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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33章 水未落石未出
  第233章 水未落石未出
  在裴錢離開壁畫城,問拳薛河神之前。

  在壁畫城畫卷當中的那座仙府遺址,掌律老祖晏肅讓唯一的嫡傳弟子龐蘭溪繼續練劍,若想休息片刻也無妨。他自己則打開山水禁製,返回木衣山祖師堂,然後禦風來到半山腰的掛劍亭,拜見那位來自中土披麻宗上宗的納蘭老祖師,別看納蘭祖師瞧著平易近人,作為上宗掌律老祖,他極其嚴苛,曾經親手處置了兩位上五境修士。

  一位來自上宗的掌律老祖,歲數極大,輩分極高,是上宗宗主的師弟,老祖師爺既不事先飛劍傳信,又沒有徑直去山巔祖師堂,晏肅當然有些提心吊膽。

  綠意蔥蔥的木衣山,半山腰處常年有白雲環繞,如青衫謫仙人腰纏一條白玉帶。

  晏肅到掛劍亭外的時候,那位納蘭祖師正在與韋雨松對飲,老人醉醺醺,大笑不已,胡亂伸手,揉碎亭外白雲。

  晏肅松了口氣,納蘭祖師只要喝了酒,就比較好說話,韋雨松算是立了一功。

  那對背劍的年輕男女,與晏肅主動行禮,晏肅眼皮微顫心一緊。

  原來男子名遂願,女子名稱心,這一對道侶皆是元嬰境,雖暫時還未躋身上五境,但注定是上宗祖師堂無常部的未來主人。

  世間走無常,除去一些旁門左道不說,皆出自披麻宗上宗。

  納蘭祖師不帶嫡傳跨洲遠遊,偏帶了這兩個難纏人物蒞臨下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

  韋雨松在晏肅落座後,直言不諱道:“納蘭祖師是興師問罪來了,覺得我們與大驪宋氏牽扯太多。”

  那個名叫稱心的女子從袖中取出一本書,交給晏肅,笑道:“晏掌律先看此書。”

  晏肅不明就裡,書籍入手便知品相,根本不是什麽仙家書卷,韋雨松面有愁色,晏肅開始翻書瀏覽。

  納蘭祖師則繼續拉著韋雨松這個下宗晚輩一起飲酒,老修士先前在壁畫城,差點買下一隻仙人乘槎青瓷筆洗,底款不合禮製規矩,只是一句不見記載的冷僻詩詞:“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老修士見之心喜,因為識貨,更對眼,並非青瓷筆洗是多好的仙家器物,是什麽了不起的法寶,也就值個兩三枚小暑錢,但是老修士卻願意花一枚谷雨錢買下。因為這句詩詞在中土神洲流傳不廣,老修士卻恰好知道,不但知道,還是親眼見過作詩人,親耳聽聞其作此詩。

  中土神洲與這位納蘭祖師交好的山巔神仙,都知道老人好詩詞,除了青詞、遊仙詩之外,也喜歡扶乩鬼詩,一種是類似翰林鬼的風雅談吐,詩作多是館閣體,一種是前朝老鬼喜歡在詩詞當中談及書上古人、歷代詩文宗主。老人只要有所見聞,便一一記錄在冊。

  但是納蘭祖師覺得這篇詩詞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於詩詞內容,而在於詩名,詩名極長極長,甚至比內容的字數更多,《元寶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門而睡,夢與青童天君乘槎共遊星河,酒醒夢醒,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當年老人還只是個少年,有次跟隨師父一起下山遠遊,然後在一個風雨飄搖的世俗王朝,遇到了一個名叫“白也”的落魄書生,師父請他喝酒,讀書人便以此詩作為酒水錢。當時少年聽過了極長的名字後,本以為會是動輒數百字的長篇詩歌,不承想連同那“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全詩內容總計不過二十八字。然後少年就忍不住問了一句:“沒了啊?”那讀書人卻已經大笑著出門去。

  納蘭祖師放下酒壺,問道:“看完了?”

  晏肅臉色鐵青,沉聲說道:“納蘭祖師,莫不是也信了這書上的內容?”

  納蘭祖師嗤笑一聲。

  韋雨松說道:“納蘭祖師是想要確定一事,這種書怎麽會在中土神洲漸漸流傳開來,以至於跨洲渡船之上隨手可得。書上寫了什麽,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到底是誰,為何會寫此書,我們披麻宗為何會與書上所寫的陳憑案牽扯在一起,是納蘭祖師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納蘭祖師是將山間白雲揉碎,晏肅則是一把將手中書籍揉碎,隨手揮出掛劍亭之外。晏肅掌律還可以,與人爭辯說道理卻不擅長,所以隻好憋屈無比,跟韋雨松要了一壺酒。

  納蘭祖師緩緩道:“竺泉太單純,想事情喜歡複雜的往簡單去想。韋雨松太想著掙錢,一心想要改變披麻宗捉襟見肘的局面,屬於鑽錢眼裡爬不出來的。晏肅你們兩個披麻宗老祖,又是光乾架罵人不管事的,我不親自來這邊走一遭,親眼看一看,不放心啊。”

  晏肅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悶聲道:“納蘭祖師不會只是來骸骨灘看兩眼吧,反正上宗那邊要是為此惱火,想找個替罪羊那簡單得很,此事我晏肅一人承擔便是,與竺泉和韋雨松沒關系。”

  納蘭祖師說道:“來之前,上宗那邊有了定論,不管如何,都要與那披雲山、大驪宋氏斷了這筆買賣。至於為何是我來,當然是上宗祖師堂比較生氣,你們應該很清楚,披麻宗也好,中土上宗也罷,先不談真相如何,隻說對於書上這種人向來最是痛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況此書流傳速度極快,上宗不太願意為了些神仙錢,讓整座披麻宗掉進個糞坑裡。”

  納蘭祖師對晏肅說道:“竺泉再不管事,還是一宗之主,說句難聽的,你晏肅想要頂罪,憑什麽?再說,就小泉兒那性子,輪不到你來當這好人。”

  晏肅小聲嘀咕道:“納蘭祖師跟上宗前輩們又不是睜眼瞎,咱們自家就有跨洲渡船,多走幾步路……”

  說到這裡,晏肅啞然。去了東寶瓶洲落魄山,見得著那陳小子嗎?納蘭祖師根本就見不到啊。

  韋雨松說道:“為保虛名,怕擔罵名,不是我披麻宗修士所為。納蘭祖師,我還是那個意思,既然上宗有令,下宗自當遵從,與落魄山的一切生意可以斷了,但是從今天起,我韋雨松就將披麻宗祖師堂的椅子搬出去,再不管錢財事,改去青廬鎮跟隨竺宗主,一起跟白骨架子打交道便是,與鬼蜮相處,反而輕松。”

  晏肅怒道:“我受師恩久矣,上宗該如何就如何,但是我不能禍害自己弟子,失了道義!還當個鳥的披麻宗修士,直接在落魄山祖師堂燒香拜像!”

  納蘭祖師微笑道:“喲,一個個嚇唬我啊?敢情先前請我喝酒,不是敬酒是罰酒?”

  韋雨松搖頭道:“不敢。”

  晏肅摔了酒壺,道:“嚇唬個老眼昏花的家夥,又能怎的?!”

  納蘭祖師沒有跟晏肅一般見識,笑著起身,道:“去披麻宗祖師堂,記得將竺泉喊回來。”

  韋雨松狠狠瞪了眼意氣用事的晏肅。

  去往木衣山之巔的祖師堂途中,韋雨松顯然還不願死心,與納蘭老祖說道:“我披麻宗的山水陣法能夠有今日光景,其實還要歸功於落魄山,鬼蜮谷已經安穩十年了。”

  納蘭祖師笑道:“這個事情,上宗祖師堂早早提過,是當我老眼昏花之余記性也不行了嗎?”

  韋雨松徹底死心,不再勸說什麽。

  竺泉被喊回祖師堂後,隻說了一句:“沒這麽欺負人的,老娘不當這破宗主了。”

  納蘭祖師既不點頭,也不反駁,隻問她還知道自己是個宗主?

  竺泉黯然無語。

  晏肅有些急眼了,自己已經足夠意氣用事,你竺泉可別胡來。

  那納蘭老祖師當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說不當宗主可以,先在祖師堂內閉門靜思幾天,要是還是決定辭去宗主職位,只需與祖師堂每幅掛像都打聲招呼,到時候你竺泉離開祖師堂,隻管去鬼蜮谷青廬鎮,反正披麻宗有無宗主,差不離,何況飛劍傳信上宗後,很快就可以換個可以當宗主的。披麻宗雖說是一座下宗,可到底是這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上宗祖師堂那邊樂意來北俱蘆洲的老家夥,一抓一大把。

  在那之後,竺泉就待在祖師堂裡邊,反正晏肅隔三岔五就拎著酒去,不好在祖師堂內飲酒,兩人就在大門口喝酒。竺泉時不時轉身向大門內舉起酒壺,幫那些掛像上再也喝不得酒的祖師們解解饞。

  壁畫城內那鋪子,年輕女掌櫃見到了龐蘭溪,嫣然一笑。

  鋪子裡邊沒客人,龐蘭溪趴在櫃台上,叫苦不迭,埋怨師父傳授的劍術太過艱澀,太難學。

  她便說了那裴錢和一個名叫李槐的朋友,先前到鋪子這邊來了,見你不在,就說回家的時候再來找你。

  龐蘭溪忍住笑,說道:“那個裴錢,是不是很怪?”

  年輕女掌櫃搖搖頭:“不會啊,她很懂禮數的。”

  只是她突然歎了口氣,先前裴錢的眼神好像會說話,然後她好像又看懂了那眼神裡邊的言語。

  趁著龐蘭溪就在身邊,她抿了抿嘴唇,打定主意要與他說一說那樁心事了,她鼓起勇氣說道:“蘭溪,我先前的想法是,在鋪子這些年也攢下些神仙錢了,春露圃那些能夠幫著女子駐顏有術的仙家靈丹,我還是買得起一盒的,吃了能老得慢些,白頭髮長得慢些……”

  龐蘭溪剛要說話,她搖搖頭:“讓我先說完。我以前只是這麽想的,爭取長命百歲,到時候變得不好看了,成了垂垂老矣的白發老嫗,你要是變了心思,也不怨你。但是我現在不想這樣,剛好咱們壁畫城這裡的土地娘娘說,她一直想要卸掉擔子出去看看,而我是有一線機會繼承她那身份的,不過土地娘娘與我直說,成為此地神靈,雖然品秩不高,只是個土地婆,但是我沒有仙根仙緣,所謂的一線機會,就是靠著木衣山的老神仙們賜福,所以我就想問你,這麽做你會為難嗎?”

  龐蘭溪點頭,眼神溫柔,語氣堅定,就一個字:“好!”

  年輕女掌櫃松了口氣,又難免有些惴惴不安,畢竟土地婆婆說那什麽形銷骨立、魂魄煎熬之類的,委實嚇人。

  一位娉娉婷婷的俏麗少女,從鋪子外邊的地面“破土而出”,她便是木衣山的土地婆婆。

  她神色凝重道:“你們倆一個真敢答應我,一個真敢答應她,這其中有很大危險的,我可說好啊,雖然你們披麻宗精通魂魄一道,但是意外難免,真要我說,還是讓她去搖曳河當個掛名的神女更好,哪怕事實上還是魂魄被拘的女鬼之流,不是神祇之身,可是比起涉險成為一方土地婆,安穩太多了。那薛老舟子,又是在披麻宗寄人籬下的,不會不賣你龐蘭溪這麽個面子。”

  龐蘭溪想了想,道:“反正此事不急,回頭我問陳平安去,他想事情最周到。”

  說到這裡,龐蘭溪扯了扯衣領:“我可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他能這點小忙都不幫?”

  年輕女掌櫃笑著點頭,伸出手指,輕輕鉤住龐蘭溪的手。龐蘭溪反手握住她的纖纖玉手。

  土地婆婆嘖嘖道:“膩味,真是膩味,怎麽不乾脆關了鋪子胡作非為一通?我又不會偷看偷聽什麽。”

  上宗那位不近人情、已經惹來披麻宗眾怒的老祖師,卻也沒有識趣離開木衣山,反而帶著上宗無常部的那對年輕眷侶住下了。難得出門一趟,總要多逛逛,有事飛劍傳信便是,其實納蘭老祖師很想去一趟桐葉洲的扶乩宗,那邊的扶乩術,極妙。

  不過老祖師也沒閑著,每天看那鏡花水月,主要是方便了解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的山上近況,或是施展掌觀山河神通,看一看那條搖曳河,不然就是翻出自己編撰的詩集,從那半山腰掛劍亭外取來一些白雲,凝化為一張書案,擱放一大摞詩集,再從搖曳河擷取一輪水中月,懸在書案旁,作為燈火。

  山上仙師,魚龍混雜,雖說也有那嬉戲人間如老村翁的,但大多還是如納蘭祖師這般,不染紅塵,仙風道骨。

  但是事實上,老修士只是市井出身,並非豪門子弟,更非什麽生在山上的神仙種,只是從小就入山修行罷了。

  老修士在一天夜裡,合上一本詩集,記得自己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師父送他到了山門口,說道:“入山去吧。”

  少年不解,詢問為何不是下山,師父卻未解釋什麽。

  是很後來,已經不是少年太多年的自己才明白師父的深意,原來修道登山路不好走,而人間人心城府多險山,入得此山中,則更不好走。

  老修士喟歎一聲,翻開除詩集之外唯一一本山水遊記,繼續看那開篇數千文字,至於之後內容,什麽奇遇福緣,什麽既學拳又讀書的少年郎與那神女、豔鬼詩詞唱和,什麽在江湖上三兩拳便是行俠仗義了,留下個爛攤子視而不見,什麽次次在一地江湖揚名立萬之後,唯有夕陽下鞭名馬,飲酒高歌遠遊去,什麽烏煙瘴氣的玩意兒,簡直不堪入目。

  老修士繼續看書,與那一旁的年輕男女問道:“遂願,稱心,你們覺得書中所寫,真假各有幾分?”

  女子搖頭道:“如果只看此書,哪怕只有一兩分真,以後我遇到那陳憑案,也一定繞道而行,敬而遠之。反而是那顧懺,無需如何戒備。”

  男子說道:“出門遠遊之後,處處以講學家苛責他人,從不問心於己,真是浪費了遊記開篇的淳樸文字。”

  說到這裡,男子瞥了眼一旁道侶,小心翼翼道:“如果只看開頭文字,少年處境頗苦,我倒是真心希望這少年能夠飛黃騰達,苦盡甘來。”

  女子微笑道:“書齋內紅袖添香,江湖上倚紅偎翠,哪個真性情男兒不羨慕。”

  男子苦笑不已,就知道有些話說不得。

  這天,老修士凝視著白雲書案上的山河畫卷,似是意外,伸手一抹,將畫卷推到書案之外,方便那對神仙道侶觀看市井百態,出自無常部的兩個年輕元嬰,是披麻宗中土上宗的天之驕子,兩人生下來就是山上神仙種,他們父母都是修道之人,當初遂願和稱心結為道侶,是一樁不小的喜事。老修士對這兩個無常部晚輩,還是寄予厚望的。唯一的缺點,就是遂願和稱心“先天不足”,對那市井底層終究了解不多,想法太淺。

  畫卷上,原來是那小姑娘和年輕讀書人到了搖曳河祠廟燒香。

  老修士撫須而笑:“祠廟水香都不舍得買,與那書上所寫的她師父的風范,不太像。不過也對,小姑娘江湖閱歷還是很深的,處世老道,算極伶俐了。遂願、稱心,若是你們與這個小姑娘同境,你倆估計被她賣了還要幫忙數錢,挺樂和的那種。”

  裴錢燒香逛完祠廟,之後便是那場驚世駭俗的問拳搖曳河薛元盛,最終卻無甚大風波。

  老舟子薛元盛親自為兩人撐船過河,大概也算是一場不打不相識。

  而那個在祠廟偷竊的少年,被斷了手腕的青壯漢子讓人一頓飽揍,打得少年抱住腦袋,滿地打滾,一把鼻涕一把淚苦苦哀求,最後一身血汙和塵土糊在一起,十分惡心,那幫漢子離去之時,要那少年手腳勤快點,一月之內偷夠五十兩銀子,當是買藥錢,不然就新帳舊帳一起算。

  少年踉踉蹌蹌,獨自穿過一叢蘆葦蕩,去了搖曳河邊,脫下外衣清洗一番,齜牙咧嘴,最後去往壁畫城,約莫六百裡路程,少年衣服早已曬乾,只是身上還有些淤青,肋部隱隱作痛,倒是那張臉龐,因為在地上打滾的時候,自己護得嚴實,不太瞧得出來傷勢。唯獨少年那雙手,沒遭半點災,因為漢子讓人揍他的時候特意提醒過,畢竟天賦異稟的小綹少年,就靠雙手行竊時的神不知鬼不覺成為自家幫派裡邊的一棵搖錢樹。

  少年回了壁畫城外邊一條小巷的一處院門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張貼著門神、對聯,還有最高處的那個“春”字。

  因為張貼沒多久,所以尚未泛白、起皺。

  少年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這才望向一張門神旁邊的黃泥院牆縫隙,見那兩枚銅錢還在,便松了口氣,然後笑起來。

  銅錢當然不值錢,但是對於這個家而言,意義重大。

  這處隱蔽地方,被他和妹妹戲稱為“門神老爺最裡邊”。

  他曾經在這個家就要徹底撐不下去,帶著妹妹嬉戲打鬧、苦中作樂時,無意間找到了兩枚神仙錢,還是兩枚雪花錢。

  這麽多年來,兩枚雪花錢一直沒有用掉,一是不敢,怕惹來禍事,再者娘親也死活不願意花出去,說一枚雪花錢,要留給他當媳婦本,另外一枚,是他妹妹以後的嫁妝,多好。

  他是事後才得知,當年他們娘親,如果不是突然得到了這兩枚神仙錢,一下子提起了一口心氣,寧肯多吃苦頭,帶著倆孩子把卑賤貧寒的醃臢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她差點就要答應那些心狠手辣的債主去當船家女了,就是渡客花點銅錢就可以亂摸的那種撐船舟子,夜間不過河,就停泊在搖曳河畔,點燃一盞燈籠,野漢子瞧見了燈光,就可以去過夜,等到歲數再大些,就會再去窯子當暗娼。不管如何,娘親真要這麽做了,家裡錢財會多些,他和妹妹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娘親每每談及這些,也無忌諱,但是少年當然不願意如此,他妹妹更是每次聽到這些就臉色慘白,一個人偷偷去門口那邊小聲念叨,與門神老爺們感恩道謝,所以他家的習俗是歷年換上新門神後,舊門神都不會丟掉,娘親會讓他和妹妹各自小心請一位門神下門,然後小心收拾起來,好好珍藏。而那莫名其妙多出兩枚雪花錢的地方,娘親換上了兩枚銅錢。

  少年唯一對自己不滿意的,就是沒能當什麽讀書種子,他也確實沒這念想,只是娘親明明失望卻又不說什麽的模樣,讓他心裡邊難受。

  早年他有次偷拿了一枚雪花錢,想要去換了銀兩,先讓嘴饞一份糕點的妹妹吃個飽,再讓娘親和妹妹過上殷實生活,結果被瘋了一般的娘親抓回家,那是娘親第一次舍得打他,往死裡打的那種。比他年紀還要小的妹妹就在一旁使勁哭,好像比他還疼。

  從那天起,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丁,他就發誓要掙錢!直到成為少年之後,他才知道當年如果不是娘親攔阻,一家三口不但過不上什麽好日子,反而只會遭災,別說是兩枚雪花錢,就是兩枚小暑錢,也能被那些殺過人見過血的無賴遊蕩子,用各種法子勒索殆盡,就憑他和娘親,根本護不住天上掉下來的那兩枚神仙錢。

  等到少年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和人脈,將雪花錢偷偷換成銀子的時候,少年卻已經換了想法,要把兩枚雪花錢都留給妹妹,妹妹絕對不能讓那些畜生染指,她將來一定要嫁個好人家,她和娘親一定要離開骸骨灘,這裡有他就夠了。他憑自己的本事,已經肯定可以活了。

  今天,少年推門而入,與娘親住在一屋的妹妹正在剪窗花,妹妹手巧,許多精巧窗花,她看一眼就能學會,雖說靠這個掙不著大錢,吃不飽飯,可到底是能掙錢了。

  少女驚喜起身道:“哥,你怎麽來了。我去喊娘親回家,給你做頓好吃的?”

  少年挑了張小板凳,坐在少女身邊,笑著搖頭,輕聲道:“不用,我混得多好,你還不知道?咱們娘那飯菜手藝,家裡無錢無油水,家裡有錢全是油,真下不了嘴。不過這次來得急,沒能給你帶什麽禮物。”

  少女笑了,一雙乾乾淨淨好看極了的眼眸,眯成一雙月牙兒,道:“不用不用。”

  少年咧嘴一笑,伸手往頭上一模,遞出拳頭,緩緩攤開,是一粒碎銀子,道:“拿去。”

  少女欲言又止,還是收下了那粒銀子,可沉了,七八錢呢。

  少年坐在板凳上,身體前傾,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開了門便面朝屋子裡邊的兩位門神老爺。

  其實這位早慧少年,如今已經不太信是什麽門神顯靈了,他猜測極有可能是當年那個頭戴鬥笠的年輕遊俠留下的錢。

  可是娘親和妹妹始終篤定那兩枚雪花錢,就是門神顯靈。

  不過是與不是,又有什麽關系呢?

  而那對差點被少年偷走錢財的爺孫,出了祠廟後,坐上那輛在家鄉雇傭的簡陋馬車,沿著那條搖曳河返鄉北歸。

  孩子說要看書,老人笑著說路上顛簸,這麽看書太傷眼睛,到家了再看不遲。

  孩子嘿嘿一笑,說到家就不這麽說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孩子突然說道:“先前在河神老爺那麽大個家裡邊,有個走在我們旁邊的姐姐,她抿起嘴微笑的樣子,真好看。”

  老人想了想,記起來了,說:“是那背竹箱的兩人?”

  孩子使勁點頭:“後來咱們走得快,那個姐姐走得慢些,我一轉頭看她,她就會笑。”

  老人笑道:“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

  孩子問道:“爺爺,那根竹子是拐杖嗎?我看那姐姐哥哥,走路腿腳都沒問題啊。”

  老人忍俊不禁,耐心解釋道:“那可不是什麽拐杖,有名字的,叫行山杖,讀書人出門遠遊,經常需要翻山越嶺,有些人家裡不是特別富裕,但是想要學問更大,身邊又沒有奴仆書童跟隨,得自己背行囊登山蹚水,就需要一根行山杖嘍。”

  孩子笑道:“哈,我們家也沒啥錢,看來我以後也需要一根行山杖。”

  老人揉了揉孫女的腦袋,說道:“讀萬卷書,要花很多錢的;行萬裡路,倒是吃苦就行。爺爺年輕那會兒,也跟要好朋友一起遠遊過,是去那些郡望大族、書香門第的藏書樓,每天就是借書抄書,還書再借書。有些讀書人家,不計較什麽,很歡迎我們這些寒門子弟去抄書,至多叮囑我們一句,莫要損壞書籍便是了,每天還會好菜招呼著,不過偶爾呢,也會有些下人仆役小小埋怨幾句,例如每夜挑燈抄書,他們就說笑一句,燈油如今又漲價了之類的。這些都沒什麽。”

  孩子聽得直打哈欠。

  老人將孩子抱在懷中,孩子有些犯困,新鮮勁兒一過,走路又多,便開始沉沉睡去。老人輕聲喃喃道:“二十幾歲,急匆匆鬧哄哄殺出筆端的文字,擋都擋不住;三十歲後,才氣漸衰,只能燜燉一番;再上了歲數,不承想反而寫非所寫,不過是將好友們請到紙上,打聲招呼、說些故事罷了。”

  那車夫突然說道:“又攜書劍兩茫茫。”

  車廂內老人詫異不已,那車夫不該有此雅言才對,輕輕放下孩子,掀開簾子。

  那年輕車夫轉過頭,問道:“老爺這是?”

  老人笑問道:“為何有‘又攜書劍兩茫茫’此語?”

  車夫愣道:“老爺說啥?”

  老人啞然,笑道沒什麽,退回車廂,隻當是自己的錯覺。

  而那個粗鄙不識字的車夫,沒來由多出一個念頭,找那陳靈均去?

  下一刻,車夫又渾然忘記此事。

  木衣山上,在裴錢和李槐登船之時,納蘭祖師就收起了山河畫卷,陷入沉思。

  男子遂願說道:“一脈相承。有其師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師。”

  女子稱心亦是點頭。

  片刻之後,老修士打算再看看,所以重新施展神通,而後咦了一聲,那倆孩子身邊,怎的多出了一隻金丹境小狐魅?
  然後不知為何,那幅畫卷自行模糊起來。

  那對神仙眷侶面面相覷,納蘭老祖師笑著收起神通。

  搖曳河畔的茶攤,客人無幾,準備打烊了。

  掌櫃取出兩片羽毛,分別來自文武兩雀。

  他與那趴在桌上打盹的年輕夥計說道:“有事情做了。”

  一個年輕女子突然現身落座道:“勸你們別做。”

  夜幕中,李槐走在裴錢身邊,小聲說道:“裴錢,你教我拳法吧?”

  裴錢欲言又止,神色古怪。她這趟遠遊,其中拜訪獅子峰,就是挨拳頭去的。

  裴錢猶豫了半天,還是搖頭道:“學拳太苦。”

  停頓片刻,然後裴錢補充了一句:“何況我也不會教拳。”

  李槐反而有些開心,笑道:“我學什麽都賊慢賊慢,你不會教拳更好,學拳不成,我不傷心,你也不用擔心誤人子弟啥的。換成是陳平安,我就不學了,他那性子,一旦教拳,我想偷懶都不成……裴錢,我只是實話實說,你不許生氣啊。”

  裴錢思量一番,說道:“我師父那兩個拳樁,你不是比我更早看到?又不難學,你應該會的。”

  李槐悻悻然道:“我只是胡亂學了個千秋睡樁,其實陳平安說了啥,我都沒記住,隻當自己是學了。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我就更不敢學了,怕被李寶瓶他們笑話。”

  裴錢搖頭道:“我不教拳。我自己都不會什麽拳法。”

  李槐說道:“你會啊!不是剛剛與薛河神問拳了嗎?”

  裴錢只是不答應。

  我的拳法,拳落何處?
  裴錢抬頭看了眼天幕。

  而大地之上,四周唧唧夜蟲聲。

  青鸞國白雲觀外不遠處,一個遠遊至此的老僧,租賃了間院子,每天都會煮湯喝,明明是素菜鍋,竟有雞湯滋味,所以得了個雞湯和尚的綽號。

  他不解簽,只看手相。偶爾算命,更多為人解惑。每次一兩銀子,進門就得給錢,解惑不滿意,一樣不還錢。

  這天有個讀書人登門,問自己能否考取功名。

  老和尚看過了讀書人的手相,搖搖頭。

  讀書人先是失望,繼而大怒,應該是積怨已久,開始滔滔不絕地說那科舉誤人,羅列出一大堆的道理,其中有說那世間有幾個狀元郎能寫出名垂千古的詩篇?
  老和尚遞出手去,讀書人氣呼呼丟出一粒銀子。

  老和尚得了錢,落袋為安,這才笑道:“科舉誤人不誤人,我不去說,耽誤你做不成官老爺,倒是真的。”

  讀書人面紅耳赤道:“你看手相不準!”

  老僧自顧自笑道:“再者你說那狀元郎寫不出千古名篇,說得好像你寫得出來似的。歷史上狀元郎有幾個,大體上還是估算得出來。你這樣製藝不精的落第書生,可就多到數不過來了。有些落魄書生,才情文采那確實是好,無法金榜題名,只能說是性格使然,命理不合。你這樣的,不但科舉不成,而且萬事不成,靠著家底混日子,還是可以的。”

  讀書人揮袖離去。

  “癡兒。”老僧搖搖頭,“怨大者,必是遭受大苦難才可怨。德不配位,怨不配苦,連那自了漢都當不得啊。”

  那讀書人正在門口穿靴子,聽聞此言,轉頭怒道:“禿驢找打!”

  “打人可以。”老僧說道,“得給藥錢!”

  讀書人猶豫一番,還是離去,與人便說這老僧是個騙子,莫要浪費那一兩銀子。

  可惜老僧如今在青鸞國京城名氣不小,後邊等著看手相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一個神色悲苦的年輕男子進了屋子,問姻緣能否重續。

  老僧看過了手相,搖頭說難。

  男子自怨自艾,碎碎念叨她真是無情,辜負癡心,但自己不怨她就是了,隻恨自己無錢無勢。說到傷心處,一個大男人,竟然雙手握拳,泣不成聲。

  老僧點頭道:“好的好的,多怨自己不怨人,是個好習慣。”

  男子哽咽道:“法師,隻想知道如何能解心結,不然活不下去了,真心活不下去了。”

  大概是前邊有同道中人,吃過虧了,男子抬起頭,說道:“莫要與我說那什麽放下不放下的混帳話!莫要與我說那解鈴還須系鈴人的糨糊話!老子放不下,偏不放下!我隻想要她回心轉意,我什麽都願意做……”最後男人小聲念著女子閨名,真是癡心。

  老僧說道:“兩個法子,一個簡單些,餓治百病;一個複雜些,卻也能讓你曉得,當下日子熬一熬,還是能過的。其實還有個法子,不過你得找月老去。”

  言語之後,老僧搓動手指。

  男人搖頭道:“身上沒銀子了。”

  老僧一臉嫌棄道:“餓去。”

  男人伏地大哭。

  老僧無奈道:“罷了罷了,遞出手來。”

  男人伸出手去,老僧輕輕一點前者手心,男子立即呆若木雞,片刻之後,悠悠醒來,恍若隔世,額頭滿是汗水。

  老僧說道:“你不過是做一噩夢而已,可我替你挨的那份剮心、下油鍋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去吧。”

  男人搖搖晃晃離去。

  老僧輕輕歎息,手指並攏,輕輕往身上袈裟一搭。

  之後來了個漢子,丟了一兩銀子在地上,落座後,雙手撐在膝蓋上,咬牙切齒道:“既然打人需要給錢,那我不打人,隻罵人,如何?”

  老僧搖頭道:“不行。”

  那人嗤笑道:“為何?!”

  “罵我當然罵得,我又無所謂,只是我不忍心你徒增口業而已。既收了你銀子,還要害你,於心何忍?世間身陷口業業障而不自知者,很是誤己。人之口、心兩扇門,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與你說關門,是說口業清淨,心境無塵。那儒家講慎獨,也是關門。道家崇清淨,還是關門。心關難守,連那山上煉師都怕得很,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若是連少說幾句話都做不到,就不太妙了。現在還要罵?”

  那人半點不含糊,破口大罵,唾沫四濺。

  老僧瞥了眼地上那粒銀子,忍了。也不趕人,只等那人罵得沒力氣了,自行離去後,老僧才又伸出雙指,輕輕一鉤,然後在袈裟上蹭了蹭。屋內事屋內了,至於其他,各有緣法。

  有個中年文士先在門外作揖,然後脫靴走入屋內,坐在蒲團上,將銀子輕輕放在地上,然後問道:“敢問法師,佛家講因果講輪回,可若真有來世,一報還一報,那我來世又不知前世事,我還是我嗎?我不知是我,種種業報,善報也好,惡報也好,懵懂無知,茫然承受,何時是個頭?”

  “好問。”老僧微笑道,“可解的。容我慢慢道來。”

  那人忍不住又問道:“為何人間報應,不能皆在現世?”

  老僧眼睛一亮,一聲大喝:“此時是誰,有此好問?!”

  那人站起身,雙手合十:“不知是否好問,隻知法師好答。”

  那人出門去也,竟是忘了穿那雙靴子。

  下一位,是個相貌清雅的老人。

  給了一粒銀子後,問了一樁山水神祇的由來,老僧便給了一些自己的見解,不過直言是從你們儒家文人書上照搬而來,覺得有些道理。

  那位老者也不介意,便感慨世人實在太多蠅營狗苟之輩,尤其是那些年輕士子,太過熱衷於功名利祿了……

  老僧只是聽著對方憂愁世道,許久之後,笑呵呵問道:“施主,今日用餐,有哪些啊?”

  對方微笑道:“不遠處白雲觀的清淡齋飯而已。”

  老僧點頭道:“不是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可不會由衷覺得齋飯清淡,而是會覺得難吃了。”

  對方臉色微變,老僧又說道:“只是吃飽了撐著的人,與饑漢子說飯菜不好吃,容易打嗝惹人厭啊。”

  老人起身,冷笑道:“什麽得道高僧,虛有其名!”

  老僧收起銀子,笑道:“銀子倒是真的。”

  之後來了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卻畏畏縮縮道:“大和尚,我是個屠子,下輩子投胎還能做人嗎?”

  老僧問道:“每日裡殺生販肉,所求何事?”

  漢子有些局促,小聲道:“掙錢,養家糊口。”

  老僧笑了笑,道:“攤開手來。我幫你看一看。”

  漢子最終笑著離去。

  之後一人,根本就不是為了看手相而來,只是問那老僧:“法師一口一個‘我’,為何從不自稱‘貧僧’?好像不符合佛門規矩吧?”

  老僧回答:“我頗有錢,小有佛法啊。”

  那人哭笑不得,倒也覺得有趣,滿意離去。

  有女子羞赧站在門口,老僧笑道:“女施主,無需脫鞋。”

  小婦人是來問自己那兒子是不是讀書種子,將來能否考個秀才。

  老僧笑著伸出手,女子卻紅了臉,伸出手又縮回去,老僧瞥了眼掌心,自己也放下了手,笑道:“你眼中有男子,我心中又無女子。只是這種話我說得,一般僧人聽不得,更做不得。這就像你們婆媳之間,好些個道理,你聽得,她便聽不得;她聽得,你卻聽不得。往往兩種道理,都是好道理。就看誰先舍得、誰更舍得了。”

  女子無比驚訝,輕輕點頭,似有所悟。然後她神色間似有為難,家中有些窩囊氣,她可以受著,只是她夫君那邊,實在是小有憂愁。夫君倒也不偏袒婆婆太多,就是只會在自己這邊唉聲歎氣。其實他哪怕說一句暖心言語也好啊。她又不會讓他真正為難的。

  老僧笑道:“曉得了細水長流的相處之法,只是還需求個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女子使勁點頭,笑靨如花。

  老僧說道:“有其門戶家風,必有其子女,你那夫君,本性不錯,就是……”

  女子趕緊擺手。

  老僧呵呵一笑,換了話題:“只是俗話說挑豬看圈,女子嫁人,男子娶親,姻緣一事,都差不多。你家也算殷實人家,又是兒女雙全,那就安心教導兒女。莫讓他家女,將來在你家受此氣,莫讓你家女,以後成為你眼中的自家婆婆。之所以與你如此說,大抵還是你早有此想。換成別家婦人有別份心思,我便萬萬不敢如此說了。”

  女子施了個萬福,道謝離去,因為是穿鞋入屋,她不忘與老僧道了一聲歉。

  老僧笑道:“那三戶人家,該與你道謝才是。”

  然後來了個年輕英俊的富家公子哥,給了銀子後開始詢問老僧為何書上道理知道得再多也沒用。

  老僧笑道:“你們儒家書上那些聖賢教誨,早早苦口婆心說了,莫問收獲,但問耕耘。結果在合上書後,隻問結果,不問過程。最後埋怨這樣的書上道理知道了無數,卻沒把日子過好。這就不太好了吧?其實日子過得挺好,還說不好,就更不好了吧?”

  最後老僧問道:“你果真知道道理?”

  那年輕人隱隱作怒:“我如何不知道?我讀過的書,涉獵諸子百家,比你讀過的經書只會更多!”

  老僧搖頭:“你讀書多,但是你不知道。反而比那些讀書不多的人,知道得更少。”

  那年輕人養尊處優慣了,更是個一根筋的,反駁道:“我知道!你能奈我何?”

  老僧就陪著一問一答,重複話語“你不知道”。

  老僧當然不會跟他就這麽耗著,耽誤掙錢,就讓下一位客人入屋,兩邊生意都不耽誤。

  那年輕人突然冷不丁說道:“我不知道。”

  正在與他人言語的老僧隨之說道:“你不知道自己知道個屁。”

  年輕人驀然開懷大笑:“哈哈,禿驢自己也犯口業!”

  老僧直愣愣看著他道:“你家世代商賈,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你這麽個讀書種子,希望你光耀門楣,你卻心思不定,多奢望偶遇貴人得青睞。長輩幫忙籠絡人情,你怡然自得。僥幸押中考題,人前神色自若,人後喜若癲狂。遠遊路上,聽聞河畔神女多情,投牒祠廟卻未被理睬,你便寫那豔詩綺語,與同窗詢問文采如何,因詆毀神女名聲,而遭神女追責,所幸你尚有幾分祖蔭庇護,土地公又顧念你家祖輩,每逢饑荒必定開設粥鋪,施舍孤苦貧寒卻誠心不求回報,故而幫你竭力緩頰,哪怕幽明有異,神人有別,依舊想要破例托夢給你,卻見你依舊揚揚自得,不知祖輩何等痛心疾首,一氣之下再也不搭理。你始終渾然不覺,家族祠堂早已拆梁於你手。”

  “我也不說半點你聽不得的佛法,隻說你聽得懂的。假若我真犯了口業,你嘴上心中皆罵我禿驢,業障豈非更大?你既然知道茫茫多的道理,那你家的立身之本——買賣一事,想來更知道,以我之口業,換你之口業,我虧了,你也虧了,這筆買賣你當真劃算嗎?你既然知道的道理多,勞煩教我一教?”

  “你只是懼我如何知曉你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事到如今,話到此處,仍是不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道個什麽?”

  那個年輕人突然變坐姿為跪地不起,祈求老僧救他出苦海。

  老僧說道:“求人不如求己。世間錢財,從無淨穢之別,只是這人心,總有黑白之分。”

  那年輕人只是跪地磕頭,哀求不已。

  老僧怒道:“隻覺得天底下沒有什麽是非,只有立場?且看你倨傲精明、自得竊喜能幾年!隻管享你的福去!”

  下一人亦是遠遊至此的外鄉人,瞧著面容約莫而立之年,器宇軒昂,他微笑道:“和尚,你這雞湯……味道太怪了些。”

  老僧笑道:“施主直言不好喝就是了。因為大多時候,雞湯只會讓惱者更惱,苦者更苦。”

  那人放下一粒銀子,道:“我相信法師是真有佛法的,只是好些個他人煩惱其實都不大,為何不傳授以小術,立竿見影,豈不是弘揚佛法更多?”

  老僧搖頭道:“急症用藥,有那麽多藥鋪郎中,要我做什麽?若是平日裡無事,多吃飯就可以了。”

  那人覺得意猶未盡,遠遠不夠解惑。

  老僧已經笑道:“凡夫俗子的小煩惱,有多小?你覺得我心中佛法,又有多大?當真能夠立竿見影?我都不用去談煩惱或佛法如何,隻說施主你能夠從萬裡之遙的地方,走到這裡坐下,然後與我說這句言語,你經歷了多少的悲歡離合?雖然施主心中尚未新起一個小煩惱,但此事看遠些,也不算小了吧?”

  那人啞然失笑,不以為然,搖頭道:“我此生所見所聞,所學所悟,所思所想,可不是就為了今天與法師打這個機鋒的。”

  老僧揮揮手:“那就去別處。”

  一天之內,院子裡邊人滿為患,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最後一人,竟是那位京城小道觀白雲觀的中年觀主。

  而來的倒數第二人,是一隻幻化成人形的精魅。

  老僧曉得,中年觀主當然也曉得。

  老僧方才與那精魅說了三句話。

  “既有人心,便是人了。”

  “天地大嗎?不過是一個我,一個他。”

  “天下事多嗎?不過是一個實物得失,一個心中感受。”

  中年道人脫靴之前,沒有打那道門稽首,竟是雙手合十行佛家禮。

  老僧笑道:“觀主無需給那一兩銀子,我眼中只看那有情眾生心中的一點佛光,看不見其他了,沒什麽精怪鬼魅。”

  中年道人會心一笑,輕輕點頭。

  老僧繼續道:“我怕悟錯了佛法,更怕說錯了佛法。不怕教人曉得佛法到底好在哪裡,只怕教人第一步如何走,此後步步如何走。難也,苦也。小沙彌心中有佛,卻未必說得佛法;大和尚說得佛法,卻未必心中有佛。”

  中年道人說了一句話:“頓悟是從漸悟中來,漸悟是往頓悟中去。”

  老僧人低頭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中土神洲,一位仙人走到一處洞天之中。

  仙人腳下是一面方圓百丈的青銅古鏡,但是擺放了二十把椅子,宛如一座祖師堂。

  這位仙人現身後,開啟古鏡陣法,一炷香內,一個個身影飄然出現,落座之後,十數人之多,只是皆面容模糊不清。

  但是位置最靠前的兩把椅子,暫時皆無人落座。

  眾人皆沉默不語,以心聲相互言語。

  座椅位置最低的一人,率先開口道:“我瓊林宗需不需要暗中推波助瀾一番?”

  那位身為此地主人的仙人冷笑道:“蠢貨。暗中?怎麽個暗中?!你當那些文廟聖人是傻子嗎?”

  那位來自瓊林宗的仙師噤若寒蟬,然後慌張起身,與眾人道歉。

  此後眾人言語,不再以心聲。

  仙人對那位瓊林宗宗主說道:“告訴徐鉉,他所求太大,以他如今的境界,沒資格談此事。那清涼宗賀小涼,讓他不要去招惹了。”

  後者點頭領命。

  仙人說道:“淥水坑果然有變數,幸好我們與淥水坑沒有過多牽扯,除此之外,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海域,都有異象發生。”

  其中一人笑道:“我們又不是雨龍宗,作壁上觀看戲就是了。”

  又有一個蒼老嗓音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陳淳安怎麽個獨佔醇儒。”

  仙人不理睬這些個人恩怨,望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子,皺眉道:“東寶瓶洲那邊,是你的地盤,就沒有話要說?”

  女子手腕系有紅繩,微笑道:“還真無話可說。”

  仙人問道:“誰去查一查那本書到底出自誰的手筆?能夠為我們所用是最好。”

  其中一人說道:“我去。”

  那女子笑道:“真是狗鼻子啊。”

  那人淡然道:“你要不是有個好師兄,早死了。”

  女子輕輕晃動手腕,道:“可惜我有啊。”

  此地仙人說道:“繼續議事!”

  女子說道:“我試試看,先讓劉羨陽去趟正陽山。”

  大驪邊關鄉野,一撥玩耍稚童瞧見遠處塵土飛揚,立即蹦跳呼喝起來。

  一支精騎疾馳而過,孩子們在山坡上一路飛奔。

  馬背上一位騎卒轉頭望去,輕輕握拳敲擊胸口。

  蠻荒天下托月山,微微震顫,然後動靜越來越大,幾乎有那山嶽被拱翻的跡象。

  然後托月山大陣開啟,整座山嶽驟然下沉十數丈,一時再無動靜。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他一襲紅袍,閉目養神,枯坐如死,卻突然站起身,大笑道:“阿良,有空來做客啊!”

  第五座天下,一處天幕洞開,走出兩位年輕道士,一位頭戴蓮花冠,一位身穿天仙洞衣、頭戴一頂遠遊冠、腳踩一雙雲履,雙方瞧著年紀差不多,前者名義上為後者護道,可其實還是懶得去天外天那邊斬殺化外天魔。

  青冥天下的道士,必須依製穿著,不可僭越絲毫,不過頭頂遠遊冠與腳下雲履兩物,卻是例外,不拘道脈、門派、出身,只要得了道門譜牒的道士都可以戴此道冠、腳穿雲履。相傳是道祖親自頒下法旨,勉勵修道之人,遠遊山河,修道立德,統以清淨。

  天幕打開之後,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便開始為身後那道大門加持禁製,以手指凌空畫符。

  除了白玉京,玄都觀、歲除宮在內的數十個大仙家門派,都擁有一定數量的名額,得以進入這座嶄新天下歷練修行,從此在異鄉天下開枝散葉,以開創下宗作為己任。

  此次儒家獨力開辟出第五座天下,照理而言,該是文廟獨佔此地,別家天下至多是緩緩圖之,但是中土文廟那邊,允許青冥天下和蓮花天下在此各開一門,上五境之下的修道之人,百年之內得了各自天下的許可,都可以陸續進入此地,但是人數總計不能超過三千人,人數一滿,立即關門,百年之後再度開啟門禁,至於到時候如何個光景,就又需要文廟與白玉京、佛國三方好好商議了。

  一個小道童從大門那邊走出,四處張望,他腰間系有一隻五彩撥浪鼓,身後斜背著一隻巨大的金黃葫蘆。

  頭戴遠遊冠的年輕道士,與那小道童打了個稽首,後者卻擺擺手,老氣橫秋道:“不在一脈,我師父與你師父又是死對頭,如今在那蓮花洞天吵架呢,咱倆若是關系好,那不妥當,以後萬一反目成仇,需要生死相搏,反而不爽利。”

  手指畫符的道士微笑道:“反正不在白玉京,咱仨言談無忌,有問題都可以隨便問。”

  小道童問道:“文廟為何主動讓別家修士六千人進入此地,跟自己爭搶氣運?如果儒家聖人盯得緊,即便你們白玉京能夠用些偷摸手段,讓心儀人物偷渡至此,但終究人數有限,更不敢明目張膽大肆擴張地盤,時日一久,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想必已經在這裡初步站穩腳跟,率先佔據天時地利人和,其余兩座天下,還怎麽與浩然天下爭搶那些適宜修行的洞天福地?”

  三人便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與他的小師弟,俗名田山青,在白玉京譜牒上則另有其名,出門在外,道號隻去其姓,為山青,是道祖的關門弟子,和來自東海觀道觀的燒火童子。與蓮花洞天“天地銜接”的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東海老道人隻取其一,一座給了落魄山,其余兩座分別給了陸抬和那個妖族偽裝的“太平山年輕道人”,最後才攜整座福地“飛升”到了青冥天下,親自與道祖問道。

  陸沉反問道:“浩然天下有諸子百家,其他地方有嗎?”

  小道童說道:“至聖先師是讀書讀傻了,有些老糊塗,還是想偷懶,自己打理不過來,就乾脆讓外人幫忙?”

  陸沉緩緩笑道:“讀書人講究一個修齊治平,又沒想著自己當皇帝老兒享福。貧寒之家,餓了去釣魚,果腹而已。平常人家,要是一口大缸可以養魚,學問便只在喂餌食上,一一照料,觀其生老病死,樂其生,憂其死。富貴門戶,若是再有那幾畝池塘,真正上心之事便已不在喂養上了,不過叮囑奴仆莫忘了買魚放魚,自身樂趣只在賞魚、釣魚之上。等你有了一座大湖,樂趣何在?無非是順其自然,偶爾打大窩、釣巨物罷了。真正憂心所在,已在那江河改道、天時旱澇。浩然天下的文廟,比較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不忌外人在自家劈竹為竿、臨水垂釣。”

  小道童皺眉道:“能不能說得淺顯些?”

  陸沉笑道:“天能不能低些,地能不能高些,人能不能修道便不死?”

  小道童不願與這三掌教胡說八道,蹦跳了兩下,抱怨道:“聽說老秀才就在這邊當苦力,怎麽還不來跟我打招呼?”

  陸沉笑道:“老秀才真要來了,我就只能躲著他了。”

  小道童說道:“老秀才只是與天地合道,打打殺殺的手段還不夠看。”

  山青說道:“小師兄自然不怕,但是以後三千道人來此修行,就要時時處處跌跌撞撞了。”

  小道童深以為然,使勁點頭:“老秀才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記仇,君子慎獨,那是從來沒有的!老秀才一步登天嘛,沒拿過賢人君子頭銜。”

  當年在桐葉洲和東寶瓶洲之間的海上,燒火童子乖乖站定,伸出手心,被老秀才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拿樹枝當戒尺,給狠狠收拾了一通。

  陸沉穩固了大門,轉頭望去,這方天地,萬年以來,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

  以後如何,可就不好說了。

  陸沉突然笑道:“好一個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

  哪怕被大道壓製,陸沉當下“跌境”後的飛升境,終究不是尋常飛升境可以媲美,加上極遠處,那個讀書人手持仙劍,出劍聲勢過於驚人,陸沉還是能看到一些端倪,只是遠觀即可,湊近去容易生出是非。畢竟白也身邊有那老秀才,而陸沉與老秀才的得意弟子,可謂生死之仇。大師兄與齊靜春是大道之爭,但是最不討好的,卻是他這個做師弟的,沒辦法,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平時就數他最閑,二師兄脾氣又太差,所以關鍵時刻的累活,就得他陸沉這個小師弟來做了。所幸如今小師弟也有了師弟,陸沉希望身邊的遠遊冠年輕人,早點成長起來,以後就不用自己如何忙活了。

  小道童瞥了眼陸沉,說道:“難怪這麽老實,是不是擔心在這裡被大道壓勝,然後再被那人幾劍砍死?”

  陸沉笑道:“所以山人自有妙計。”

  一位老道人從大門那邊走出,小道童趕緊躲到山青那邊。

  這個孫老道,真心惹不起。

  如今青冥天下,輪到道老二坐鎮白玉京。此次打開大門的重任,就交給了陸沉和玄都觀觀主孫懷中,陸沉與老觀主的關系不算好,但也不算壞,還過得去。不然孫老道和陸沉師兄湊一起,這座嶄新天下的安危,就懸了。到時候那位勸阻不成的讀書人再大動肝火,與玄都觀的情誼都要暫且擱下,加上老秀才的煽風點火,估計白也肯定要仗劍直去青冥天下,道老二和孫道人打爛了嶄新天下多少山河,青冥天下都得還回來。

  孫老道剛剛跨過大門,便一挑眉頭,咦了一聲:“這才多久,第一位玉璞境都已經誕生了?這得是多好的資質?了不得,仿佛天地初開一般,就有此福緣傍身,被此方天地青睞,大道之行,真乃可證大道也。”

  不是隨便哪個元嬰境瓶頸修士,隨便哪個在各自家鄉板上釘釘的上五境坯子,到了這方天下,都依舊可以躋身上五境。每一位來此天下的練氣士,都會被這座天下壓勝,大多只能隨著時日推移慢慢與大道流轉相契合,才有希望破境。

  孫道人轉頭看了眼頭頂遠遊冠的年輕道人,笑眯眯道:“被人捷足先登,滋味如何?”

  山青先與老道人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然後說道:“小子不敢與大道天命爭先。”

  孫道人笑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現在大可以說些輕飄飄的輕松言語,以後就知道什麽叫‘一步慢、步步慢’了。上古時候尚且如此,真以為如今便不講究這個先來後到了?”

  小道童點頭道:“以劍修身份,成為第一位玉璞境,使得所有劍修都被惠澤些許,劍氣長城的崛起,更加勢在必行。”

  孫道人斜眼看那小兔崽子,道:“說什麽廢話?”

  小道童惱羞成怒道:“瞎子、傻子也曉得天地間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受到天道庇護,你說的不是廢話?廢話你說得,我便說不得?”

  孫道人瞬間來到小道童身邊,伸手按住後者的腦袋,給出原因:“貧道境界高,說的廢話屁話都是法旨真言。”

  沒能躲避那隻手掌的小道童,隻覺得山嶽壓頂,腦袋暈乎,魂魄激蕩,所幸孫道人將其腦袋一甩,小道童踉蹌數步。孫道人笑道:“看在你師父敢與道祖辯論的份上,貧道就不與你計較偷砍桃枝的事情了。”

  陸沉望向那座城池所在地,說道:“四面八方,縝密堪輿,後邊劍修按部就班,分別在崇山峻嶺、大澤江河間擱置壓勝物,為山水烙印,如此一來,擴張速度是不是過於快了些?不說以後如何,隻說短短百年之內,他們就會成為這座天下的最大勢力,唯一的局限,只是城池人口數量跟不上而已,但是等到浩然天下三道大門打開,擁入無數的下五境修士和凡夫俗子,只要這撥年輕劍修運作得當,嘖嘖,劍修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過陸沉當然知道,劍修除了對南婆娑洲印象稍好,對那桐葉洲和扶搖洲的觀感,注定很差,故而那座城池肯定不太願意收容太多的浩然天下三洲人氏。

  大概這就是風水輪流轉,一報還一報。可如果年輕劍修們太過記仇,在百年之內只會意氣用事,大肆打壓三洲修士、百姓,天時亦會流轉不定,悄然遠去。

  孫道人嗤笑道:“本就是文廟有意為之,要給劍氣長城一份公道,你陸沉能如何?不服氣,去找老秀才講理去。貧道可以陪你,保證白也不出劍,如何?”

  陸沉笑道:“免了。”

  距離這道天門極遠處。

  讀書人問道:“你在念叨個什麽?”

  老秀才說道:“要與人為善。”

  城池之內,開辦了四座學塾,這在昔日存在萬年的劍氣長城,算是一樁史無前例的新鮮事。

  先生夫子由一些境界不高的老劍修擔任,那十幾個教書先生,都是由隱官一脈挑選而出,主要是為就學蒙童們傳授儒、法、術三家的入門學問,淺顯易懂。至於蒙童最早如何識文解字,城池大街小巷有那石碑,都已被避暑行宮收攏起來。除此之外,對於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也有幾條鐵律,例如不許擅自談論浩然天下之善惡觀感、個人喜惡,不許為學生講授太多劍氣長城與浩然天下的恩怨。

  教書人隻教書。至於這撥先生夫子,在學塾之外的飯桌酒桌上,則大可以隨便言語。

  刑官一脈劍修頗有異議,覺得選擇傳道授業解惑的夫子先生們,不該由隱官一脈獨斷專行,哪怕隱官一脈為主,刑官一脈也該為輔,為此鬧了一場,以至於祖師堂第一次召開議事,就是討論這件小事。

  隱官一脈劍修多在外勘察地形,得了飛劍傳信之後,只有郭竹酒、顧見龍兩人返回城池。

  刑官一脈卻有十數人,皆是地仙劍修,不過齊狩和撚芯兩位刑官一二把手,都沒露面。齊狩在城外,親自負責開辟第一座山頭的府邸。至於撚芯,除了偶爾為舊躲寒行宮那些武道坯子教拳,一向漂泊不定,擺明了她無意染指那刑官權柄。如此一來,人數最多、戰力最高的刑官一脈,無形中就分成了三座山頭:齊狩為首的刑官陣營,幾乎等於聚齊了劍氣長城半數戰力;兩位老元嬰劍修領銜的多是上了歲數的老人,與齊狩不太對付;最後便是撚芯與那十二個看似可有可無的小孩子,堂堂刑官二把手,好像成了個滑稽可笑的孩子王。

  不過如今的城池,以後修行會分出三條道路:劍修;退而求其次,其余練氣士;再退而求更次,成為一位純粹武夫。

  事實上,如今每一位劍修、純粹武夫的最新破境,都會是心照不宣的大事。前者還好點,除了寧姚躋身玉璞境之外,畢竟各境劍修皆有,作為此方天下的“頭次”破開某境瓶頸一事,氣運終究有限。但是武夫一途,大有機緣!因為昔年躲寒行宮的武夫坯子,薑勻最高不過三境,這就意味著此後各境,皆是這處天地第一遭,相當於每高一境,就能為第五座天下的武道拔高一境。雖說這座天下興許沒有其余幾座天下那樣的武運饋贈,但是冥冥之中,便仿佛拳意在身,神靈庇護一般,至於此地武道破境,具體有何福緣,有無武運臨頭,就看那十二個孩子誰率先破境登高了,尤其是武學大門檻第七境,誰第一個躋身金身境,到時候有無天地異象,更是值得期待。

  如今的城池內外,無論是不是劍修,人人都朝氣勃勃,哪怕是那些體魄腐朽、境界停滯的老修士,都如枯木逢春,一心想著多活幾年,多為年輕人和孩子們做幾件事。

  今天祖師堂議事,風塵仆仆返回城池的顧見龍,說了不少的公道話。

  郭竹酒橫放行山杖在膝,有些累,坐在那邊打瞌睡,小雞啄米似的。

  對於刑官一脈和隱官一脈的這場人數雖懸殊、局面卻比較旗鼓相當的吵架,高野侯其實就是個袖手旁觀的外人,如今他這位年紀輕輕的元嬰境修士,手握大權,負責財庫一事,劍坊、衣坊、丹坊,三坊兼並為一,都劃分給了高野侯,麾下一幫修行資質尋常的算帳先生,哪怕有劍修入選,都會將其視為低人一等的苦差事,不太樂意。不過高野侯手掌財權,對於刑官一脈開疆拓土的撥款要求,卻從無一個“不”字。

  簡而言之,高野侯雖然管著所有的神仙錢、家底,但是容易被劍修們瞧不起。

  顧見龍隻說公道話,舌戰群雄,不落下風。

  郭竹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揉了揉臉龐,看那顧見龍還在笑嘻嘻言語,便雙手扶住行山杖,輕聲問道:“還沒吵完?”

  顧見龍轉頭說道:“沒呢,有得吵。玄參那小子果然沒說錯,他家鄉那邊仙家祖師堂的爭論,勝負只看誰口水多、嗓門大。”

  郭竹酒雙臂環胸,皺眉說道:“學塾和夫子一事,是我們隱官一脈的意思,那麽傻子也知道最早是誰的意思了,怎麽,趁我師父師娘都不在,要造反?”

  顧見龍先前講了一籮筐的公道話,唯獨這句話,不敢說。

  一時間祖師堂內氣氛無比古怪。

  刑官一脈的某位年輕金丹劍修,忍不住開口道:“郭竹酒你別上綱上線,就只是件小事。”

  顧見龍以心聲提醒道:“綠端,少談你師父,忘了隱官大人怎麽說的了,出了避暑行宮,談及他越多,隱官一脈劍修就越惹人煩。”

  說到這裡,顧見龍心中歎息,當時還不知道所謂的“出了避暑行宮”為何,如今才知道,原來是在兩座天下。

  郭竹酒點點頭,望向對面那些刑官劍修,道:“那你們人多,你們說了算。”

  如此一來,變成了刑官一脈的劍修面面相覷,渾身不自在。

  郭竹酒說道:“但是那本書,你們不能攔著孩子們去看……”

  高野侯終於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已經被禁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刑官一脈的理由之一,是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看了髒眼睛。誰敢賣此書,逐出城池外。”

  那本書裡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水故事,通過一個個小故事,將遊記見聞串聯起來,故事之外藏著浩然天下的風俗人情。山精鬼魅,山水神靈,文武廟城隍閣文昌閣,辭舊迎新的放爆竹、貼春聯,二十四節氣,灶王爺,官場學問,江湖規矩,婚嫁禮儀,文人筆劄,詩詞唱和,水陸道場,周天大醮……總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書上都有寫。

  這是年輕隱官早年在避暑行宮“閑來無事”,讓林君璧、鄧涼在內所有隱官一脈的外鄉劍修口述,他親自記錄、編撰而成,所以洋洋灑灑四十余萬字的書籍,署名避暑行宮。

  郭竹酒還是大致那個意思:“你們刑官一脈人多,你們說了算。”

  顧見龍隱隱作怒,打算不說公道話了。

  郭竹酒卻已經起身,手持行山杖,對顧見龍說道:“走了。”

  顧見龍起身,朝對面那排椅子伸出大拇指。

  因為隱官一脈人少,高野侯麾下帳房先生有資格列席祖師堂的,更少,所以雙方並排,與那刑官一脈劍修好似對峙,分庭抗禮。

  祖師堂之外的廣場上,一道璀璨劍光轉瞬即至,一人禦劍遠遊數萬裡的寧姚收劍落地。

  她手中拎著一顆血跡乾涸的古怪頭顱,似人非人,淡金色鮮血,可哪怕只是一顆頭顱,都散發著濃鬱的蠻荒遠古氣息。

  寧姚隨手丟在地上。

  祖師堂內,人人起身。

  郭竹酒使勁皺著臉,有些委屈。

  寧姚愣了一下,走到小姑娘身邊,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卻是望向顧見龍,問道:“怎麽了?”

  顧見龍下意識後退一步,只是來不及多想,心中也憋屈萬分,沉聲道:“刑官一脈,在學塾和書籍兩事上持有異議。”

  寧姚點點頭,站在門檻外,只差一步就進入祖師堂,說道:“有異議者,重新落座,我來講理。無異議者,滾出祖師堂。”

  祖師堂之內,最終空無一人。

  刑官一脈劍修,大多低頭側身而過。

  寧姚跨入祖師堂,坐在隱官位置上,開始閉目養神,道:“飛劍傳信齊狩。”

  片刻之後,齊狩禦劍而至,被寧姚一劍劈砍砸地。

  傷勢不重,卻也不輕。

  齊狩苦笑一聲,竟是連那祖師堂都不去了,擦乾嘴角血跡,禦劍離開城池,繼續督造那座山頭。

  郭竹酒跟顧見龍坐在祖師堂外邊的台階上,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覺得多開心。

  顧見龍也心事重重。隱官大人說過,世事複雜,人心不定,亂世容不得世人多想,唯有活命而已,反而太平世道,越是容易出現兩種情況,飽暖思淫欲,或是倉廩足而知禮節。說不定這齊狩,今天就是故意領此一劍的。既然劍術注定不如寧姚高,那就裝可憐贏人心唄。境界一事,可以慢慢熬,他齊狩與寧姚的劍道差距,大可以用刑官一脈的勢力擴張來彌補。

  至於為何寧姚沒有直接成為刑官領袖,顧見龍在內的隱官一脈劍修,其實都想不明白。大概是老大劍仙和隱官大人另有深遠打算吧,只能如此解釋了。

  不過刑官一脈也不會太好受,因為失去那座劍氣長城之後,以後生於城池的孩子們,成為劍修的人會越來越少,轉去修習其他術法和成為純粹武夫的,自然就會越來越多。而最新刑官一脈誕生第一天,就有鐵律不可違逆:非劍修不得擔任刑官成員。反觀隱官一脈就無此約束。目前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那個撚芯身份太過雲遮霧繞,立場模糊。萬一她選擇與齊狩聯手,隱官一脈就要比較頭疼了。城池練氣士和武夫人數有朝一日多於劍修,是大勢所趨。如果撚芯那一支刑官,始終與齊狩合力齊心,說不定將來城池內外的情形,就會逐漸發展成為隱官一脈爭奪練氣士,刑官一脈坐擁全部武夫……

  顧見龍畢竟在避暑行宮多年,跟林君璧、曹袞這些關系極好的小王八蛋廝混久了,對於這些隱患,還是能夠提早有所預見的。

  寧姚站在台階上,笑道:“你們都不用擔心,我會與所有劍修拉開兩境距離。在那之後……”

  言下之意,不等齊狩、高野侯躋身玉璞境,她寧姚就會成為這方天地的第一位仙人境,劍修!
  郭竹酒蹦跳起來,雀躍不已,接話道:“師父也該來看師娘嘍!”

  寧姚對郭竹酒說道:“我此次遊歷,有一些見聞心得,我說,綠端你寫。到時候以隱官一脈的名義刊印成冊,分發下去。”

  郭竹酒以行山杖拄地,道:“得令!”

  顧見龍則當苦力,拎起那顆被寧姚隨手丟在地上的古怪頭顱。

  寧姚帶著郭竹酒禦劍去往寧府。

  先有劍氣長城後有他,所以寧姚從此出劍再無拘束。

  寧姚瞥了眼天幕,並未言語。

  誰去找誰,不一定。

  蘆花島上。

  王座大妖切韻無奈道:“小師弟,你放著好好的劍氣長城不去修行,來了這邊,然後就要了這麽個破爛地方當府邸,會不會太寒酸了些?到了桐葉洲再尋一處宗門遺址,不是更好?”

  切韻的小師弟,正是那位托月山百劍仙第一人,以劍客自居的斐然。

  昔日戰場,南綬臣北隱官,還有個斐然,也算兩人同道。

  斐然與切韻這會兒身在蘆花島造化窟內,只是先前盤踞多年的大妖,可惜已經被路過的左右順手出劍斬殺了。

  斐然說道:“先前戰場上挨了魏晉一劍,受傷不輕,在這邊安心養傷好了。”

  看過了造化窟,又一起離開,來到蘆花島高山之巔,因為此地被斐然收入囊中,所以蘆花島所有人得以逃過一劫,當然自己求死的,也被切韻一一處理乾淨了,斐然沒有攔阻。不過比起雨龍宗,小小蘆花島的處境已經好太多,雨龍宗那邊,被切韻和蕭愻打殺之人,都被枯骨大妖白瑩收編麾下。至於那些被切韻剝了面皮的女修,則被大妖仰止活生生煉化為王座侍女。

  斐然望向東邊,笑問道:“師兄,青花、酒靨之後,有沒有想好新名字?”

  切韻點頭道:“陸沉是個好名字,可惜暫時不太合適,等臨近中土神洲時再說吧。”

  取名青花,是要親眼看那劍氣長城如一件青花瓷器,砰然碎裂。

  攻破劍氣長城時改名為酒靨,當然因為這浩然天下多醇酒美人。

  陳淳安坐鎮的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搖洲那邊,先前就亂得很,至於雙方當下遙遙望去的那個方向,就是東南桐葉洲了。

  玉圭宗和桐葉宗南北呼應,扶乩宗和太平山則東西呼應,如今都在大興土木,匆忙構建了一座極大陣法。

  斐然問道:“儒家文廟如此放權給天下,因此才有今天的尷尬處境,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切韻說道:“管這些做什麽,反正浩然天下更換主人之後,除了極少數的巔峰強者,山上山下絕不會這麽愜意了。”

  斐然轉移視線,望向南婆娑洲那邊,說道:“可憐陳淳安。”

  南婆娑洲有無陳淳安親自坐鎮其中,是天地之別。

  切韻點頭笑道:“咱們先不打南婆娑洲,而是分頭攻打桐葉洲和扶搖洲,陳淳安很快就會陷入兩難境地,是為一洲安危,而困守一洲,還是讀書人為保晚節,不惜出來送死,然後葬送南婆娑洲。等著看好戲好了,陳淳安可以不計較那些中土讀書人的議論,但是所有與桐葉、扶搖兩洲休戚相關的修道之人,厚道些的,暗自神傷,是人卻不做人的,就要對整個醇儒陳氏大罵不已了。”

  斐然說道:“唯一的大劣勢,隻說天時地利,不談人,是蠻荒天下想要上岸,處處都等於是劍氣長城。”

  那些佔據山頭的上五境修士,尤其是三教聖人,他們所在之地,加上兵家,書院道觀寺廟,戰場遺址,都是一座座小天地。

  而這之外,又有一座悄無聲息的大天地庇護。

  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所有坐鎮天幕的陪祀聖人,已經落在人間。

  比那劍氣長城的三位聖人,更加直截了當,無一例外,紛紛選擇身死道消,庇護一洲山河。

  不但如此,金甲洲的數位天幕聖人,也分別趕赴南婆娑洲和扶搖洲,隕落人間。唯獨東寶瓶洲兩位文廟陪祀聖賢,依舊沒有動靜。

  切韻嗤笑道:“小師弟,別侮辱劍氣長城。”

  斐然笑了笑:“也對。”

  切韻說道:“白瑩、仰止、緋妃、黃鸞,這四個在劍氣長城那邊束手束腳,可到了浩然天下之後,反而最容易撈取戰功。可惜黃鸞運道太差,不然他精通破陣一事,很容易積攢戰功。”

  仰止和緋妃都是證得水道的王座大妖,大海廣袤,除了幫忙開路,也適合衝擊一洲山河氣運,黃鸞能夠幫忙“開門”,而上岸之後,每次大戰廝殺結束,就該輪到白瑩施展神通了。只是那頭白猿,只差一步,沒能徹底打殺那個大伏書院的君子鍾魁,有點小麻煩。

  此外淥水坑竟然憑空消失,也是個不小的意外。

  不過問題不大,那座桐葉洲,根本守不住多久。

  斐然輕聲說道:“劍氣長城陳平安,桐葉洲左右,東寶瓶洲崔瀺。”

  切韻笑道:“反正都得死。”

  劍氣長城斷崖處,離真來到那一襲灰色長袍旁邊,距離此地最近的一撥劍修,正是流白、雨四、涒灘這幾個同為甲申帳的劍仙坯子。只有背篋不在城頭練劍,跟隨他師父去了浩然天下,據說那個大髯漢子要朝南婆娑洲陳淳安出劍。

  離真笑問道:“龍君前輩,你為何不過此城頭?浩然天下,值得龍君前輩出劍的對手不少吧。比如陳淳安,或者桐葉洲的荀淵。”

  龍君沙啞開口道:“會死。所以你們這些劍仙坯子,各自趕緊破境,多攫取一份劍道氣運,對面城頭就失去一份依仗。等我覺得不耐煩的時候,所有未曾破境、沒有抓到一份劍意的劍修,都要吃我一劍,你幫忙傳話下去。”

  離真悚然。吃龍君一劍,還輪不到他離真。離真覺得可怕的是,難道那個死透了的陳清都,還留有後手?

  離真舉目遠眺對面,皺眉不已,憑那個人?

  若真是如此,先前龍君對他遞出一劍,為何不還手?
  離真心思急轉,好奇問道:“前輩為何要告訴我這個?”

  龍君說道:“你不自認為是觀照,我卻當你是觀照。”

  離真笑道:“這種話,也就龍君前輩說了我不敢生氣。”

  先前在離真的建議之下,甲子帳已經下令,所有妖族不可靠近另外半座劍氣長城,絕對不給那人砥礪體魄的機會,不但如此,那人至多只能眼睜睜看著腳下蠻荒天下的妖族洪流,多看一眼,糟心,不看的話,那就好像天地之間唯有他一個。不是喜歡出風頭嗎?自古聖賢豪傑皆寂寞,容你陳平安當個夠。

  離真走到崖畔,扯開嗓子喊道:“隱官大人,聊會兒天?!”

  龍君說道:“別喊了,他先前在三天之內,剛結丹碎丹又結丹,這會兒馬上準備結元嬰,沒空搭理你,等他躋身元嬰境後,我勸你別再來這邊瞎逛了。”

  離真愣了半天,一個月前,離真練劍之余,來此地散心,那家夥才剛剛穩固了魂魄,終於比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稍稍正常幾分,當天就躋身了觀海境,這會兒就直奔元嬰去了?當是吃飯呢,一碗又一碗的,而且結丹碎丹又結丹又是什麽玩意兒?!
  對面斷崖高處,那一襲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毫無征兆現身於離真視野,對方以長刀拄地,微笑道:“兒子在告誡孫子別送死嗎?問過你們祖宗答應沒有?”

  離真搖頭惋惜道:“以後不能常來探望隱官大人了。”

  陳平安笑道:“沒關系,等我哪天不小心躋身了玉璞境,我就去看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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