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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191章 有朋自遠方來
  第191章 有朋自遠方來
  修道之人,不喜萬一。林君璧尤其不喜歡在自己身邊發生意外。

  嚴律、朱枚和蔣觀澄,有邊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鋪買酒,不是什麽意外,而是他刻意為之。

  嚴律的老祖,與竹海洞天相熟。嚴律本人的性情,偏向陰沉,笑臉藏刀,擅長挑事拱火。朱枚的師伯,早年先天劍坯碎於劍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亞聖一脈學問熏陶浸染,最是喜歡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蔣觀澄性子衝動,此次南下倒懸山,隱忍一路。有這三人,在酒鋪那邊,不怕那個陳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陳平安下重手。如果陳平安讓自己失望,也就是說陳平安性子急躁,喜歡炫耀修為,比蔣觀澄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在本土劍仙孫巨源府邸涼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難當,連心高氣傲的嚴律都有些忐忑,但林君璧根本沒有生氣。對於自己棋盤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對,這是傳授自己學問的先生,同時也是傳授道法的師父,紹元王朝的國師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開宗明義之言。況且人與棋子終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種種人之常情,若一味視之為死物,隨意操弄,自己也就離死不遠了。

  事實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對於嚴律等人,撇開這次算計,確實稱得上坦誠相待,以禮相待,無論是誰向自己請教治學、劍術與棋術,林君璧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南下之路,林君璧詳細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驕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極其鮮明之人,例如北俱蘆洲的林素,皚皚洲的劉幽州,寶瓶洲的馬苦玄。皆有可取之處,觀其人生,可以拿來砥礪自己的道心。

  但是林君璧當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盤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萬法不可借,大勢不可取,唯有自己與那把本命飛劍,置身於險境當中。

  先前在孫巨源府邸,林君璧就與邊境坦言,不想這麽早與陳平安對峙,因為確實沒有勝算,畢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歲。

  對於陳平安尚且如此,對於寧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來源於他將十年後的自己,與今天的陳平安和寧姚做對比。或者說是今日之林君璧,相比於十年前的陳平安和寧姚。

  這也是當初國師先生的第二句教誨,與人爭勝爭氣力,不願認輸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轉,希望找出一個可以幫助自己解圍的萬全之策。

  至於為何林君璧如此針對或者說惦念陳平安,當然還是那場三四之爭的漣漪所致。儒家門生,最講究天地君親師,修行路上,往往師承最親近,早期會相伴最久,影響最深,一旦投身於某一支文脈道統,往往也會同時繼承那些過往恩怨。林君璧也不例外,自家先生與那個老秀才,積怨深重。早年禁絕文聖書籍學問一事,紹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為不遺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談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學宮副祭酒、祭酒,文廟副教主這條道路的國師,卻並無太多仇視怨懟。若是不談為人,隻說學問,國師反而對其頗為欣賞,這讓林君璧更加不痛快。

  此時寧姚說完那番話後,便不再言語。對於她而言,林君璧的選擇很簡單,不出劍,認輸;出劍,還是輸,多吃點苦頭。

  寧姚不太明白這有什麽好多想的。

  寧姚不喜歡這個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又不太會講話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純粹。劍修練劍,一往無前,故意壓境,當真是半點不願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飛劍嗎?若說三教諸子百家,對劍修飛劍,指摘非議頗多,可以理解為道不同不相為謀,那麽為何連劍修本人,都不願意多拿出一點誠心誠意。所以對方出劍輸了之後,寧姚準備隻說一句話,世間千萬神仙法,唯有飛劍最直接。若是不出劍便認輸,那麽連這句話都不用說。

  其實除了林君璧,大街不遠處對峙兩人中的嚴律,也很尷尬。

  至於劍氣長城這邊的守關第二人,龍門境劍修劉鐵夫,自然不會尷尬,反而開心得很,原因很簡單,他自封為劍氣長城仰慕寧姚第一人。此人成長於市井陋巷,卻生得一副厚臉皮,最早的時候就使出渾身解數,想要混入寧府,比如跟崔嵬一樣,先成為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或是試圖去寧府打雜幫工,當個看門護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寧姚,劉鐵夫都漲紅了臉,低頭彎腰,遠遠跑開,一氣呵成,說自己遠觀寧姚一兩眼就心滿意足,要是離寧姚近了,就會臉色發白,手心冒汗,容易讓寧姚厭煩自己。

  所以劉鐵夫大聲告訴嚴律,等那邊塵埃落定,咱倆再比試。至於嚴律聽不聽得懂自己的方言,劉鐵夫懶得管,反正他已經蹲在地上,遠遠看著那位寧姑娘,幾次揮手,大概是想要讓寧姑娘身邊那個青衫白玉簪的年輕人挪開些,不要妨礙他仰慕寧姑娘。

  對於那個外鄉人陳平安,劉鐵夫還是比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後打贏了齊狩和龐元濟,劉鐵夫覺得他依舊配不上寧姑娘,但既然寧姑娘自己喜歡,自己也就忍了。不忍也沒辦法啊,打又打不過,只能找機會去了趟酒鋪,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無事牌後面寫下一句“寧姑娘,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傷心”。結果第二次劉鐵夫去喝酒,就看到那個陳平安站在鋪子門口,笑著朝他招手,說“咱們聊聊”。劉鐵夫二話不說,撒腿狂奔,之後又托人打聽,自己那塊無事牌有沒有被丟掉。得知沒有,就覺得那個陳平安還不錯。

  寧姑娘喜歡的人,若是小肚雞腸,太不像話。

  一個個從城頭趕來的劍仙,紛紛落在大街兩側的府邸牆頭之上。不但如此,在劍氣長城與城池之間的空中,分明還有劍仙不斷禦劍而來。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寧姚抱拳道:“年少無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認輸。”

  邊境松了口氣,不出劍是對的,出了劍,邊境就要擔心林君璧這個紹元王朝的未來劍道頂梁柱,會劍心崩潰在異國他鄉,到時候國師大人可不會輕饒了他邊境。與林君璧的思慮周密不同,邊境不會去想太多,只會揀選一兩條脈絡去考慮。他知道劍氣長城有個說法,寧姚是一種劍修,其余劍修是另外一種。再者,寧姚多次出城廝殺,並且年紀輕輕就獨自遊歷過浩然天下,她絕對不是那種資質極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寧姚如此說,便意味著她穩操勝券。寧姚之言語,即出劍。

  邊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寧姚到底飛劍為何,殺力大小,她身負什麽神通,境界如何。沒有必要。

  寧姚說道:“那你來劍氣長城練劍,意義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勞寧姐姐費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寧姚皺眉道:“把話收回去。”

  林君璧無奈道:“難道外鄉人在劍氣長城,到了需要如此謹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後出劍,豈不是要戰戰兢兢?”

  寧姚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管我的看法,寧姚就是寧姚。”

  邊境走出一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林君璧進退維谷,他終究是個少年郎,所謂的沉穩,更多是在國師大人身邊耳濡目染多年,暫時還是模仿更多,並未學到精髓。何況觀戰劍仙如雲,帶給林君璧的壓力太大。嚴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邊境卻很清楚,林君璧幾乎到了隱忍的極限,思慮多者,一旦出手,會格外不管不顧。離開紹元王朝前,國師大人專門跟邊境提及此事,希望身為他的半個弟子的邊境,能夠在關鍵時刻攔上一攔,為的就是以不傷及大道根本的“輸棋”為代價,換來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的贏棋。

  因為在國師眼中,這個得意弟子林君璧,來劍氣長城,不為練劍,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這種不世出的先天劍坯,無論在哪裡修行劍道,在離塵的山巔,在市井泥濘,在廟堂江湖,相差都不大。問題恰恰在於林君璧太自負而不自知。林君璧將來的劍術造詣很高,這是必然,根本無須著急,但是君璧心性卻須往“中庸”二字靠攏,切忌去往另外一個極端,不然道心蒙塵,劍心碎裂,便是天大災殃。

  邊境其實都有些嫉妒林君璧這小子了,值得國師如此小心翼翼引領修道之路。

  此時陳平安面帶笑意,幾乎同時,與邊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這個擅長裝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對方只有裝兒子的境界,裝孫子都算不上,還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酒鋪的衝突當中,這個兄弟的表演,不夠水到渠成,至少對方臉色與眼神的那份驚慌失措,那份看似後知後覺的手忙腳亂,不夠嫻熟自然,過猶不及。

  至少在陳平安這裡不管用。

  寧姚說道:“外鄉人過三關,你們可能會覺得是我們欺辱他人,實則不然,是我劍氣長城劍修的一種禮敬。不過三關、連輸三場又如何?敢來劍氣長城歷練,敢去城頭看一眼蠻荒天下,就已經足夠證明劍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處心積慮,自己制定規矩,算計劍氣長城,也無妨,戰場廝殺,能夠算計對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畢竟劍修靠劍說話,贏了就是贏了。”

  觀戰劍仙們暗自點頭,大多會心一笑。絕大多數的本土劍仙,哪個不曾在年輕時親自守過三關?
  反而是一些年輕劍修,面面相覷,給寧姚這麽一說,才發現原來咱們如此高風亮節。可不對啊,咱們本意就是想著打得那些外來戶灰頭土臉吧?就像齊狩那夥人外加一個本該只是湊熱鬧的龐元濟,合夥打那個二掌櫃,咱們起先都當笑話看的嘛。至於那個黑心雞賊吝嗇的二掌櫃最後竟然贏了,當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按寧姚這麽說也沒說錯,劍氣長城,對於真正的強者,無論來自浩然天下何處,並無芥蒂,或多或少,都願意由衷禮敬幾分。

  劍仙,有狗日的阿良,劍術高出雲霄外的左右,小小寶瓶洲的瀟灑魏晉。

  年輕人,先有神仙風采的曹慈,後有臭不要臉的陳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氣,問道:“難道你一定要我出劍廝殺,才肯罷休?”

  “先前這番話,只是客氣話。我希望你出劍,只是看你不順眼。”寧姚說道,“你既然說自己年少無知,那我就壓境比你更低,這都不敢出劍,還要如何才敢出劍,與高幼清?”

  說到這裡,寧姚轉頭望去,望向那個站在高野侯和龐元濟之間眼眶紅腫的少女,厲聲道:“哭什麽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這會兒其實臉上已經沒什麽淚痕,依舊嚇得趕緊擦了擦臉龐。

  邊境刹那之間,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動作,卻瞧見了那個陳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間的遲疑。

  林君璧如墜冰窖。

  大街上、兩側大門與牆頭,先是處處劍光一閃,再一瞬間,林君璧仿佛置身於一座飛劍大陣當中。

  數十把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親自祭劍現世的“本命飛劍”,圍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劍意之純粹,殺氣之濃鬱,根本沒有任何仿造跡象。

  每一把懸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飛劍,劍尖所指,各有不同,卻無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緊要的那些關鍵竅穴。

  但這還不算最讓林君璧背脊發涼、肝膽欲裂的事情,最讓少年感到絕望的一幕,是一把飛劍,懸停在前方一丈外,劍尖直指眉心。

  林君璧的本命飛劍名為“殺蛟”,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殺蛟”。

  林君璧的本命飛劍自然棲息於本命竅穴,眼前飛劍,當然是一把仿造飛劍,可是除了林君璧無法與之心意相通,隻說氣息、劍氣、神意,竟是與自己的本命飛劍,如出一轍。林君璧甚至懷疑,這把絕對不該出現在人間的殺蛟仿劍,會不會果真擁有殺蛟的本命神通。

  別說是林君璧,就連陳平安也是在這一刻,才明白為何寧姚當初與他閑聊,會輕描淡寫說那麽一句,“境界於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寧姚一向不喜歡在陳平安面前談論自己的修行,更多的是耐心聽陳平安聊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過去的手。

  林君璧沒想到在最大的絕望之後,竟然還有更大的絕望。

  若說寧姚祭出這麽多深淺不知的飛劍,將他圍困起來,已經足夠驚世駭俗,而寧姚那邊,又有數十把飛劍結陣,劍劍牽引,不知以什麽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實的小天地,果真將境界修為壓製在觀海境的寧姚。就那麽置身其中,是觀海境不假,可這還算什麽觀海境?

  別說是林君璧,就算金丹境瓶頸修為的師兄邊境,想要以飛劍破開一座小天地,容易嗎?

  寧姚淡然道:“出劍。”

  林君璧神色呆滯,沒有出劍,顫聲問道:“為何明明是劍術,卻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寧姚說道:“天下術法之前是劍術,這都不知道?你該不會覺得劍氣長城的劍仙,只會用佩劍與飛劍砸向戰場吧?”

  寧姚看著那個少年,搖搖頭,撤去了飛劍與身邊的小天地,林君璧四周的數十把飛劍消失不見。

  邊境輕聲喝道:“不可!”邊境一步前掠,再顧不得隱藏修為,也要阻攔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飛劍。

  陳平安不是沒有察覺到那少年的險惡用心,依舊沒有任何動作,雙手籠袖,安心將戰場交予寧姚。

  寧姚的境界是同輩第一人,而戰陣廝殺之多,出城戰功之大,又何嘗不是?
  寧姚身前出現一座小巧玲瓏的劍陣,金光牽引,林君璧突兀出現的那把飛劍殺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閃而逝的數十把飛劍,如箭矢攢射,同時刺透林君璧身軀數十座竅穴,然後驟然懸停,劍尖紛紛朝外,劍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殺蛟仿劍,從林君璧眉心處一閃而逝,懸停在少年身後一丈外,劍尖凝聚出一粒鮮血。

  林君璧渾身浴血,搖搖欲墜,雙眼死死盯住那個好似早已成為劍仙的寧姚。

  必輸無疑且該認輸的少年,兩點金光在眼眸深處,驟然亮起。竟是兩把在眼中隱蔽溫養多年的本命飛劍,這意味著林君璧與那齊狩如出一轍,皆有三把先天飛劍。

  只是那些點到為止、輕傷少年的數十把懸停飛劍,畫出一條條各色劍光的弧線,劍尖攢集,簇擁在林君璧雙眼之前。

  林君璧紋絲不動,少年卻有陰神出竅,橫移數步,手中持有一把長劍,就要向寧姚出劍。

  寧姚巋然不動,同樣有身姿飄搖如神仙的一尊陰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煉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陰神,單手持劍,劍尖卻早早抵住少年額頭。

  寧姚真身,緩緩說道:“我忍住不殺你,比隨手殺你更難,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時此刻,才知道何謂國師先生所說的同為天才,依舊有那雲泥之別。

  林君璧渾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邊境為表誠意,沒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邊,伸手按住少年肩頭,沉聲道:“下棋豈能無勝負?!”

  林君璧眼神恢復幾分往昔明亮。

  有觀戰劍仙笑道:“太不盡興,寧丫頭即便壓境,依舊留力大半。”

  一旁的劍仙好友說道:“可以了,咱們如那腦子進水的少年這般歲數,估計更不濟事。”

  劍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計是喝陳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劍仙劍修深以為然。

  一位仙人境老劍仙笑道:“寧丫頭,我這把‘橫星鬥’,仿得不行,還是差了些火候啊。怎麽,瞧不起我的本命飛劍?”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觀戰的老劍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劍,本就不行,每次出戰,都是顧頭不顧腚的玩意兒,仿得像了,有屁用。”

  劉鐵夫抹了抹眼眶,激動萬分,不愧是自己隻敢遠觀、偷偷仰慕的寧姑娘,太強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對那林君璧挑明說道:“勝負對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過是稍大事,何況能夠讓我家寧姚出劍,你能輸多少?所以別在這裡跟我裝,得了便宜就開開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著樂。不然我可真要對你不客氣了。”

  然後陳平安對那個邊境笑道:“你白擔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聞,陰神收劍且歸竅,抱拳低頭道:“感謝寧前輩指點劍術,君璧此生沒齒難忘。”

  寧姚收起了持劍陰神,說道:“隨你,反正我記不住你是誰。”

  然後寧姚望向大街之上的嚴律與劉鐵夫,皺眉道:“還看戲?”

  劉鐵夫一個蹦跳起身,娘咧,寧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緊張,真是有些緊張。

  嚴律卻覺得自己這一架,打或不打,好像都沒甚趣味了——贏了沒勁,輸了丟人。估計不管雙方接下來怎麽個打生打死,都沒幾人提得起興致看幾眼。

  見寧姚收手,一位位劍仙早已成群結隊禦劍遠去,一個個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離去之時,好像挺樂呵?

  林君璧轉身離去,搖搖晃晃。對方出劍,沒有傷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樣淒慘了點。

  對於這場勝負,就像那個陳平安所言,寧姚證明了她的劍道確實太高,雖然沒有傷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響還是會有,此後數年,估計都要如陰霾籠罩林君璧劍心,如有無形山嶽鎮壓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認可以驅散陰霾,搬走山嶽,唯獨那個陳平安在戰局之外的言語,才真正惡心到他了,讓他林君璧心中積鬱不已。

  邊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邊。

  林君璧臉色慘白,輕聲笑道:“我沒事,輸得起。”

  邊境轉頭望向那個怎麽看怎麽欠揍的青衫年輕人,感覺有些古怪。這個陳平安,與白衣曹慈的那種欠揍,還不太一樣。

  曹慈的武學,氣象萬千,與之近身,如抬頭仰望大嶽,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語,都帶給旁人那種“你真打不過我,勸你別出手”的錯覺。而那個陳平安卻好像額頭上寫著“你肯定打得過我,你不如試試看”。

  邊境難免有些唏噓,這是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輩了不成?
  林君璧和邊境一走,蔣觀澄幾個也跟著走了。

  林君璧不忘與一位金丹境劍修點點頭,後者也向他點頭致意。

  朱枚依舊不願離開,林君璧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著她一起待在原地。畢竟接下來還有兩關要過。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她只看那個厲害至極的寧姚出劍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寧姚為何會喜歡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寧仙子這得是多麽缺心眼啊?
  陳平安和寧姚一起走到晏琢他們身邊。

  寧姚出現後,這一路上,就沒人敢喝彩吹口哨了。

  難怪劍氣長城流傳著一句言語——寧姚出劍當如何?高她一境沒啥用。

  這讓陳平安心中既高興,又委屈。憑啥只有自己這麽不受待見?那些個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邊蹲著吃醬菜,也沒少跟自己稱兄道弟啊。

  疊嶂神采奕奕,與寧姚悄悄說話。

  陳平安用手心摩挲著下巴,轉頭對范大澈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張,反問道:“又乾嗎?”

  陳平安誠心問道:“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寧姚,使勁點頭道:“好得很!”

  陳平安虛心求教,問道:“有沒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這個人,最喜歡聽別人直言不諱說我的缺點。”

  范大澈搖頭道:“沒有!”

  一旁寧姚微笑點頭。

  范大澈差點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原來自己要是沒說一個好,寧姑娘就真要上心啊。寧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人啊。

  大街之上。

  嚴律和劉鐵夫開始了第二關之戰。

  相較於林君璧和高幼清兩個觀海境劍修之間的瞬分勝負,這兩人打得有來有往,手段迭出。

  陳平安看得全神貫注。

  陳三秋疑惑道:“需要這麽用心觀戰嗎?”

  陳平安點點頭,細心打量雙方飛劍的複雜軌跡,笑道:“除了你們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敵視之。”

  范大澈猶豫不決,試探性問道:“我也算朋友?”

  陳平安下意識收回視線,看著范大澈道:“當然。”

  范大澈鼓起勇氣道:“朋友是朋友,但還是不如三秋他們,對吧?你與我言語之時,都不會刻意與我對視。”

  陳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沒有否認,笑道:“你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心思這麽細膩做什麽?”

  除了寧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陳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牽強,輕輕給陳三秋一肘,道:“五枚雪花錢一壺酒,我明白。”

  陳三秋沒好氣道:“你明白個屁。”

  陳平安突然說道:“大澈,以後跟著三秋常去寧府,我們輪番上陣,跟你切磋切磋。記得萬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鋪那邊飲酒,嚎幾嗓子。那壺五枚雪花錢的酒水,就當我送你的道賀酒。”

  范大澈愣著沒說話。陳三秋一腳踩在范大澈腳背上,范大澈這才回過神,“嗯”了一聲,說沒問題。

  第二關,果然如陳平安所料,嚴律小勝。劉鐵夫輸得也不算太難看。

  大街兩側,噓聲四起,臉皮不薄的劉鐵夫咧著嘴,雙手抱拳,笑著感謝諸位劍仙觀戰。

  第三關,司馬蔚然負責守關。

  對方是一個名叫金真夢的金丹境劍修,剛剛破境躋身地仙劍修沒多久,三十多歲,亦是紹元王朝極負盛名的天之驕子,只是此次南下離鄉,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嚴律的劍道天賦和朱枚、蔣觀澄的顯赫家世所掩蓋了。而且金真夢本身也不是那種喜歡強出頭的劍修,此次過三關,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棄子”,心中也無多少芥蒂。能夠與劍氣長城的同齡人比試,向真正的天才問劍,同行人當中年紀最大的金真夢並無遺憾。此次跟隨一眾年少天才南下倒懸山,入住梅花園子,再來到劍氣長城孫劍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夢照做不誤,卻有著自己的許多小打算,皆與劍有關。

  這場過關守關,雖然勝負其實無懸念,卻最像一場正兒八經的問劍。司馬蔚然也沒有刻意出劍求快,就只是將這場切磋當作一場歷練。

  故而一炷香後,金真夢收劍認輸,一直很心高氣傲的司馬蔚然也難得有個笑臉,收劍之後還禮。

  其實隻說三關之戰,林君璧一方是大勝而歸。只不過事到如今,林君璧那邊誰都不會覺得自己贏了分毫便是。

  三關結束,大街上觀戰劍修皆散去,不少人直接去了疊嶂的酒鋪。方才觀戰,多看了一場,今天的佐酒菜,很帶勁,比那一碟碟鹹死人不償命的醬菜,滋味好多了。不過如今有了一碗同樣不收錢的陽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櫃一忍。

  寧姚沒去酒鋪湊熱鬧,說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陳平安有傷在身,就盡量少喝點。

  晏琢問道:“怎麽受傷了?”

  陳平安以心聲笑答道:“這幾天都在煉製本命物,出了點小麻煩。”

  晏琢沒有多問。陳三秋也沒有多說什麽。

  先前寧府似乎發生了點異象,竟然將老祖陳熙都給驚動了。當時正在練劍的陳三秋一頭霧水,不知為何老祖宗會現身。老祖宗只是與陳三秋笑言一句:“城頭那邊打盹好多年的蒲團老僧,估計也該睜眼看看了”。

  劍仙孫巨源的府邸,與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門無異,但是為了經營出這份“類似”,所耗的神仙錢,卻是一筆驚人數字。

  孫巨源坐在一張近乎鋪滿廊道的竹席之上,涼席四角,各壓有一塊不同材質的精美鎮紙。

  中土劍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孫巨源笑道:“開頭不順,不怪林君璧算有遺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結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連累了林君璧。”

  苦夏無奈道:“他不該招惹寧姚的。”

  孫巨源笑道:“這不是廢話嗎?先前觀戰劍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沒露面的,咱們這裡好久沒這麽熱鬧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這般女子,能夠嫁入紹元王朝,就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劍道氣運,說不定可以憑空拔高一山峰。”

  孫巨源嗤笑道:“少在這裡癡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經算是你們紹元王朝的劍運所在,如何?被咱們寧丫頭記住名字的份都沒有啊。再說了,寧丫頭曾經獨自離開劍氣長城,走過你們浩然天下許多洲,不一樣沒人留得住?所以說啊,自己沒本事兜住,就別怪寧丫頭眼光高。”

  孫巨源突然驚訝道:“你們紹元王朝那位國師,該不會真有心,想要林君璧來咱們這兒挖牆腳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無聲。

  孫巨源再無半點玩笑神色,沉聲道:“如果真有,我勸你打消了這個念頭,你也要直接打消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紹元王朝國師大人的面子再大,總大不過一位劍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這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不知輕重,根本無須寧姚出手,隻憑那個陳平安一人的心計手腕,林君璧這幫人,連同那個邊境在內,就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苦夏轉過頭,疑惑道:“那個年輕人,我聽過一些事跡。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忌憚他,我不奇怪,為何連你這種劍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於某些內幕,哪怕是跟孫巨源有著過命交情,劍仙苦夏依舊不會多說,所以乾脆不去深談。

  孫巨源盤腿而坐,翻轉手掌,多出一隻酒杯,只是輕輕搖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頭好,比那酒蟲更勝萬分,因為此杯名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氣痛飲百斤,那麽這隻小小酒杯,簡直就是飲之不竭的大酒缸。然而此杯,在酒鬼不計其數的劍氣長城,總計也不過三隻——一只在孫巨源手中,還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從這位劍仙斷了雙臂並且跌境後,好像再無飲酒,最後一只在齊家老劍仙手上。

  歷史上劍氣長城曾有五隻酒泉杯之多,但是給某人當年坐莊開設賭局,先後連蒙帶騙坑走了一對,還美其名曰好事成雙,湊成夫妻倆,不然跟主人一樣形單影只打光棍,太可憐。如今它們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還是直接給帶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處天外天。

  孫巨源一口飲盡杯中酒,杯中酒水隨之如泉湧,自行添滿,孫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覺得一個人,為人厲害,應該是怎樣光景?”

  苦夏搖頭道:“不曾想過此事,也懶得多想此事,所以懇請孫劍仙明言。”

  孫巨源雙指拈住酒杯,輕輕轉動,凝視著杯中的細微漣漪,緩緩說道:“讓好人覺得此人是好人,讓與之為敵之人,無論好壞,不管各自立場,都在內心深處,願意認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許久,點頭道:“可怕。”

  孫巨源搖頭道:“這還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皺眉道:“何解?”

  孫巨源緩緩說道:“更可怕的,是此人當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應如是。

  孫巨源想起那本《百劍仙印譜》,其中一方印章,篆文為“觀道觀道觀道”,極有意思。

  只可惜那方被孫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終,不知被哪位劍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孫巨源突然啞然失笑,瞥了眼遠處,眼神冰冷道:“這都是一幫什麽小雞崽子,林君璧也就罷了,畢竟是聰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寧丫頭。其余的,那個蔣什麽,是你嫡傳弟子吧,跑來咱們劍氣長城玩呢?不打仗還好,真要開戰,給那些嗷嗷叫的畜生送人頭嗎?你這劍仙,不心累?還是說,你們紹元王朝如今便是這種風氣了?我記得你苦夏當年與人同行來此,不是這個鳥樣吧?”

  劍仙苦夏沒有說什麽,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國師大人有令,即便大戰拉開序幕,他們也不可走下城頭。”

  孫巨源一拍額頭,飲盡杯中酒,借以澆愁,哀怨不已道:“我這地兒,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劍仙啊,真是苦夏了,原來是我孫巨源被你害得最慘。”

  劍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沒多說什麽,與好友孫巨源無須客氣。

  只不過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師侄,成名已久的紹元王朝中流砥柱,難免有些懷疑,難道自己苦夏這名字,還真有點靈驗?

  孫巨源府邸涼亭裡,林君璧已經換上一身法袍,恢復正常神色,依舊清清爽爽,年少謫仙人一般的風采。

  已經露出痕跡的邊境坐在台階上,大概是唯一一個愁眉不展的劍修。其余年輕人,大多憤懣不已,罵罵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說著一些自以為公道的寬慰言語。

  連這守三關的意義都不清楚,邊境真不知道這些孩子,到底為何要來劍氣長城,難道臨別之前,長輩不教嗎?還是說,小的不懂事,根本緣由就是自家長輩不會做人?隻曉得讓他們到了劍氣長城夾著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讓他們起了逆反心理?

  對於蠻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凶狠,這群人中其實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個什麽情形。邊境甚至可以篤定,連同林君璧在內,一個個腦海中的潛在敵人,就只是劍氣長城的同齡人劍修,至於蠻荒天下和妖族,全然不曾上心。邊境自己還好,因為遊歷流霞洲的時候,親身領教過一頭元嬰境妖物的蠻橫戰力與堅韌體魄。他與一位身為元嬰境劍修的同伴合力,出劍無數,依舊無法真正傷及對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陣的金丹境劍修,才將其困殺,活活磨死。

  三關難跨過。

  就是劍氣長城希望他們這些外鄉劍修,多長點心眼,知曉劍氣長城每一場大戰的勝之不易,順便提醒外鄉劍修,尤其是那些年紀不大、廝殺經驗不足的,一旦開戰,就老老實實待在城頭之上,稍稍出力,駕馭飛劍即可,千萬別意氣用事,一個衝動,就掠下城頭趕赴沙場。劍氣長城的諸多劍仙對此種莽撞行事,不會刻意去約束,其實也根本無法分心顧及太多。至於純粹是來劍氣長城這邊砥礪劍道的外鄉人,劍氣長城也不排斥,至於能否真正立足,或是得某位劍仙青眼相加,願意讓其傳授上乘劍術,無非是各憑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多大,那寧姚又是多大?勝之不武,還用那般言語壓人,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年輕第一人?要我看,這裡的劍仙殺力哪怕極大,氣量真是針眼般大小了。”

  “那寧姚分明是知道三關之戰,劍氣長城這幫人從咱們身上討不到半點好,便故意如此,才會盛氣凌人,逼迫君璧出劍。”

  “對!還有那些觀戰的劍仙,一個個居心叵測,故意給君璧製造壓力。”

  蔣觀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寧姚,根本就沒壓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贏了君璧,才好維護她的那點可憐名聲。寧姚尚且如此,龐元濟,齊狩,高野侯,這些個與我們勉強算是同輩的劍修,能好到哪裡去?不愧是蠻夷之地!”

  邊境伸手揉著太陽穴,頭疼。

  好在林君璧皺眉提醒道:“蔣觀澄!謹言慎行!”蔣觀澄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舊憤懣難平。

  人群當中,朱枚默不作聲,金丹境劍修金真夢也沒怎麽說話。

  朱枚是想起了那個輸了第一場的高幼清,皺著臉,流著眼淚,默默站在高野侯和龐元濟身邊,還有那個年紀不大的劉鐵夫輸劍之後,被觀戰劍修喝倒彩,噓聲不斷,卻能嬉皮笑臉,在笑罵聲中依舊抱拳致謝。

  金真夢則是想起了那個司馬蔚然贏了自己之後,微笑還禮,以及當那個寧姚現身之後,大街之上的氛圍,驟然之間便肅穆起來,不單單是屏氣凝神看熱鬧那麽簡單。

  一個年紀最小的十二歲少女,尤其憤恨,輕聲道:“尤其是那個陳平安,處處針對君璧,分明是自慚形穢了。打贏了那齊狩和龐元濟又如何,他可是文聖的關門弟子,師兄是那大劍仙左右,日日月月,年複一年,得到一位大劍仙的悉心指點,靠著師承文脈,得了那麽多他人贈送的法寶,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嗎?若是君璧再過十年,他陳平安,估計站在君璧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邊境心中哀號不已: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能因為喜歡咱們君璧,就說這種話啊。

  林君璧搖頭道:“陳平安這個人,很不簡單,沒你說的那麽不堪。”

  林君璧隨即笑了起來,道:“若是我的對手太差,豈不是說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聞言後,更是眼中少年萬般好。

  邊境打定主意,以後打死不摻和這幫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塗事了。

  愛怎怎地吧,老子不伺候了。

  不過真說起來,他邊境也沒如何伺候他們,只是一路上看笑話而已。唯一的幸運,是身為半個師父的國師大人,坦言這幫家夥不會參加大戰,一旦劍氣長城與妖族拉開大戰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懸山梅花園子,然後動身起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連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邊境雙手搓臉,心中默默念叨,你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可惜蔣觀澄沒有放過他,興高采烈道:“原來邊境師兄藏得最深!那個陳平安,分明很緊張邊境師兄會不會出手。”

  邊境一臉無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嗎?

  蔣觀澄這麽一說,便像捅破了窗戶紙,眾人頓時紛紛讚美起來。邊境聽著那些其實挺真誠的溜須拍馬,卻當真半點高興不起來。

  一想到那個雙手籠袖笑眯眯的年輕人,邊境就有些沒來由的不自在,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邊境不理睬那些家夥的恭維,以及某些充滿小心機的拱火,轉頭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會意地微笑道:“我會注意的。”

  邊境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如今看來,其實小師弟林君璧最早的那個打算,兩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別以觀海境、龍門境和金丹境,連戰三人,連過三關,好像才是最佳選擇。

  如果當初選擇如此,興許許多觀戰劍仙,會對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像看林君璧笑話一般,一邊倒向那個寧姚。

  即便給那陳平安機會,多出一場第四戰,佔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屆時即使輸也是贏,打得越是酣暢淋漓,越得人心,與那陳平安打龐元濟是一樣的道理。若是能夠直接讓寧姚出劍,而不是好似撿漏的陳平安,林君璧當然就贏得更多。

  只不過這些就只是一個“如果”了。

  邊境不會蠢到去問小師弟有無後悔,更不會去說,當時他邊境那句“與人爭輸贏沒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與己爭高低。

  因為說了,就是結仇。

  小滿時分,日頭高照。

  在酒鋪沒有喝酒,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挨了多少罵的陳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處,與重新出現的孩子們,解釋二十四節氣的由來,扯幾句類似“小滿不滿,無水洗碗,麥有一險”的家鄉諺語,不忘偶爾顯擺一句東拚西湊而來的“小穗初齊稚子嬌,夜來笑夢蕎麥香”。

  可惜今天孩子們對識文斷字和二十四節氣什麽的,都沒啥興趣,至於陳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聽不懂,嘰嘰喳喳問的,都是仙子姐姐寧姚在那條玄笏街的破例出劍,到底是怎麽個光景。陳平安手裡拎著那根竹枝,一通揮動,講得天花亂墜。名叫康樂的那個屁大孩子,仗著他爹如今成了幫著酒鋪做那陽春面的廚子,每次到了家裡,可了不得,都敢在娘親面前硬氣說話了。這個孩子依舊最喜歡拆台,就問到底需要幾個陳平安,才能打過得寧姚姐姐,陳平安便給難住了,於是被孩子們一陣白眼嫌棄。

  小屁孩馮康樂搖搖頭,拍了拍陳平安的膝蓋,老氣橫秋道:“陳平安,你總這麽來咱們這邊瞎晃蕩,不好好習武練劍,我看啊,寧姐姐遲早要嫌棄你沒本事的。打贏了龐元濟又怎了,看把你小尾巴翹的,就喜歡在咱們跟前裝大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樣不成啊。”

  一旁孩子們都點頭。

  陳平安將竹枝橫放在膝,伸出雙手按住那康樂的臉頰,笑眯眯道:“你給我閉嘴。”

  小屁孩伸手要捶那陳平安,可惜手短,夠不著。

  有一個少年蹲在最外面,記起先前的一場風波,嬉皮笑臉道:“康樂,你大聲點說,我陳平安,堂堂文聖老爺的閉關弟子,聽不清楚。”

  周圍立即響起震天響的哄笑聲。如今關於這位二掌櫃的小道消息,可真多。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們這幫崽子年紀小,不然一拳打一個,一腳踹一雙,一劍下去跑光光。”

  馮康樂揉著臉頰,抬起屁股,伸長脖子,糟糕,那個天底下長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遠處,瞧著自己。怎辦?
  最早靠著幾個陳平安的山水故事,讓她在過家家的時候,答應給自己當了一回小媳婦,後來陳平安解釋了她家那條小巷子的名字意思,他又去跟她說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見到她,雖然她還是不太與自己說話,可那雙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與他打招呼嗎?這可是陳平安聽說過後與他講的,讓他每天睡覺前都能樂得在被子裡打滾。

  於是馮康樂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給陳平安使了個眼色,然後輕聲埋怨道:“陳平安,都怪你,以後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罵死你。”

  陳平安便笑道:“看在康樂他爹的陽春面上,我今天與你們多說一個關於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證精彩萬分!”

  有少年滿臉的不以為然,說道:“陳平安,你先說那個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個境界,別到最後又是個稀爛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說法,咱們劍氣長城那麽多劍修,到了你家鄉那邊,個個是江湖大俠和山上神仙了,怎麽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將那鬼怪精魅的出場,說得那麽嚇唬人,害我次次覺得它們如蠻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陳平安咳嗽幾聲,記起一事,轉過頭,攤開手掌,一旁蹲著的小姑娘,趕緊遞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陳平安手上,陳平安笑著還給她一半,這才一邊嗑起瓜子,一邊說道:“今天說的這位仗劍下山遊歷江湖的年輕劍仙,絕對境界足夠,而且生得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俠與那山上仙子,對他心生愛慕,可惜這位姓劉名景龍的劍仙,始終不為所動,暫時尚未遇到真正心儀的女子。而那頭與他最終會狹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夠嚇唬人,怎麽個嚇唬人?且聽我娓娓道來,就是你們遇到任何的積水處,例如下雨天巷子裡邊的隨便一個小水坑,還有你們家裡桌上的一碗水,掀開蓋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夥!別說是你們,就是那位名叫劉景龍的劍仙,路過河邊掬水而飲之時,驟然瞧見那一團水草叢中露出的一張慘白臉龐,都嚇得面無人色了。”

  一個孩子已經被嚇了一大跳,哭喪著臉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突然有人問道:“這個劉景龍是誰啊?”

  陳平安笑道:“是一個很愛喝酒卻假裝自己不愛喝酒的年輕劍仙,這個家夥最喜歡講道理,煩死個人。”

  馮康樂問道:“多大歲數的劍仙?”

  陳平安說道:“不到百歲吧。”

  馮康樂嘖嘖道:“這也好意思說是年輕劍仙?你趕緊改一改,就叫老頭兒劍仙。”

  陳平安擰了一把小屁孩的臉頰,道:“他可是我陳平安的好朋友,你敢如此放肆?”

  馮康樂齜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給陳平安肩頭一捶,嚷道:“我對你都不客氣,還對你朋友客氣?”

  遠處那個皮膚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張大嘴巴。大概是沒有想到原來康樂在那個陳平安面前,如此膽大,看來康樂真的沒有吹牛。

  陳平安給馮康樂丟了個眼神,小屁孩輕輕點頭,表示我懂。

  一旁有個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二掌櫃也夠無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嗎?就跟他們廝混瞎扯,這會兒又當起了牽紅線的月老啦?

  說完了那個讓孩子們一驚一乍的山水故事,陳平安拎著板凳收工了。

  酒鋪有陳三秋在,就有一點好,保證有酒桌長凳可以坐。

  少年張嘉貞在鋪子裡幫忙,負責端酒、菜、面給劍修們。少年不愛說話,卻有笑臉,也就夠了。

  陳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卻沒喝酒,只是跟張嘉貞要了一碗陽春面和一碟醬菜,歸根結底,還是陳三秋、晏胖子這撥人的勸酒本事不行。

  陳平安回寧府之前,與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邊扒一碗陽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臨大敵,如今他反正是一聽到陳平安說這三字,就會心慌。范大澈趕緊說道:“我已經請過一壺五枚雪花錢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關我的事。”

  陳平安放下筷子,沒好氣道:“先前說了常去,別不上心,別讓我每天蹲在你家門口求你切磋,到時候我一個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門就爬回家,結果爹娘不認得你,又把你趕出大門。”

  范大澈點點頭,陳平安笑望向范大澈,范大澈一臉迷惑。

  陳三秋轉過頭,望向那個時時刻刻盯著酒客們的少年,喊道:“張嘉貞,給我拿一壺酒,最便宜的!我給錢,但是記得提醒我,記在范大澈頭上。下次喝酒的時候,你問我一聲,范大澈有無還錢。”

  張嘉貞使勁點頭,趕緊去鋪子裡邊捧來一壺竹海洞天酒。

  對於這位陋巷少年而言,陳先生是天上人。住在那條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陳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來酒鋪打短工,張嘉貞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與陳三秋說上半句話,更不會被陳三秋記住自己的名字。

  張嘉貞長這麽大,都還沒去過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沒有。

  沒有人攔著,但不光是張嘉貞,其實住在靈犀巷、妍媸巷這些名字好聽卻極其貧寒之地的市井孩子,他們不會想著去那邊走一趟,可能偶爾也會想,卻最終不會壯起膽子真去走一走。

  陳平安朝張嘉貞笑了笑,然後指了指范大澈,拎著酒起身走了。范大澈繼續低頭吃著那碗陽春面。

  說實話,如果沒有陳平安最後這句話,范大澈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去寧府。

  萬一是客氣話呢?所謂的經常切磋,是怎麽個經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寧府大門,是那麽容易跨過的嗎?

  范大澈抬起頭,看著大街上那個青衫背影。那人側著頭,看著沿途大小酒樓的楹聯,時不時搖搖頭。

  到了寧府,納蘭夜行開的門。

  一起走向演武場,納蘭夜行手中拎著那壺酒,笑問道:“自己掏的錢?”

  陳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學來的,喝酒花錢非好漢。”

  納蘭夜行爽朗大笑,道:“等會兒我先喝幾口酒,再出劍,幫著校大龍,便有勁了。”

  陳平安笑不出來了。

  在斬龍崖涼亭裡,說是回家修行的寧姚,其實一直在與白嬤嬤閑聊呢,發現陳平安這麽快回來後,老嫗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離開了涼亭,然後寧姚便開始修行了。

  演武場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納蘭夜行收起喝了小半的酒壺,開始凌厲出劍。然後一個納蘭夜行再小心也無用的不小心,陳平安就得躺一旬半個月了。

  白嬤嬤聞訊匆匆忙忙趕來演武場,納蘭夜行嚇得差點離家出走。好在陳平安與白嬤嬤解釋自己此次收獲頗豐,這條修行路是對的,而且都不用煮藥,自行療傷本身便是修行。

  納蘭夜行不敢胡說八道,實話實說道:“確實如此。”

  之後陳平安被寧姚攙扶著去往小宅。

  納蘭夜行戰戰兢兢等著狗血淋頭,不承想那白煉霜只是看著兩人背影,半天沒說話。納蘭夜行覺得這不是個事兒啊,早罵好過晚罵,剛要開口討罵,但是老嫗卻沒有半點要以“老狗”開頭訓話的意思,只是輕聲感慨道:“你說姑爺和小姐,像不像老爺和夫人年輕那會兒?”

  納蘭夜行取出酒壺,點頭道:“不像。”

  老嫗板著臉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納蘭夜行疑惑道:“啥?”

  老嫗怒道:“老狗滾去看門!”

  納蘭夜行點點頭,這就對了,轉身去往大門那邊。現在,老人心裡邊踏實許多。

  陳平安坐在床上,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於人身小天地當中。

  寧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陳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見了想要遇見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誰,因為第四件本命物,陳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煉製成功後,出了密室,見到寧姚後,便當著納蘭爺爺的面,一把抱住了寧姚。寧姚從未見過卸下擔子的陳平安,納蘭爺爺立即識趣離開,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興高采烈,神采飛揚,說那個小家夥還在,原來就在他心裡面,只是如今變成了一顆小光頭。他們重逢之後,在一條心路上,小光頭騎著那條火龍,追著他罵了一路。

  寧姚很少見到那麽直白流露出雀躍神色的陳平安,尤其是長大後的陳平安。寧姚也會有些擔心,因為陳平安的心境,幾乎就像一個活了許久許久光陰歲月、見過太多太多悲歡離合的枯槁老僧,寧姚不希望陳平安這樣。所以當時看著那個宛如回到當初他們還是少男少女時的陳平安,寧姚很高興。

  有朋自遠方來,是一顆小光頭。卻不是身披袈裟,而是依舊身穿儒衫,只是除了佩劍,小人兒的袖中,多了一部佛經。

  那是一場陳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別重逢,唯有夢中依舊愧疚難當,醒後久久無法釋懷,又無法與任何人言說的遺憾。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別和再也不見。

  寧姚趴在桌上,凝視著陳平安,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記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陳平安猶豫了半天,牽起她的手,偷偷問道:“我與那林君璧差不多歲數的時候,誰更英俊些?”

  當時寧姚反問:“你自己覺得呢?”

  然後陳平安便開始撓頭,覺得那個答案,真是令人憂愁。

  於是寧姚誠心誠意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告訴他道:“你好看多了!”

  陳平安便伸出雙手,輕輕抹過她的眉頭,笑道:“我的傻寧姚,真是好眼光!”

  夏至之前,陳平安幾乎足不出戶,一天將近十個時辰,都在煉氣。寧姚更加誇張,直接閉關去了。

  一有寧府的飛劍傳信,范大澈就會去寧府歷練,不是吃陳平安的拳頭,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飛劍。晏琢和董畫符各有佩劍紫電、紅妝,一旦拔劍,范大澈更慘。陳三秋不會出手,得背著范大澈回家。范大澈現在隻恨自己資質太差,光有“大澈(徹)”沒個“大悟”,還無法破境。陳平安說只要他范大澈躋身了金丹境,練劍就告一段落,然後去酒鋪嚎幾嗓子,便大功告成。

  劍氣長城的龍門境劍修,哪有那麽簡單破開瓶頸,躋身金丹境,於劍氣長城劍修而言,這就像一場真正的及冠禮。

  劍氣長城的劍修之所以能夠成為幾座天下的最強,還能夠引來浩然天下一撥又一撥的劍修來此磨礪,自然大有玄機,就在於劍修在此,如純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極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著破境瓶頸更大,如有大道壓肩,不得直腰。

  范大澈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懸山,破境就要容易許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境品秩,就要差許多,長遠來看,得不償失。除非是那些在劍氣長城真正破境無望的地仙修士,才會去倒懸山修行一段時日,碰一碰運氣,畢竟金丹境之後,每高出一境,便是多出實打實的百年乃至千年的壽命。

  但是修士金丹境之下,不得去往倒懸山修行,是劍氣長城的鐵律,為的就是徹底打殺年輕劍修的那份僥幸心。所以當初寧姚離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懸山,哪怕以寧姚的資質,根本無須走什麽捷徑,依舊非議不小。只是老大劍仙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加上阿良暗中為她保駕護航,親自一路跟著寧姚到了倒懸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發了幾句牢騷,不會有哪位劍仙真正去阻攔寧姚。

  最近幾次演武,陳平安與范大澈合夥,晏琢、董畫符聯手,本命飛劍隨便用,卻不用佩劍,四人隻持木棍為劍,分勝負的方式也很古怪,如有人木劍先碎,所在的一方皆輸。結果擱放在演武場上的一堆木棍,幾乎都被范大澈用掉了,這還是陳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結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總算能夠站著離開寧府,每次回家之前,都會去酒鋪喝一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陳三秋也會與范大澈聊一些練劍的得失、出劍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時候,聽著好朋友的悉心指點,眼神明亮。

  尤其是陳平安建議,以後他們四人合力,與前輩劍仙納蘭夜行對峙搏殺,更是讓范大澈躍躍欲試。

  晏琢的綢緞鋪子,除了陸陸續續賣出去的百余劍仙印章之外,鋪子又推出一本嶄新裝訂成冊的《皕劍仙印譜》,並且還多出了附贈竹扇一把的優惠。竹扇扇骨、扇面依舊皆是尋常材質,鈐印有一些不在《皕劍仙印譜》上的私藏印文,功夫只在詩詞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樓給疊嶂酒鋪逼著去懸掛楹聯差不多,劍氣長城如今大小布莊綢緞鋪子,也被晏琢這家鋪子逼著去贈送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實、不缺私房錢的富貴女子,似乎對其他鋪子,都不太買帳。其實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喜歡晏家鋪子的印章、折扇,只是包括酈采在內的幾位女子劍仙,還有許多豪閥出身的婦人,都光顧了晏家鋪子,所以其他女子便覺得不去那邊買些什麽,眼光便要差人一等似的。

  不但如此,一些平日裡遲鈍不堪的大老爺們,也不知道是在疊嶂酒鋪喝了酒,聽說了些什麽,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門或是請府上下人去晏家鋪子,買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綢緞,連同折扇一並送給自己的女人。不少女子其實都覺得買貴了,只是當她們看著自家木訥男子眼中的期待,也隻得說一句喜歡的。事後盛夏時分,避暑納涼,打開折扇,涼風習習,看一看扇面上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與旁人輕聲問,知曉其中寓意了,便會覺得是真的好了。

  陳平安這天煉氣完畢,在夜幕中散步,獨自來到斬龍崖涼亭。

  寧姚如今在密室閉關,閉關之前,寧姚沒有多說,隻說此次破關不為破境,反正沒有什麽風險。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至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時候大戰依舊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寶瓶洲,畢竟家鄉落魄山那邊,事情不少,然後就立即動身返回倒懸山。如今的跨洲飛劍傳信,劍氣長城和倒懸山都管得極嚴,需要過兩道手,都勘驗無誤,才有機會送出或是拿到手。這對於陳平安來說,就會特別麻煩。

  不是不可以掐準時機,去倒懸山一趟,然後將密信、家書交給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或是孫嘉樹的山海龜,雙方大體上不壞規矩,可以爭取到了寶瓶洲再幫忙轉寄給落魄山。如今的陳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難,代價當然也會有,不然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兩處勘驗飛劍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話,真當劍仙和道君是擺設不成?但陳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需的代價,而是並不希望將范家和孫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與落魄山牽扯太多,人家好心與落魄山做買賣,總不能尚未獲得分紅收益,就被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給扯進諸多旋渦當中。

  陳平安走下斬龍崖,返回小宅,原本隻擺放了一張桌子的廂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張桌子,放了一張陳平安手繪的龍泉郡堪輿圖,窯務督造署官員見到了,應該會不太高興,因為這張地圖上,精確畫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龍泉龍窯,天魁窯,星鬥窯,文昌窯,武隆窯,衝霄窯,花卉窯,桐蔭窯,紙鎮窯,靈芝窯,玉沁窯,荷花窯……

  桌上還放有兩本冊子,都是陳平安手寫的,一本記錄所有龍窯窯口的歷史傳承,一本寫了小鎮總計十四個大姓大族的淵源流轉,皆以小楷寫就,密密麻麻,估計槐黃縣衙與大驪刑部衙門瞧見了,也不會開心。

  許多記載,是陳平安憑借記憶寫下,還有大半的秘密檔案,是前些年通過落魄山一點一滴、一樁一件暗中收集而來。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輕輕前後搖晃,凝視著那張地圖。頭也不轉,伸手出袖,雙指翻開其中一本冊子的書頁,是正陽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風城許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冊子上記載得清清楚楚。估計陳平安比這兩座仙家豪門的祖師堂嫡傳子弟,要更清楚他們各自山頭、家族的詳細脈絡。

  這是兩本已經大致完工的正冊,接下去還會有兩本副冊,文字內容只會更多,一本關於龍窯買賣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買家的那些寶瓶洲仙家、別洲宗門,除了看似市井最底層的杏花巷馬家,還會有高高在上、錢能通神的瓊林宗。寫到了北俱蘆洲的那個瓊林宗,就自然繞不開徐鉉,然後就是清涼宗宗主賀小涼,故而又要牽扯到寶瓶洲山上仙家執牛耳者的神誥宗。另外一本,寫小鎮大族與驪珠洞天外諸多仙家的千絲萬縷,兩本副冊,自然會縱橫交錯,互有牽連。

  陳平安走出屋子,納蘭夜行站在門口,有些神色凝重,還有幾分憤懣,因為老人身邊站著一個不記名弟子——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金丹境劍修崔嵬。

  納蘭夜行殺機濃重,似乎一個忍不住,就要將此人當場打殺。

  陳平安心中了然,對老人笑道:“納蘭爺爺不用如此自責,以後得空,我與納蘭爺爺說一場問心局。”

  納蘭夜行點點頭,轉頭對崔嵬說道:“從今夜起,你與我納蘭夜行,再沒有半點師徒之誼。”

  崔嵬神色淡漠,向這位劍仙抱拳賠罪而已。至於崔嵬當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個能夠隱忍至今的人,肯定不會流露出來絲毫。

  納蘭夜行一閃而逝。

  陳平安搬了兩張椅子出來,崔嵬輕輕落座,道:“陳先生應該已經猜到了。”

  陳平安點頭道:“一開始就有些懷疑,因為姓氏實在太過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經過這麽長時間的觀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經減退大半,畢竟你應該從未離開過劍氣長城。很難相信有人能夠如此隱忍,更想不明白你為何願意如此付出。最初將你領上修行路的真正傳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劍氣長城的棋子?”

  崔嵬點了點頭:“陳先生所猜不錯。不單是我,幾乎所有自己都不願意承認是奸細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嶺巷的黃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個個不起眼的意外,毫無痕跡,故而我們甚至一開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裡,此後該做什麽,該說什麽,都在極其細微的操控之中。最終會在某一天,突然得知某個契合暗號的指令,然後自願走入寧府,來與陳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當道:“過往種種,陳先生即便細問,我也不會說,說了,也無半點意義,最先為崔嵬傳道之人,早已戰死於南邊戰場。崔嵬今日造訪寧府,隻說一件事,陳先生以後只要是寄往寶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負責即可。陳先生當然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不信。”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不信你,也不會將任何書信交給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於寧府無益也無害,我不會多此一舉。以後崔嵬還是崔嵬,只不過少去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這層牽連而已。”

  聽聞此言,崔嵬從袖中摸出一顆鵝卵石,遞給陳平安,這個金丹境劍修,沒有說一個字。

  陳平安接過手,是春露圃玉瑩崖溪澗中的石子,崔東山撿取而得。

  陳平安接過石子,收入袖中,當即笑道:“以後你我見面,就別在寧府了,盡量去酒鋪那邊。當然,你我還是爭取少碰頭,免得讓人生疑。從下個月起,若要寄信收信,我便會先挪無事牌,然後只會在初一這天與你見面。如無例外,下下個月,則順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與你見面之時,也會先打招呼。一般來說,一年當中寄信收信,最多兩次足夠了。如果有更好的聯系方式,或是關於你的顧慮,你可以想出一個章程,回頭告訴我。”

  “記住了。”崔嵬站起身,默默離去。

  陳平安站起身,沒有送行。

  納蘭夜行出現在屋簷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平安笑道:“應該慶幸身邊少去一個‘不好的萬一’。”

  至於為崔嵬說什麽好話,或是幫著納蘭夜行罵崔嵬,都無必要。

  納蘭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噓不已。陳平安領著老人去對面廂房,老人取出兩壺酒,沒有佐酒菜也無妨。

  陳平安隻說了書簡湖那場問心局的大概,諸多內幕多說無益。大體上還是為了讓老人寬心,覺得輸給崔瀺不奇怪。

  納蘭夜行聽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壺酒,最後問道:“如此糟心,姑爺怎麽熬過來的?”

  陳平安笑道:“納蘭爺爺不是已經說了答案?熬唄。”

  納蘭夜行一愣,隨即會意,爽朗大笑。

  劍氣長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寶瓶洲龍泉郡,卻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鵝毛大雪。

  落魄山祖師堂不在主峰,離著宅邸住處有些距離,但是陳暖樹每半旬都要去霽色峰祖師堂,打開大門,仔細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錢與周米粒跟著陳暖樹一起去,說要幫忙。去的路上,裴錢一伸手,落魄山右護法便畢恭畢敬雙手奉上行山杖,裴錢耍了一路的瘋魔劍法,打碎雪花無數。

  到了祖師堂府邸最外面的大門口,裴錢雙手拄劍站在台階上,環顧四周,大雪茫茫,師父不在落魄山上,她這個開山大弟子,便有一種天下無敵的寂寞。

  拎著小水桶的陳暖樹掏出鑰匙開了大門,大門後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後,才是那座不關門的祖師堂。周米粒接過水桶,深呼吸一口氣,使出本命神通,在積雪深重的天井裡撒腿狂奔,雙手使勁晃蕩水桶,很快就變出一桶清水,高高舉起,交給站在高處的陳暖樹。陳暖樹就要跨過門檻,去往懸掛畫像、擺放座椅的祖師堂內,裴錢突然一把扯住陳暖樹,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裴錢微微彎腰,手持行山杖,死死盯著祖師堂內最前面居中的椅子附近——那張便是自己師父的椅子。

  漣漪陣陣,然後憑空出現了一位身穿儒衫、須發雪白的老先生。

  裴錢看著那個瘦小老頭,怔怔出神。

  人間燈火萬點如星河。

  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心境,一望無垠,好像不管她怎麽瞪大眼睛去看,風景都無窮盡時。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邊,身後高處,便是三張掛像,看著門外那個個子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頗多。

  不枉費自己豁出去一張老臉,又是與人借東西,又是與人打賭的。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從來不讓先生與師兄失望啊。

  裴錢問道:“文聖老老爺?”

  老秀才愣了一下,還真沒被人如此稱呼過,好奇問道:“為何是老老爺?”

  裴錢一本正經道:“顯得輩分額外高些。”

  老秀才拈須而笑,輕輕點頭:“這就很善啊。”

  自己這一脈的某門學問,隻可意會的不傳之秘,這麽快就發揚光大啦?

  裴錢看了眼最高處的那幅掛像,收回視線,朗聲道:“文聖老老爺,你這麽個大活人,好像比掛像更有威嚴了!”

  陳暖樹眨了眨眼睛,不說話。周米粒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眉頭,在掛像和老秀才之間來回瞥,她真沒瞧出來啊。

  老秀才咳嗽幾聲,扯了扯領口,挺直腰杆,問道:“當真?”

  裴錢使勁點頭,縮著脖子,左右搖晃腦袋,左看右看,踮起腳尖上看下看,最後點頭道:“千真萬確,準沒錯了!大白鵝都誇我看人賊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壓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這件事,你們仨小丫頭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與其他人說。”

  裴錢咳嗽一聲,喊道:“暖樹,米粒!”

  陳暖樹立即點頭道:“好的。”

  周米粒扛著裴錢“禦賜”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緊緊閉著嘴巴。從現在起,她就要當個啞巴了。再說了,她本來就是來自啞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師堂內緩緩散步。陳暖樹開始熟門熟路清洗一張張椅子。裴錢站在自己那張座椅旁邊,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張貼了張右護法小字條的座椅上,結果被裴錢瞪了一眼。沒點禮數,自己師父的長輩大駕光臨,老先生都沒坐下,你坐啥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裡有些小委屈,自己這不是想要讓那位老先生,曉得自己到底是誰嘛。

  老秀才看在眼裡,笑在臉上,也沒說什麽。

  能夠一步步將裴錢帶到今天這條大路上,自己那個閉關弟子為之耗費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這麽好,更是難能可貴。

  這其實是老秀才第三次來到落魄山了,之前兩次,來去匆匆,都沒踏足此地。此次過後,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勞苦命。

  先前老人只是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鎮學塾,身處其中,站在一個位置上,舉目望去。

  早些年,這個課堂上,應該會有一個紅棉襖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專心聽課,實則神遊萬裡。

  會有凝神專注的林守一,先生說到哪裡,便想到哪裡。

  會有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會有那個當時肯定無法想象自己未來的趙繇,竟然有一天會離開先生身邊,坐著牛車遠遊,最終又獨自遠遊中土神洲。

  會有一個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個扎著羊角辮兒的小女孩。

  老人當時站在那邊,也想到了一個與茅小冬差不多的記名弟子,馬瞻,一步錯步步錯,幡然醒悟後,明明有那悔改機會,卻隻願意以死明志。

  老人發現到最後,好像一切過錯,都在自身,身為傳道授業解惑的先生,傳授弟子之學問,不夠多,傳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塗。

  老秀才低頭拈須更揪心。

  今天到了自己關門弟子的這座落魄山的祖師堂,高高的掛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幾淨,一塵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幾分笑顏。可老秀才卻越發愧疚起來,自己那幅畫像怎麽就掛在了最高處?自己這個狗屁混帳的先生,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傳授學問,為其細細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帶在身邊,一起遠遊萬裡?可有像茅小冬、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問道?除了當年三言兩語、稀裡糊塗灌輸給一個少年郎那份順序學說,讓弟子年紀輕輕便困頓不前,思慮重重,也就只剩下些醉話連篇了,怎麽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學問,早早涉足,難如入山且搬山。

  老秀才愧疚難當。

  當時在學塾,老人轉頭向外面望去,就好像有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學塾外,一雙乾乾淨淨的眼眸裡,充滿了憧憬。就這麽踮起腳尖,站在窗台外,張大眼睛,豎起耳朵,聽著書聲,聞著書香,望著裡面的先生學生。

  那個孩子在以後的人生當中,興許會背著大籮筐,獨自在山上采藥,為自己壯膽,大聲喊著並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興高采烈背誦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間,大日曝曬,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樹蔭下歇息,自己玩著鬥草,輸贏都是自己,高高舉起一手,嚷嚷著贏嘍贏嘍,才會略顯童真稚趣。

  世間苦難重重,孩子如此人生,並不罕見,只是小小年紀,便自己消受了,卻不多見。

  老秀才甚至後悔當初與陳平安說了那番言語,少年郎的肩頭應當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與裴錢她們這些孩子說,沒有問題,與陳平安說這個,是不是也太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轉念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與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語,又是最對的。

  最後裴錢她們發現那個遠道而來的老先生,安安靜靜坐在了最靠近門檻的一張椅子上,抬頭望向三幅掛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掛像,卻看了崔誠掛像許久,輕輕點頭,喃喃言語,誰都聽不真切。最後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個自己弟子的掛像,默不作聲。

  老先生自言自語道:“或曰:‘以德報怨如何?’”

  老先生自問自答道:“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一艘來自寶瓶洲的跨洲渡船桂花島上,走下一對家鄉是那北俱蘆洲的劍修師徒。

  當師父的那位青衫劍仙,大概還不清楚,他如今在劍氣長城的許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氣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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