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瓦洛蘭》63 驟雨(上)
“一開始的時候,斯坦帕部落不僅有我們烈陽族,還有皎月族,我們生於同源。可是三百年前第四次符文戰爭之後,日潮與月汐相互傾軋,這是我們兩個部族賴以生存的能量,不管哪一方贏了,另一方都將死於衰竭,所以斯坦帕發生了慘烈的內戰,最終是我們贏了,皎月族從此消失。”“那現在山下的那些海族是怎麽回事?”
“每隔一百年,就會有一個喚潮者上岸來到巨神峰,和我們斯坦帕部落進行交易,用一顆極淵珍珠換取月石,這是無數年前定下的契約。現在已經沒有皎月族,自然也就沒有了月石,可契約仍舊存在,我們拿不出月石,就是違背契約。”
“為什麽海族一定要得到月石呢?”
“因為月石是海族賴以生存的聖物,在海底的極淵有很多凶惡的海獸,只有月石散發的月光才能照亮那裡,從而驅趕海獸,如果沒有月石,海族就會不斷受到海獸的傾襲。”
“可我們也沒有辦法,第四次符文戰爭打破了這裡的平衡,日與月不再是可以共存的,如果皎月族再起,烈陽族就將滅亡,而海族若是得不到月石,總有一天也會亡於海獸之口,這是種族之戰,沒有商量的余地,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都得迎接。”
她拄著黑傘,坐在屋簷下,靜靜的聽著長老的講述。
夜已經很深,這是滿月之夜,卻沒有絲毫光亮,頭頂的烏雲遮住了一切,大顆大顆的雨珠順著屋簷簌簌而下。
可稠密的雨簾遮不住山腳的廝殺聲,這是一場牽扯到亡族滅種的戰爭,沒有人會退卻,直指一方死絕,否則絕不停息。
她陷入了某種困惑。
烈陽族救過她的命,於她有大恩這毋需質疑,可這是一場沒有絲毫道理的滅族之戰,一旦踏足,就是無邊殺戮。
她現今不過二十歲出頭,還根本無法取舍這樣沉重的問題。
長老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迷惘,補充道:
“從兩百年前開始,海族就開始進攻巨神峰,但除了喚潮者,其他的海族只有在冬至的滿月之夜才能順著河流到達這裡,時間大概是五十年一次。”
問題解決了,她並不需要屠戮那些素不相識的海族,只要幫助烈陽族撐過今天晚上。
可在她心中,這沒有區別。
是親手所殺,還是擊退他們,讓他們在下一個五十年來臨之前慢慢死於海獸之口,都是一樣的。
她只有二十來歲,她仍舊算是一個少女。
山腳的廝殺聲似乎更加激烈了,銳利的刀光、炙熱的火光、蕩漾的波光……以及那一抹漫天飛舞的璀璨劍光。
長老指著那劍光閃耀的地方,緩緩道:
“不管怎麽樣,斯坦帕部落都得謝謝你們的千裡馳援,他中午的時候就到了,你……要去見他一面麽?”
長老似乎是在試探什麽,可她不為所動,臉上甚至都沒有什麽表情。
他們不一樣,他握起劍來就可以摒棄雜念,抱著一死的覺悟上陣殺敵,是個純粹的劍士。
可她的手中即便拿著殺人之器,也還是個少女,什麽都不會改變。
“那後山的那些諾克薩斯人又是為何?”
“自從伯納姆掌權後,諾克薩斯每年都會派使者拉攏我們,可斯坦帕是不會屈從於任何人的,這一次不知他們從何處得知了五十年一次的海族大劫,所以就來趁火打劫了。”
長老感歎道:“自從第四次符文戰爭之後,族中再也沒有誕生過曙光之子,我們人才凋零,已經一日不如一日了,也不知後山能不能守得住。”
她站起身來,撐開傘,走進了雨中。
“我去解決他們。”
吐字清晰,語氣平淡,態度果決,她仿佛是在陳述一件不需要考慮的瑣碎小事。
長老抬起頭,透過朦朧的雨簾看著黑傘下的少女。
她和五年前沒有區別,她和五年前大不一樣。
長老暗自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指著她身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
“佩斯林探險團的代價太高,我們烈陽族怕是付不起。”
她轉身,走向下山的小道:
“我不代表佩斯林探險團,我隻代表我自己。”
“你一個人?後山那些可都是諾克薩斯的高手。”
“那正合我意。”
那朵黑傘已經消失在雨幕中,而那些同她一起來的奇怪人物則一動不動,仿佛沒有看見團長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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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神峰,山間小道。
雨傾盆而下,水幕朦朧處,有一朵黑傘緩緩而來。
大顆大顆的雨珠砸在傘布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它們夾帶著傘布上的血跡順著傘沿滑下,落在地上的泥濘裡——泥濘變得有些泛紅。
革製的鞋子踩在泥濘上,唧唧有聲,卻又輕不可聞。
傘低垂著,讓人看不清撐傘的人,但從纖細的身形看,這應該是個女人。
驟然,兩側的樹上竄出了黑影,一個、兩個……四個黑影!
他們悄無聲息,唯有手中泛光的白刃在雨幕裡閃爍。
四把刀從四個方向凌空斬下!
她依舊緩緩走著,甚至都沒有絲毫停頓,只是伸出另一隻手握住傘柄,輕輕一旋。
‘滋~’,甚至不是‘鏘~’。
毒蛇一般的刺劍從傘柄上疾縱而出,在空中輕飄飄的劃了一個圈,卻已用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連刺四劍。
那四個凌空而斬的殺手就仿佛是從未存在過一般。
四朵血花自空中乍現,鮮血噴湧,洋洋灑灑的血液大多數成為了雨幕的一部分,只有極少數濺到傘布上,卻馬上又被雨珠夾帶著從傘沿滑下,成為她腳下泛紅的泥濘。
砰~四具屍體,只有一個落地聲。
一路走來,皆是如此,這些殺手從任何地方冒出來,卻沒人能活過刺劍的一個起落。
自山頂到山腳,這條路,已經殺紅了。
收劍回鞘,她依舊緩緩的走著,只是偶然間會捂著自己左側的腰腹,咬咬牙,吸一口涼氣。
這道傷已經有數月了,卻沒有絲毫愈合的跡象。
一開始很疼,但後來就疼習慣了。
這不礙事,一道傷而已,習慣之後並不能影響她什麽。
五年時間,從符文界限一路扶搖直上,現今距離絕頂之境一步之遙,盡管父親從小說她天資絕佳,可她從未想象過有一天自己會變得這麽強大。
強得她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這場大雨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山那邊的喊殺聲在雨落的嘩嘩聲中漸漸湮滅。
巨神峰很高,這條路很長。
那柄藏在傘中的刺劍不斷出鞘,又不斷回鞘,一路的泥濘中猩紅斑斑,小時候她厭惡那種銳器刺進肉體的觸感,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可現在,她已經不在乎了。
是從何時開始麻木的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路的盡頭,是另一把黑傘。
撐傘的是一個中年……不,用‘大齡青年’這四個字可能更準確一些。
那張臉看上去很英俊,身上的華服珠光寶氣,和手裡那把樸素的黑傘對比強烈。
他的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柄狹長的刺劍,劍身低垂,雨水順著劍尖滴落。
他抬起了頭,看著那個從山頂一路殺下來的少女。
“好久不見,姐姐。”
他笑了笑,如是道。
輕魅的笑容出現在英俊的臉上,頗有幾分迷人,那種感覺就像是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煙火為何物的公子哥兒,讓人為之迷醉為之花癡。
“我婚宴的請帖您是沒收到麽?”
她當然收到了請帖,她當然沒有去——事實上,她已經有五年沒有邁進過德瑪西亞的凱旋門了。
“德拉古?”
她似乎是有些驚訝,一直以來平緩的聲調拔高了幾分。
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重逢許久不見的弟弟,這當然不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可馬上的,德拉古身後一個個自雨幕中顯現的黑影讓她明白了什麽。
她的臉色低沉,目光也一下子寒冷了起來:
“這些諾克薩斯人是你帶來的?”
德拉古聳聳肩:“準確說是他們帶我來的。”
“你忘了大哥是怎麽死的麽!?”
“我隻記得是誰殺了他。”
她眉頭一挑,似乎是有些憤怒:
“你這是叛國!父親知道了是不會原諒你的!”
德拉古再次笑了笑,他舉起手中的劍揮了揮:
“不不不,這只是私人的合作,無關國事。至於父親麽,他老糊塗了,這兩年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勞倫特如今已經是我說了算,所以……”
他將手中的刺劍倒插在了地上,騰空手,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
“我的姐姐,你可以回家了。”
她愣住了——回家,這兩個字眼對她而言很遙遠,遙遠到一輩子都無法觸及。
看著那個想要擁抱自己的男人,她的眼前花了花。
她恍然看見了小時候,每天的練劍結束之後,這個留著兩行大鼻涕的幼弟會站在家門口張開雙臂——‘歡迎回家,姐姐。’
回家麽?我想回家麽?我可以回家麽?
可又是一個恍然,她看見了威嚴的父親,氣得臉色鐵青——‘走出這扇門,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那一天,她摔門而出,縱馬而去,連頭都沒有回過。
她搖了搖頭,旋轉傘柄,抽出了那柄刺劍:
“你說了不算,父親還活著。”
“是麽……”德拉古黯然的看了她一眼:“我倒還希望,現在是父親說了算。”
他重新拾起了插在地上的劍:
“你覺得我為什麽要和諾克薩斯人合作?”
他啞聲的質問,溫文的臉上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怨色:
“大哥死得早,後來你走了,父親也老了,就剩我一個只會吃喝玩樂的廢物。”
他的聲音似懊惱,又似哀歎:
“勞倫特已經沒落了,姐姐,無雙挑戰之名,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提起過了。”
“這不能成為你倒向仇敵的理由!”
“那麽你來替我操持這偌大的一個家族!?”
那柄刺劍一下子指向了自己的親姐姐。
她啞言了,這短短數年間家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從被寄予厚望的大哥死後,這個家仿佛一夜之間就垮了,如今父親也倒下了……
德拉古剛滿二十歲吧?可他看上去像個久經滄桑的中年人,若不是臉上嬉笑的表情還有幾分神似,誰能想象這曾是德瑪西亞炙手可熱的花花公子?
“那麽姐姐,既然你不肯回來,就請原諒我吧……”
那柄劍終究是不敢面對自己的姐姐,他緩緩退入了夜色之中,只剩下那殺氣騰騰的諾克薩斯人——他們,蜂擁而上。
劍之故事,以血為墨。
無雙挑戰之名,終於在這個夜晚被人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