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人生盡頭，當飲苦酒

  翌日，突如其來地，貝爾凡跟其他學者們說：臨別前，我們歡宴一場吧。

  多年以來，他們都沉浸於學術研究之中，日夜不停，由於信仰、習俗、年齡的不同，再加上學術的限制，他們從未辦過一場宴會。

  而現在，對於神創道途的研究停了下來，在離去之前，他們幾乎每日都有閑暇。

  這場告別宴，一經提出，就得到了學者們的紛紛應許，每個人都知道，這場宴會非比尋常，於是，他們讓那些仆役從王宮外帶來上好的美酒，美味的冷食，並安排王宮的廚師們在宴會當天做好熱菜。

  王宮的餐廳多不勝數，要找一間沒人使用的房間並不困難，瞞過阿萊爾等人的視線同樣也易如反掌，或許後者即便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來阻止這場宴會。

  到了晚上，學者們紛紛來到了餐廳裡，那些仆役們已經擺好了各色各樣的食物，火災過後，大量的糧食被運抵王城，想辦一場宴會的耗費遠比之前要少。

  學者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場宴會了，宴會之後，就是分別之時，於是他們暫時忘卻了過去的煩惱、忘卻了矮人們的刁難、忘卻了學術上的爭端，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這場宴會之中。

  仆役們在餐廳內撒上金粉，火炬之下，整個餐廳顯得金光閃閃，餐桌上的食物豐盛，雖不及卡夫遇刺的那場宴會豪華，但也配得上這些來自各國的學者。

  美酒被斟上一個個酒杯，學者們興高采烈，齊齊望向了貝爾凡，等著這位“主人”宣告宴會的開始。

  “盡管喝吧、盡管吃吧。

  你們或許有所不知，

  我們矮人活在世上有兩大義務，一是鍛造、二是飲酒。”

  貝爾凡高舉手中的酒杯，朗聲說道。

  像是士卒們聽到戰爭的號角，貝爾凡一聲令下，學者們便開始歡慶起來，他們如蜜蜂似的嗡嗡交談起來，不時發出歡快的聲音。

  “你們矮人有兩大義務不假，

  可要說，活得歡樂是所有凡人的義務。”

  一位學者扯著嗓子道。

  宴會上頓時爆發出一聲大笑，學者們好像從沒有這樣歡快過一樣，一個個都拋去了哲學家的矜持，對著餐桌上的美食開始狼吞虎咽，他們還談論著各種各樣的八卦逸聞，有卡爾隆德的、也有自己故鄉或其他國家。

  神殿裡的偷情、名媛貴婦的離異、墓碑下作祟的亡靈、丹斯切爾的歌劇…人們興高采烈地談著一切能談的事。

  貝爾凡也沉浸其中，平日裡，他是謹慎穩重的學者，到了這時，他化身造訪煙花柳巷的矮人，微醉之下，他與旁人談論起男人才會談論的東西，談得越是深入，其他學者就越是大開眼界，沒有誰會想到，像貝爾凡這樣的煉金術士，竟然會談論玫瑰色的肉體、丁香花的氣味。

  學者們在這宴會上玩得盡興，他們此刻與學術結緣，有些來自同一國家的人，唱起了故鄉的歌謠，還有些人從將目光打向餐廳的花瓶或盆栽，他們毫不留情地摘下了下來，並且編織成花環，互相戴上，還有些人想到了離別之苦，跟身邊的學者擁抱著，哭了起來，有的找不到擁抱的學者，就隨手抱住一旁的仆役，一陣大哭特哭。

  在這宴會上，種族、信仰、年齡、氏族、認識等等隔閡都消失不見了，人們就好像一個個沒有肉體的靈魂，正如詩歌裡的偉大平原：英雄們在那裡，縱情歡樂。

  “這個花環該給你！”

  一位學者編織好了花環，戴在了貝爾凡的頭上。

  貝爾凡極高興地大笑起來，他站起身，環視著場上的各個學者，他們都已經酒飽飯足了，享受起宴會上的純粹快樂。

  學者扶著粗糙的花環，站在主座前的他儼如一位君王，他像是再巡視著自己的臣民般，說道：
  “盡情笑吧，我們很快就要分離了。

  等到我去到冥界，我定要跟那些判官們炫耀這一日的歡樂。”

  宴會上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在這宴會之上，人們肆意地拿“生命”或“死亡”來開玩笑，畢竟不會真的有人一時衝動，在這歡樂中一死了之。

  “冥界裡有女判官嗎？我是真教徒，死了不會到冥界去。”

  “一定有的，不然審判官們怎麽公正地審判女性呢？”

  “你說什麽呢，是男是女都一樣，難道你在說，審判官會被女人引誘嗎？”

  “嘿，這樣一說，或許女審判官也會被男人引誘呢！是男是女都一樣嘛！”

  學者們大笑著，百無忌諱地談論著冥界的景象。

  歡笑中，貝爾凡讓人倒滿了杯中之酒，而後摸出一個瓶子，往裡頭撒了點粉末似的東西，誰都沒有注意到這點小動作。

  “不管怎麽說，死是所有凡人都無法避免的！”

  頭戴花環的貝爾凡舉起酒杯道，
  “或許，我喝下這杯酒後，片刻就要到冥界去了。”

  宴會上又一陣大笑。

  一位學者道：

  “你要到了冥界，定要給我們寫信，告訴我們有沒有女審判官！”

  另一位學者醉醺醺道：
  “噢，我老希望碰到女審判官了，別看我是個胖子，年輕的時候，倒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美男子。”

  廳內，一陣歡笑，連那些仆役們都笑了起來。

  貝爾凡也跟著宴會的節奏，大笑了起來，仿佛開了一個不足為道的玩笑。
    隨後，眾目睽睽之下，貝爾凡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這真是苦酒！”

  貝爾凡吐出舌頭，而後環視眾人道：
  “不過，即使是杯毒酒，我也要痛飲一空。”

  學者們爆發出一陣附和。

  “說得對啊，毒酒也是酒啊！”

  “如果人間僅剩最後一杯酒，哪怕是毒酒，我們也有喝下去的義務。”

  “喝吧、喝吧，我們也喝‘毒酒’！”

  推杯換盞之際，沒人注意到貝爾凡的臉龐越來越蒼白。

  等大家都喝完一輪後，貝爾凡指著空蕩蕩的酒杯，認真道：

  “這真是杯毒酒！”

  這一刻，大家都笑了，誰都不相信他的話，他們將這當作一個微不足道的玩笑，當作宴會的佐料。

  貝爾凡拉住身旁的仆役，叫他拿一份紙跟筆來。

  接著，他扶了扶花環，面對眾人道：
  “盡情唱吧，盡情喝吧，喝苦酒的時間已經到了。”

  人們歡笑著，沉浸在喜悅之中，仆役們添上更多的酒，更多的菜，厚重的酒氣回蕩在餐廳之中，人們繼續談論起種種奇聞異事，痛罵阿萊爾等人的卑劣。

  貝爾凡跟著他們一起笑著，像蜜蜂樣吵著，火炬昏暗的光輝下，他的臉色蒼白極了。

  他的目光越來越昏暗，意識越來越模糊，身體逐漸失力，就好像一把刀捅進了腹部一樣。

  當人們察覺到他面無血色的時候，仆役們送來了紙和筆。

  “說真的，我是時候該死了。”

  貝爾凡笑著說著，人們又爆發出一陣歡樂。

  歡笑聲中，他握住羽毛筆，沾上了墨水，在紙上落下一個接一個字跡，他一邊扶著花環，一邊寫著，寫到不滿意的地方，還特意劃掉重寫，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了，這個時候，人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啊，這世界是如此讓人痛苦。”

  說著，他看向大家，

  “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在這之後，便將我的人生當作故事，告訴給其他人聽吧。”

  學者們這時都困惑了，他們疑惑不解地看著貝爾凡。

  “貝爾凡，我們當然樂意代勞，你是開創者，是先行者！”

  “你的故事就應該被萬人稱頌。”

  “貝爾凡，讚美你這些年給我們帶來的知識，讚美今日的歡樂！”

  隨著這一句落下，人們又歡天喜地地舉起酒杯。

  貝爾凡勉強地擠出一抹微笑，支撐著身體囑咐道：
  “這世上許多故事裡的主人公，人們敘述他們的時候，總是淡化他們的痛苦，強調他們的榮耀。

  親愛的朋友們，容我提醒一句，
  我的痛苦，你們不要隱瞞，
  因為我痛苦，所以我真實……”

  說完之後，貝爾凡渾身失去了力氣，他的頭直挺挺地往餐桌上倒去，身體往後跌坐到了椅子上，他像是昏迷了、睡著了，頭上的花環跟隨著紙筆一同跌落在地。

  貝爾凡死了。

  因為，人生盡頭，當飲苦酒。

  人們愣了一下，半響後才反應過來，他們後知後覺的慌亂起來，連忙衝到貝爾凡身邊，將他團團包圍。

  歡樂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混亂，大家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混亂之中，有人揀起了貝爾凡的跌坐在地上的紙，那是他最後的遺言。

  塗塗抹抹、幾經修改的信紙上，歪歪扭扭地寫道：
  許多年後、許多年後…

  待神創道途，遍布於世界，人們會記起我，

  或許有人將我當作先知、牧羊人、甚至是神靈。

  可我的朋友們，

  請記住，
  我貝爾凡，天才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