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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25章 俱是遠遊客
  第225章 俱是遠遊客

  撚芯不是一個喜歡看熱鬧的人,不過對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第一次起了探究之心,化外天魔先前那副“真仙尊容”,讓撚芯頗為震撼,尤其是道人霜降身披的那件品秩驚人的天仙洞衣,撚芯覺得若是能夠將數以萬計的“經緯”一一拆解開來,可以讓自己的縫衣術更上一層樓。若是運道再好些,指不定就是困守此地多年的大道契機所在。

  撚芯說道:“你叫吳霜降。”

  蹲在地上的白發童子抬起頭:“還有呢?”

  撚芯說道:“吳霜降生前是一位兵家修士,並非道士。”

  說到這裡,撚芯道:“如今吳霜降也未必就一定是死了。”

  白發童子笑了:“為何是兵家,理由?”

  撚芯說道:“吳霜降,無雙將,聽著是個適合丟到戰場上去的好名字,不是兵家修士,有點浪費。”

  老聾兒隻覺得這個小姑娘的腦子,果然拎不清。按照撚芯的說法,我綽號老聾兒,南邊十萬大山有個老瞎子,那麽是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也對,小姑娘真要拎得清楚,就不會一直當縫衣人了。那些個最為臭名昭著的魔道修士、南海獨騎郎、過客、瘟神、豔屍等,都屬於無法更換道路的斷頭路。但是縫衣人、劊者和賣鏡人這幾種,是可以中途轉入旁門的,只需運作得當,偷偷轉去當個譜牒仙師都不難,但是這個撚芯,不管最早是如何成為的縫衣人,內心是否情願,反正她是下定決心一條道走到黑了。

  白發童子吐了口唾沫,雙手揉臉,一臉匪夷所思:“這也行?!”

  老聾兒問道:“真被撚芯說中了?”

  白發童子學那自家老祖雙手籠袖,眼神憐憫,看了眼撚芯,又看了眼老聾兒,倆傻子,怎麽不乾脆認了父女。如果不是如今大道堪憂,有可能性命不保,不然光是順著撚芯的所謂的兵家老祖身份,他就能一鼓作氣編撰出吳霜降水淹水神宮、火燒火神廟、腳踏玄都觀、擂破敲天鼓、攻上白玉京等一系列精彩故事,而且保證環環相扣,有理有據。

  他側過身,抬起屁股,將雙手和耳朵都緊緊貼在小門上:“怎麽都沒點動靜,我好擔心隱官老祖啊。就他老人家那樣記仇,一旦煉物不成,非要跟我算帳。孫子,曾孫女,你們倆趕緊幫我求神拜菩薩,心誠些,若是成了,我記你們一功,從今往後,咱們一家三口,自立山頭,一同奉隱官為祖,就再不用羨慕刑官那邊人多勢眾了,到時候我對付那搗衣少女和浣紗小鬟,老聾兒跟刑官相互打出腦漿子,撚芯你就在一旁拎個水桶裝著……”

  撚芯一腳抵住白發童子的頭顱,緩緩加重力道,使得這頭化外天魔的半張臉都貼在了門上。白發童子半點不惱。

  老聾兒有些羨慕撚芯,自己跟這頭化外天魔剛碰頭那些年,沒少較勁,至於他和刑官之間,那更是較勁到了現在,不知為何,霜降唯獨對撚芯不甚上心。老聾兒倒不是怕這頭化外天魔鬧么蛾子,但是沒個清淨,終究煩人。當初化外天魔跟在老聾兒身邊,形影不離八十年,老聾兒想要安心修行片刻都很困難,後來只能喊了聲爺爺,才勉強擺脫他的糾纏。

  撚芯收起腳。白發童子保持那個姿勢,說道:“你與隱官老祖打聲招呼,再讓他老人家與我打聲招呼,我就答應幻化出那件‘絳紫’法袍,讓你看個夠。”

  白發童子似乎擔心撚芯身為浩然天下練氣士,不明白“絳紫”法袍的高妙,解釋道:“我那羽衣,是道祖騎牛出關時身披道袍的三件仿品之一,雖是後世仿造編織,仍然道意無窮。作為那座歲除宮的鎮山之寶之一,是山水陣法中樞所在,只需老祖抖衣,山頭如披羽衣,任你劍仙出劍千百次,一樣堅不可摧。”

  說到這裡,白發童子冷笑道:“歲除宮與大玄都觀齊名,撚芯,你自己掂量掂量。”

  撚芯道了一聲謝,不再待在門口這邊揮霍光陰。金籙、玉冊上邊的文字,可以著手剝離出來了。

  老聾兒稱讚一句:“好手段。”

  霜降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乖孫兒。”

  他此舉幫了撚芯,獲得一樁天大道緣;也幫了陳平安,可以不在撚芯手上吃額外的苦頭,同時還可以還上金籙、玉冊這筆債;至於霜降,也算幫了自己一把。他先前已經得到了陳清都的暗中授意,與其選擇與陳平安在心境上為敵,不如選擇與陳平安身邊人為友。指點是假,威脅是真,明擺著是要他收手,不再在陳平安心境一事上動手腳、埋伏筆、挖井坑。

  霜降先前還真不是嚇唬陳平安,數次遊歷,以三山九侯術為根本,再以衍生出來的二十四山向之法,謂之尋龍,勘定了一處“吉地”,謂之點穴,在人身天地當中一處無用洞府的僻靜角落處,掘出一面鏡子大小的圓坑,謂之破土,圓坑名為金井,然後覆以斛形木箱,此後心坑就如被覆頂、枯死之水井,再不見那“日月星光”。

  尋龍點穴,破土覆箱,每次遊歷都做成一個步驟,並且都要隱蔽躲開那條巡遊火龍,尤其是那個乘龍佩劍掛經書的金色小人兒,所以每次進入陳平安心湖,化外天魔都會與那個小家夥捉迷藏。

  這個手筆,隱藏極深,不會對陳平安的當下境界修為有任何影響,只是一旦這個讀書人心境蒙垢,有一處不見光明,哪怕細微,等到陳平安境界高時,就會大如山嶽,或是霜降當下就乾脆打爛金井,也能讓陳平安心境就此留下瑕疵,大道根本,不再齊全。能不能補上?當然可以。只需要陳平安將此處金井贈送給他這頭化外天魔作為洞府,不但可以縫補無漏,還能夠裨益境界,成為一位練氣士的道法之源。

  至於煉製三山之法,霜降當然半點不陌生,哪裡只是聽說過而已。只是霜降到現在還是沒有搞清楚一件事,從陳平安主動詢問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龍真人傳授三山煉物道訣,是不是陳平安有意為之,是不是因為已經察覺到了那處古怪,這才不惜撕破臉皮,喊來陳清都壓陣。

  白發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螄殼裡做道場,拘束了爺爺一身大好神通。”

  陳平安先後煉製四件本命物,分別在老龍城雲海,大瀆入海口處的仙家客棧,龍宮洞天和劍氣長城寧府密室。煉製最後一件五行之屬,還有兩個可有可無的護道人——飛升境大妖乘山、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門緩緩打開,陳平安現身。

  白發童子立即諂媚道:“隱官老祖,資質卓絕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煉物如此之快,去他的曹慈啥的,給隱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隱官老祖怎的還沒有開工煉化?是因為身上武運過多,尚未徹底錘煉的關系?這等憂愁,世間幾個武夫能懂?”

  老聾兒覺得在溜須拍馬惡心人這件事上,喊霜降幾聲爺爺,半點不虧心。

  陳平安說道:“出來透口氣。”

  陳平安沿著那條台階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遠,隻憑修為。

  因為陳平安是往下走,所以白發童子就走在了前頭,側身而行,彎腰伸出雙手,提醒著隱官老祖落腳小心。

  若是拾級而上,白發童子就會跟在身後,同樣伸出雙手,免得隱官老祖一個不小心後仰摔倒。

  論表面狗腿程度,估計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米裕加上顧見龍、曹袞等四人,都不如這頭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無聊,白發童子卻會在心中默默計數,看看陳平安何時會開口否定此事,也是真個無聊卻有趣了。

  陳平安對這頭化外天魔的荒誕行徑,根本不上心,隨便他折騰。

  陳平安確實沒有煉化那座岩漿熔爐,體內武運,不是原因,撚芯先前已經幫忙從那條火龍當中剝離出兩粒火種,正是兩顆火龍之睛,相對於純粹武夫真氣凝聚而成的那條巡遊火龍而言,不斷融為火龍點睛的兩粒火種,本就是身外物,被撚芯剮出取走之後,不傷火龍元氣,只是那個“取睛”過程,有些意外,身為玉璞境縫衣人,竟然無法壓製那條桀驁不馴的真氣火龍,真要強行剮走兩顆眼珠子,估計就要大動乾戈了,會傷及陳平安體魄根本,這大概就是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先天不對付。

  陳平安隻好與那個金色小人商量,好說歹說,挨了無數的罵,後者才一腳踩下火龍頭顱,使其溫馴不動彈,任由撚芯取物。

  到此為止,都算順利。可等到陳平安進了小門,開始運轉火龍真人傳授的那道古老仙訣,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尷尬處境,源於碧遊府水神廟外的那塊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煉物口訣,竟然隱隱約約,好似一個失意人,躲起來自怨自艾,自行運轉術法,牽扯起了絲絲縷縷的心湖漣漪,若是在平時,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應的好兆頭,屬於天大好事,可在煉化火屬之物的關鍵時刻,就是要命的麻煩。等到陳平安察覺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見那些綠衣童子個個心神不寧,蜷縮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圖的壁畫之下。顯而易見,陳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場水火之爭的苗頭,正因為陳平安大道親水,要將一顆品秩無法想象的神靈心臟煉化為火屬之物,所以這場水火之爭最為顯化明顯。之前先有水府,再煉山祠,由於是山水相依,反而會裨益煉化過程,繼而煉化木屬本命物,水土皆助,人身小天地的氣象同樣沒有任何扯後腿。此後不管陳平安如何壓製心湖水府氣象都收效甚微。

  陳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邊,裡邊拘押著一頭元嬰境劍修妖族,化名黃褐,本命飛劍淋漓,真身是一隻蠍子,按照《搜山圖》記載,蜚蠊之屬。

  陳平安經常來此站著,也不言語。而黃褐一直潛心養劍,也隻當沒瞧見外邊的年輕人。

  陳平安開口問道:“你有沒有壓勝之法?施展封山術,將那水府關門。”

  白發童子哭喪著臉道:“隱官老祖,輩分歸輩分,買賣歸買賣,這會兒咱倆是清清爽爽一刀切了的關系,就莫要從我這邊佔便宜了吧。”

  陳平安說道:“為什麽不做買賣,從現在開始,我們就開始真正做買賣,只要你給的足夠多,就能掙著一條命。你發誓沒用,我發誓卻千真萬確,到時候我去跟老大劍仙求情。不過有條底線,你算計別人去,我已經跟老大劍仙說好了,你再算計我,一劍砍死拉倒。”

  白發童子問道:“你真願意改變初衷,任由我離開牢獄?”

  陳平安說道:“事分先後,是你算計我在先,想要奪我身軀魂魄,覬覦我那些因果糾纏和些許氣運,好讓你隱匿更深,一旦得逞,說不定連老大劍仙都再難徹底殺你,你便宜佔盡,我為何讓你活著離開牢獄?真當我是你親爺爺親老祖了?真要是你家老祖,就你這種德行,不肖子孫,早就大義滅親了。”

  白發童子撇撇嘴,說道:“你還不是想要讓我為你鋪路,與你多說些青冥天下的內幕規矩,好為你將來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為了那場問劍白玉京,早做打算。”

  “我有說過不是嗎?”陳平安笑著揉了揉白發童子的腦袋,“怎麽不喊老祖了?”

  化外天魔開心道:“好嘞,老祖宗!”

  陳平安變掌為拳,一頭化外天魔砰然碎裂,然後在別處凝聚人形,珥青蛇、穿法袍,一路蹦跳返回,興高采烈道:“隱官老祖這一拳,盡顯遠遊境風采!”

  陳平安輕輕擰轉手腕,躋身了遠遊境,確實比起金身境要強勢太多。只是不知道那曹慈,如今身在哪一境。

  白發童子泄露天機,笑嘻嘻道:“道訣煉物,隱官老祖手握兩門仙訣,雙方都說可以煉化萬物,那麽以訣煉訣?”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如果必須要舍一存一,實在難以取舍。何況煉為一訣之後,到底是怎麽個光景,我心裡沒底。再者這個過程,意外太多。兩道仙訣品秩太高,我作為練氣士境界太低,所以你可以說你的真實想法了。這第一筆買賣,如何算錢,合計合計?”

  白發童子伸出兩根手指,說道:“其實是第二筆,撚芯很快就會來找你。”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這個不算買賣,得算你認祖歸宗的香火情。”

  白發童子也在雙手籠袖,眼珠子一轉,點頭道:“賊有道理。”

  陳平安說道:“先前與你說了,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是你自己不信。”

  白發童子坦誠道:“好歹是位飛升境,容易飄唄。”

  那頭元嬰境瓶頸妖族劍修黃褐,不再溫養本命飛劍,睜眼看著劍光柵欄外那對“其樂融融”的祖孫,心中突然泛起個念頭,若是浩然天下的年輕人,都是這麽個樣子,我們妖族還是別去那邊鬧騰了。讀書識字,心肝都被墨汁浸透,心肝肚腸都黑得很。

  離開那處牢籠後,白發童子知道為何陳平安會長久逗留了。只是他見識過陳平安的那兩幅心境畫卷後,絕不敢在這種事情上嬉皮笑臉。

  陳平安問道:“關於五毒,青冥天下有無相對應的民間習俗?”

  霜降點頭道:“多了去了。比如市井門戶,以彩紙裁剪五色小葫蘆,倒粘門扉上,名為倒災葫蘆。官府衙門那邊,有那度牒的清流官員,會在這天專門換上一身道門賞賜下來的法衣官袍,繡有五毒之物圖案,然後去往轄境內的所有百姓汲水處,投入一張張谷雨符。”

  陳平安說道:“北俱蘆洲東南部,山上山下,也有張貼谷雨帖的習俗。富貴之家,如果有那神仙手書的發帖在門,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比懸掛正屋的堂號匾額差了。”

  霜降說道:“境界高了,興許會有新煩憂接踵而至,但是有一點好,修道之人的境界,真的可以解決掉很多麻煩。境界一高,諸多麻煩,自行退散,福緣不請自來,惡客不斥自走。”

  陳平安似有所悟,點頭道:“是句人話,受教了。”

  霜降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淚,嗚咽道:“老祖此言,感人肺腑。”

  撚芯很快趕來,涉及大道根本,無須赧顏。她又不是那陳平安,一個大老爺們,害臊個啥子,娘們唧唧不爽利。

  陳平安備感興趣,打定主意,在旁觀摩。一件在青冥天下也有數的天仙洞衣,撚芯以縫衣神通,細細拆解成三萬六千條縱橫交錯的經緯絲線,光是這個過程,便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觀道”。

  撚芯先祭出了金籙、玉冊,說道:“本來打算等你煉物成功,先讓你吃點小苦頭,再幫你打造心室。”

  她突然說道:“你有沒有品秩比較高的符紙?不然承載不住這些文字。品秩不行的話,就要疊在一起,不是個小數目。”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

  白發童子眼皮子微顫。

  撚芯點點頭,讓陳平安將符紙放在金籙、玉冊一旁。

  她取出那把煉化為本命物的法刀柳筋,開始從金籙、玉冊之上一一剝出文字。法刀看似是尋常短刀,實則刀尖極其纖細。

  每有文字離開籙冊之後,撚芯就立即以刀尖挑到青色符紙之上,文字落在紙上,立即嵌入符紙之中,微微凹陷下去,所幸未曾壓破符紙。

  最後撚芯臉色慘白,頭顱之下的身軀,五髒六腑攪動不已,互相碾壓,血肉模糊,好似一個爛泥塘。

  撚芯打開繡袋,取出一些不知如何煉化而成的猩紅丹藥,倒入嘴中一大把,胡亂嚼碎吞咽入腹。

  陳平安折疊起那張符紙,入手極沉,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站起身後,鄭重其事,抱拳致謝。撚芯視而不見。

  從頭到尾,大傷根本,以至於玉璞境都開始搖搖欲墜的撚芯,眉頭卻始終不曾微皺一下。

  陳平安覺得撚芯其實可以轉去習武。被他人刻刀在身,巋然不動,與自己刻刀在身,紋絲不動,是兩種境界。

  撚芯望向白發童子。白發童子沒有變作“飛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實模樣,而是瞥了眼一旁面無表情的隱官老祖,然後縮頭縮腦,伸出兩根手指,拈住一角,緩緩扯動,頓時光華流轉,霞光萬丈,逐漸顯露出那件道袍法衣,然後白發童子猛然一拽,就將法袍拎在手中,一件虛幻道袍,流光溢彩,如瀑傾瀉,雲霞蔚然。

  陳平安好奇問道:“法相是假,道袍也是假,為何如此真實?”

  撚芯眼神炙熱,隻覺得陳平安太過門外漢,說道:“蘊含道意,現世之時,幾近大道顯化,何談真假。”

  陳平安大開眼界,自己那件法袍金醴,雖然靠著不斷“喂養”金精銅錢,提升品秩到了仙兵,但絕無此衣玄妙。

  白發童子怒道:“小丫頭片子,你怎麽跟我家老祖說話的?!你給爺爺放尊重點!”

  撚芯報以冷笑,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看了眼白發童子,白發童子左顧右盼,笑哈哈。

  撚芯接過那件入手極輕、幾無重量的法衣,攤開手掌,細細摩挲過去,神色如酒鬼飲醇酒,如一位有情郎愛撫佳人肌膚。

  陳平安有些犯怵,先前女子劍仙謝松花的葷話,如今撚芯看待心頭好之物的眼神,都讓陳平安難以招架。

  白發童子告訴了撚芯這件法袍的重重禁製所在,撚芯坐下身,將法衣輕輕擱在雙膝上,駕馭出十根本命物繡花針,合力挑起一根線頭,緩緩抽絲之後,纏繞成一個線團,擱放在腳邊。僅是抽出一根絲線,就耗費了足足一炷香工夫。

  撚芯大耗心神,閉上眼睛,緩緩呼吸吐納一番。

  這期間一個極其細微的挑針誤差,就引發了數重禁製,道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河萬物,隨之變色,最終那件法袍竟是直接穿在了撚芯身上,撚芯魂魄震顫,整個人好像被丟入一座禁忌天地,霜降趕緊駕馭法衣離開撚芯之身。由此可見其中之凶險。撚芯吐出一口瘀血,又將鮮血收入繡袋之中。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看了個把時辰才默默起身離去。在這之前,就像置身於市井人家,燈下看待女子縫補衣裳。

  白發童子以心聲詢問:“無須水府關門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必要,心靜了。”

  白發童子難得沒有跟隨離去,而是雙手托著腮幫子,凝視著撚芯的針線活,輕聲說道:“如果這是真物,你起手挑針,就會觸發禁製,再沒人幫你脫掉衣服,會死人的。”

  撚芯心無旁騖,隻當耳旁風。腳邊的線團越來越多,攢簇在一起,如一輪輪袖珍日月相依偎。

  白發童子突然說道:“撚芯,你為什麽明明想活,卻又半點不怕死。不說貪生的老聾兒,哪怕是那清心寡欲的刑官,也會畏死。在我看來,牢獄當中,就數你的心境,最為接近陳清都。”

  撚芯又抽出了一根在法袍上洞穿無數山河的經線,打算休歇片刻,答道:“生有可戀,又不至於太過牽掛;死足可惜,卻也沒有太大遺憾。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白發童子說道:“你就是先天資質差了點,不然大道可期,躋身飛升境,還是大有希望的。”

  見撚芯沒有搭話的意思,他笑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青冥天下有個琉璃窖?哪怕你不求容貌,換身皮囊,也能增長好些道行。”

  撚芯說道:“只聽說蠻荒天下有個狐狸窟。”

  白發童子有些無奈,撚芯的冷笑話,確實容易把話聊沒了。

  就在此時,白發童子率先皺起眉頭,站起身,破天荒有些神情凝重。

  撚芯剛要挑針,也停下動作。

  有人推門而出,他的心臟跳動之聲響,猶如神人擂鼓之威勢。每一次心臟擂鼓,整座牢獄小天地,就隨之搖晃起來。

  避暑行宮收到了一把傳信飛劍,愁苗劍仙將密信交給了宋高元。密信來自倒懸山水精宮,信封上隻鈐印了一個花押,並無署名,無法以此辨認花押主人的身份。

  宋高元正陪著玄參一起關注地上畫卷某處戰場,看完那封密信之後,欲言又止。

  如今隱官一脈的劍修,輕松許多,只要想去城頭廝殺,已經無須遵循三人一撥的規矩,孑然一身也好,三五成群也罷,想去就去。當下董不得、郭竹酒和羅真意三位女子劍修就結伴離開了避暑行宮,除此之外,徐凝、顧見龍和曹袞也一同禦劍前往。

  愁苗笑道:“猶豫什麽,學一學林君璧。”

  宋高元猶豫之後,說道:“我這就回信一封去倒懸山水精宮,我要等到謝稚劍仙撤出戰場,再與這位前輩一起去往倒懸山。”

  愁苗問道:“就這樣把你的宗門前輩晾在倒懸山?不合適吧。”

  宋高元說道:“蓉官祖師不會介意的,她本就想要遊歷倒懸山一番。”

  愁苗也就隨他去了。

  第二天,董不得一行三位女子劍修一起返回避暑行宮,羅真意記起一事,告訴宋高元,她在戰場上曾與謝稚劍仙擦肩而過,謝稚劍仙讓她捎句話給宋高元,不用等他。

  龐元濟站起身,大步跨過門檻,禦劍去往城頭之前說道:“宋高元,我就不為你送行了。”

  宋高元這天就離開了避暑行宮,臨行之前,愁苗遞給這位鹿角宮修士一個包裹,說是隱官大人送的。

  宋高元斜挎包裹,獨自一人過了大門,到了倒懸山,找到那座水精宮,見到了自家宗門的那位女子祖師蓉官祖師。

  宋高元見到自家祖師,已經無所謂蓉官祖師身邊還有數位雨龍宗的女子仙師,眼眶微紅,顫聲道:“死了好多人。謝稚前輩也不返鄉了。”

  蓉官祖師喟歎一聲,不知如何安慰這個晚輩。

  金甲洲少年劍修玄參,這天與背負長劍的女子劍仙宋聘一起跨過大門,來到倒懸山,直奔一處渡口。

  宋聘一身殺氣極重,似乎心神還未真正離開那座戰場。

  跟隨他們一起的,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小女孩,皆是年幼便已是劍修,使勁板著臉的那個名叫孫藻,姐姐孫蕖在習武。與孫藻不一樣,在四處張望的孩子名叫金鑾。她們都會跟隨劍仙宋聘修行,到了宋聘所在宗門,就會在祖師堂被正式收為嫡傳。

  一行人到了麋鹿崖那邊的渡船,會乘坐一條扶搖洲跨洲渡船。宋聘、玄參兩人回鄉,兩個孩子則是就此離鄉千萬裡。

  女子劍仙在渡口隻買了兩塊登船玉牌,等到登船之時,渡船管著通行的練氣士,便詢問為何兩個小姑娘沒有玉牌,這不合規矩。

  劍仙宋聘管渡船通行的練氣士當然認得,他又沒眼瞎,如此容貌傾城的女子,又背著把傳聞暗藏一洲極多劍運的長劍扶搖,金甲、扶搖兩洲修士都會一眼識破其身份。

  宋聘道:“給你們面子了,就接好。”

  玄參神色自若,覺得宋聘前輩這句話,說得十分天經地義。

  最後渡船管事火急火燎趕來,親自為四人開道,讓他們登船。

  金鑾微微張大嘴巴,小姑娘這會兒一頭霧水,宋聘劍仙私底下與她們相處,可不這樣,笑臉極多,嗓音溫柔,是頂好的脾氣。

  渡船騰出了幾間上好房間,宋聘帶著兩個小姑娘去往視野開闊的觀景台,微笑道:“這裡就是浩然天下的風景了。”

  金鑾小聲說道:“劍氣太少。”

  孫藻白眼道:“廢話,能跟我們劍氣長城相提並論嗎?”

  金鑾不再言語,倒不是怕那孫藻,主要是耳饞孫藻那些個稀奇古怪的山水故事。

  宋聘柔聲道:“所以你們需要趕緊適應,等到了金甲洲宗門,師父幫你們預留兩座靈氣充沛的山峰,等到躋身金丹境,可以舉辦開峰儀式,然後就是你們的府邸了。從那一刻起,你們才算真正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

  隔壁房間的觀景台上,少年劍修玄參伸出手,輕輕搖晃,與兩個小姑娘打招呼。

  金鑾踮起腳尖,燦爛笑道:“玄參哥哥。”

  玄參做了個鬼臉。

  孫藻驀然傷心,輕輕扯住宋聘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我想家了。”

  宋聘握住孫藻的手,輕聲道:“以後除了師父,對誰都不要說這種話。”

  孫藻不明就裡,只是趕緊擦去眼淚,笑著點頭。

  一天夜幕中,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過了大門,立即停步閉眼,仰頭嗅了嗅,嘿嘿笑道:“久違了。”

  正是玉璞境劍仙蒲禾,只是如今已經跌境為元嬰境,哪怕身穿法袍,依舊難以掩飾那一身血腥氣。跟隨蒲禾一起走入倒懸山的,還有曹袞,以及一對劍氣長城的少年少女。

  曹袞在成為隱官一脈劍修的時候,才是龍門境,如今已是一位金丹客了。

  蒲禾從劍氣長城帶走的少年少女,少年只是洞府境,資質在劍氣長城也不算出類拔萃,算不得如何天才,但是很對蒲禾的胃口。至於那名觀海境的少女,資質更好,蒲禾卻打算讓一位山上摯友去傳道,身為一位以廝殺見長的流霞洲劍仙,豈會沒幾個紅顏知己。哪怕對方如今高出自己一境,哪怕她依舊貌若少女,可見了面,還是要百轉千回喊自己一聲蒲大哥的。

  少年埋怨道:“蒲老兒,你啥時候才重新當個劍仙啊,不然我這徒弟當得多沒面子。”

  蒲禾嗤笑道:“收了你這麽個洞府境弟子,你覺得老子就臉上有光了?曉不曉得老子在流霞洲的酒局,金丹境修士都沒資格落座,只能站著喝酒夾菜?”

  一旁曹袞無言以對,因為蒲禾劍仙所說,千真萬確。有點骨氣的金丹境地仙,往往不會參加有蒲禾在的宴席,但是願意去的更多。

  少年怒道:“你少跟老子一口一個老子的。”

  蒲禾不怒反笑:“不愧是蒲禾的徒弟,不喝酒時說醉話,喝酒之後,一言不合,便要出劍,一洲側目!”

  只是少年偏不領情,說道:“小小元嬰,口氣恁大,這要是不熟悉的人,都以為是位飛升境在這兒打哈欠呢。”

  曹袞愈加無語。什麽樣的師父,什麽樣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女,有些羨慕同齡人的膽大,她就絕不敢這麽跟蒲禾劍仙言語。

  少年說道:“聽說你在流霞洲仇家極多,這會兒跌境,會不會害我被仇家一起砍死?”

  蒲禾伸手按住少年腦袋,推遠點:“少說幾句晦氣話。”

  他們乘坐的跨洲渡船,都會停在靈芝齋附近的渡口,蒲禾剛好打算去那座仙家鋪子買幾件東西,兜裡沒幾個錢,只能挑便宜物件了。實在不行,就跟曹袞那小子借錢,在劍氣長城交情深不深,就看借不借錢、請不請喝酒了,反正都是有去無回的。

  在靈芝齋那邊,少女神采奕奕,少年卻不願意進去,只是坐在台階上,曹袞就陪他坐在一旁。

  一行人連夜登船,少年趴在欄杆上,有氣無力道:“蒲老兒,這裡就是你們的浩然天下了啊,瞅著很不怎地嘛。”

  蒲禾笑道:“牢記一事,在劍氣長城修行,與在浩然天下練劍,是兩回事,所以將來境界凝滯,很正常,你小子根本不用著急。我蒲禾的關門弟子,早晚該是大劍仙!”

  渡船管事戰戰兢兢站在不遠處。

  他們西北流霞洲,雖然失去劍仙蒲禾音信已久,至多就是聽說蒲禾在劍氣長城那邊問劍落敗。但是蒲禾的赫赫威名,尤其是那乖張詭異的性情,依舊讓許多上五境修士和地仙心有余悸。

  有個說法,蒲禾一笑,就得死人。肯定是要出劍砍人的意思啊。

  蒲禾是宗門老祖,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但是從來行事無忌,殺人越貨、坑蒙拐騙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還精通偽裝,尤其擅長栽贓嫁禍,路子野得讓山澤野修都要喊祖宗,所以蒲禾在山上名聲不佳,但是在江湖上和野修當中,聲望極高。當初薑尚真在北俱蘆洲興風作浪,早先還曾被譽為蒲禾第二,都屬於拉屎兜在褲襠還要四處流竄的王八蛋貨色。

  只是這個渡船管事,瞧著這會兒的老人,很難與印象中的劍仙蒲禾重疊。

  到了房門口,蒲禾丟給弟子兩瓶丹藥,讓少年分別外敷內服,少年關門後,脫掉衣服,齜牙咧嘴,他身上有一道巨大的傷痕,遠未痊愈。是那蒲老兒將他從屍體堆裡拎出來的。

  塗抹藥膏,吞咽丹藥,重新穿好衣服,少年開始在床上盤腿而坐,勤勉修行,溫養本命飛劍。

  片刻之後,敲門聲響起,曹袞自報名號。

  少年在蒲禾那邊口無遮攔,但是哪怕曹袞境界不高,他對這位隱官一脈出身的外鄉劍修,反而很敬畏。

  少年趕緊去打開門。曹袞看到有些拘謹的少年,笑道:“與你說些在浩然天下修行的注意事項,別嫌煩。身為譜牒仙師,繁文縟節,未必討喜,但是你且聽聽看。”

  少年豎耳聆聽,十分專注。

  曹袞最後說道:“野渡,以後跟隨蒲禾劍仙修行,要珍惜。”

  名為野渡的少年使勁點頭:“我師父……是這個!”

  曹袞看著神采飛揚的野渡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邊停步許久的蒲老兒,笑眯眯點頭,找酒喝去了。

  皚皚洲劍修鄧涼,獨自一人,神色落寞,離開了劍氣長城。在此歷練多年,只是將境界一點一點熬到了元嬰境瓶頸,始終未能破境躋身上五境。

  先前宗門請跨洲渡船幫忙,在倒懸山先後兩次飛劍傳信避暑行宮,都是詢問他何時返回,鄧涼都未理睬。

  雖說鄧涼在避暑行宮那邊,甚至不如曹袞、玄參幾個年輕劍仙那麽“出彩”,很容易讓人忘記一個事實,鄧涼是一位極其年輕的元嬰境劍修!但在那皚皚洲宗門祖師堂,鄧涼擁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極為靠前。

  鄧涼還是野修出身,在紅塵裡摸爬滾打多年,成為譜牒仙師之後,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緣極好,更是宗主極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鄧涼離開劍氣長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鋪,在一塊無事牌上邊寫下一句:來時元嬰,去時元嬰,不曾破境,愧對美酒。

  鄧涼斜挎包裹,登上渡船。渡船管事親自迎接,鄧涼與之得體言笑。

  鄧涼先以飛劍傳信宗門,隻說自己已經動身返程。到了船艙屋內,摘下包裹,除了數枚已成遺物的無事牌,還有些閑余物件。鄧涼取出一封信,愁苗劍仙讓他登船之後再打開,說是隱官大人的親筆信,上有十分熟悉的字跡。信上說了幾件事,其中一件,是請鄧涼幫忙送一封信給劍仙謝松花,再就是請他鄧涼幫著照顧些謝劍仙從劍氣長城帶走的劍修弟子,信的末尾,還提及一件關於第五座天下的秘事,要他帶給宗門祖師堂,若是鄧涼師門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準備了。

  鄧涼收起信,離開房間,去賞夜景,天高月明。很是懷念避暑行宮,很是佩服年輕隱官。

  倒懸山春幡齋,剛剛商議完一樁要事,晏溟從書案之後站起身,笑道:“這段時日,與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雲岩、納蘭彩煥、韋文龍同時站起身。

  米裕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抱拳送別。

  邵雲岩微笑道:“能與晏劍仙朝夕相處,幸莫大焉,與有榮焉。”

  納蘭彩煥抱拳道:“晏溟,當家做主,生財有道,我未必輸你,但是身為劍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色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著點頭,大步離開屋子,隻與米裕和納蘭彩煥兩位同鄉人說了一句:“活著的,怎麽就輕松愜意了,無須愧疚。”

  避暑行宮,外鄉劍修都已遠去返鄉,愁苗劍仙站起身,說道:“從今天起,在隱官回來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負責決斷事務。”

  羅真意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半句挽留言語。

  愁苗跨過門檻後,背對眾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雙臂的晏溟,將一枚印章別在了腰間,返回劍氣長城,以劍修身份,重返城頭。

  九境女子武夫白煉霜,不再給孩子們教拳喂拳,離開了躲寒行宮,回了趟寧府,將寧府上下各處都收拾清掃了一遍,然後在大門口駐足許久,喃喃低語許多,這才去往城頭。

  元嬰劍修殷沉,首次離開了修道之地,禦劍而出,趕赴戰場,一去不回。

  蠻荒天下,拖曳天上一輪月,來到人間,撞向劍氣長城。

  城頭之上的老劍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隨後禦劍撞月而去。

  霜降站在台階上,看著搖搖晃晃往下走的陳平安,正在重重捶打心口。

  陳平安每一拳下去,心口處就會金光流溢,如鐵匠掄錘子煉劍胚,每一下都會火光四濺,攪亂光陰長河的流逝,使得四周光線扭曲,明暗不定。

  由於陳平安位於高處,拾級而下,所以哪怕眼簾低斂,站在低處台階上的霜降,依舊能夠清晰看到陳平安那雙異於常人的金色眼眸。

  陳平安踉蹌而行,心臟那邊的動靜實在太大,煉化了那顆神靈遺骸的心臟之後,就像搬了整座岩漿熔爐擱放在心室。

  撚芯從金籙、玉冊上剝落的那些文字,哪怕品秩極高,字字蘊含道法真意,仍是在陳平安一拳之後,就有數個文字當場被金光熔化,消散空中。

  霜降問道:“不該這麽快煉化成功的,你是不是還藏著什麽秘密?”

  陳平安默然,既不願言語,事實上也無法開口,只是一拳一拳砸在心口,竭力抑製心竅處的擂鼓聲。

  霜降側身讓出道路,與陳平安同行。霜降始終望向陳平安的側臉,運轉神通,細致查看陳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內裡氣象。

  陳平安停步,雙手捂住嘴巴,嘔出一口金色血液,微微仰頭,咽下全部鮮血,繼續前行,重新一拳拳捶打心口。

  霜降有些抓心撓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陳平安用那兩粒龍睛火種作為煉物引子,又有武運相輔助,使得神靈遺骸不至於太過排斥陳平安的身軀魂魄,可還是不該如此順遂,按照霜降的預料,撚芯拆解掉三萬六千條經緯絲線,陳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門。這就像一個天賦異稟的讀書種子,翻看一本聖賢書,一時半刻之內,興許看得明白含蓄微妙的聖賢言語,卻無法真正抓住精深切要的義理。

  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陳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顯化,不惜牽引整座劍氣長城,親自幫著陳平安煉物。還有一種,陳平安是與這副神靈遺骸大有淵源的某位神祇轉世,一半傳承,一半煉化。

  只不過霜降覺得這兩種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陳清都不是那種隨便施舍之人,陳平安若是遠古神靈轉世,早年長生橋被人打斷,多少會留下些痕跡,他多次遊歷其中,應該有所察覺才對。

  陳平安眼眸逐漸恢復正常,金光緩緩褪去,心口處的動靜也越來越小。

  出拳漸輕,腳步漸穩,心境漸平。整座牢獄也隨之安靜下來。

  陳平安轉身登高,霜降隻好跟著。

  這次陳平安路過一座座囚牢,五個上五境大妖,五個元嬰境劍修妖族,都紛紛現身,只是誰都沒有說話。看待陳平安,如人看妖。

  陳平安來到牢獄入口處,坐在台階頂部。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晝下夜的格局,牢獄之外,一直是白晝。

  霜降忍不住又道:“隱官老祖,真不能說?說了就算一樁買賣,當我欠你三枚雪花錢。”

  先前兩人“合計合計”,訂立了雙方的買賣規矩。一枚雪花錢,等於一位地仙修士;一枚小暑錢,可以買賣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攢夠了一枚谷雨錢,陳平安就可以去跟陳清都求情,保住他這頭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經準備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訣,法寶器物,無奇不有,應有盡有。在這牢獄,還是積攢下來一些家當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緣,很快他就要去拚命撿漏了,真要狗急跳牆了,他連那刑官麾下的搗衣少女、浣紗小鬟、葡萄架、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外加杜山陰的蠹魚神仙書和那枚劍丸,全都要搞到手,來隱官老祖宗這邊換錢!
  陳平安有一點極好,讓霜降大為心定,那就是他一旦誠心誠意與人做出約定,就絕不反悔,比什麽狗屁誓言都管用。

  霜降突然自顧自笑起來,說道:“言必行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計較化外天魔拐彎抹角地罵人,只是說道:“你知道我在劍氣長城開過酒鋪,劍仙飲酒,概不賒帳。而且就只有三枚雪花錢?這樁買賣不做,太虧。”

  霜降背轉過身,鬼鬼祟祟掏出一塊好似閨閣之物的繡帕,輕輕攤放在地,雙指拈出一件珍藏已久的心愛之物。

  繡帕之上,漣漪震顫,被霜降拈出一把極長的狹刀,霜降從拈刀柄變為雙手握刀姿勢,刀鞘頂端抵住繡帕。狹刀比稚童模樣的化外天魔還要高些。

  霜降收起繡帕,站起身,踮起腳尖,伸手推刀出鞘寸余,瞬間光芒綻放,有五彩色,絢爛似丹霞。

  刀柄裹纏有細密的金色絲線,狹刀圓形護手,精美絕倫,圓環之外有一串金色古篆銘文:光流素月,澄空鑒水,終古永固,瑩此心靈。最後二字,為“斬勘”。

  霜降推刀入鞘後,雙手捧刀:“如何?我用這把刀,跟隱官老祖換那答案。”

  陳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霜降毫不猶豫將這把狹刀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橫刀在膝,刀極重。他一手握刀,一手雙指並攏,抵住刀柄,緩緩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了回去,記起那個不算陌生的“斬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斬龍台的行刑之物?”

  霜降蹲在一旁,點頭道:“那可不!就是遺落之前,壞了些品相。估計剁掉過不少孽龍惡蛟的腦袋,所以煞氣有點重。反正隱官老祖不怵這個,我就當寶刀贈英雄了!有一說一,此物在斬龍台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擱在浩然天下,還是很能讓上五境兵家修士搶破頭的。”

  陳平安笑道:“贈?”

  霜降立即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改口道:“賣!”

  陳平安雙手按住刀身,輕輕說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騙你。”

  霜降如遭雷擊。

  陳平安提起狹刀幾寸:“我做買賣,向來童叟無欺,受之有愧,還你便是。”

  兩兩無言。

  你倒是把刀還給我啊。

  原來陳平安提刀些許,就沒有下文了。霜降總不能一把奪過,關鍵是看那隱官老祖的架勢,五指攥緊,可不像是會松手的意思。霜降更不會客氣言語半句,因為一旦自己客氣了,對方肯定不會客氣。

  陳平安將狹刀拋給霜降:“這是看在你幫我在門口留下咫尺物的分上。”

  不然他得光著身子去那行亭建築,就要遇到半路上的撚芯。

  霜降捧刀而立,問道:“就這麽點小事?值得拿這麽一把已經到手了的好刀來換?”

  陳平安伸出手,笑道:“一枚小暑錢。開門大吉,好兆頭。”

  霜降遞過狹刀,歡天喜地。

  陳平安站起身,將刀佩在左邊腰側,緩緩而行,沒有返回牢獄。

  霜降問道:“先躋身遠遊境,再煉化本命物,就可以順便錘煉武運,都是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對於縫衣一事,才能不那麽著急?”

  陳平安搖頭道:“其實沒想那麽多。有你在身邊,我先前一直刻意拘著念頭。”

  霜降一個雙膝跪地,撲倒在地,雙拳捶地,行雲流水,乾號起來:“我造了多大的孽啊。”

  陳平安沒覺得滑稽可笑,反而憂心忡忡。化外天魔,隨心所欲,純粹自由。

  一道劍光轉瞬即至,懸停在陳平安前方不遠處,然後朝著那溪澗茅屋方向掠去。

  刑官主動邀請登門做客?
  陳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禦風遠遊。

  霜降在陳平安身邊,竊竊私語道:“這枚刑官瞎了眼送給杜山陰的劍丸,也能值個一枚小暑錢。”

  刑官煉化的劍丸也好,陳平安剛剛得手的狹刀也罷,俱是價值連城的仙家重寶,只不過在他和化外天魔的買賣當中,算帳方式不同。牢獄當中,機緣、寶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條飛升境性命,更值錢。陳平安曾經聽說中土神洲有座極為隱蔽的魔道宗門,與人買賣,只收取對方心中的最珍貴之物,可以是某位摯愛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種堅持,某個道理,比如最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條命去交換。

  陳平安飄然落在葡萄架那邊,依舊不露真容的劍仙刑官站在蔥蘢碧色中,說道:“我們要離開此地了,與隱官打聲招呼,那兩名祖錢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選其一,留在身邊。”

  陳平安說道:“無功不受祿。”

  刑官說道:“久居此地,終究沉悶,隱官問拳出劍再煉物,我看了幾場好戲,應該有所表示。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她們對你比較心生親近,都自願侍奉隱官,只不過杜山陰以後修行,需要其中一位在旁輔佐,不然你都可以帶走。”

  石桌那邊,搗衣女子與浣紗小鬟依依不舍,只是她們望向陳平安,又嫣然而笑,明眸流光。

  聽到這裡,陳平安恍然大悟,有些明白為何這位雲遮霧繞的刑官劍仙,對自己莫名其妙就不待見了。

  錢。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絕大多數,看待每一座洞天福地,眼中所見,皆是神仙錢。尤其是那些不知天外有天的福地之人,在謫仙人眼中,最不值錢。

  陳平安也懶得解釋什麽,搖頭道:“刑官還是將她們帶在身邊好了。”

  刑官更加乾脆利落,以袖裡乾坤的神通,收起了茅屋溪澗、葡萄架、花神杯和那白玉桌石凳,禦劍遠遊,杜山陰與浣紗小鬟尾隨其後,卻留下了那位搗衣女子。搗衣女子朝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婀娜多姿,儀態萬方。

  陳平安也不矯情,總不能一把扯住女子,丟給刑官,於是向她拱手致禮,然後望向那白玉桌方向,輕聲道:“連條凳子都不留下啊。”

  根本不給人撿破爛的機會。

  收人禮物饋贈,難免欠人人情。包袱齋撿漏,卻是腦袋拴褲腰帶上,憑本事掙錢。

  金精銅錢顯化而生的搗衣女子,聞言越發笑容動人,柔聲道:“奴婢賤名長命,主人若是不喜此名,隨便幫奴婢取個名字就是了,奴婢只會榮幸至極。”

  陳平安轉過身,擺擺手,與那女子笑道:“長命道友,以後你我平輩。實不相瞞,我還真有個去處,在那寶瓶洲,名為蓮藕福地,適宜道友久居修行。只是道友將來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到底去往何方,要不要去那蓮藕福地,單憑心願。”

  長命眨了眨眼睛,抬起一手,天地四方,許多散落各處的神靈屍骸,腐朽不堪的龐然身軀,不斷崩裂稀碎,然後皆有金色沙粒連綿成線,最終聚攏在她四周,如同一座金山,大小如那寧府斬龍崖。

  霜降輕聲提醒道:“這座金山,在那青冥天下,足可煉製出三四位江水正神、水仙府君的金身了。隱官老祖的那啥福地,終究才是個中等福地,只會金身神位更多。”

  陳平安竭力忍住笑,終究是沒能忍住,抱拳道:“好吧,懇請長命道友一定要去寶瓶洲做客,好歹當個拘束不多的記名供奉。”

  那些神靈遺骸被光陰長河磨礪出來的金沙,最終緩緩依附在長命衣裳之上,半點不顯異樣。

  陳平安心中深以為然,財不外露,就該如此。果然是同道中人。身邊那個招搖過市處處擺闊的霜降,根本沒法比。

  長命好奇問道:“隱官主人,不返鄉嗎?”

  陳平安微笑道:“再說。”

  長命便不再多問了,儼然還是以婢女自居。

  隨後陳平安獨自閑逛,不過分別之前,長命伸出手指抵住額頭,取出一枚金精銅錢,交給了陳平安。

  霜降拉著長命去撿寶,雙方合計一番,霜降起先是打算自己找著的,當然全歸自己,長命找著的,雙方九一分帳,不承想那個境界稀爛的臭娘們,不知誰借給她的狗膽,竟然想要五五分成。只是她的境界修為雖不值一提,卻是金精銅錢中的祖錢,就算被自己打殺了化身法相,也會從陳平安收入囊中的那枚金精銅錢顯化而生,到時候告刁狀,吹枕頭風,霜降估摸著自己消受不起,就陳平安那脾氣,就喜歡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十之八九會直接請陳清都一劍剁死自己。霜降隻得好言好語與她商量,最後好不容易談到了四六分帳,霜降小賺些許,隻覺得比糾纏老聾兒八十年還要心累,不承想長命猶不滿意,哀怨嘀咕一句:“奴婢真真無用,害得主人白白失去了一成收益。”

  霜降差點給這位姑奶奶跪下來磕頭。

  陳平安來到那座天然孕育出水運雨珠的雲海之上,躺在雲海上,雙手疊放腹部,閉目養神。芥子心神,巡遊四方。

  最終人身小天地當中,陳平安來到心湖之畔,略微心動,便多出了一座穩固異常的拱橋。

  真身已在雲上酣眠。陳平安的心神就站在這座長生橋一端,只要過橋,這一走,到了那一端,天地間,應該就會多出一個洞府境練氣士了吧。

  騎火龍的金色小人兒來到陳平安心神旁,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那條座下火龍,在錘煉武運之後,茁壯成長,若說先前火龍只是纖細筷子大小,這會兒就該是手臂粗細了,氣勢凌人。

  陳平安輕聲道:“莫要罵人。”

  金色小人兒冷笑道:“你不一直在自己罵自己?罵得我都煩了,還不能不聽。”

  陳平安說道:“都說人力終有窮盡時,關鍵我還一直很信這個,所以罵得好沒道理,對吧?”

  金色小人說道:“你在害怕無法離開,害怕自己成為第二個陳清都,同時又沒有陳清都的本事。你怕離別無重逢,你生平第一次害怕所有的所作所為,在自己這邊,都得不到半點回報。”

  陳平安蹦跳了幾下,以拳擊掌,打了一套王八拳,最後伸手呵氣,望向那座拱橋:“是個人都會如此,沒什麽好難為情的。”

  金色小人沉默片刻,然後用一番罵人言語,表達著安慰的意思。

  聽著久違的家鄉小鎮方言,陳平安頓時開心起來,眼神清澈得像那家鄉溪澗,些許憂愁似那小魚兒,一個甩尾,竄入水草中,再不與人相見。

  最終陳平安心神退出小天地,從雲海上站起身,禦風去往牢獄入口。

  過橋一事,不是什麽燃眉之急,等到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兩地武運徹底煉化、完全融入人身山河再說。該是自己的洞府境跑不掉。

  到時候洞府一開,小天地與大天地相接連,牢獄天地夾雜濃鬱劍意的充沛靈氣,就會洪流滾滾,湧入各大關鍵氣府。只是那份皮肉、魂魄之苦,興許會被尋常下五境練氣士視為畏途,看作是一道極難逾越的生死門檻,可對於陳平安而言,真不算什麽事情。

  陳平安這一次路過牢籠,大妖雲卿再次露面,面帶笑意,打趣道:“先前武運在身,如今煉化神靈屍骸至寶,又要與隱官道賀了,等到躋身洞府境,還要再道賀一次,有些忙。幸好不是在蠻荒天下,不然光是慶賀的贈禮,就要送出三份。”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道:“在浩然天下,一位上五境山巔神仙的大駕光臨,就是最好的登門禮。”

  雲卿望向那把狹刀,讚歎道:“好刀。”

  陳平安以手掌抵住刀柄,說道:“分量足夠,確實好刀。”

  雲卿感慨道:“與隱官言語的機會,看來不多了。”

  陳平安沉聲道:“不是在浩然天下遇到雲卿前輩,大憾事。”

  雲卿笑道:“不是在蠻荒天下邀請隱官飲美酒,亦是遺憾。我那舊山頭,風景絕佳。”

  白發童子霜降滿載而歸,身邊跟著女子長命。

  金沙此物,有長命在,得之容易,更多需要霜降出力的,還是那些遠古大妖屍骸的存留之物,零零散散的,挺費勁。天地至寶,多通靈性,不會像神靈遺骸、大妖屍骨這樣不挪窩,哪怕是霜降鉚足勁頭去尋覓,也很麻煩。所幸長命不愧是祖錢化身,冥冥之中,運氣極好,最終收獲超乎霜降預期多矣。後來有了經驗,霜降就刻意遠離長命,等長命撞見了機緣,再與自己打聲招呼,他一撲而上,兢兢業業,捕獲那些亂竄如劍仙飛劍的天材地寶。

  雙方約好了,今天只是刨地三尺了一個方向,以後每天去往一處,至多一旬光陰,就能粗略搜刮一遍,下個一旬,再好好查漏補缺一番。

  長命是第一次進入這座牢獄,所以難免好奇。

  大妖清秋見著了陳平安身邊的長命,嫻靜柔美,確實不俗,嘖嘖道:“隱官大人好豔福,就是口味重了點,先是個剝了皮的女子,這會兒又換成了個皮囊血肉皆不真的精怪。隱官大人你怎麽回事,牢獄當中不是關著頭七尾狐魅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其他女子修士,還是有幾個的,這都不夠你吃的?”

  陳平安笑道:“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

  真身是那青鰍的大妖清秋譏笑道:“就憑你?加上那把破刀?伸長脖子讓你砍,你砍得動?”

  陳平安推刀出鞘寸余:“試試看?”

  大妖清秋瞬間沒入霧障中。

  霜降捧腹大笑。

  女子長命告辭離去,牢獄之中,汙穢煞氣太重,她不願繼續遊覽了。

  來到撚芯那邊,陳平安等待她抽出一根緯線後,說道:“借你法刀一用。”

  撚芯將手中法刀直直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接過法刀後,笑道:“在我們家鄉那邊,給人遞送剪刀、柴刀,都會刀尖朝己。”

  撚芯置若罔聞,問道:“決定了?”

  陳平安點點頭,先取出那張承載金籙、玉冊文字的青色符紙,因為文字太多太重的緣故,紙張顯得凹凸不平。

  先抽出那把化外天魔珍藏多年的狹刀斬勘,割破左手心,將整張符紙塗滿鮮血,依稀帶有金色絲線。然後陳平安一手攤放符紙,一手持短刀,刺入心口,讓一位練氣士視若真元的心頭精血,從刀尖墜在符紙上,然後以碧遊府水神廟那道煉水訣,駕馭血滴,如小楷寫經一般,一筆一畫,規矩端正,神意飽滿,最終“寫出”一篇解契書,內容簡明扼要,意思淺顯卻措辭精確。尤其是最後署名之時,還從三魂七魄當中分別剝離出一粒本命靈光,注入“陳平安”這個名字當中。

  陳平安將法刀遞還給撚芯。

  撚芯接過法刀,皺眉道:“早知道就不與你泄露此事。”

  先前她初次見到陳平安,就十分疑惑為何與蛟龍之屬那麽糾纏不清,後來就下了些功夫,加上與化外天魔一番閑聊,被她揪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秘事。陳平安身上,有一份隱藏極深的結契,雙方身份平等,不是主仆,但是雙方性命攸關,效果類似一般山上修道之人結成神仙眷侶之時的契約書,當然陳平安這份契書,不曾涉及任何情愛,而且書寫一方,可謂佔盡便宜,幾乎沒有任何約束。

  陳平安臉色慘白,卻好像如釋重負,了卻了一樁極大的因果恩怨。既為自己求個心安,也為自己那個學生,能夠在寶瓶洲傾力施展手腳。

  霜降蹲在一旁,惋惜道:“隱官老祖這樁買賣,虧大發了。不該這麽爽快的,換成是我,就狠狠敲一筆竹杠。”

  陳平安將那張符紙遞給霜降,說道:“也就是我知道得晚,不然早就應該這麽做了。霜降,你轉交給老聾兒,他離開牢獄後,捎給風雪廟魏晉,幫忙送去寶瓶洲,只能交給一個名叫崔東山的人。”

  霜降卻嬉笑道:“還是讓撚芯送給老聾兒吧,他們倆剛剛認了親戚。”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保持原有姿勢。就知道這頭化外天魔,早已認出了這張青色寶光濃鬱的符紙根腳。

  陳平安早年剛剛得到《丹書真跡》和這些符紙的時候,尚未修行,也剛練拳,所以眼中所見,就只是些泛黃書頁,不過當時陳平安憑借三種符紙數量,很容易就可以辨認出符紙材質的珍稀程度。蛟龍溝用掉一張,桐葉洲送給鍾魁一張,今天又用掉一張。

  霜降舉起雙手:“你別試探我了,我反正打死不碰這符紙的,不然一個不小心,又要被你算計,折損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不喊隱官爺爺、隱官老祖的時候,往往是在說真心話。

  陳平安這才將符紙交給撚芯。

  撚芯一閃而逝,去交給老聾兒,轉瞬即返,她說道:“虧得去早了,老聾兒剛要離開牢獄。”

  有些話撚芯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本來是想勸說殺妖縫衣一事,讓陳平安抓緊些,只是話到嘴邊,還是作罷。

  陳平安點點頭,去往那座行亭建築,獨自一人,抱膝而坐。

  霜降站在遠處台階上,看著那座建築那個人。

  此地是陳平安的心境顯化。所以陳清都去得行亭,甚至撚芯願意的話,也可以去,因為在陳平安內心深處,他認可撚芯這位魔道中人,唯獨他這頭化外天魔絕對不被允許。

  天圓地方一行亭。立足處,是陳平安由衷認可的那些大小道理。四根亭柱,分別是陳平安在人生遠遊路上逐漸化為己用的四條根本脈絡。而亭頂,象征著陳平安心心念念的大劍仙。

  年輕人看待人生,所見之人,就是一座行亭的暫留客,遲早都要與他分別,有些打招呼,有些不曾說。他就守在原地,如那行亭,願意為人做些遮風擋雨的小事。

  境界越高,離散只會越多。大概正因如此,所以陳平安對待證道長生,一直沒有任何野心。也怕死,卻也不願長生久視。

  霜降大聲喊道:“隱官老祖,你那心愛姑娘,曉不曉得這份契約?”

  陳平安瞬間回過神,故作鎮定道:“這樁契約,關我屁事。”

  霜降高高跳起,伸出大拇指:“隱官老祖,你老人家理直氣壯說著心虛話,特別讀書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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