一一個不屬於他們紹元王朝的劍修,看著二十歲出頭,實則即將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歲,有金丹境瓶頸修為,依舊是驚世駭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師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國師,而邊境是林君璧師父的不記名弟子。

  林君璧對於這名寂寂無名的劍修的真正來歷,所知不多,師父也不願多說。此次一路趕赴倒懸山,除了劍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嬰境老修士,都不知道邊境的真實境界,至於嚴律他們,更不清楚自己身邊有一條蛟龍搖曳,只是樂得看些笑話。

  如果說林君璧此次歷練的最大個人興趣,是找人下棋,同時見識一下左右大劍仙的劍術,那麽只能算半個師兄的邊境,就是奔著那個寶瓶洲劍道天賦第一人的劍仙魏晉而來。

  不過在倒懸山那個梅花園子,邊境師兄好像福緣不淺,與那邊負責坐鎮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緣。

  而在家鄉紹元王朝那邊,邊境哪怕隻以觀海境劍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頂著個國師不記名弟子的頭銜,依舊混得如魚得水,機緣不斷。有些時候連林君璧都要懷疑,邊境是不是那種傳說中生而開竅的人間謫仙人。

  林君璧問道:“聽說那個陳平安有一把仙兵,與那龐元濟打了個天翻地覆,都沒有派上用場。你與之廝殺,勝負如何?”

  邊境手指拈住一枚棋子,放在棋盤外的石桌上,雙指並攏,將那枚珍貴至極的雪白棋子,隨意抹來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慪氣,隨口說道:“修道修道,結果要與人爭個輸贏,沒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問道:“猜先?”

  邊境不著急下棋,抬頭問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點點頭,道:“你回來的時候,明明受了傷,卻比平日裡笑臉更多,嗓門更大,我就猜到了。”

  邊境哀歎一聲,道:“可對方是曹慈啊,輸了不丟人吧?”

  林君璧點頭道:“輸給曹慈不丟人,但是自己找上門去挨揍,我覺得不太明智。”

  邊境默不作聲。

  林君璧好奇地問道:“幾拳?”

  邊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雙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邊境氣笑道:“就這麽瞧不起師兄?兩拳!一拳破我飛劍,一拳打得我七葷八素。不過說實話,如果我不要臉一點,還是可以多挨幾拳的。”

  林君璧笑著不再說話。

  邊境問道:“既然嚴律沒有必勝把握,你就沒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說道:“我最早有個打算,如果第二場劍氣長城是郭竹酒出戰,我會當場破境,如果第三場是高野侯,或者司馬蔚然,那麽我再破境。但是我在這邊住下後,改變主意了,因為沒必要。如此一來,只會為他人做嫁衣裳,萬一陳平安在場,就會有那第四場,我終究不是師兄,肯定會輸給同樣打過四場的陳平安,只會讓那個陳平安更得人心。”

  邊境打趣道:“你這麽在意陳平安?朱枚他們跑去酒鋪那邊撞牆,也是你有意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記在心,陳平安應該感到高興。”

  那個被人惦念自身卻不知的陳平安,正在寧府一處密室,開始著手煉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胎神像之後,便是五行之金,最後才是尚未找到合適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煉化於寶瓶洲最南端,老龍城的雲海之巔。五色土,煉化於濟瀆入海的北俱蘆洲入海口附近。得自仙府遺址山巔道觀的木胎神像,煉化於龍宮洞天的島嶼之上。

  現在即將煉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張金色材質的金字書頁,準確說來就是一部佛經。

  關於此事,陳平安詢問過師兄左右是否妥當,左右隻說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爐依舊是得自桐葉洲老元嬰境陸雍之手的那隻五彩金匱灶,品秩極高,但是因為薑尚真的關系,半賣半送,只收了陳平安五十枚谷雨錢。

  陸雍曾言“金性不敗朽,故為萬寶物”,所以這隻丹灶,其實最適宜煉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內,眾多天材地寶都已準備妥當。密室外,納蘭夜行盤腿而坐,負責守關壓陣。

  在斬龍崖涼亭,白嬤嬤陪著寧姚閑聊。

  老嫗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姑爺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況姑爺學問精深,雖說是儒家門生,可遠遊四方,走在人間,活脫脫的菩薩行。小姐無須擔心此次煉化。”

  寧姚依然有些憂慮,不過仍是笑了笑,說道:“白嬤嬤,這些話別在他面前說,說了他反而不自在。”

  老嫗故意說道:“是稱呼姑爺一事?姑爺最多就是言語不自在,心裡邊別提多自在了。”

  寧姚被這麽一打岔,心情舒暢了幾分,笑道:“若是煉化成功,過兩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關之戰。”

  老嫗說道:“小姐以前對這些可半點沒興趣。”

  寧姚說道:“我如今也沒興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寧姚說道:“白嬤嬤可能看不出來,在煉化五行之金時,陳平安最難過。”

  老嫗問道:“是心情難過,還是關隘難過?”

  寧姚說道:“都是。”

  老嫗頓時有些提心吊膽,比自家小姐還要緊張了。

  寧姚笑道:“白嬤嬤,沒事,陳平安總能自己解決難題,從來都是這樣的。如果知道我們不放心,他才會不放心。不然的話……”

  寧姚望向涼亭外的演武場,道:“沒什麽苦頭,是他嚼不爛咽不下的。”

  老嫗點頭道:“這就好。”

  寧姚從袖子裡取出一方印章,遞給老嫗,輕聲道:“是我偷來的。”

  老嫗哭笑不得,接過手後,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難掩笑容,讚道:“姑爺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極慰人心——青絲染霜雪,依舊是美人。

  寧姚搖搖頭,道:“他自己說過,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體字還湊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學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會貽笑大方,不過拿來對付這些材質尋常的印章,綽綽有余。”

  密室外,納蘭夜行有些奇怪,為何一個時辰過去了,陳平安尚未點燃丹灶。密室內,陳平安始終閉目凝思,怔怔出神。

  在晏家那座恨不得將“我家有錢”四個大字貼滿牆頭的輝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方印章,興衝衝到了家,竟是為難起來,根本不敢拿出手。

  今天在父親書房外的廊道中,他還是猶豫不決,徘徊不去。

  父親書房無門,只為了讓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其實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父親自己的決定,說沒了雙臂,就是沒了,以劍氣開門關門,圖個好玩嗎?於是拆了房門。

  晏溟早就察覺到自己兒子在廊道上的動靜,晏琢那麽胖一人,走路震天響,他晏溟如今修為再不濟,好歹還是個元嬰境,豈會不知?

  晏溟皺眉道:“不進屋子,就趕緊滾蛋。”

  晏琢對於父親,始終敬畏得要死,沒辦法,打小就給打怕了。後來父親大概是對他這個晏家獨苗徹底死心了,竟是連打罵都不樂意了,直到最後那次背著晏琢返回家中,男人才對兒子稍稍有了點好臉色,偶爾會問問晏琢的修行進展。在那之後,一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寵溺獨子的母親,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開始對晏琢嚴厲起來,無論是修行、做生意,還是交朋友,都對晏琢管得頗嚴。

  晏琢下意識就要聽話滾蛋,只是走出去幾步後,還是咬咬牙,走向書房,跨過門檻。

  晏溟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兩隻袖管空蕩蕩的,坐在椅子上,身前書案擺滿了書籍,有一頭小精魅,負責翻書。

  晏溟皺眉問道:“有事?”

  晏琢戰戰兢兢拿出那方印章,輕輕放在桌上,道:“爹,送你的。沒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問道:“缺錢花了?然後就送這個?”

  晏琢漲紅了臉,沒敢解釋什麽,低著頭加快腳步,離開了書房。直到離開了廊道,晏胖子才如釋重負。

  書房裡,那隻乖巧溫馴的小精魅,蹦蹦跳跳地走到印章前,蹲下身,如扛木頭般將印章底款展示給主人看。

  晏溟看了許久,突然問道:“你說我是不是對琢兒太嚴厲了些?”

  小精魅使勁點頭。

  晏溟笑了起來,轉頭望向窗外,極遠處有一座高大城頭。

  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你爹我哪有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這都兢兢業業服侍老爺多少年了,從沒見過老爺有這笑臉啊。

  城頭之上。

  君子王宰剛剛把一本新刊印出來的《百劍仙印譜》,交給那位如今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葉老蓮。

  這本印譜十分粗糙,遠遠無法與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譜媲美,更不用說書香門第精心收藏的印譜。

  聖人一頁頁翻過,見到會意處,便會心一笑。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稚童嬉鬧處,劍仙豪飲時。

  當這位儒家聖人翻到其中一頁時,便停下手上動作,輕輕點頭。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於是也是一笑,說道:“在劍氣長城,興許暫時無人知曉此間趣味。”

  儒家聖人笑道:“可能,就只是一種可能,會有那既有閑又有錢之人,去翻書買書,查一查印文出處。”

  今天這場三關之戰,觀者如堵。

  地點選在了劍氣長城大姓毗鄰、豪門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選在陳三秋、董畫符家族所在的那條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如果雙方有膽子選址於此,估計都沒人會去觀戰。

  晏胖子踮起腳尖,環顧四周,疑惑道:“我那陳兄弟怎麽還不來?”

  董畫符在啃著一隻大餅。董家小少爺買東西,從來記帳在陳三秋和晏琢頭上。

  范大澈瞥了眼遠處一戶人家的大門口,陳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沒事。”

  大街兩頭,分別站著以齊狩、高野侯為首的一撥本土劍修,以及嚴律、蔣觀澄那撥將少年林君璧眾星拱月於其中的外鄉劍修。而邊境在那人群中,依舊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會守第一關。上次都沒有露面觀戰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場了。龐元濟站在高野侯身邊,正在與個子小小的高幼清,說些注意事項。不是高野侯不想,實在是這個妹妹,從來不愛聽他嘮叨。

  林君璧緩緩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雙方都沒有祭出飛劍的意思,逐漸拉近距離。

  有一撥地仙劍修蹲在一座府邸門口台階上,笑道:“高丫頭,對方長得真俊,配你足夠了,只要打贏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個沒人的地兒,還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聞,心神專注,死死盯住那個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閑情逸致,左右張望,打量起了玄笏街兩側的豪門府邸。

  兩個觀海境劍修,只是一劍,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飛劍,破空而去,轉瞬即逝,不求聲勢。林君璧飛劍後發製人,輕松擊飛了高幼清的本命飛劍不說,還瞬間懸停在了高幼清的眉心處。

  高幼清臉色慘白,眉心處的飛劍倏忽不見,林君璧已經轉身而走。

  嚴律深呼吸一口氣,走出人群,與林君璧擦肩而過。

  林君璧與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勝負。”

  嚴律重重點頭。

  街道兩側茫茫多的觀戰劍修,倒是沒有噓聲或是謾罵,同境之爭,刹那之間分了輸贏,就是對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都快要趕上那位酒鋪二掌櫃了。

  想誰誰來。

  那個二掌櫃,與寧姚並肩走來,剛好是從林君璧這邊的街道現身。

  林君璧望向那個臉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邊的女子,據說更加了不起,對她的溢美之詞,數不勝數,在倒懸山的梅花園子,他林君璧聽了不少,只不過不到十歲的觀海境,怎麽就了不起了?二十多歲的金丹境瓶頸劍修,尚未躋身元嬰境,就更算不上什麽天下無敵吧?

  林君璧搖搖頭,多瞧了她幾眼,甚至沒覺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個劍氣長城寧姚,差了許多。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轉頭瞥了眼那個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條大街頓時口哨聲四起。打趣自己人,劍氣長城其實從來不遺余力。尤其是那個二掌櫃,又不是高幼清這樣的小姑娘,這家夥臉皮厚得很,掙錢比打架還昧著良心。

  陳平安說完之後,也不再看這個少年,反而望向了那個躲在人群中的邊境。

  邊境神色如常,心中卻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鋪那邊,自己露出馬腳了?不至於吧?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陳平安停下腳步。寧姚看著他,陳平安笑著點頭。

  然後寧姚說了一番話,整條大街都瞬間沉寂下去。

  陳三秋與晏琢對視一眼,都瞧出了對方眼中的憐憫神色,於是兩人辛苦地憋著笑。

  一位駐守城頭的劍仙,甚至直接禦劍趕來,連掌觀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為寧姚說道:“你要是敢臨時破境,以龍門境出劍,我就壓在觀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劍,我就壓在龍門境。你現在要不要認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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