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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24章 試試看
  第224章 試試看

  那頭好似終日遊手好閑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陳清都的授意和許可後,總算卸去了所有壓勝禁製,獲得短暫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飛升境神通,天地萬物,隨心流轉,幾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聾兒也得了老大劍仙的吩咐,打開牢獄遺址小天地的門禁,接納來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一時間武運如蛟龍成群,浩浩蕩蕩湧入古戰場遺址。

  溪澗之畔,刑官劍仙走出茅屋,來到石桌那邊,伸手壓住那本飼養有蠹魚的神仙書。

  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依舊重複著勞作。

  杜山陰站在葡萄架下,透過蒼翠欲滴的綠蔭縫隙,望向那一幕,神色複雜。

  隨著刑官下壓書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氣象,歸於寂靜安詳。

  老聾兒站在牢獄入口處,撚須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帶來欣賞景象的少年幽鬱心神搖曳,對年輕隱官又多了幾分敬畏。

  撚芯悄然現身,輕聲說道:“那頭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聾兒笑道:“你該不會真當他是個只會耍寶的小家夥吧?他的飛升境修為,只是在這邊被大道壓製太多,才顯得有些花架子,他又忌憚著老大劍仙,不然單憑你那點境界和道心,早就淪為他的傀儡玩物了。縫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淺,還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處。”

  撚芯問道:“他一直希望通過陳平安離開此地?”

  老聾兒搖頭道:“陳平安斷然不會讓他脫離禁地,只要沒了老大劍仙的壓製,陳平安就會是他最好的軀殼,就像被鳩仙佔據,體魄神魂都換了個主人,到時候他只要往蠻荒天下流竄,天高地遠,自由自在。關於此事,雙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絲剝繭,不斷熟悉陳平安的心路,陳平安則在秉持本心,反過來砥礪道心,平日裡他們看似關系融洽,有說有笑,其實這場性命之爭,比那練氣士的大道之爭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輕飄飄,毫無約束。”

  老聾兒神色玩味:“有那陳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說不得以後蠻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對此事一定樂見其成。劍氣長城先後兩位隱官,一起投靠了蠻荒天下,這就是大勢所歸。當著老大劍仙的面,我也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言語,我對此是很期待的,一個走向另外極端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全是陳平安,獲得了最純粹的自由,此後修行,只求至大長生。撚芯,你覺得如何?”

  撚芯說道:“我無所謂。”

  撚芯補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可能會選擇依附那個新的陳平安,一起去往蠻荒天下扎根,我說不定還有機會破境。”

  老聾兒雙指輕輕搓動胡須,笑呵呵道:“新的陳平安,縫衣人撚芯,加上我這個飛升境,咱仨若是在蠻荒天下聯手,開宗立派,一定氣象不俗,大有可為。”

  老聾兒隨即自嘲道:“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鬱聽得心驚膽戰。

  無法想象那位年輕隱官一旦投靠妖族,對於劍氣長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會是怎樣的恐怖光景。

  幽鬱內心深處,甚至覺得陳平安轉投蠻荒天下,比前任隱官蕭愻背叛劍氣長城,後果更加嚴重。

  撚芯好奇問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劍仙問責?”

  老聾兒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時遮掩過自己的大妖凶性了?陳平安問我若無禁忌會如何,我不也直說‘見之皆死’?”

  撚芯看著天幕那邊的恢宏景象,說道:“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該有的聲勢,哪怕陳平安得了‘最強’二字,還是不合常理。”

  老聾兒搖搖頭:“那是你沒見過曹慈的緣故,他與陳平安是同齡人,曹慈當初返回倒懸山,過門之時剛好破境,引發了兩座大天地的極大動靜。但是曹慈最終一份武運饋贈都沒有收下,連累劍氣長城六位劍仙,一起出劍退武運,還要外加倒懸山兩位天君親自出手。”

  老聾兒瞥了眼天幕:“不過武道之上,陳平安距離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余天下武夫,大概只會與曹慈愈行愈遠。”

  這是一位飛升境大佬給予晚輩的一個極高評價了。

  在陳平安第一次登城與曹慈相逢之時,對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武夫,當時天下隻知曹慈。

  幽鬱小心翼翼說道:“聾兒前輩,若是與那曹慈越來越近,豈不是證明隱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聾兒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白衣陰神已經遠遊歸竅,形神重新合一的陳平安重重墜落在地,雙膝彎曲,低下頭去,大口喘息。

  這一刻,低頭不語的青衫客,隻覺得天大地大,無處不可去,任你是大劍仙,飛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與我為敵,我皆有雙拳一劍,足可一戰。

  白發童子飄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鉚足了勁,才折騰出這麽大場面,隱官爺爺你一定要念情啊。”

  這頭化外天魔只見陳平安保持原先姿勢,不過微微抬起眼簾。他收斂笑意,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緩緩挺直腰杆,動作略顯凝滯,微笑道:“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

  化外天魔撇撇嘴,雙手抱住腦杓:“那就是沒得談嘍?”

  陳平安肩頭一歪,一腳重重踩踏地面,這才穩住身形。

  背脊微顫,手臂與眼簾處,更是有鮮血滲出。

  化外天魔當然知道這是境界不穩的緣故,加上縫衣的關系,牽扯到了大道壓勝,這會兒的陳平安,狀態處於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戰。

  境界高者,離天更近,登高望遠,自然對天地大道的運轉有序,感觸更深,承載更重。

  練氣士躋身玉璞境的契機,在於“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躋身飛升境,大道根本,則在“認真”,認得一個真字。

  陳平安蹣跚而行,緩緩徒步走向牢獄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變,這會兒已經嬉皮笑臉跟在一旁,說著能夠為隱官爺爺護道一程又一程,結下了兩樁香火情,幸莫大焉。

  陳平安一心兩用,一邊感受著遠遊境體魄的諸多玄妙,一邊心神凝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過撚芯的一場場縫衣之苦,再拿來與李二傳授的拳理相互佐證、勘驗,陳平安敢說自己無論是以純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還是從練氣士的角度,對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經遠超常人。

  至於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湊出四件,只差最後一道關隘了——欠缺最後一件火屬之物。

  化外天魔所說的那條溪澗,被他稱為水中火,陳平安眼饞卻未心動。眼饞的,是那條溪澗的價值連城,世間任何包袱齋見到了都會多看幾眼;不心動,是因為不願奪人所好。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直白點,就是沒信心與刑官打交道。陳平安總覺得那位資歷極老、境界極高的劍仙前輩,仿佛對自己存著一種天然的成見。那趟看似隨便散心的登門拜訪,讓陳平安越發篤定自己直覺無誤。

  寧府那邊,不是沒有可以拿來大煉的火屬之物,雖說那幾件寧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拚湊出五行齊聚的本命物,綽綽有余。

  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說是朝不保夕、有什麽就煉化什麽的山澤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頭嫡傳,都很難擁有陳平安當下這份本命物格局。更何況陳平安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補家當,用以輔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巔道觀的青色地磚,得自離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寶塔,以及劍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陳平安煉化後,掛在了木宅大門上,當市井坊間的驅邪寶鏡使用。寶塔與幡子都擱在了山祠那邊。

  就連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飛劍十五,再加上恨劍山兩把劍仙仿劍,都被那顆小光頭經常拿去耍,一並收入劍鞘。四把飛劍首尾銜接,好似世間最為古怪的“一把長劍”。

  唯有最早打造出來的水府,陳平安始終沒有任何的錦上添花。

  當年率先以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在老龍城雲海之上行煉化事,護道人是後來成為南嶽山君的范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綠衣童子幫忙打理水運、靈氣,牆上壁畫水神朝拜圖多有點睛之筆,牆上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帶當風,宛如真靈活物,只是數次大戰,陳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連累水府數次乾涸,彩繪剝落,水塘枯竭,這本是修行大忌。位於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運蛟龍盤踞其中,水字印水汽傾瀉如瀑,故而水塘類似一塊龍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語。

  白發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陳平安的心神所在,隨口說道:“龍湫養龍,自古就是養龍首選,聖人注解此字,湫謂氣聚,底謂氣止,皆停滯不散之意。隱官爺爺你那水府中的龍湫,最大的問題,還是佔地太小,你為何從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畫地為牢,自我禁錮。換成是我,就讓那乖孫兒攫取了所有水運珠子,一股腦兒砸入水塘當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兒。”

  這頭化外天魔說到這裡,擺出一個悲苦狀,可憐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狀也。我替隱官爺爺大愁特愁啊。”

  陳平安始終腳步沉重,整個人東倒西歪,說道:“我比較親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搖頭道:“修道之人,最講究丹室氣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隱官爺爺的未來結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極大,但是偏將幾件破爛……哦,不對,幾樁機緣擱放在山祠,這就很虧了。換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寶煉化了,全都堆積在水府當中,早做準備,方是上上策。結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頭等大事,結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決定了練氣士未來成就的高低。”

  陳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讓化外天魔備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撥遲早要搬家遠去的外來戶綠衣童子,其余景象,都屬於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實上,仍是不太夠的。可惜陳平安顯然沒有聽進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無所謂,陳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終究小打小鬧,意思不大。

  在一位飛升境眼中,什麽天之驕子、驚才絕豔、福緣深厚,都是虛妄,除非對方有朝一日也能夠成為飛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巔的飛升境眼中,所謂的山上機緣,所有的爭道搏命,就只是簷下廊外的一群阿貓阿狗在打鬧,高興了就多看幾眼,嫌礙眼或是吵鬧了,也就打殺了。

  這頭化外天魔對陳平安觀察已久,倒是很想與陳平安做一樁大買賣。

  陳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遊歷,在山腳仰頭望去,看見一座山祠。之前積大驪新五嶽的五色土成山,在山頂築造了一座小山祠,後來陳平安還煉化了那些青色地磚蘊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頭。

  白發童子好奇問道:“隱官爺爺,為何對修行證道一事,沒什麽太大願景?對於長生不朽,就這麽沒有念想嗎?”

  陳平安行走期間,以六步走樁打底,不斷轉換拳架,校正細微處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適應當下的身軀,聽到這個問題後,答道:“距離太遠,看不真切,無法想象。”

  白發童子哦了一聲:“原來是需要一點光亮,指引道路。可惜至今未能尋見。看來浩然天下的得道之人,學問、拳法和劍術之外,都未有誰能讓隱官爺爺真正心神往之啊。”

  陳平安不願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轉去問道:“那位刑官前輩,不是本土劍修吧?”

  之所以有此問,除了避暑行宮並無任何記載之外,其實線索還有很多,葡萄架下懸停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蠹魚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陰學了劍術,務必殺絕山上采花賊,以及金精銅錢和谷雨錢的兩枚祖錢凝聚而成的搗衣少女、浣紗小鬟。即便劍氣長城也會有孫巨源這樣的風雅劍仙,但是比起那位雲遮霧繞的刑官,還是不同。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對別處人事,都少有這般牽掛。米裕那種不叫牽掛,純粹就是喜歡招蜂引蝶,百花叢中小天地,欠揍。

  與隱官爺爺很是心有靈犀的白發童子,立即說道:“他啊,確實不是這兒的當地人,家鄉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資質好得可怕,好到了仗劍破開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極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連躋身洞府境都難的窮鄉僻壤,卻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嬰境劍修的手段,成功‘飛升’到了浩然天下。不承想原本一座極為隱蔽的福地,因為他在流霞洲現身的動靜太大,引來了各方勢力的覬覦,以致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烏煙瘴氣,淪為謫仙人的嬉戲遊樂之地,大夥兒你爭我搶,也沒能有個穩定的老天爺好好經營,一來二去,整座福地最後被兩位劍仙和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三方混戰,合力打了個天崩地裂,當地人近乎死絕,十不存一。刑官當時境界不夠,護不住家鄉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門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心中歎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擁有一座蓮藕福地。

  陳平安然後皺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現世,都會引來一陣陣血雨腥風。扶搖洲如今形勢大亂,除了數件仙家至寶現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遠遊境純粹武夫的“飛升”,導致一座原本與世無爭的隱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絲馬跡,引發了各方仙家勢力的哄搶。同樣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於自古崇武而“無術”,天材地寶積攢極多,扶搖洲幾乎所有宗字頭仙家都無法置身事外,想要從中分得一杯羹。而且扶搖洲是山上山下牽連最深的一個洲,仙師有所圖謀,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牽一發而動全身,幾個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廝殺不斷,故而這些年山上山下皆戰火綿延,硝煙滾滾。

  白發童子說道:“做筆買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白發童子難得正兒八經言語,緩緩說道:“在陳清都的見證之下,讓我與你的陰神徹底融合,我選擇酣眠百年,百年之內,你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必須還我一個自由身。作為收益,我以飛升境本命元神作為你的道法之源,對於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不用擔心靈氣多寡,與人廝殺,絕無後顧之憂。”

  說到這裡,白發童子神采奕奕,越發覺得這樁買賣互利互惠,蹦跳起來,興高采烈道:“你不但將來躋身上五境毫無意外,有我在,好似擔任你的護道門神,任何心魔,都不成問題。而且在這之前,開洞府,觀滄海,跳龍門,結金丹,孕元嬰,保證你勢如破竹。還有一條更快破境的捷徑,只是需要用到一樁秘術,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說不定能夠讓你一夜之間,大夢一場,就躋身上五境了。兩種選擇,你都不虧,且無半點隱患!”

  陳平安說道:“免了。”

  白發童子有些急眼了,說道:“就算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陳清都?老家夥的眼光,那都是極高極準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只要有此念頭,和老大劍仙開了口,那麽不管你有無謀劃,老大劍仙都會點頭答應。”

  白發童子捶胸頓足道:“怎麽遇上你這麽個油鹽不進的人啊。你倒是賭一把啊,輸了小虧,贏了大賺,到底怕個啥?修道之人,沒點魄力怎麽行,要殺伐果決啊,隱官爺爺你老人家這一次,實在是讓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徹底寒了孫兒的一副熱肚腸!”

  化外天魔又開始混不吝,陳平安倒是依舊一本正經說道:“之所以沒答應你,不是我怕涉險,是不想坑我們兩個,因為此舉有違我本心。到時候我躋身上五境的心魔,會換一換,極有可能變成你,所以你自封門神,其實根本難以為我護法護道。”

  白發童子聽出陳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說撇開那個繞不開的症結不談,隻假設你躋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隱官爺爺,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你還是有那麽點托大了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呵呵道:“不信?試試看?”

  白發童子躍躍欲試,不過還是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過思量片刻之後,仍是一閃而逝,選擇進入陳平安新起的一個念頭的心湖天地,試試就試試!

  先後四次遊歷,在陳平安“心中”,什麽古怪沒見過,真要見著了大的古怪,也算開了眼界,就當是找點樂子。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進入心湖之後,深吸一口氣,屏氣凝神,心無雜念,嘗試著喊了一聲。刹那之間,這頭化外天魔就滾落而出,臉色慘白,不但無功而返,似乎境界還有些受損。先前恢復巔峰狀態的飛升境豪氣,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白發童子喃喃道:“好算計,隱官爺爺好算計,讓我當了一回跨越兩座天地的傳信飛劍。偌大一座劍氣長城,還真就只有我能辦成此事……”

  陳平安說道:“不然再試試?”

  白發童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後仰倒地,手亂揮腳亂踹,乾號道:“這日子沒法過了,隱官爺爺盡欺負老實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這筆謀劃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不然他何至於任由一頭化外天魔多次進入自己心湖。

  白發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輕隱官身後,心有余悸,怔怔無言。先前他興衝衝直奔陳平安心湖,結果景象詭譎,竟是一座金色拱橋。他起先一路歡快奔跑,還挺樂和,然後瞧見了一個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女子站在橋欄之上,單手拄劍,似在長眠,等到陳平安輕呼一聲之後,照理而言只是個虛幻假象的女子,便毫無征兆地瞬間“清醒”過來,片刻之後,她轉頭望向了那個心知不妙、驟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發童子敢發誓,自己兩輩子都沒見過那種眼神,甚至他都無法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只看到她那雙金色的眼眸。居高臨下,沒有任何情感,純粹得就像是傳說中最高位的神靈。看待一位飛升境,視若螻蟻。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橋之下,似乎是那曾經完整的遠古人間,大地之上,存在著無數生靈,天地有別,唯有神靈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陳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頭原本絕對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當於一位飛升境修士辛苦積攢出來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誕生之時,境界就會停滯為止境,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此後只有生死兩事。

  白發童子哀怨道:“隱官爺爺,她與陳清都是不是一個輩分的?你早說嘛,這麽有來歷,我喊你爺爺哪裡夠,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不是誰的轉世,你誤會了。”

  白發童子嗤之以鼻,連一頭化外天魔都騙,真夠讀書人的。

  臨近牢獄入口,陳平安大致適應了金身境與遠遊境體魄的巨大差異,但是依舊身形佝僂,呼吸不暢,並非作偽。這就是撚芯縫衣帶來的後遺症,自身筋骨越重,體魄越是堅韌,已經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會隨之沉重起來。這還是多個關鍵大妖真名尚未篆刻。陳平安無法想象一旦撚芯縫衣成功,自己會是怎麽個處境,會不會只能彎腰行走?
  路過五座關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籠,雲卿站在劍光柵欄那邊,道賀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霧障當中,視線冰冷,死死盯住腳步沉重的陳平安。

  另外三頭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現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節,坐在一張尚未完全攤開卷軸的青綠山水畫卷之上,練氣士凝神細看之下,就會發現迥異於世間尋常圖畫。這張畫卷宛如一座真實福地,不光有山脈起伏、亭台樓閣,還有花草樹木以及飛禽走獸等活物,更有滿天星鬥懸空的瑰麗景象。那頭如同盤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啞開口道:“小家夥,命真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只是觀看那幅畫卷,避暑行宮有所記載,這頭大妖能夠以筆墨竊取山水,曾經給那王座大妖黃鸞當過數百年的馬前卒,能夠在戰場上作畫,騰挪山河收入畫中,再合上卷軸,足可擠壓、碾殺畫上一切生靈。與之境界懸殊的練氣士,他直接畫其形,就可以將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畫卷中,所以在蠻荒天下,經常有妖族攜帶仇家畫像,帶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師堂所在位置,找到這位畫師,花錢請其落筆,然後再買走那卷拘來仇家魂魄的畫像。

  第四頭大妖,是一位婦人模樣的玉璞境劍修,只是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損毀嚴重。她化名夢婆,是極其罕見的草木精魅出身,卻能夠研習劍術,殺力極大,曾經在蠻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劍宗之主,與飛升境大妖重光無眷侶之名,卻有眷侶之實。

  最後一頭上五境妖族,關進了牢獄反而不斷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為,按照老聾兒的說法,陳清都曾經答應過這頭妖族,只要躋身飛升境,就可以頂替老聾兒掌管牢獄。

  白發童子好像比陳平安還要憂心,滿臉為難道:“隱官老祖哪怕是遠遊境了,對付這五位,好像還是毫無勝算啊。”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沒有。”

  拾級而下,沿途多是已經空了的囚牢,六十一個中五境妖族,撇開老聾兒相中的三名弟子,還剩下五名,都是硬茬子。

  陳平安突然說道:“看來是要躋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嚴重。別說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個元嬰境,都打殺不了。”

  白發童子深以為然:“隱官老祖是得抓緊。”

  陳平安在行亭建築那邊坐下,白發童子依舊恪守規矩,只在建築之外浮遊。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躲入我陰神的念頭,沒了?”

  白發童子無奈道:“我雖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將本命物祭出氣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頁金色經文。

  四件關鍵本命物,圍繞陳平安,緩緩流轉,瑩光各異,一座建築大放光明,照徹四周混沌虛空之地。

  白發童子飄蕩到了台階那邊,問道:“怎麽個先後順序?”

  陳平安說道:“水字印,五色山嶽,道人木像,佛經。但是我一來沒能找到合適的術法,再者煉化五行之屬本命物,初衷本來就是為了重建長生橋,所以這麽多年下來,與人廝殺,術法一途,始終是我的軟肋。不過撚芯前輩建議我,將幾件本命物更換位置,比如那顆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處。”

  白發童子點頭道:“攢簇五雷,總攝萬法。萬法造化在掌中,是個不錯的建議。關鍵是能夠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籙,更容易遮掩武夫、劍修兩重身份。”

  陳平安問道:“除了刑官那條溪澗,這座天地還有沒有適合煉化的火屬之物?”

  白發童子點頭道:“有。並且品秩極高極高極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沒啥賺頭,不比那條我說得上話的溪澗。”

  一連三個極高。

  陳平安陷入沉思。知道是那個岩漿熔爐。

  於己無利的事情,白發童子沒半點興趣,開始掰手指頭:“先以符籙一道,示敵以弱,見機不妙,就祭出松針、咳雷,‘假扮’劍修,又被識破,惱羞成怒,拉開距離,當頭砸下一記貨真價實的五雷正法,若是敵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遠遊境武夫給他幾拳,打不過就跑,一邊跑一邊扯出劍仙幡子,靠著人多勢眾嚇唬人,對方剛以為這是壓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殺他個回馬槍,這要是還贏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祭出籠中雀,再給幾拳,不夠,就再來一把井中月……隱官老祖,我的手指頭已經不夠用了!”

  陳平安嘖嘖道:“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白發童子笑容燦爛道:“認了個好祖宗唄。”

  陳平安收起四件本命物,問道:“你的本名叫什麽?”

  吳喋當然是這頭化外天魔胡謅出來的名字,連幽鬱和杜山陰都不信。

  白發童子沉默片刻,說道:“霜降。”

  陳平安隨口問道:“姓氏?”

  之所以有此問,還是因為那些牢獄關押妖族的緣故,例如那五個上五境大妖,化名分別是雲卿、清秋、夢婆、竹節、侯長君。除了最後那個天資卓絕的仙人境大妖有個姓氏,其余哪怕是化名,都無姓氏,至於真名,更是不會輕易泄露。

  中五境妖族也一樣,不管化名如何,除非身死道消之際,撚芯使用了縫衣人的手段,才可以從被她剝離出來的金丹、元嬰當中獲悉真名。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講究個投師如投胎,那麽妖族在真名一事上,自古便被視為頭等生死大事。

  白澤編寫《搜山圖》,泄露大妖真名、根腳,交給禮聖,再與禮聖一起在高山之巔鑄造大鼎,正是當年妖族敗退的關鍵原因之一。

  一旦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闖入浩然天下,那麽儒家聖人掌握的每個本命字,對妖族而言,都會是一道道關隘。

  甲申帳那幾位劍仙坯子,背篋、雨四、涒灘、流白,皆無姓氏,就是在等托月山的賜姓,而且名字也都相對生僻晦澀,為的就是盡量避開儒家聖人的本命字。

  白發童子搖頭笑道:“我是皚皚洲賤籍流民出身,跟隨大富之家的姓氏,不提也罷。其實有個原名,就叫小草,後來日子安穩了,給有錢少爺當了書童,一位私塾夫子就幫忙取了個霜降的名字,氣肅殺,陰始凝,本就不是一個多好的名字。當年什麽都不懂,還很開心來著,總覺得與書籍沾了邊。”

  白發童子懸在空中,後仰倒去,蹺起二郎腿:“老夫子也是我的半個傳道人,是個洞府境修士,在那偏居一隅的藩屬小國,也算是位了不起的神仙老爺了。他年輕的時候,會些粗淺的扶龍之術,幫人做幕,只是時運不濟,不成事,後來心灰意冷,就教書當先生,偶爾賣文,掙點私房錢。一次出遠門,與我說是要遊歷山水,就再沒回來,我是多年之後,才知道老夫子是去一處興風作浪的淫祠水府,幫一個當官的朋友討要公道,結果公道沒討著,把命丟那兒了,魂魄被點了水燈。我一氣之下,就拚著丟掉半條命,打碎了那河伯的祠廟和金身,猶不解恨,嚼了金身碎片入肚,只是雙方那場廝殺,水淹百裡,殃及府城,被官府追殺,十分狼狽。”

  本名為霜降的化外天魔,笑道:“小草不自貴,已鑄出山錯。”

  陳平安不曾聽說皚皚洲歷史上有一個名為“霜降”的飛升境大修士。

  若說玉璞境、仙人境、飛升境在內的所有上五境修士,陳平安除了寶瓶洲、桐葉洲和北俱蘆洲之外,的確所知不多,不敢說都聽說過,但是隻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修士,陳平安成為隱官之後,專門去了解過,何況避暑行宮秘錄檔案,堆積如山,很容易順藤摸瓜,應該遺漏不多。

  白發童子一個鯉魚打挺,哈哈笑道:“這是我剛剛編撰出來的新鮮故事。隱官老祖聽過就算。”

  陳平安說道:“故事真假,我不確定,不過我可以確定,你多半來自青冥天下。”

  白發童子哦了一聲,恍然道:“曉得哪裡出紕漏了,不該說是被官府追殺的,除了官員必須有度牒的青冥天下,浩然天下的朝廷官府沒這膽子,更沒這份能耐。”

  那座天下,與百家爭鳴的浩然天下,大不相同,道門一家獨大,朝廷官吏,道士居多。所以絕對不會有那官員祈雨的場景,青冥天下的地方官員,自己就能夠以術法呼風喚雨,祈福消災,那裡的山水神靈,地位不高,雖說不至於淪為雜役苦力,但是比起浩然天下江水正神、山君山神的風光無限,相差極大。

  陳平安說道:“我與大玄都觀的孫道人,曾經有幸在北俱蘆洲相伴遊歷一場,收獲頗豐。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登門致謝。”

  孫道人作為世間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道法、劍術都極高,但是陳平安卻最佩服那位老神仙裝神弄鬼的手段。爐火純青,出神入化。自己與孫道人相比,還差了十萬八千裡。

  白發童子點點頭:“猜出來了,木宅裡邊的中年道人,本就是孫道人的師弟,木胎神像是大玄都觀的祖宗桃木劈斫而成,五色山嶽的山根,其中蘊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我眼沒瞎,瞧得見。所以竹節說你命好,錯也錯,對也對。”

  想要去別座天下,拜訪大玄都觀,意味著陳平安得是飛升境才成。

  陳平安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可曾聽說過煉製三山術?”

  白發童子神色古怪:“聽說過,就真的只是聽說過。”

  陳平安又問:“那我能否憑此煉化那顆神靈心臟?這副神靈屍骸,曾是上古火神佐官?”

  白發童子笑嘻嘻道:“能否煉化,我不清楚。至於神靈之身,哪來的五行之屬,包羅萬象,缺啥補啥就是啥。這座牢籠是煉化之物,唯獨那座熔爐,劍氣長城從無染指,依舊歷經萬年而不朽,我不怕你無法煉化,只怕你煉化之後,身軀魂魄遭受不住,兩樁大事,拚湊五行,真名縫衣,皆要功虧一簣,不信的話,你問撚芯。”

  撚芯站在台階那邊,乾脆利落道:“除非我舍了金籙、玉冊不要,所有文字都用來打造心室四壁。”

  兩件仙家至寶,都是半仙兵品秩,更是撚芯的大道根本所在,代價不可謂不大。

  陳平安問道:“條件?”

  撚芯說道:“你一直堅持縫衣只在上半身,勞煩放棄這種腦子有病的堅持。”

  陳平安說道:“拒絕。”

  白發童子幸災樂禍,等這場好戲很久了,總算登台開唱。

  撚芯惱火道:“陳平安!三十二個縫衣處,若只在四肢和上半身,難免失衡,你自己覺得像話嗎?身為縫衣人,我當下這副模樣,你覺得我是那種在意男女忌諱的女子嗎?你更是劍氣長城的隱官,是一個志在登頂的修道之人!還要介意這點所謂的男女大防?”

  陳平安點頭道:“介意。在撚芯前輩眼中,我只是一個被剝皮抽筋削骨刻字的縫衣對象,可在我眼中,撚芯前輩終究還是女子。”

  撚芯氣得臉色鐵青:“陳平安,你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白發童子滿地打滾,捧腹大笑,只是辛苦壓抑,不敢出聲。好玩好玩,解氣解氣。

  陳平安抱拳致歉:“懇請撚芯前輩體諒一二。”

  撚芯一閃而逝。

  陳平安倒是不太擔心撚芯就此撂挑子,使得縫衣一事半途而廢。但是極有可能接下來的縫衣,撚芯會讓自己吃苦更多,而且是那不必要之苦頭。

  等到撚芯一走,白發童子就已經正襟危坐。

  陳平安笑道:“霜降前輩,怎麽不繼續樂和了?”

  白發童子以拳輕輕捶打心口:“心疼心疼,眼睜睜看著隱官老祖被撚芯誤會,心痛如絞。”

  你喊你的前輩,我喊我的老祖,哥倆好。

  陳平安問道:“若是煉化了,對牢獄會不會有影響?”

  白發童子點頭道:“當然,牢獄會失去半數壓勝禁製,但是沒所謂的,哪怕全沒了,還有個老聾兒,遠處又有個刑官,由著那些妖族亂竄都不會有半點亂子。”

  雲卿這些大妖除外,牢獄內的中五境妖族,只剩下五個元嬰境劍修,無一例外,久經廝殺,十分棘手。

  陳平安說道:“雲卿多半會破開禁製,選擇離開牢獄,哪怕只有片刻自由,也想要走出牢獄看幾眼古戰場遺址,夢婆也願意死在刑官劍下,而不是被我這麽個無名小卒打殺。”

  白發童子揉著下巴:“倒也是,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看著對方,先前不是說了認了個好祖宗嗎?

  白發童子哀歎道:“我幫隱官老祖盯著那些牢籠大門便是。”

  陳平安說道:“乘山前輩,幫忙跟老大劍仙打聲招呼,我要煉物。”

  老聾兒的嗓音在陳平安心湖響起:“需要準備些天材地寶?”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除了五彩金匱灶,陳平安還有火龍真人贈予的“指點”機緣,躋身遠遊境之後,越發明顯,只需要讓撚芯幫忙剝離出來即可,外加那門煉三山仙訣,足夠了。

  白發童子有些神色鬱鬱:“真不打算從三境一舉躋身玉璞境?”

  一旦陳平安煉製成功,極有可能跨過一道大門檻,得以躋身洞府境。

  陳平安置若罔聞。

  白發童子正色道:“那我退一步,放棄那點小動作,再無鳩佔鵲巢奪你皮囊的打算,只求能夠尋一處棲身之所,活命離開牢獄,希冀著有朝一日能夠重返青冥天下。此外條件依舊,我就當是花錢買命了。”

  陳平安還是搖頭。

  白發童子緩緩起身,變化模樣,成了一位手捧拂塵的佩刀道人,道袍樣式既不在白玉京三脈,也不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竟是一件陳平安從未見過、更未聽聞的紫色法衣,對襟,袖長隨身,以金絲銀線繡有日月星辰、太極八卦、雲紋古篆以及十島三洲、各種仙禽異獸,仿佛一件法衣道袍,就是一座天地廣袤、萬物生發的洞天福地。

  此刻身披一件天仙洞衣的道人,一雙眼眸之中,仿佛有星鬥移轉,神色淡然,微笑道:“陳平安,你算計我,幫你飛劍傳信一次,害我折損百年道行,但是你一個下五境修士,尚且有此心智,我先後五次遊歷,觀你心境,豈會沒有留下後手?”

  不但老聾兒轉瞬即至,就連刑官已經贈予杜山陰的那道劍光,也一掠而至,破開層層疊疊的虛空迷障,璀璨炫目。

  興許這就是青冥天下飛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身真相”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老聾兒不用動手,與那化外天魔對視,問道:“真要強買強賣?”

  道人霜降微笑道:“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道:“試試看。”

  老聾兒皺眉不已。就算試完之後,這頭化外天魔必死無疑,對你陳平安又有什麽好處,像先前那般雙方虛與委蛇不好嗎?何必如此撕破臉皮?對於雙方而言,都不是劃算買賣。當然對那霜降而言,確實是走投無路了。陳平安離開牢獄之時,只要不與老大劍仙求情,幫著化外天魔網開一面,就意味著陳平安已經下定決心,要讓老大劍仙出一次劍。

  陳平安如果拖泥帶水,心存搗糨糊的念頭,不救不殺,以老聾兒所知的老大劍仙的脾氣,就會由著陳平安自討苦頭了。

  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自有手段尾隨而出,此後陳平安的修行路上,在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只會後患無窮。當然前提是陳平安真能夠活下來,還有機會見到那個與天地合一的自家先生文聖老秀才。

  去而複還的撚芯,更是在心中大罵陳平安急躁,為何躋身了遠遊境,武運在身,好像整個人的心境都變了。那頭居心叵測的化外天魔,先拖著便是。先煉物破境,再縫衣成功,到時候再搬出老大劍仙,總好過這麽急匆匆與一位飛升境切磋道心。

  修道之人,擅長煉物,化外天魔,喜歡煉心。

  老大劍仙突然現身:“就不能讓我省省心?”

  每次見著陳清都皆如鼠見貓的化外天魔,這次非但沒有恢復白發童子的相貌,反而問道:“陳清都,你我約定到底作不作數?我到底能不能離開劍氣長城?!”

  老聾兒倒是不意外。陳清都沒那閑情逸致,圈養一頭化外天魔鬧著玩。

  果不其然,陳清都說道:“你可以換個境界高的,比如侯長君,或者乾脆找個天生皮囊出眾的,比如老聾兒挑中的弟子。至於能不能活著離開,別問我。”

  撚芯啞然失笑,最後三字,好熟悉的措辭。

  老聾兒有些臉色難看,倒是不敢質疑陳清都的決定,只是後悔與陳平安的那樁買賣,做得早了些。

  霜降搖頭。

  陳清都笑問道:“給臉不要臉,是吧?”

  霜降默然。

  陳清都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我一個下五境修士,既要縫衣,結果還需要與一個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鉤心鬥角,老大劍仙你沒理由袖手旁觀。”

  撚芯覺得這次陳平安又得遭殃了。

  不承想陳清都笑著點頭道:“總算曉得主動伸手討要一次了,難得。”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事事求己不外求,陳清都懶得管。可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多求他陳清都幾件事,當他這位老大劍仙是擺設嗎?

  倒懸山,米裕求著邵雲岩帶他去黃粱鋪子,喝一喝那鼎鼎大名的忘憂酒。不承想好不容易等到邵雲岩點頭答應下來,納蘭彩煥說也要跟著一起,坐享其成。

  三人進了那座酒鋪,邵雲岩發現老掌櫃和年輕夥計之外,比起上次,多出了個年輕容貌的女子,姿色算不得如何出彩,她正趴在桌上發呆,酒桌上擱放了一摞書籍,手邊攤開一本,覆在桌上。夥計許甲坐在自家小姐一旁,陪著發呆。

  邵雲岩記得第一次來鋪子喝酒,女子依稀是這般模樣,如今還是差不多。女子修道,駐顏有術,是大誘惑。

  米裕落座後,取了酒便痛飲,喝了個酩酊大醉,倒是沒說什麽醉酒話,只是有些失魂落魄。

  納蘭彩煥小口抿酒,眼神恍惚,似乎勾起了傷心事。

  老掌櫃在逗弄那隻碧玉籠中的武雀,笑道:“拆猿蹂府,搬走梅花園子,如今就連水精宮那邊也不消停,雲簽仙師有意要帶人北遊選址,開辟府邸,雨龍宗宗主親臨倒懸山,師姐妹兩個鬧得很不愉快。都是你們那位新任隱官大人的功勞吧?”

  邵雲岩笑著點頭:“隱官大人還是心善。換成是我,就不蹚這渾水了。凡夫俗子,不知命理也就罷了,修道之人,還不曉得自求多福,半點不想著趨吉避凶,豈不是死有余辜。”

  黃粱福地飲酒,言語無忌諱。

  米裕踉蹌起身,走到那堵牆壁之下:“拿筆來!”

  許甲起身送去一支筆,醉醺醺的米裕抹了把臉,寫下一句:大夜點燈,小夢思鄉,被鶯呼起,一枕黃粱。

  納蘭彩煥也走去,跟著寫了一句:親近之人,最難相處得體。

  邵雲岩轉頭瞥了眼牆上的落筆內容,男女兩位劍修的性情差異,由此可見。一個花團錦簇,一個務實。

  那女子突然抬起頭,與納蘭彩煥問道:“如今你們劍氣長城戒備森嚴,我去不得南邊城池,那個阿良如何了?”

  納蘭彩煥落座原位,笑道:“還能如何,老樣子。”

  女子哀怨不已,一雙秋水長眸,如春水池塘裝滿了情愁:“都回了劍氣長城,也不知道來找我喝酒,有我在鋪子,好歹喝酒不花錢啊。虧得我從白紙福地趕回倒懸山,如今連一面都沒見著。”

  老掌櫃笑道:“還是要賒帳的,欠的錢也還是要還的。”

  女子說道:“阿良說了,賒欠的錢,都不叫錢。”

  老掌櫃點頭道:“他阿良的臉,也不叫臉。”

  女子重新趴在桌上,雙掌亂拍桌面:“好無聊啊。早知道就不回倒懸山了,在那白紙福地,我都與阿良生了好些子女了。”

  老掌櫃都懶得嘮叨這個閨女了。

  邵雲岩不願多聽這些黃粱鋪子的家務事,問道:“掌櫃有什麽打算?”

  老人說道:“扶搖洲那處現世沒幾年的秘境,是昔年黃粱福地的一部分,打算去那邊瞧瞧,等到哪家宗門吃下來了,我再談談看,如果談得攏,我就花錢買下來,把鋪子開得大些。馬上動身,如果沒意外,你們應該是倒懸山鋪子的最後一撥客人了。”

  女子說道:“我不走,不見著阿良,我哪裡都不去。”

  許甲伸手指了指高處,輕聲道:“小姐,哪裡都不去,不成的,說不定一下子就去那邊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許甲縮了縮脖子。

  米裕笑問道:“敢問這位姑娘,浩然天下,風景如何?”

  女子瞥了眼米裕,模樣還算不差,就是不如阿良。她隨口說道:“湊合。”

  米裕喃喃道:“怎麽可以只是湊合。”

  離開蠻荒天下妖族大軍集結地之後,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沒有著急去那座擱置十四王座的古井,而是揪著兩根羊角辮,晃悠悠禦風遠遊,一路逛蕩,不怕繞路。有高山處就去山巔賞景,有大水處就去尋覓水府。只可惜據說蠻荒天下的山水神祇,不如浩然天下那麽花哨,事實上確實如此,她遊歷過幾處山神祠廟、水神宮府之後,有些掃興。

  一拳打殺一群廢物,一腳踩死一片螻蟻。沒有任何規矩約束,隨心所欲,滋味極好,如那無酒,就拿佐酒菜頂替一番,嚼黃豆,嘎嘣脆。

  然後她被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竹庵追上。他們選擇跟隨她一起遊歷蠻荒天下。他們跟隨蕭愻一起叛出劍氣長城後,在軍帳那邊,實在是無事可做,何況他們也不會對劍氣長城出劍,浩然天下才是兩位劍仙心心念念之地,到了那邊,只要是劍宗,且無劍仙去過劍氣長城的,都會被他們問劍一場。

  雲海之上,洛衫見那隱官大人揪著辮子,整個人如竹蜻蜓一般旋轉禦風而遊,有些無奈。

  竹庵劍仙笑道:“隱官大人早該離開劍氣長城了。”

  他們接下來要去遊覽蠻荒天下的一座大城,是某個王朝的京城,門檻極高,想要定居或是入城,必須是人形,這就意味著一座城池之內,皆是術法小成的妖族修士。當然,也有諸多捷徑可走,花錢為境界不夠的妖族仆役購買符皮披上,裝模作樣。

  這種規矩,在蠻荒天下並不多見。同時也意味著這座王朝勢力極大。

  帝後眷侶,皆是仙人境,其中一位還是劍仙,此次雙方都沒有去往劍氣長城戰場。竹庵劍仙根據從甲子帳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知道他們屬於破財消災,國庫一空,這才免去了托月山的征調。

  一撥京城駐守修士禦風而起,甲胄鮮麗,攔阻三人去往京城上空,一個元嬰怒喝道:“來者何人?!”

  蕭愻只是旋轉不停,圍著那撥妖族修士繞出一個大圓,片刻之後,好似響起一串爆竹聲,一團團血霧隨風飄散。

  一道虹光從京城皇宮掠起,禦劍懸停在遠處,是位長發披肩的俊美男子,身穿袞服,大幅大幅的赤圓金織緯,再以孔雀羽絨繡龍紋,故而這件袞服,金翠奪目,十分扎眼。男人見著了那個羊角辮小姑娘後,立即彎腰拱手道:“隱官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蕭愻依舊旋轉不停,將那男子和洛衫、竹庵一起圍在裡面:“我已經不是隱官了。你罵我呢?”

  男子彎腰更低:“絕不敢冒犯隱官大人。在我心中,劍氣長城的隱官,就只會是隱官大人。”

  竹庵劍仙會心一笑,彎來繞去的,作為一頭妖族劍仙,偏偏學那浩然天下的人間君主,果然沾染了不少臭毛病。

  蕭愻一拳將這頭大妖打回京城。

  等到大妖砸穿皇宮一座大殿屋脊,如影隨形的蕭愻又一腳踩中他的背脊,最後一拳,打得現出真身的大妖深入地下百余丈。

  京城外雲海上,洛衫笑道:“說了四個隱官。”

  竹庵劍仙點頭道:“不長記性。”

  十萬大山之中,守著茅屋菜圃的老瞎子腳邊趴著一條老狗,老瞎子將其一腳踢開,然後抬頭望向遠處,伸手撓臉。

  老人兩頰凹陷,皮包骨頭。

  那條老狗遠遠地開口言語:“劍氣長城和劍道氣運,很難切割乾淨,一旦被托月山收入囊中,進可攻退可守,以後萬年,此消彼長,就該輪到浩然天下頭疼了。”

  老瞎子緩緩道:“一條狗都知道的事情,陳清都會不清楚?”

  陳清都不會讓蠻荒天下撈到手太多,只要能夠做到這點,已經極為不易。

  想要半點不剩給蠻荒天下,那是癡人說夢。隻說那堵屹立萬年的城牆,怎麽搬?誰又能搬走?那些身負氣運、大大小小的劍仙坯子,又該如何安置?不是隨便丟到一地就能夠一勞永逸的,尤其是陳清都興許還想著年輕劍修們,以後修行路上,心中猶存一座劍氣長城,願意將此心思,代代傳承下去,更是難上加難。

  那些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將來流散四方,相信很快就會明白一件事,沒有了陳清都和劍氣長城,生生死死,只會比早年在家鄉的戰場更加莫名其妙。

  劍氣長城,一座酒鋪子,冷冷清清,沒法子,只要是個劍修,不管境界高低,就都去城頭那邊廝殺了。

  馮康樂與桃板肩並肩坐在長凳上,一起吃著陽春面,馮康樂突然問道:“你說我們會死嗎?”

  桃板想了想,笑道:“不會的,咱們年紀還小,錢也沒掙著,酒也沒喝過,沒道理嘛。再說了,不還有二掌櫃在?”

  馮康樂使勁點頭,跟著笑了起來,夾了一大筷子陽春面。

  牢獄那道小門外,老聾兒問道:“真舍得那金籙、玉冊?”

  撚芯點點頭。

  老聾兒感慨道:“神仙道侶,不過如此了。”

  撚芯冷笑道:“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老聾兒撓撓頭,翻臉比翻書快,娘們兒的心思,真是比化外天魔半點不差了。

  蹲在門口的白發童子喊道:“讓開讓開都讓開,讓我一人為隱官老祖守關護道!”

  行亭建築那邊,陳清都身處其中,環顧四周。儒釋道,純粹武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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