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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34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
  第234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
  大雨滂沱,河畔茅屋走出一位男子,行走在雨幕當中,衣衫不濡。

  左右站在河邊,黃豆大小的雨滴急促敲擊河面,無比嘈雜。

  雨幕加上夜幕,天地越發深沉晦暗。

  桐葉宗鼎盛之時,地界廣袤,方圓一千二百余裡,都是桐葉宗的地盤,宛如一座人間王朝,主要是靈氣充沛,適宜修行,然而那場變故之後,樹倒猢猻散,十數個藩屬勢力陸續脫離桐葉宗,使得桐葉宗轄境版圖驟減。一些門派是直接自立山頭,與桐葉宗祖師堂更改最早的山盟契約,從藩屬變成盟友,佔據一塊昔年桐葉宗劃分出去的風水寶地,卻不用上繳一筆神仙錢,這都還算厚道的,還有的仙家門派直接轉投玉圭宗,或是與鄰近王朝締結契約,擔任扶龍供奉。

  雨勢漸小,河畔茅屋這邊來了三位客人。當中的紫袍仙人,正是曾經與左右數次交手的桐葉宗宗主傅靈清,仙人境,因強行破開玉璞境瓶頸,使得大道折損,終生止步於仙人境。傅靈清的破境,是無奈之舉,若非如此,桐葉宗沒有一位強勢仙人坐鎮,根本守不住那份搖搖欲墜的祖宗家業,由此可見,傅靈清與中興老祖杜懋的性格差異。

  傅靈清身邊跟隨著一對年輕男女,女子身穿盤金衫子,水紅綾裙,衣裙之外罩有一件如雲霧縹緲的龍女仙衣湘水裙,腳踩一雙出自百花福地的繡花鞋,名為於心。

  風流倜儻的年輕男子名為李完用,背有一把長劍,長劍名為螭篆,是一件桐葉宗屈指可數的殺伐重寶。

  於心和劍修李完用,加上杜儼、秦睡虎,被譽為桐葉宗年輕一輩的中興四人,成長極快,俱是一等一的修道大材,這就是一座大宗門的底蘊所在。

  桐葉宗如今哪怕元氣大傷,不談天時地利,隻說修士,唯一輸給玉圭宗的,其實就只是少了一個大道可期的宗主薑尚真,和一個天資太好的下宗真境宗宗主韋瀅。撇開薑尚真和韋瀅不說,桐葉宗在其他方方面面,如今與玉圭宗依舊差距不大,至於那些散落四方的上五境供奉、客卿,雖然先前將椅子搬出了桐葉宗祖師堂,但只要於心等四人順利成長起來,能有兩位躋身玉璞境,尤其是劍修李完用,將來也一樣能夠不傷和氣地搬回來。

  宗主傅靈清來到左右身邊,稱呼了一聲左先生。

  左右點點頭。

  傅靈清說道:“連同我們桐葉宗在內,一洲所有仙家渡船、符舟、練氣士所有咫尺物和方寸物,都已經被書院征用,開始盡可能地多運載沿海百姓離鄉避難,至於其中一些仙家勢力為求自保,不願傾囊相助,也在所難免,書院君子賢人們一番申飭過後,只能說是略有好轉,但大局難改。不過薑尚真已經率先打開雲窟福地的禁製,大舉接納玉圭宗轄境百姓。至於那座四象大陣,隨時可以開啟,抵禦妖族大軍。”

  提及薑尚真和他那座雲窟福地,傅靈清有些佩服,一旦擁入大量凡夫俗子,天地靈氣就會逐漸被浸染和瓜分,原本一座上等福地就要跌為中等福地。而這種“跌境”,不比修士問道,幾乎是不可逆的,因為福地的品秩高低,其實與用神仙錢砸出來的靈氣的多少密切相關,靈氣一旦被千百萬的凡夫俗子瓜分殆盡,至多被均攤為一份份忽略不計的延年益壽,但是對於福地的修道之人而言,好似天幕低垂,大道壓製越來越明顯,大道成就也會越來越“低矮”。

  所以設身處地,換成傅靈清住持雲窟福地,光是彈壓福地本土修士一事,就要焦頭爛額,倍感為難。

  而桐葉洲山頭的修士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習慣各掃門前雪,例如至今桐葉洲還是沒有一條跨洲渡船,反觀小小東寶瓶洲,光老龍城就擁有數條渡船。此外,桐葉洲從無劍仙去往劍氣長城歷練,而浩然天下的下宗選址都不會選擇桐葉洲,等等。

  左右說道:“薑尚真總算做了件人事。”

  早知如此,當初禦劍遠遊路過大泉王朝蜃景城,自己那一劍問候就該客氣些。

  傅靈清沒有接話,畢竟如今薑尚真是玉圭宗的一宗之主。雖然境界最高者,還是老宗主荀淵,但是按照山上規矩,名義上薑尚真已是當之無愧的一洲仙家領袖,就像昔年的傅靈清。傅靈清很清楚,若是太平世道,這個虛名很能裨益宗門,可在天翻地覆的大亂世當中,這個名頭則很要命。

  傅靈清轉移話題,感慨道:“若是有那東寶瓶洲的山嶽渡船,轉移百姓進入大山頭得到庇護,就會便捷很多。”

  左右搖頭道:“除了篤定能夠吞並一洲的大驪宋氏,沒有幾個王朝敢這麽大舉借債打造山嶽渡船。”

  那種匪夷所思的渡船,需以煉化一地山河為代價,規模之大,比世間跨洲渡船更加誇張,大驪宋氏是因為先後有墨家支脈、主脈的鼎力支持,才有機會建成。

  傅靈清感慨道:“水落石出之後,才知曉一國君主的魄力猶勝山上仙師。可惜再無機會拜訪那位大驪先帝了。”

  以一己私欲,竟也做得成一樁力挽狂瀾的壯舉。

  當下整個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對於東寶瓶洲國師崔瀺聯手大驪宋氏的“先見之明”,其實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左右對此不置可否。

  左右與那崔瀺,是昔年同門師兄弟的自家私怨,左右還不至於因私廢公,無視崔瀺的所作所為。不然當初在劍氣長城“師兄弟”重逢,崔東山就不是被一劍劈出城頭那麽簡單了。

  李完用輕聲道:“可惜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聖人,沒什麽實實在在的戰力。”

  儒家兩股勢力,一在明一在暗。儒家七十二書院,七十二位儒家聖人山主,元嬰、玉璞、仙人,三境皆有。然後就是坐鎮天幕監察天下的眾多文廟陪祀聖賢,還有一部分文廟聖人,輾轉於光陰長河,尋覓、開辟洞天福地融入浩然天下版圖,例如最新開辟出第五座天下,再就是一部分聖賢跟隨禮聖,抵禦某些極其難纏的遠古神靈,暗中庇護整座浩然天下不被摧破。不同於那些學宮祭酒、書院山主,這些陪祀聖賢的隕落,往往不知不覺,不見記載,山上修士尚且不知,更何況山下俗子。

  這個被譽為傅靈清第二的年輕劍修,早年還是少年時,不知天高地厚,當面頂撞左右,差點被左右毀去劍心,如果不是宗主替他挨了一劍,又有於心替他求情,如今桐葉宗中興四人,估計就沒他李完用什麽事情了。

  李完用所說,亦是事實。坐鎮浩然天下每一洲的文廟陪祀聖賢,司職監察一洲上五境修士,尤其需要關注仙人境、飛升境的山巔大修士,畫地為牢,從不去往人間,年複一年只是俯瞰著人間燈火。當年桐葉洲飛升境杜懋離開宗門,跨洲遊歷去往東寶瓶洲老龍城,就需要得到天上聖人的許可。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出遠門一樣需要得到許可。而被駁回請求的各洲飛升境修士,亦不在少數。

  所以托月山老祖笑言,浩然天下的巔峰強者半點不自由。絕非虛言。

  浩然天下,最是約束強者,至於儒家門內的強者,更是不用多言。文廟陪祀聖賢的下場,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些個讓人十分難受的道理,早早先落在了儒家自身,那些飛升境的老神仙才能捏著鼻子忍了。訴苦可以,訴苦之後,煩請繼續恪守禮儀。如此一來,才不至於山巔之人下山去,隨便一個噴嚏一個跺腳,就讓人間千裡山河動蕩不安。

  傅靈清大怒道:“李完用!慎言!”

  李完用臉色微白,溫文爾雅的宗主極少如此震怒。

  左右說道:“不用做樣子給我看。”

  傅靈清差點憋出內傷,對於儒家聖賢,這位桐葉宗的宗主,還真是由衷敬重。

  何況這些文廟聖賢,以身死道消的代價重返人間,意義重大,庇護一洲風土,能夠讓各洲修士佔據天時地利,極大程度消減蠻荒天下妖族上岸前後的攻伐力度,並使得一洲大陣以及各大山頭的護山大陣,天地牽連,例如桐葉宗的山水大陣“梧桐天傘”,比起左右當年一人問劍之時,就要更加牢固。

  左右說道:“李完用所說,話雖難聽,卻是事實。人力有窮盡,聖賢也不例外,我們都一樣。”

  昔年私自準許杜懋離境的那位桐葉洲北方天幕陪祀聖賢,如今已經落在了扶搖洲人間,與其他聖賢一樣,沒有什麽豪言壯語,悄然而已。

  只不過世間事之所以複雜,就是人人都以講學家身份,各說功過,相互指摘,名義上講理,實則爭吵分勝負,所以很容易雞同鴨講,各自有理。若是簡單些,無非是就事論事,雙方皆願意承認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如此講理,才能相互砥礪,大道同行。

  李完用顯然有些意外,大為好奇,這個倨傲至極的劍仙竟然會為自己說句好話。

  左右看了年輕劍修一眼,道:“四人當中,你是最早心存死志的,所以有些話,大可以直說。只是別忘了直抒胸臆,而不是發牢騷,尤其是劍修。”

  李完用最聽不得這種話,隻覺得這左右是在居高臨下以大義壓人,我李完用如何出劍,還需要你左右一個外人評點嗎?

  於心有些著急,生怕李完用再說幾句氣話,所以她趕緊以心聲提醒李完用,左右前輩有些言語,聽過就算了。

  李完用倒是不敢當面頂撞左右,只是於心的那個“前輩”後綴,讓年輕人揪心不已。

  前什麽輩!

  此時,一位劍修禦劍而至,正是與左右一起從劍氣長城返回的王師子,金丹瓶頸劍修,經常得左右指點劍術,已經有望打破瓶頸。先前十四年間,三次登上劍氣長城城頭,兩次出城廝殺,金丹劍修當中戰功中等,這對於一位外鄉野修劍修而言,看似平平,其實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戰績。更重要的是,王師子次次搏命出劍,卻幾乎從無大傷,也沒有留下任何修行隱患,用左右的話說就是命硬,以後該是你王師子的劍仙,逃不掉的。

  王師子抱拳道:“左右前輩,傅宗主。”

  然後朝於心和李完用點頭致意。

  桐葉宗的兩位天之驕子也紛紛還禮。對於這個原本在桐葉洲山上無甚名氣的王師子,桐葉宗中興四人都十分佩服。原來王師子雖是劍修,去往倒懸山之前,卻喜好獨自遊歷山河,並且一直隱姓埋名,始終沒有投靠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在龍門境瓶頸後,就悄然跨洲遠遊去了劍氣長城,在那邊很快就破境結丹。直到此次跟隨左右返回家鄉,在桐葉宗忙前忙後,這位有了劍仙坯子氣象的王師子,才逐漸被人熟知。

  王師子與左右年齡相仿,卻發自肺腑喜歡稱呼左右前輩。興許是得了左右前輩的叮囑,關於劍氣長城那邊的事情,王師子一問三不知,至多說些那邊的風土人情。

  王師子是桐葉洲的山澤野修,左右本意是要王師子去往更加安穩的玉圭宗,王師子卻執意留在桐葉宗,這些年幫助桐葉宗一起監督大陣打造一事。如今與杜儼、秦睡虎關系不錯,偶有衝突之時,例如在某些事情上與陰陽家陣師、墨家機關師產生巨大分歧,王師子就會被桐葉宗修士推舉出來,硬著頭皮求助左右前輩。

  王師子簡明扼要說了件桐葉宗和外鄉修士雙方爭執不休的麻煩事,傅靈清立即給出建議,由桐葉宗率先做出退讓,左右點頭無異議。

  王師子告辭一聲,禦劍離去。

  大雨停歇,李完用跟隨宗主一起禦劍遠遊,查看一些樞紐山頭壓勝物的安置情況。

  左右站在原地,於心不知為何沒有一起離開。

  浩然天下,人心久作水中鳧。

  左右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轉頭問道:“於姑娘,有事嗎?”

  於心壯起膽子問道:“左右前輩,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南婆娑洲有鎮劍樓,傳聞是驪珠洞天出身的劍仙曹曦負責看管,扶搖洲也有一座鎮山樓,為何我們桐葉洲沒有雄鎮樓?”

  左右說道:“其實有,還是一座至關重要的鎮妖樓,正是藕花福地觀道觀。天底下只有兩座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你們桐葉洲的藕花福地就與道祖的蓮花小洞天相互連接,但是那位觀主飛升去了青冥天下,要與道祖問道,文廟那邊既然沒有阻攔,想必是早有約定。”

  於心好奇問道:“事關重大,文廟為何不與老觀主打個商量,晚些飛升,或是讓老觀主好歹留下那座鎮妖樓,交由書院管理?那麽如今妖族大軍入侵,是不是就能夠多出一分依仗和勝算?”

  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分別是鎮山、鎮國、鎮海、鎮魔、鎮妖、鎮仙、鎮劍、鎮龍、鎮白澤。

  左右搖頭道:“許多事情,我們儒家太過吃力不討好,比如任由浩然天下百家爭鳴,不對妖族趕盡殺絕,給予世俗王朝敕封山水神祇的權柄,不具體參與山下王朝的更迭。文廟內部的爭執其實一直有,學宮與學宮之間,書院與書院之間,文脈與文脈之間,哪怕是一條文脈內的聖賢學問之爭,也數不勝數。”

  “說理一事,最耗心氣。我從來不擅長這種事情,按照佛家說法,我撐死了只是個自了漢,學了劍還是如此。隻說傳道授業,文聖一脈內,茅小冬原本最有希望繼承先生衣缽,但是受限於學問門檻和修行資質,加上先生的遭遇,不願離開文聖一脈的茅小冬更加難以施展拳腳,以至於幫山崖書院求個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還需要他親自跑一趟中土神洲。好在如今我有個小師弟,比較擅長與人講理,值得期待。”

  於心發現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左右前輩在說起那個小師弟的時候,破天荒有些笑意。

  左右不再言語,大概是左右獨有的逐客令了。

  於心卻還有個問題:“左右前輩明明對我們桐葉宗觀感極差,為何還願意在此駐守?”

  左右說道:“你們宗主傅靈清,是個願意講理的人,一座山頭,只要那個最能講理之人願意講理,那麽一地山風民俗,就有機會由濁轉清。其次,我是得了自家先生和老大劍仙的授意,負責駐守桐葉洲,不是駐守你們桐葉宗。既然一身劍術來自此方天地,就該在理當還劍之時,歸還天地。”

  於心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她有些開心,今天左右前輩雖然還是神色冷漠,但是言語較多,耐著性子與她說了那麽多的天上事。

  她曾經對這位半點不像讀書人的大劍仙有些怨懟,口無遮攔欺負人,胡亂問劍不講理,害得宗門差點分崩離析,宗主被迫破境躋身仙人……只是當左右從劍氣長城返回桐葉宗之後,按照王師子的說法,“順路”斬殺了一隻隱匿於蘆花島造化窟的大妖,還要幫助桐葉宗抵禦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她那些怨氣便煙消雲散了,那份積鬱心湖,如雨後天地,氣象一新,好似初春的抽芽,看著不見些兒動靜,其實又有些動靜兒。

  如今整個桐葉洲,有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起打造四象大陣,加上三位天幕聖人墜落人間之前營造出來的三垣天象,飛升境荀淵,太平山老天君,仙人境薑尚真,各自據守其一,其中老天君和薑尚真都有遠遊而來的兩位書院聖人輔佐,各自如同坐鎮洞天,主持一洲氣運流轉。三垣四象大陣之下,三位大修士不斷收攏各地散亂氣數,這就使得如今桐葉洲天時極怪,比如桐葉宗地界,剛剛下了一場急促而至、匆忙而去的滂沱大雨,就又有了一場鵝毛大雪的跡象,讓人措手不及。

  等到一洲大陣徹底穩固,太平山轄境就會四季如春,玉圭宗常年烈日高懸,酷暑炎炎,扶乩宗秋風肅殺,桐葉宗常年降雪。

  左右返回茅屋之內靜坐養劍。

  桐葉宗別處,秦睡虎大醉睡花下,只等妖族大軍攻至。先前大雨急驟,無數花朵零落鋪滿身,他也渾然不覺。

  大雨停歇與大雪將至之間,一處建造在崖畔的仙家府邸,開窗月滿,俯瞰水潭,崖陡水深,無路可過。作為杜懋一脈的嫡傳子弟,杜儼這些年裡飽受白眼詬病,他原本將薑尚真視為畢生追求,浪蕩子一般廝混多年,卻在不足十年間突飛猛進,接連破兩境,此時杜儼先是面色愁苦,轉而神色堅毅,為杜家香火做千秋思量,舍生忘死,振臂而起,在此一舉!
  大雪時分。

  紫袍劍仙傅靈清,這位在桐葉洲一直被視為傀儡宗主的男子,獨自登上山巔祖師堂,環顧四周,大笑道:“大雪茫茫,遍天地間,白玉合成,直教我輩心膽澄澈,最宜出劍。”

  在桐葉洲最北端一處仙家渡口,一行外鄉仙師有些無奈,原來他們剛剛得到消息,老龍城苻家在內的兩條跨洲渡船,在一旬之前就已經通知渡口不再往返於兩洲。而渡口許多渡船,根本不足以跨洲,幾條勉強可以遠遊老龍城的大型渡船,也被書院調去了南方,雲簽先前也拿出了大半仙家符舟和一件珍藏咫尺物,交給太平山。

  雲簽祖師愁眉不展,她帶著雨龍宗那撥願意跟隨自己遠遊歷練的弟子,在桐葉洲扶乩宗那邊秘密登岸,然後就直奔太平山,攜帶一封密信,拜訪了那位在桐葉洲德高望重的老天君,以及宗主宋茅。不等雲簽決斷是否留在太平山,老天君就主動開口,讓雲簽帶著雨龍宗弟子趕赴東寶瓶洲,至於雲簽的那份饋贈,老天君是爽快人,與雲簽直言不諱,太平山百年之內,注定無以回報;至於百年之後,哪怕浩然天下還有這麽個山頭,也未必能夠如何,希望雲簽道友做好心理準備。

  雲簽望向碧波浩渺的海面,歎了口氣,只能繼續禦風遠遊了,苦了那些只能乘坐簡陋符舟的下五境弟子。

  她轉移視線,望向西南方向,倒懸山先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已經飛升離去,動靜極大,雲簽是上五境修士,倒懸山的離去,雲簽曾經察覺到一絲端倪,不知倒懸山上那座水精宮如何了,雨龍宗祖師堂又會如何?
  雲簽不敢想象,也不願多想。若是就此消失,雨龍宗會死很多人。若是依舊存在的話,雲簽更不知道整座浩然天下,將來會如何看待雨龍宗,不知道自己與身邊這些雨龍宗弟子,將來在異鄉應該如何自處。

  渡口這邊,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熙熙攘攘,都是倉皇北渡老龍城的桐葉洲逃難之人。

  除了修道之人,還有許多與山上世代交好、消息靈通的各國達官顯貴,使得一座極大的渡口,依舊顯得人滿為患。

  一位姿容絕美的背劍女冠,自言自語道:“我與他們何異?”

  身為桐葉洲修道之人,大難臨頭,先逃再說。

  身穿儒衫卻未懸掛書院佩飾的年輕人,搖頭道:“黃庭,你要是這麽鑽牛角尖,我就要罵你了啊。老天君親自頒布法旨,宋宗主再鈐印祖師堂法印,等於是將你逐出師門,為何?還不是為了讓你安心去往第五座天下,哪怕是最壞的情況下,你也能夠為太平山留下一脈香火。他們這份良苦用心,不是讓你用來自怨自艾的,你如果一直這麽想,哪怕去了第五座天下,元嬰瓶頸還是破不開,不但破不開,這還會是你的心魔。我可跟你說,那邊已經有了好些劍氣長城的劍修,一個個殺力巨大,哪怕是劍修之間的同境廝殺,浩然天下這邊勝算都極小,一旦你在那邊入魔,一定會被他們追殺。”

  黃庭說道:“真輸給了心魔,再被那些劍修斬殺,我也算死得其所,總好過被一些齷齪修士撿漏,給他們賺取一份斬妖除魔的功德。”

  鍾魁惱火道:“黃庭!”

  黃庭說道:“我就是心裡邊憋屈,講幾句混帳話透口氣。你急什麽?我可以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卻絕對不會拿宗門當兒戲。”

  鍾魁松了口氣。

  黃庭皺眉不已:“人心崩散,如此之快。”

  鍾魁比她更加憂心忡忡,隻好說個好消息安慰自己,低聲說道:“按照我家先生的說法,扶搖洲那邊比咱們好多了,不愧是習慣了打打殺殺的,山上山下都沒咱們桐葉洲惜命。在書院帶領下,幾個大的王朝都已經同氣連枝,絕大部分的‘宗’字頭仙家,也都不甘落後,尤其是北方的一個大王朝,直接下令禁絕一切跨洲渡船出門,任何膽敢私自逃往金甲洲和中土神洲的,一經發現,一律斬立決。”

  鍾魁伸手搓臉,道:“再瞧瞧咱們這邊。要說畏死貪生是人之常情,可人人如此,就不像話了吧。官老爺也不當了,神仙老爺也不要修道府邸了,祠堂不管了,祖師堂也不管了,樹挪死人挪活,反正神主牌和祖宗掛像也是能帶著一起趕路的……”

  還有一件事情,鍾魁不好說出口。

  東寶瓶洲那邊當下在做一件極大之事,為此玉圭宗宗主薑尚真、太平山老天君、扶乩宗宗主嵇海、大伏書院山主,都曾聯袂火速去往兩洲之間的海上,與大驪國師見過一面,希望東寶瓶洲改變主意,選擇與桐葉洲合作。嵇海甚至不惜將整座扶乩宗交給大驪王朝,從此成為大驪宋氏的藩屬勢力!
  但是崔瀺依舊拒絕了桐葉洲的那個提議:先以大火煮海,露出一條海底的兩洲山脊,再以水法穩固道路,以此牽連桐葉、寶瓶兩洲為一洲!只等大戰落幕之後,再重新水淹道路,切割兩洲版圖。

  因為那頭繡虎早已選擇了北俱蘆洲,崔瀺當時就一個理由,桐葉洲修士求活於東寶瓶洲,北俱蘆洲修士願死於東寶瓶洲,那麽東寶瓶洲應該選擇誰,一個學塾蒙童都知道。

  當時鍾魁也在場,只能是一言不發。

  那場極有可能會決定三洲走勢的見面,雙方談不上不歡而散,更沒有誰對大驪國師說重話,因為前去海上之人,其實人人知道答案。強人所難,做不到,畢竟對方是心狠起來都敢欺師滅祖、連文廟副教主都不屑為之的崔瀺。至於與崔瀺說幾句意氣言語、撂什麽狠話,更無必要,老天君、嵇海在內的桐葉洲山巔大修士,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至於崔瀺,除了直言自己的理由外,也沒有對桐葉洲風土如何冷嘲熱諷。

  當時有人詢問崔瀺,桐葉洲可以違例做成兩洲合一一事,是形勢所迫,換作北俱蘆洲那邊來做,文廟未必答應。

  崔瀺隻說了一句話,北俱蘆洲劍修答應此事,就是一洲修士答應,文廟不得不答應,即便不答應,文廟又能如何?

  鍾魁有些佩服這位在儒家聲名狼藉的昔年文聖首徒。

  當我崔瀺以天下大勢來講理,管你是誰,都乖乖聽著就是了。

  鍾魁望向遠處的那撥雨龍宗修士,說道:“如果雨龍宗人人如此,倒也好了。”

  黃庭搖頭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座烏煙瘴氣的雨龍宗,有那雲簽祖師,其實已經很意外了。”

  雲簽最終帶著那撥雨龍宗弟子辛苦遠遊至老龍城,然後與那座藩王府邸自報名號,說是願意為東寶瓶洲中部開鑿齊瀆一事略盡綿薄之力。藩王宋睦親自接見,宋睦人還未至大堂,就緊急下令,調動了一艘大驪軍方的渡船,臨時改變用途,接引雲簽祖師在內的數十位修士,火速去往東寶瓶洲中部,從雲簽在藩王府邸落座飲茶,不到半炷香工夫,茶水尚未冷透,就已經可以動身趕路。

  宋睦親自將雨龍宗一行人送到內城軍用渡口,最後向雲簽祖師在內的所有人抱拳致謝,說即日起,此處藩邸,所有雨龍宗修士,出入無禁。

  除此之外,從頭到尾,這位年輕藩王沒有任何一句客套寒暄。

  渡船在那條齊瀆源頭處靠岸,得到飛劍傳信的迎接之人,是三位大瀆督造官之一的柳清風,他交給雨龍宗修士一份大瀆開鑿進程,然後一邊向雲簽祖師詢問雨龍宗水法細節,一邊尋求雲簽祖師的建議,雙方仔細修改、完善一份督造府連夜趕製編撰出來的既有方案,如果說老龍城年輕藩王宋睦給人一種雷厲風行的感覺,那麽這位柳督造就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雲簽感慨萬分。桐葉洲那邊,哪怕是拚命逃難,都給人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但是在這東寶瓶洲,好像事事運轉如意,毫無凝滯,快且有序。

  大驪龍州槐黃縣小鎮,騎龍巷鋪子那邊多出一名掌櫃,名叫長命。

  山君魏檗剛剛從一場夜遊宴中脫身,加上劍仙米裕,與這位遠道而來的長命道友一番密議,確定她身份無疑之後,魏檗沒有立即擅自打開蓮藕福地的禁製,隻說此事還需要等待落魄山大管家朱斂的定奪,於是長命暫時就在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幫忙。

  長命掏出那枚本命金精銅錢,只見金光流轉,大放異彩,好似本命與此方天地相契合。果然選擇此地修道,是上上之選。

  長命對於那座中等福地的蓮藕福地,更加期待了。

  落魄山上,魏檗與米裕坐在石桌旁,北嶽山君神色有些無奈,其實以他和落魄山的交情,長命道友入駐其中,根本無需等到朱斂發話,事實上是魏檗根本做不成此事,那把桐葉傘已經按照密信上的囑托,轉交給了崔東山,不出意外,最終應該會落在桐葉洲某位修士手中,可能是太平山,鍾魁,或者乾脆就是那位落魄山供奉“周肥”,用來接納避難的山下人。

  只是不知剛剛升為中等福地沒幾年的蓮藕福地,會不會重返落魄山之後,就被打回原形,再次淪為一座靈氣稀薄的下等福地,畢竟逃難之人以後返鄉是會一起帶走靈氣的,返鄉的人越多,裹挾氣運、靈氣越多,蓮藕福地折損越多。

  魏檗舉目遠眺,想起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遊記,喃喃道:“陳平安啊陳平安,至於嗎?值得嗎?”

  米裕微笑道:“魏山君,看來你還是不夠懂我們山主啊,或者說是不懂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米裕轉頭對一旁默默嗑瓜子的黑衣小姑娘,笑問道:“小米粒,賣那啞巴湖酒水的鋪子,那副對聯是怎麽寫的?”

  周米粒趕緊放下瓜子,拿起桌上金色小扁擔,站起身,朗聲道:“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周米粒潤了潤嗓子,繼續以更大嗓門喊道:“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麽?”

  小姑娘高高舉起手中金扁擔,瞅瞅,我有金扁擔,錢算什麽?
  米裕喝了一大口酒,遙想當年,避暑行宮下了一場雪,隱官一脈的劍修們一起堆雪人,年輕隱官與弟子郭竹酒笑著說了一句話:我偏不信世道有那麽糟糕!

  米裕覺得就算在今天,站在這裡,年輕隱官也會如此認為,並且堅信不疑。

  因為有些認知,與世道到底如何,關系其實不大。

  楊家鋪子那邊。

  那個名叫楊暑的夥計難得有了些笑臉,因為他認得今天登門的女子,李柳,李二的閨女,李槐那個小王八蛋的親姐姐。以前楊暑還有些念想來著,只是家裡長輩沒答應,說不是錢的事情,楊暑再問,長輩隻說是老家主的意思,讓他死了這條心。

  不過一向獨來獨往的李柳,今天身邊跟著個粗布麻衣的肥胖婦人,楊暑實在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那婦人對他“靦腆一笑”,把楊暑給嚇了一跳。那婦人掀起簾子,側身而立,等到李柳跨入後院,婦人才放下簾子,對楊暑又笑了笑,楊暑看著一座小山似的婦人,在櫃台後邊,偷偷抬起自己胳膊,覺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都有些不是她的對手。

  李柳坐在一條一落座便咯吱作響的竹椅上,是弟弟李槐的手藝。

  隨身攜帶整座淥水坑的婦人就站在李柳身後,大氣不敢喘,因為知道那個坐在台階上吞雲吐霧的老頭子是什麽身份——在那遠古時代,管著兩座登仙台之一。

  一位青衣女子禦劍落在庭院中,坐在廊道那條長凳上。

  楊老頭將老煙杆輕磕台階,開口說道:“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做成了,只有守住了東寶瓶洲才算一樁功德,守不住,反而是一樁禍事,以前我一直拘著你們倆做人,此事過後,你們就可以隨意了。”

  那婦人瞧見了修為不過是元嬰境瓶頸的青衣女子之後,心中竟是大為震撼驚悚,完全是一種不講道理的本能。

  婦人不笨,畢竟是一隻熟知老皇歷的飛升境大妖,想到身前李柳的真身,一下子就猜出了那個陌生女子的真實身份。

  至大神靈,高居王座,俯瞰人間,大日煮海,煉殺萬物,日光所及,皆是疆土。

  婦人先是越來越拘謹,漸漸地發生變化,整張臉龐和眼眸都開始隱隱變幻,以至於凶性暴起,一隻大妖,終究是名副其實的飛升境,即便心中畏懼萬分,一旦怕到了極致,反而稟性顯露,堂堂飛升境豈能束手待斃,拚命也要殺上一殺!

  阮秀緩緩從那婦人身上收回視線,掏出一塊繡帕,拈起一塊糕點,細嚼慢咽。

  李柳說道:“我沒問題,關鍵看她。”

  阮秀點點頭:“我只有一個要求,不管成不成,文廟功德現在就要算在龍泉劍宗頭上,可以減半。”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此事我去跟崔瀺商量,既然主動減半,問題應該不大。”

  李柳說道:“那我一樣,算在李槐身上。”

  楊老頭沒好氣道:“給他做什麽,那小崽子需要嗎?不得被他嫌棄踩狗屎鞋太沉啊。”

  李柳笑了笑,隨即打消這個念頭。

  不過李柳拿出那根從李槐那邊要來的紅繩,拋給楊老頭後,冷笑道:“怎麽說?主意打到了我弟弟頭上,活膩了嗎?不如我用那份功德,換臭婆娘一條命,夠不夠?”

  楊老頭皺眉說道:“這件事你別管,我來收拾爛攤子。”

  阮秀突然問道:“那本遊記到底是怎麽回事?”

  楊老頭嗤笑道:“小說家分兩脈,一脈往正史去靠,竭力脫離稗官身份,不願擔任史之支流余裔,希望靠一座白紙福地證得大道;另外一脈則削尖了腦袋往野史走,後者所謀甚大。”

  楊老頭揮了揮老煙杆,又道:“這些事情,你們都不用理會。趕緊破境躋身玉璞,才是當務之急,如今你們已經無需藏掖太多了。”

  阮秀手裡邊糕點已經吃完了,她瞥了眼那個外鄉婦人,一旦將其煉殺,自己直接去往仙人境,都是有機會的。

  李柳冷聲道:“阮秀,收斂點。”

  阮秀懶洋洋坐在長凳上,眯眼笑問道:“你誰啊?”

  婦人惴惴不安,這才是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

  阮秀問道:“他還能不能回來?”

  楊老頭沉默不語,不過小院煙霧越發濃鬱。

  然後那婦人再次一驚一乍,震撼不已,轉頭望向楊老頭身後的一位身材高大、有一雙金色眼眸的白衣女子。

  見到“此人”後,淥水坑婦人隻覺得心有點累,自己不該跟隨李柳來這裡逛蕩的,好像連她這飛升境在這邊都不夠看,早知道還不如去北俱蘆洲觸火龍真人的霉頭。

  只聽那高大女子微笑道:“當然。”她視線低斂幾分,俯瞰坐在地上的楊老頭,“告訴崔瀺,再讓他轉告文廟,小心我讓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變成一家人。”

  楊老頭說道:“只要你留在這裡,陳平安就有機會,他命硬。何況他的隱忍是對的,如果你跟著去了那邊,可能他那條命就要徹底交待在劍氣長城了。”

  她說道:“獨自留在那邊,生不如死嗎?”

  楊老頭說道:“我倒覺得留在那邊,才是最好的修行。登山是大事,修心是難事,不是被罵幾句,做幾件好事,就是修行了。”

  她冷笑道:“你和陳清都好像挺有資格說這種話。”

  楊老頭點頭道:“湊合。”

  楊老頭揮了揮煙杆,道:“還是要小心,那些個王座大妖,不會任由你們煮海搬水的。”

  隨後,阮秀禦劍離開院子,李柳則帶著婦人去了趟祖宅。

  楊老頭站起身,對白衣女子道:“若是我有萬一,幫忙照料幾分。”

  她點點頭:“沒剩下幾個故人了,你這把老骨頭,悠著點。”

  楊老頭笑著重複先前兩個字:“湊合。”

  東寶瓶洲大瀆中段,一處最新築造的堤壩之上,一個白衣少年騎在一個孩子身上,一旁有個雙鬢霜白的老儒士,還有林守一在默默跟隨。

  少年在狂罵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

  林守一隻當什麽都沒聽見,其實一老一少,兩位都算是他心目中的師伯。

  國師對林守一問道:“你覺得柳清風為人如何?”

  林守一說道:“天生就適合修習師伯的事功學問。人極好,學問從不落空處。”

  崔瀺說道:“看事無錯,看人就片面了。那柳清風是個冷眼熱心腸的,千萬別被熱心腸給迷惑了,關鍵是‘冷眼’二字。”

  崔東山嬉笑道:“老王八蛋還會說句人話啊,難得難得。對對對,那柳清風願意以善意善待世界,可不等於他看得起這個世道。事實上,柳清風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對他的看法。我之所以欣賞他,是因為他像我,先後順序不能錯。”

  崔瀺說道:“我馬上要去趟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谷。”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道:“為何不是我去?我有高老弟帶路。”

  崔瀺說道:“你境界太低,那個高承未必聽你的,東寶瓶洲沒工夫跟他耗費在鉤心鬥角上。他要補全大道,獲悉最根本的輪回流轉之法,東寶瓶洲就給他這個機會。關鍵時刻,我會跟桐葉洲借來鍾魁,你先去找那個雲遊到白雲觀的大和尚。有些事情,需要事先打好招呼,不然忌諱太大,得不償失。我絕對不允許東寶瓶洲哪怕守住了,也只是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如果桐葉洲不是太過人心渙散,崔瀺不是沒想過將東寶瓶洲與桐葉洲牽連在一起。鍾魁加上高承,當然還需再加上一個崔東山,原本大有可為。

  崔東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罵道:“高老弟,臭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打算坑你呢,趕緊吐他一臉唾沫星子,幫他洗洗臉……”

  崔瀺加重語氣道:“我在跟你說正事!”

  崔東山怒道:“老子耳朵沒聾!”

  崔瀺離去之前,好像沒來由說了一番廢話:“以後好好修行。如果見到了老秀才,就說一切是非功過,只在我自己心中,跟他其實沒什麽好說的。”

  崔東山悶悶不樂道:“你有本事自個兒說去。老子不是傳話筒,他娘的如今差著兩個輩分呢,喊老秀才祖師爺,臊得慌。”

  崔瀺仰頭望向天幕,淡然道:“因為我沒本事,才讓你去說。”

  大驪國師,縮地山河,轉瞬之間遠去千百裡,偌大一個東寶瓶洲,宛如這位飛升境讀書人的小天地。

  崔東山從孩子身上跳下,跳起來使勁揮動袖子,朝那崔瀺身形消逝的方向,雙手出拳不已,大罵著滾滾滾。

  林守一卻知道,身邊這位模樣瞧著玩世不恭的小師伯崔東山,其實很傷感。

  崔瀺離開東寶瓶洲去往北俱蘆洲之時,已經有大修士齊力施展了隔絕天地的大神通。

  東寶瓶洲最北部,阮秀抖摟手上鐲子,一條火龍驀然現身,一線北去,大日照耀下,天地間眾多光線好似傾斜齊聚在那條道路上。

  北俱蘆洲最南端,李柳站在海濱,分開大海。

  一線之上,右側有北俱蘆洲眾多劍仙和上五境修士護陣,有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掌律老祖黃童,剛剛從南婆娑洲遊歷歸來的浮萍劍湖酈采,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披麻宗上宗掌律納蘭祖師,宗主竺泉……

  左側只有兩位飛升境,算是老相識了,火龍真人與淥水坑婦人,火龍真人笑呵呵,婦人陪著傻笑。

  陸芝,酡顏夫人,春幡齋劍仙邵雲岩,一起趕到了南婆娑洲。

  蠻荒天下王座大妖中的大髯遊俠,率先來到南婆娑洲海濱,問劍醇儒陳淳安。

  半座南婆娑洲的修道之人,都可以看到那條撕開夜幕的劍光。

  海上生明月半輪,剛好將整個婆娑洲籠罩其中,凌厲劍光破開明月屏障之後,被陳淳安的一尊巍峨法相伸手收入袖中。

  臨海的一座仙家山頭之巔,酡顏夫人輕聲問道:“劉叉為何如此作為?這不等於是替陳淳安暫時解圍嗎?”

  邵雲岩說道:“正因為敬重陳淳安,劉叉才專程趕來,遞出此劍。當然,也不全是如此,這一劍過後,中土神洲更會側重防禦南婆娑洲。懷家老祖在內的一大批中土修士,都已經在趕來南婆娑洲的路上。”

  酡顏夫人譏諷道:“來這裡看戲嗎?怎麽不學那周神芝,直接去扶搖洲山水窟守著。”

  邵雲岩不再言語。

  閉目養神的高瘦女子大劍仙,突然睜開眼睛,微微點頭。原來是陳淳安收起法相,出現在他們身邊。

  方才還在冷嘲熱諷的酡顏夫人噤若寒蟬,她對於浩然天下本就沒什麽好感,跟隨陸芝之後,酡顏夫人更是喜歡以半個劍氣長城人氏自居。

  只是身邊這位醇儒,實在太過讓她敬畏了。浩然天下終究還是有些讀書人,他們身在何地,好像道理就在何處。招惹他們,比招惹什麽的桀驁不馴的飛升境,還要可怕。

  陳淳安笑著與眾人致禮招呼後,眺望大海,肩頭各有日月,只是那輪明月,出現了一線裂縫。

  陳淳安和陸芝幾乎同時會心一笑。

  浩然天下有聲勢驚人的九條武運,浩浩蕩蕩地湧入蠻荒天下的半座劍氣長城。

  蠻荒天下亦是如此,一份磅礴武運再次湧向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斷崖處,龍君嘖嘖笑道:“瘋狗。”

  有個腦子有病的練氣士,原來根本就沒想著一鼓作氣躋身什麽元嬰劍修,竟然故意以反覆碎丹一事,一次次攪爛魂魄,再憑借與劍氣長城合道,重塑肉身、恢復魂魄,用這種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方式,淬煉武夫體魄,躋身了純粹武夫山巔境。

  中土神洲一處禁製之地,方圓百裡之內,山清水秀,風景宜人,唯有一座高兩層、面闊三楹的建築,好似從富貴門庭孤零零摘出來的小書齋。

  匾額不大,但是意思極大,鎮白澤。居中大堂,懸掛有一幅至聖先師的掛像。如果不是那匾額透露了天機,誤入此地的修道之人,都會以為此地主人,是位隱居世外的儒家弟子。

  一位中年面容的男子正在翻閱書籍,每年都會有禮記學宮的君子賢人送書至此,不拘題材,聖賢訓詁、文人筆記、志怪小說,都沒什麽講究,學宮會按時放在禁地邊緣地帶的一座小山頭上,小山並不出奇,只是有一塊鼇坐碑樣式的倒地殘碑,依稀可見“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君子賢人只需將書放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會有一位女子來取書,然後送給她的主人,大妖白澤。

  白澤放下書籍,望向門外的宮裝女子,問道:“是在擔心桐葉洲形勢會殃及自斷一尾的浣溪夫人?”

  女子聽聞詢問,立即轉身,恭敬道:“回老爺的話,看那雨龍宗的可憐下場,奴婢確實擔心浣溪夫人的安危。”

  浣溪夫人不但是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與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酡顏夫人、月宮種桂夫人齊名,還是浩然天下的兩隻天狐之一,九尾,另外一隻,則是宮裝女子這一支狐魅的老祖宗,後者因為當年注定無法躲過那份浩蕩天劫,隻得去龍虎山尋求那一代大天師的功德庇護,道緣深厚,得了那方天師印的鈐印,她不但撐過了五雷天劫,還順利破境,為報大恩,擔任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數千年,飛升境。

  宮裝女子神色有些幽怨,埋怨那浣溪夫人不惜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兩不相幫。若是自己,豈會做這等傻事。

  白澤來到門口,宮裝女子輕輕挪步,與主人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與主人朝夕相處千年光陰,她絲毫不敢逾越規矩。

  白澤說道:“青嬰,你覺得蠻荒天下的勝算在哪裡?”

  名為青嬰的狐魅答道:“蠻荒天下妖族大軍戰力集中,用心專一,就是為了爭奪地盤來的,受利益驅使,本就心思純粹,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舊對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佔據絕對優勢。此外浩然天下的內訌跡象,更是大隱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飛升境的巔峰強者,委實太過憋屈了,若是托月山那位大祖果真願意信守承諾。一旦天地變色,這些強者無論是什麽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那無疑極有誘惑力。”

  說到這裡,青嬰有些忐忑。當年她就因為泄露心事,言語無忌,在一個小洲的風雪棧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谷底,口呼真名,斷去一尾。

  白澤說道:“直說便是。”

  青嬰得了法旨,這才繼續說道:“桐葉洲自古閉塞,養尊處優慣了,驟然間大難臨頭,人人措手不及,很難人心凝聚。一旦書院無法以鐵腕遏製修士逃難,山上仙家再帶動山下王朝,朝野上下,瞬間局勢糜爛。只要被妖族攻入桐葉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騎追殺流民的局面,妖族在山下的戰損,可能會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桐葉洲到最後就只能剩下七八個‘宗’字頭,勉強自保。北去路線,東寶瓶洲太小,北俱蘆洲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折損太多,況且那裡民風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為戰,這等戰爭可不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到時候北俱蘆洲的下場會很慘烈,慷慨赴死也就真的只是送死了。皚皚洲商賈橫行,一向重利忘義,見那北俱蘆洲修士的結果,嚇破了膽,更要權衡利弊,所以這條囊括四洲的戰線,很容易接連潰敗。加上遙相呼應的扶搖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線,說不定最後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勢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蘊深厚,一洲可當八洲,又能如何抵禦?只能坐等剝削,被妖族一點一點蠶食殆盡,甕中捉鱉。”

  白澤笑了笑:“紙上談兵。”

  青嬰自然不敢質疑主人。

  白澤走下台階,開始散步,青嬰跟隨在後,白澤緩緩道:“你是紙上談兵。書院君子們卻未必。天下學問殊途同歸,打仗其實跟治學一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當年執意要讓書院君子賢人少摻和王朝俗世的廟堂事,別總想著當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卻邀請那兵家、墨家修士,為書院詳細講解每一場戰爭的利弊得失、排兵布陣,甚至不惜將兵學列為書院賢人晉升君子的必考科目之一,當年此事在文廟惹來不小的非議,被視為‘不重視粹然醇儒的經世濟民之根本,只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謬矣’。後來是亞聖親自點頭,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作蓋棺論定,此事才得以通過推行。”

  青嬰知道這些文廟內幕,只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與主人,連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位學宮大祭酒一起點頭才行,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搖頭,都不成。所以當年那趟跨洲遊歷,她確實憋著一肚子火氣。

  白澤接著道:“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惡,卻偏要跑去極力嘉獎‘百善孝為先’一語,非要將一個‘孝’字,放在了忠義禮智信在內的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讓人費解?”

  青嬰有些無奈。這些儒家聖賢的學問事,她其實半點不感興趣,隻好說道:“奴婢確實不解文聖深意。”

  白澤自問自答道:“道理很簡單,孝最近人,修齊治平,家國天下,家家戶戶每天都在與‘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當關起門來,其他文字便難免或多或少離人遠了些。真正純孝之人,難出大惡之徒,偶有例外,終究是例外。‘孝’字門檻低,不用學而優則仕,為君王解憂排難,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對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徹,不用談什麽太大的抱負,這一字做得好了……”

  白澤轉頭,伸手指向那座隻說規模不太起眼的雄鎮樓,道:“屋舍就牢固了,世上家家相親,孝如卯榫,在家中遮風避雨不難了,推開門去,讀書越多,琢磨越多,忠義禮儀就自然而然跟上了。要我說啊,以後哪天門內世道變得親情疏離,夫妻離散無負擔,門外世道人人為己,傻子太少,聰明人太多,那個世道才是真正在往下走,因為世道這個屋舍的細微處,越來越失去黏性了。這也是老秀才當年不願首徒崔瀺太早推出‘事功學問’的原因所在,不是那頭繡虎的學問不好,而是一個不慎,就會弊端太大,到時候至聖先師、禮聖親自出手補救,都難有成效。父子之間,夫妻之間,若是都要斤斤計較利益得失,那儒家就會比釋道兩家更早進入人心上的末法時代。”

  白澤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卻極其憂心子孫不肖,有些意思。”

  白澤突然笑道:“我都硬著頭皮說了你這麽些好話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賣乖一回?”

  青嬰愕然,不知自家主人為何有此說。

  白澤無奈道:“回了。去晚了,不知道要被糟踐成什麽樣子。”

  白澤帶著青嬰原路返回那處“書齋”。

  青嬰只見屋內一個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對他們,踮起腳尖,手中拎著一幅尚未打開的卷軸,在那兒比畫牆上位置,看樣子是要懸掛起來,而至聖先師掛像下邊的條案上,已經放上了幾本書籍,青嬰一頭霧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淨修行之地,是什麽人都可以擅自闖入的嗎?!但是最讓青嬰為難的地方是,能夠悄無聲息闖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讀書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氣太好,從來不允許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舉動。

  白澤站在門檻那邊,冷笑道:“老秀才,勸你差不多就可以了。放幾本禁書我可以忍,再多懸一幅你的掛像,就太惡心了。”

  聽聞“老秀才”這個稱呼,青嬰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心中憤懣刹那間便蕩然無存。

  她當年被自家這位白澤老爺撿回家,就曾好奇詢問,為何雄鎮樓當中會懸掛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因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為天下制定禮儀規矩的禮聖,都對自己老爺以禮相待,敬稱以“先生”,老爺則至多稱呼對方為“小夫子”。而白澤老爺對於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從來沒什麽好臉色,哪怕是亞聖某次大駕光臨,也止步於門檻外。

  事實上這座所謂的“鎮白澤”,與其余八座鎮壓氣運的雄鎮樓截然不同,當真只是擺設而已,鎮白澤那匾額原本都無需懸掛的,只是老爺自己親筆手書匾額,原因無非是讓那些學宮書院聖賢不進門,哪怕有臉來煩他白澤,也沒臉進屋子坐一坐。

  只有一個例外——老秀才。

  當時青嬰在取書路上,錯過了當年正“如日中天”的文聖。她是事後才聽一個棲息在屋內梁上的書香小人兒說,那老秀才不但屁顛屁顛進了門,還說白大爺你太不講究了,寄人籬下,不曉得禮敬主人就罷了,怎麽也該賣個面子裝裝樣子,這一掛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煩事,不掛白不掛嘛。然後老秀才就擅作主張掛上了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所幸白澤老爺也沒摘下丟出門外,就那麽一直掛著。

  被白也一劍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轉過身,抖了抖手中畫卷,道:“我這不是怕老頭子孤零零杵在牆壁上,略顯孤單嘛,掛禮聖與老三的,老頭子又未必開心,別人不知道,白大爺你還不清楚,老頭子與我最聊得來……”

  白澤微笑道:“要點臉。”

  老秀才悲憤欲絕,跺腳道:“天大地大的,就你這兒能放我幾本書,掛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絕?礙你眼還是怎的?”

  “很礙眼。”白澤點頭,然後說道,“落魄山祖師堂,你那關門弟子,不是懸掛了你的掛像嗎?”

  老秀才眼睛一亮,就等這句話了,這麽聊天才得勁,白也那書呆子就比較難聊。老秀才將那卷軸隨手放在條案上,走向白澤一側書房那邊,道:“坐坐坐,坐下聊,客氣什麽。來來來,與你好好聊一聊我那關門弟子,你當年是見過的,還要借你吉言啊,這份香火情,不淺了,咱哥倆這就叫親上加親……”

  老秀才再與那青嬰笑道:“是青嬰姑娘吧,模樣俊是真的俊,回頭勞煩姑娘把那掛像掛上,記得懸掛位置稍低些,老頭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當講究禮數的。白大爺,你看我一有空,連文廟都不去,就先來你這邊坐會兒,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這趟出門誰敢攔你白大爺,我就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廟裡邊,我跳起來就給他一巴掌,保證為白大爺鳴不平!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落魄山上的暖樹丫頭和靈均崽子,你當年也是一並見過的嘛,多可愛的兩個孩子,一個心地純善,一個沒心沒肺,哪個長輩瞧在眼裡會不喜歡……”

  青嬰原本對這位失去陪祀身份的文聖十分仰慕,今天親眼見過之後,她就半點不仰慕了。什麽“辯才無礙可通天、學問扎實在人間”的文聖,今日看來,簡直就是個混不吝的無賴貨。從老秀才背著主人偷溜進屋子,到現在的滿口胡謅胡說八道,哪句話與聖人身份相符,哪句話有那口含天憲的浩然氣象?

  當年那位亞聖登門,哪怕言語不多,依舊讓青嬰在心底生出幾分高山仰止之感。

  老秀才坐在書案後邊的唯一一張椅子上,既然這座雄鎮樓從不待客,當然就不需要多余的椅子。

  白澤也不計較老秀才的反客為主,站著說道:“有事說事,無事就不送客了。”

  老秀才挪了挪屁股,感慨道:“好久沒這麽舒舒服服坐著享福了。”

  白澤說道:“被我丟出此地,你本就沒剩下多少的面子就算徹底沒了。”

  老秀才驀然一拍桌子,道:“那麽多讀書人連書都讀不成了,命都沒了,要面子作甚?!你白澤對得起這一屋子的聖賢書嗎?”

  青嬰被嚇了一大跳。

  白澤皺眉說道:“最後提醒一次。敘舊可以,我忍你一忍。與我掰扯道理大義就免了,你我之間那點飄搖香火,經不起你這麽大口氣。”

  老秀才立即變臉,虛抬屁股些許,以示歉意和真誠,還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兩位副教主的口氣與你說話呢。放心放心,我不與你說那天下文脈、千秋大業,就是敘舊,只是敘舊。青嬰姑娘,給咱們白老爺找張椅子,不然我坐著說話,良心不安。”

  白澤擺擺手,示意青嬰離開屋子。

  青嬰倒是沒敢把心中情緒露在臉上,規規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老秀才面帶笑意,目送女子離去,隨手翻開一本書,輕聲唏噓道:“心中對禮未必以為然,可還是規矩行事,禮聖善莫大焉。”

  白澤說道:“耐心有限,好好珍惜。”

  老秀才翻書不停,一本放下一本拿起,伸長脖子,瞥了眼白澤寫在那些書籍空白處的注釋,點頭道:“傳注釋學,詁訓釋述,學音義疑,僅是一個傳就分大小、內外、補集諸多門類,好學問太多,人生太苦短,確實容易讓後世讀書人如墮雲霧。尤其是書籍一多,從尋幽探險才可入得金山銀山,偶有所得便倍加珍惜,到家中珠寶無數,逐漸棄若敝屣,加上聖賢道理一味勸人舍棄利益,教人立命之法,卻不教人安身之術,難以真正融洽,終究不美。”

  白澤歎了口氣:“你是鐵了心不走是吧?”

  老秀才放下手中書籍,雙手輕輕將那摞書籍疊放整齊,正色說道:“亂世起,豪傑出。”

  白澤隱約有些怒容。

  老秀才笑道:“讀書人,多有為難事,甚至還要做那違心事,懇請白先生,多擔待些。”

  白澤說道:“我已經很擔待了。”

  老秀才又道:“那就給我輩書生有錯改錯的機會。”

  白澤說道:“最後一句話。”

  老秀才站起身,繞出書案,對白澤作揖卻無言,就此離去。

  白澤歎息一聲。片刻之後,門口那邊有人探頭探腦。

  白澤撫額無言,深吸一口氣,來到門口。

  老秀才坐在門檻上。

  白澤說道:“說吧,什麽事情,做不做在我。”

  老秀才這才說道:“幫著亞聖一脈的陳淳安不用那麽為難。”

  陳淳安若是在乎自身的“醇儒”二字,那就不是陳淳安了,陳淳安真正為難之處,還在於他出身亞聖一脈,到時候天下洶洶議論,不但會指向陳淳安本人,更會指向整個亞聖一脈。

  關於去往南婆娑洲一事,白澤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

  白澤疑惑道:“不是幫那力挽狂瀾的崔瀺,也不是幫你那困守劍氣長城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站起身說道:“文聖一脈,從不求人!一身學問,全部是用來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麽的。”

  白澤點了點頭。

  老秀才突然抹了把臉,傷心道:“若求了有用,我這當先生的,怎會不求?”

  白澤哭笑不得,沉默許久,最後還是搖頭:“老秀才,我不會離開此地,讓你失望了。”

  老秀才搖頭道:“白先生言重了,雖說確實是懷揣著一份希望而來,可做不成事卻無需失望,讀書人嘛。”

  白澤問道:“接下來?”

  老秀才頓時火冒三丈,氣呼呼道:“他娘的,去白紙福地罵街去!逮住輩分最高的罵,敢還嘴半句,我就扎個等人高的紙人,偷偷放到文廟去。”

  白澤伸手一抓,將一幅搜山圖從屋內大梁上取出,丟給老秀才。

  老秀才趕緊丟入袖中,順便幫著白澤拍了拍袖子,道:“豪傑,真豪傑!”

  白澤抖了抖袖子,道:“是我出門遊歷,被你偷走的。”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恁多廢話,這點規矩我會不懂?我又不是個錘子,不會讓白大爺難做人的。”

  白澤神色淡漠,道:“別忘了,我不是人。”

  老秀才跺腳道:“這話我不愛聽,放心,禮聖那邊,我替你罵去,什麽禮聖,學問大規矩大了不起啊,不佔理我一樣罵。當年我剛剛被人強行架入文廟吃冷豬頭肉那會兒,虧得我對禮聖神像最是恭敬了,別處前輩陪祀聖賢的敬香,都是尋常香火,唯獨老頭子和禮聖那邊,我可是咬緊牙關,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山上香火……”

  老秀才咦了一聲,突然止住話頭,一閃而逝,來也匆匆,去更匆匆,隻與白澤提醒一句掛像別忘了。

  一位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現身屋外,向白澤作揖行禮,白澤破天荒作揖還禮。

  一起跨過門檻,中年男子看到那幅卷軸,輕輕打開之後,啞然失笑,原來不是那老秀才的掛像,而是這位男子的。

  所以其實是一幅禮聖掛像。

  白澤揉了揉眉心,無奈道:“煩不煩他?”

  禮聖微笑道:“我還好,我們至聖先師最煩他。”

  當年老秀才的神像被搬出文廟,還好說,老秀才無所謂,只是後來被各地讀書人打砸了神像,其實當時至聖先師就被老秀才拉著在旁觀看,老秀才倒也沒有如何委屈訴苦,隻說讀書人最要臉面,遭此羞辱,忍無可忍也得忍,但是以後文廟對他文聖一脈,是不是得寬待幾分?崔瀺就隨他去吧,到底是為人間文脈做那千秋思量,小齊這麽一棵好苗子,不得多護著些?左右以後哪天破開飛升境瓶頸的時候,老頭子你別光看著不做事啊,是禮聖的規矩大,還是至聖先師的面子大啊……反正就在那邊討價還價,死乞白賴揪住至聖先師的袖子,不點頭不讓走。

  覺得如今老秀才半點不像個讀書人的,那一定是沒見過文聖參加三教辯論。

  先前與白澤許下豪言壯語,言之鑿鑿說文聖一脈從不求人的老秀才,其實為文聖一脈的弟子們,曾經苦苦求過,也做過很多事情,舍了一切,付出很多。

  看守大門的大劍仙張祿,依舊在那邊抱劍打盹。浩然天下雨龍宗的下場,他已經親眼見過了,卻覺得遠遠不夠。

  他張祿不會對浩然天下修士遞出一劍,但是也絕對不會為浩然天下遞出一劍。

  他就只是看個熱鬧,反正浩然天下比他更喜歡看熱鬧。

  背叛劍氣長城的前任隱官蕭愻,還有舊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兩位劍仙,與負責開道去往桐葉洲的緋妃、仰止兩隻王座大妖,原本是要一起在桐葉洲登岸,但是緋妃、仰止,加上隱匿身形的曜甲三隻大妖,突然臨時改道,去了東寶瓶洲與北俱蘆洲之間的廣袤海域。唯獨蕭愻,強行打開一洲山河屏障,再破開桐葉宗梧桐天傘山水大陣,身為劍修,她依舊是要問拳左右。

  左右化作一道劍光,去往海外,蕭愻對於桐葉宗沒什麽興趣,便舍了那幫螻蟻不管,朝大地吐了口唾沫,然後轉身跟隨左右遠去。

  蕭愻雖然破得開兩座大陣屏障,去得了桐葉宗地界,但是她顯然依舊被天地大道壓勝頗多,這讓她十分不滿,所以左右願意主動離開桐葉洲陸地,蕭愻自然樂意跟隨其後,並難得在戰場上言語一句道:“左右,當年挨的那一拳,傷勢可養好了?要是被我打死了,可別怨我佔你便宜。”

  左右懶得說話,反正道理都在劍上。

  蕭愻更是一貫蠻橫,你左右既然劍氣之多,冠絕浩然天下,那就來多少打爛多少。

  桐葉宗修士,一個個仰頭望向那兩道身影消逝處,大多心驚膽戰,不知道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是哪一隻王座大妖?
  南婆娑洲在大髯漢子問劍陳淳安過後,暫時並無戰事開啟,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只是繼續搬山倒海,將蠻荒天下無數山嶽砸入大海,鋪就道路,屯兵海上,在千裡之外與南婆娑洲遙遙對峙,偶有馳援醇儒陳氏的浩然天下大修士,以神通術法砸向海上,便有大妖出陣抵擋那些聲勢驚人的術法,僅此而已。在南婆娑洲出手之人當中,就有那位中土神洲十人墊底的懷家老祖。

  扶搖洲則由名次比懷家老祖更靠前的老劍仙周神芝,親自坐鎮那祖師堂都沒了祖師掛像的山水窟。

  中土神洲,流霞洲,皚皚洲,三洲所有學宮書院的君子賢人,都已經分別趕赴西南扶搖洲、西金甲洲和南婆娑洲。

  扶搖洲那個名存實亡的山水窟,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山巔祖師堂外邊。

  一旁容貌年輕的俊美男子正是劍氣長城齊廷濟。

  除此之外,還有數位年輕人,其中就有皮囊猶勝齊劍仙的白衣青年,三十歲左右的山巔境武夫,曹慈。還有曹慈三位相熟之人,皚皚洲劉幽州,中土神洲懷潛,以及武夫鬱狷夫。

  懷潛似乎大病未愈,臉色慘白,但是沒有什麽萎靡神色。

  一位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元嬰劍修納蘭彩煥,如今是山水窟名義上的主人,只不過當下卻在一座世俗王朝那邊做買賣,她擔任劍氣長城納蘭家族管事人多年,積攢了不少私人家當。避暑行宮和隱官一脈,對她進入浩然天下之後的舉動約束並不多,何況劍氣長城都沒了,何談隱官一脈。不過納蘭彩煥倒是不敢做得過火,不敢掙什麽昧良心的神仙錢,畢竟南婆娑洲還有個陸芝,後者好像與年輕隱官關系不錯。

  剛剛禦劍來到扶搖洲沒多久的周神芝問道:“我那師侄,就沒什麽遺言?”

  齊廷濟搖頭道:“沒有。”

  周神芝說道:“窩囊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樁壯舉,苦夏應該為自己說幾句話的。聽說劍氣長城那邊有個比較坑人的酒鋪,牆上懸掛無事牌,苦夏就沒有寫上一兩句話?”

  鬱狷夫搖頭道:“沒有。”

  周神芝有些遺憾:“早知道當年就該勸他一句,既然真心喜歡那女子,就乾脆留在那邊好了,反正當年回了中土神洲,我也不會高看他一眼。我那師弟是個死腦筋,教出來的弟子也是這般一根筋,讓人頭疼。”

  鬱狷夫沉聲說道:“周爺爺,苦夏前輩其實從來不窩囊!”

  周神芝立即展顏一笑,點頭道:“畢竟是我的師侄,窩囊不到哪裡去,只是我這師伯要求高罷了。這種話唯獨我說得,外人敢瞎扯嗎?自然是不敢的。”

  劉幽州這次背著家族偷偷趕來扶搖洲,既戰戰兢兢,又雀躍不已。這趟背著爹娘出門,身上物件可半點沒少帶,三件咫尺物,裝得滿滿當當的,恨不得見人就送法寶。別人安穩,他就安穩。可惜好哥們曹慈和朋友懷潛都沒收,鬱姐姐又是純粹武夫,礙於面子,不好推辭,她就只是象征性拿走一件經緯甲穿戴在身,不然法袍什麽的,劉幽州咫尺物裡邊還是有幾件品秩相當不錯的。

  劉幽州小心翼翼瞥了眼懷潛,再看了眼鬱狷夫,總覺得氣氛詭異。

  鬱狷夫前些年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後,又破境了,躋身了遠遊境。

  但是懷潛從北俱蘆洲返回之後,不知為何卻跌境極多,破境沒有,一直停滯在了觀海境。

  果然北俱蘆洲就不是外鄉天才該去的地方,最容易陰溝裡翻船。難怪爹娘什麽都可以答應,什麽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要他發誓絕不去北俱蘆洲那邊瞎逛蕩。至於這次遊歷扶搖洲,劉幽州當然不會死守山水窟,就他這點境界修為,不夠看。

  曹慈率先離開山水窟祖師堂,打算去別處散心。

  鬱狷夫猶豫了一下,跟上曹慈。周神芝撫須而笑,瞥了眼那個病秧子似的懷潛,這小崽子打小就城府深、心眼多,周神芝打心底裡就不喜歡。當年鬱氏和懷家那樁親事,老劍仙是罵過鬱老兒鬼迷心竅昏了頭的,只不過到底是鬱氏家事,周神芝私底下可以罵幾句,卻改變不了什麽。

  懷潛向兩位劍仙前輩告辭離去,卻與曹慈、鬱狷夫不同路,劉幽州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懷潛。

  劉幽州輕聲問道:“怎回事?能不能說?”

  懷潛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次性吃夠了苦頭,就這麽回事。”

  劉幽州小心翼翼說道:“別怪我多嘴啊,鬱姐姐和曹慈,真沒啥的。當年在金甲洲那處遺址,曹慈純粹是幫著鬱姐姐教拳,我一直看著呢。”

  懷潛搖搖頭:“我眼沒瞎,知道鬱狷夫對曹慈沒什麽念想,曹慈對鬱狷夫更是沒什麽心思。何況那樁雙方長輩訂下的親事,我只是沒拒絕,又沒怎麽喜歡。”

  劉幽州欲言又止。

  懷潛說道:“鬱狷夫在劍氣長城那邊遇到了什麽人,經歷了什麽事情,根本不重要。”

  曹慈那邊。

  鬱狷夫笑問道:“是不是有點壓力了?畢竟他也山巔境了。”

  曹慈搖搖頭,仰頭望向南邊,神采奕奕道:“十境分高下,我等他來問拳,我知道他不在乎輸贏,但是當著心愛女子的面連輸三場,肯定是想要找回場子的。”

  曹慈轉過頭,笑望向鬱狷夫。

  鬱狷夫正在低頭吃烙餅,回了浩然天下就這一點好,她抬頭疑惑道:“怎麽了?”

  曹慈問道:“你是不是?”

  鬱狷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不喜歡陳平安啊。我在劍氣長城連輸他三場,當然也想要找回場子。你想啥呢,真不像曹慈。”

  曹慈說道:“我是想問你,等到將來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了,你要不要問拳。”

  鬱狷夫呵呵一笑:“曹慈你如今話有點多啊,跟以前不太一樣。”

  曹慈說道:“我會在這裡躋身十境。”

  鬱狷夫點點頭:“拭目以待。”

  接連破碎金丹十二次之後,終於躋身了山巔境。

  可躋身九境武夫之後,金丹破碎一事,裨益武道就極小了,有還是有些,所以陳平安繼續破碎金丹。待三次過後,金丹破碎變得全無裨益,徹底無助於武道砥礪,陳平安這才收工,開始著手最後一次的結丹。

  離真最後一次露面,丟了一本版刻精良的山水遊記到這邊崖頭,之後就去了半座劍氣長城的一端,再不現身。

  陳平安結丹之後,閑來無事,盤腿而坐,橫刀在膝,就開始翻閱那本含沙射影的山水故事,看得忍俊不禁,顧懺這個名字到底不如顧璨的那個寓意美玉粲然的“璨”字,至於開篇那些鄉俗,倒是寫得真好,讓他想起了許多的陳年往事,可惜有些事情還是沒有寫到,也幸虧沒寫。陳平安丟了那本遊記到城頭外,任它隨風飄搖,不知最終墜落何處。

  陳平安雙手按住那把狹刀斬勘,舉目眺望南方廣袤大地,書上所寫的,都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若是連有些事情都敢寫,那以後見面碰頭,就很難好好商量了。

  比如書上就沒寫,陋巷當中有一個孩子曾經興高采烈說了句“小的更好吃些”。

  一襲鮮紅袍子的九境武夫站起身,體魄穩固之後,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他緩緩而行,以狹刀輕輕敲擊肩頭,微笑著喃喃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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