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背離神意的人（二合一）

  羅列王子的話足以讓任何人為之戰栗。

  蠱惑…

  這個詞語從身為王國繼承人的羅列王子嘴裡脫口而出時，泊翰恍然有種不真實感。

  更何況，他說他的父親被蠱惑了。

  那位放逐者們眼中的聖君被蠱惑了。

  這是如此大逆不道。

  泊翰恍然間有些頭暈目眩，他盯緊羅列王子，猛然發覺這位王國的繼承人鎮定的表面之下，是顫抖的雙手。

  “為、為什麽這麽說？”

  泊翰的嘴唇有些乾燥，這對於渾身會分泌粘液的鮫人而言是很少見的。

  羅列王子的雙手仍在顫抖，半響後，他緩緩道：

  “泊翰大人…我希望，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不要說出去。”

  看上去，他是懷著極大的勇氣來到這裡的。

  泊翰抓住了這一點，慢慢恢復了冷靜，
  “我、我知道該怎麽做，我向來知道。”

  羅列王子將這句話理解成一種保證，於是他敞開道：
  “泊翰大人，你知道，我向來敬愛我的父親。

  他是如此賢明，在近乎一無所有的境地之中，領受神賦予的使命，得到天使的指引，於新天地建立起一個新的國。

  他被人稱作新戴爾圖良王，被人喚作聖君，無疑，他的土地由神所賜予，他是我們唯一的王……”

  說到這裡的時候，羅列王子的手不覺攥緊了，火炬微微搖晃，

  “然而…然而，族人們所期盼的輝煌，卻隻存在於王宮之中，族人們所等候的世外桃源，卻不曾出現一點痕跡。

  我不明白，我們不明白…

  這裡明明是神賜予的土地，我父親明明是神所選中的聖君，為什麽神所應許的膏腴不曾顯現，為什麽《雙王書》的言語仍未印證？！”

  羅列王子的聲音很低，卻蘊含著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緒。

  那是一種質問，而且不僅僅是他一個人，是近乎所有放逐者們掩藏在沉默中的質問。

  為什麽我們所求的世外桃源，始終都未曾到來？

  放逐者們自努斯王宮飄洋過海而來，他們一路上歷經磨難，死亡是他們最常見的賓客，苦難是腳掌上的水泡，整整一百多年過去了，他們擁有了一位新的戴爾圖良，可憧憬和向往的世外桃源卻不曾到來。

  到底是什麽地方出問題了？
  是神不願許給我們嗎？
  只要祂願意，枯井可以化作泉湧之地，身處麻風谷也能一夜幸福，今日腳下的土地雖貧瘠，明日卻可以因神的大能而滿是膏腴。

  神為何不願許給我們？
  是我們的王錯了麽？

  我們的王，絕對賢明的聖君會出錯？
  他可是被賦予使命的人，是屬於我們的戴爾圖良！
  他曾帶領我們走出死亡的困境，從無到有地建立一個新王國！

  “他被蠱惑了…他一定被什麽蠱惑了！

  以至於，神始終沒有許給我們應有的膏腴。”

  羅列王子鄭重而小心地說道。

  這不僅僅是羅列王子的想法，更是無數歷經千難萬險來到此地的邏各斯人的想法，虔誠的人們每日每夜祈禱，親吻神聖經典的文字，讚頌努米爾達王的偉大如同讚頌神靈，他們愈是痛苦，便愈是崇拜。

  好像…只要這樣做，他們的戴爾圖良將帶領他們走出困境，得到神的恩典。

  泊翰看得到這些，作為半個旁觀者的他，更清楚從努斯王國到如今的邏各斯王國之間的落差究竟有多大。

  他們眼中逐漸墮落、崩塌的努斯王國，在回憶的渲染之下，是多麽和諧安寧，在那裡，人們無需為生存而苦惱，沒有宵禁、沒有苦役、沒有新法典，人人都自由自在地生活著，享受著漫長的壽命。

  “父王…一定是被蠱惑了…

  我的父親一定是被蠱惑了！”

  羅列王子再度重複道，接著，他轉過身，抓起那些莎草紙面向泊翰，
  “泊翰大人，不知多少族人們向我乞求答案，不知多少痛苦落入我的耳廓之中，

  我向我的父親尋求，他只是一言不發，我多次追問，他反而告誡我不要懷疑神的旨意。”

  說到這裡，羅列王子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道：
  “我必須找到一個答案…

  我想知道，我的父親到底是被什麽蠱惑了，以至於偏離了神的使命。

  因為…我的族人們已經厭倦了在麻木中尋找喜悅的日子。”

  羅列王子那年青、富有朝氣的話語深深觸動了泊翰日漸衰老的心，這位鮫人呼吸急促起來，一直以來，他身陷迷茫的沼澤之中。

  “必須找到一個答案…理應如此，不是嗎？”

  泊翰喃喃道。

  這句話像是對羅列王子說的，更像是對自己說的。

  邏各斯人們向往著美好，所以他們效仿著《雙王書》的記載，追隨於努米爾達王，離開了他們眼中日益崩塌的努斯王國。

  可他們的美好卻不曾到來過。

  作為半個旁觀者的泊翰為此迷茫不已，而如今羅列王子的話語讓他看到了破除迷茫的希望。

  這王子年青、聰慧，富有正義感，擁有著頑強的意志，他就好像一束要揭開答案的光，來到了泊翰的面前。

  “找到答案吧，羅列！
  神的安排遠不止於此！”

  泊翰的魚鰓在猛烈顫抖，

  “找到真正的答案…

  否則，你們將永遠茫然無措。”

  在鮫人泊翰的目光之下，

  羅列王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的族人們…他們敬戴我的父親。他們日以夜繼地祈禱，感謝主讓他到來。

  甚至有的人…向我的父親祈禱，讚美神那般讚美我的父親。

  那如此多的期望匯聚在我的父親身上。

  正因如此，我必須要找到一個答案。泊翰大人，伱願意協助我嗎？”

  泊翰渾身顫抖著，一百多年的迷茫，好像就是為了等到今天的到來。

  “我願意、羅列，我願意…

  我將見證你的故事，將你的一切如同你父親那般記載下來。

  我願意付出我的房屋、我的漁場、我的時間，乃至付出生命！”

  ………………………………………

  ………………………………………

  前些日子，努米爾達王頒布了新的法典，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他此時此刻，終於能名正言順地品嘗不容置疑的王權。

  這位王者獨自一人地在宮殿上徘徊，不知在思索著什麽。

  整座宮殿雖有火炬，可大體仍是昏暗。

  良久之後，他的目光落在那黃金包裹的王座之上，而後他慢慢上前，站在王座的面前。

  幽靜的夜色之下，努米爾達王再度回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奧羅王，他還記得那最後一面，奧羅王背對著他，說：
  “努米爾達，離去吧，離開這裡。

  為你的過錯承擔後果，而我也同樣。”

  這句話沒來由地闖入腦海之中，讓努米爾達王不禁陷入到懷舊的思緒裡頭。

  “父親…我得到了屬於我的王座……”

  孤寂的黑暗中，努米爾達王自語道：
  “我在此徒手建立了一個新王國，萬民遵奉我為聖君，
  我得到的遠比我想象得多…

  看來，

  不是每一個過錯，都要承擔後果…不是嗎？”

  努米爾達王不清楚，自己這一生以來，究竟犯下多少過錯。

  實在有太多太多的過錯了。

  那是過錯，還是使命？抑或是神的安排？
  自己是放逐者們眼中的戴爾圖良，自己擁有絕對賢明與宏偉智慧的王者，自己理應有一個答案。

  可自己不曾有過。

  “不過…無所謂了。”

  努米爾達王伸出手，按在王座之上，
  “多少被賦予使命的人，不曾知曉使命。

  連戴爾圖良王自己，在看見神跡前，都不清楚使命的重量…不是嗎？”

  火炬燃燒著，劈啪的火星落在地上，努米爾達看著面前的王座，黃金的光澤在昏暗中倒映出他的臉龐，那面容威嚴得不容置疑。

  不久之後，昏暗的宮殿裡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努米爾達王回過頭來，那是他的王后。

  王后看到努米爾達之時，首先便低下頭來，畢恭畢敬地走到他的面前，然後低下頭，為他的戒指向上一吻。

  和平之吻，這是源自於人類世界的禮儀，往往代表著對上位者的尊敬。

  一直以來，努米爾達王不知將多少其他種族才有的傳統和制度引入到這個王國裡。

  努米爾達王看著溫柔卻又畏縮的王后。

  在這個國度，他被稱為代表信仰的聖君，連他的王后也敬畏他。

  “王…你為什麽要獨自一人到這王宮裡？”

  王后口吻無不恭順。

  “看看我的王座，”

  說著，努米爾達王的目光看向了繼承之座，

  “順便看看我們兒子的。”

  努米爾達王膝下一共有五位子嗣，對於少育的精靈們而言不可謂不多，其中三位是兒子，兩位是女兒，其中一位不幸夭折，剩下的都長大成人。

  王后當然知道努米爾達王口中的兒子是誰，那是他的長子羅列。

  “王，你與羅列的王座…是多麽美麗，簡直好像是天使造的一樣。”

  王后笑著說道。

  “天使造的一樣…

  我的王后，你真會恭維我。”

  努米爾達王撫摸著王座，輕聲道：

  “君王寶座，無論它有多麽美麗、多麽輝煌…都毫無意義，不過是冰冷的死物罷了。

  有意義的，是坐在上面的人，是誕生自我們之手的法典，是日以夜繼的禱詞……

  以及…

  被神賦予的使命。”

  王后聽罷，再度低垂下腦袋，低聲向神禱告了幾句，而後再揚起臉問道：

  “王…神賦予了你統治大地的使命，你的名字將永世輝煌…

  可是…

  同樣的使命，神會賦予我們的孩子嗎？”

  努米爾達王凝視王座，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戴爾圖良王的血脈至今仍坐在努斯的王座上，不是嗎？

  對於羅列，我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他是我的繼承人。”

  王后此時搖了搖頭道：
  “我與王不同，我擔心…他的性格。

  羅列他…他太軟弱了。”

  努米爾達王轉過頭來，直視著自己的王后，
  “軟弱？我未曾從其他人口中聽過。

  不過你這樣一說，我確實能回想到一些跡象。”

  王后點了點頭，繼續道：

  “隨著新法典的確立，每個人都對羅列抱以厚望。

  他的性情溫和，因此到處都是對羅列的溢美之詞，可他其實是個極容易受他人影響的人。

  我擔心，
  他承擔不了神賦予的使命，也承擔不了人們的信仰。”

  “人們的…信仰？”

  努米爾達王的著眼點落在了這句話上，
  “什麽、什麽信仰，我們的信仰，不是唯有神麽？”

  王后聽到之後，反而面露驚詫，有些難以相信地看著努米爾達王，
  “王…

  我們的聖君！
  我們信仰神，也信仰你啊！
  在我們的眼中，你已經是神的代表了！”

  那句話音落下。

  宛如重重疊疊的巨浪一遍又一遍地衝擊堤壩，直至潰堤，
  恍惚之間，努米爾達王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的身形搖晃，險些跌倒下來。

  最後，他步步退後地坐到了王座之上，而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句舊時的話音兀然浮現，如同一支冷箭正中心臟。

  “努米爾達，離去吧，離開這裡。

  為你的過錯承擔後果，而我也同樣。”

  父親臨別時面容歷歷在目。

  重重的黑暗彌漫在王宮之中，將努米爾達壓得喘不過氣來。

  王后一下驚慌失措，她旋即跪在地上，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之後，努米爾達王苦笑道：
  “原來…這就是我的後果麽？”

  一百多年來，他不知其數地強調自己的高貴，不知其數地強調自己的使命，為的便是統合整個王國，平息種種要顛覆自己的動亂，在君權神授的背後，是聖君崇拜的愈演愈烈。

  邏各斯人們離開故土，是因為他們無法接受海底王國遵奉兩位神祗，而現在，他們在事實上，已經將努米爾達王視作在世神靈般敬奉，將《努米爾達史詩》當作又一部神聖經典來誦讀。

  沒有人再質疑努米爾達王的權威，因為他是神的代表，而神靈是無錯的。

  “是啊…這就是後果。我或許…”

  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或許…已經背離了神了。

  我們永遠都等不到世外桃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