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被神所賦予的名字

  一具具屍體在沿路上被拋棄，邏各斯人們只能極為簡樸的安葬他們的同胞，連葬禮都無法舉行。

  人們不時將目光投向遠方，那是一條近乎沒有盡頭的道路，沿路上唯有死亡，直至最後一個邏各斯人在這裡死去，他們都不一定能尋到一個定居點。

  在這片無人踏足的新天地，他們仿佛被天地遺忘，被神所遺棄。

  長年生活在安穩之中的精靈們久違地再度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擁有數百年壽命的邏各斯人已經忘了，死亡的到來是如此輕易。

  眾人的目光時常齊聚在隊伍的最前方，那位帶領他們來到此地的努米爾達，盡管沒人去質問這位領袖，但這成千上萬的邏各斯人，已經在苦痛中徘徊了太久，要不了多久，那沉默中的怒火將會爆發出來，將努米爾達吞噬。

  努米爾達的臉龐瘦削，他如今已成為了眾人眼中的新王，在這些族人們的眼中，他是被賦予使命者，一舉一動皆有神的安排與旨意。

  若死亡仍舊緊追不舍，努米爾達將族人們帶入毀滅之中，那麽便是努米爾達墮落了，他背離了神的意思，失去了神的恩寵。

  離開了努斯王國的邏各斯人們，即便不再認為鮫人是他們的手足，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背棄了信仰。

  人們越是被苦痛折磨，越是在路上歷經磨難，人們便愈需要神。

  那是他們腦子裡繃緊的一根弦，是他們最後的精神支柱，倘若連這個都失去，即使活著，也等同於死去。

  瘦削的努米爾達有些搖晃地走在草原上，腦海裡回蕩著父親的話語，
  “努米爾達，離去吧，離開這裡。

  為你的過錯承擔後果，而我也同樣。”

  眺望著好像永遠也走不盡的草原，努米爾達喃喃道：
  “這就是我的後果嗎？”

  鮫人泊翰跟在身旁，他同樣身受饑餓與苦痛的折磨，不能從中免俗。

  一連數十日的相處，泊翰對於努米爾達的恨意消除了不少，看著眼前飽受磨難的努米爾達，眼眸裡不禁流露出一絲慈悲。

  “你們被神拋棄了。”

  泊翰虛弱地出聲道，

  “這就是你們的報應，這就是神罰。”

  努米爾達轉頭看向泊翰。

  泊翰本以為這位精靈王子會目光堅定，正如經文中不曾動搖的戴爾圖良般，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努米爾達的眼神先是經歷一瞬間的飄忽不定，而後才流露從容。

  “不、不！神賦予了我使命！

  天使在夢中指引了我的道路，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到了。”

  死亡不會因人有多麽虔誠而放下鐮刀。

  又一個夜幕降臨，冷風掠過遼闊卻荒蕪的草原，不知又有多少人在睡夢中死去。

  這些死亡，好似點燃導火索的火星，恐慌爆發出來，邏各斯人在夜晚中喧嘩著，一場暴動就此爆發起來。

  “那是假的、那些話都是假的！”

  “這裡根本沒有新世界！”

  “努米爾達背離了神！神啊，求你寬恕我們！”

  精靈們高聲呼喊著，傾瀉著自己不堪重負的憤怒，他們乞求著神的憐憫，一時間、哀嚎聲、咒罵聲、哭泣聲、祈禱聲交雜在一起，在狂風的吹拂下更加混亂不堪。

  曾經，這些追隨者們躊躇滿志，大聲斥責努斯王國的不堪與墮落，可現在他們卻後悔了，後悔不顧一切地跟隨努米爾達踏上這趟九死一生的旅途。

  邏各斯人們不禁想到…

  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嗎？

  倘若真是…

  那麽…難道神的安排是遺棄嗎？
  這個可怖的想法宛如風暴般席卷起來，讓每個邏各斯人腦子裡名為信仰的弦為之顫動。

  面對這場暴動，努米爾達並沒有因為驚慌而逃竄，在侍從的護衛下，他來到了暴動的人群面前，使出渾身解數地安定住混亂的人心。

  努米爾達走到人群之中，以不容置疑的聲音道：

  “我是努米爾達，你們的戴爾圖良王！

  祂的安排並非遺棄，是我們的信仰在這場磨礪中不堪重負。

  神仍注目著我們，在我肩上，有使命降臨，天使讓我領你們跨過艱難險阻，去到一片真正的新天地之中！那是神賜予我們的大國！”

  努米爾達的及時出現，遏止邏各斯人們的混亂，暴動在流血之前得到了平息，他們在王子的輪番許諾之中逐漸恢復了冷靜。

  在這之後，成千上萬的邏各斯人齊刷刷地跪下來祈禱，迎接第二天的降臨。

  第二天的拂曉降臨，放逐者們再度啟程了，朝著未知的遠方前行著，他們在兩族的分裂之中做出了選擇，他們背井離鄉，踏上了這條未知的道路，在經歷死亡之前，他們都太過樂觀了，以至於當要承擔後果的時候，才開始懷疑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過錯，並為其悔不當初。

  邏各斯人們懷疑著…這真的是一場戴爾圖良王般的尋神之旅嗎？
  還是說…歷史已經不再重複，
  自己眼中的尋神之旅，其實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放逐？
  沒有人知道問題的答案，放逐者們只能忍受著饑餓與口渴的折磨，在努米爾達的統合之下與死亡搏鬥，直至尋到一處合適生活的定居地。

  已經沒有人在意，那一處定居地，是否遠比努斯王國更美好，是否是一處嶄新的世外桃源。

  能活下來，已經不錯了。

  …………………………

  七日之後。

  就在邏各斯人們即將再度無法忍耐，發起一場徹徹底底的暴亂之時。

  一處合適生活的定居地與他們不期而遇。

  成千上萬的邏各斯人徒步穿越遼闊的草原，來到了一處森林與海岸交錯的地帶，湍湍的水流聲意味著生命的希望，他們終於找到了定居點。

  已經沒有人再在乎這個地方，是否遠比努斯王國更美好，是否是一處嶄新的世外桃源，得救的興奮不僅衝散了一切，讓人們暫時學會了遺忘。

  放逐者們只知道，他們活了下來，終於能活下來了。

  眾人歡呼雀躍，親吻著腳下的大地，雙手合十感謝著神的恩賜，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讚美詩，讚頌著神的偉大。

  而努米爾達…

  人們此刻尊敬他如羊群尊敬頭羊，時至今日，再也沒有人膽敢置疑他的領導，惡毒地揣測他身上的使命，不懷好意的誹謗就此消散，種種汙蔑都已煙消雲散，他是這王國的王，一位嶄新的戴爾圖良。

  …………………………

  這裡並不是一片極佳的家園。

  精靈們的體魄堅韌，擁有遠超其他種族的壽命與身體素質，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能在任何地方都能很好地生存。

  這個新生王國被數不勝數的問題所困擾，而且不僅僅是水土不服那麽簡單，腳下的新世界像是個新生的嬰兒，這裡的密林沒有足夠的走獸以供狩獵，地上的淡水也僅僅夠每日所需，容不得多余的揮霍，沿海的魚群算不上豐饒，即便有鮫人俘虜的協助，也只有繁殖季的時候才有足夠的漁獲，其他時候不過是白費功夫。

  而這裡，已經是方圓千裡唯一一個適合定居的地方，努米爾達派過不少邏各斯斥候朝著其他方向去更遠的地方探索，但最後都是一無所獲，空手而歸。

  即便有著諸多的障礙，邏各斯人們如今也沒得選擇，草原上的遷徙給他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只要能生存下去，哪怕再惡劣也不足為懼。

  於是，這個新王國在此地確立了下來，努米爾達王照著傳統，設立了另一位國王，在雙王的帶領之下，邏各斯人開始砍伐樹木，開墾荒田，播撒麥種，他們穿越草原，從遙遠的地方采集石料，並費勁極大的功夫運回新王國中，以便應對建設所需。

  他們逐漸搭建起粗糙的聚落式長屋，街道大小不一、錯落不堪，房屋最多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城市的主體，他們將未曾宰殺的牛羊放到草原上放牧，並且將其悉心照料，鮫人俘虜們則為精靈們從深海帶來了魚種，在沿海上種植下一個又一個的小型漁場。

  新王國建立的頭幾年是最艱難的時刻，饑餓和疾病從未遠離，陸陸續續有人在第二天的拂曉時咽氣，可在努米爾達的統治之下，邏各斯人還是挺過了這滿是苦難的時刻。

  努米爾達是如何統治的？

  作為見證者的鮫人泊翰旁觀著這位新王的種種手段，這位國王對待某一位具體的精靈個體時，往往讓人如沐春風，但在處理集體事物上卻行事殘酷而絕情。

  努米爾達效仿著三眼猿人、人類、矮人等等種族，一手建立起了宵禁與檢舉制度，他規定每位精靈在太陽下山之後必須回屋歇息，而在第二天晨曦時則要立即勞作，除了祈禱與用餐以外，精靈們只有短短一個小時不到的歇息時間，倘若有人不遵從，被其他人所檢舉，努米爾達則會施以殘酷的刑罰，而檢舉者將得到豐厚的犒賞。

  在這位“新戴爾圖良”的巨大威望之下，那殘酷的統治並未遭到激烈的抵製和反抗，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邏各斯人經歷了那段穿梭草原的艱難遷徙，認識到了如今的處境——能活下去，就已經不錯了。

  隨著新王國從最初的困境中慢慢脫離，盡管這裡仍然稱不上富饒，但死亡已經零星起來，邏各斯人們順從著努米爾達王的種種旨意，並將自己所經歷的苦難視為神的安排，將之視為必要的磨礪。

  不知是不是泊翰的錯覺，他發現，努米爾達王似乎在有意無意地逐步神化自身。

  “《雙王書》，這是神的言語，神已經對我們做出安排，我們的命運都在印證上面的每一句經文。

  誦念吧，誦念它，以它的文字來禱告，唯有如此，真正的新王國才得以建立！”

  王宮的台階之上，努米爾達王向著萬民如此宣告。

  那位新王首先將記載戴爾圖良王事跡的《雙王書》列為晨禱必讀的經文，而幾年後，在祭司們的背書之下，將《雙王書》列為四部神聖經典之首，並擁有遠高於其他神聖經典的地位。

  即便新王國從最初的困境脫離，不再為存亡而煩憂，然而，邏各斯人們啟航時所期望的世外桃源卻始終未曾降臨，恰恰相反，艱難的生活環境為這群邏各斯人塑造了順從的一面，努米爾達王的種種新制度，從臨時變成了長期，長期變成了永久。邏各斯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由自在的生活逐步遠去。

  王宮之中。

  努米爾達王坐在書房之中，由黃金與白銀打造的王冠被放置在書案的一角，他撫摸著面前的莎草紙，凝望著上面每一個文字。

  一條毒蛇纏繞著桌角，嘶嘶地吐著信子，慢悠悠地在書案上爬行。

  “泊翰，距離我們登陸以來…已經過了多久了？”

  面對努米爾達的問題，泊翰很快便給出了回答：

  “已經…十年了吧。”

  努米爾達王笑了笑，他伸出手，撫摸著毒蛇的腦袋，
  “十年…簡直轉瞬即逝。

  沒想到僅僅十年，
  我的王國就從一無所有，變得如此富饒。”

  泊翰猶豫了片刻，緩緩道：
  “或許…還稱不上富饒……”

  放開毒蛇，努米爾達王慢悠悠地說道：

  “已經足夠富饒了…

  要知道，這裡是片荒蕪的大地…理應容不得理性的踏足。

  可在這裡，卻有一片恰好能生存的地方，
  它的存在是如此突兀，突兀得如同是神賜給我們的土地。”

  那話音落下，泊翰有些失神了。

  一時間，他無法分清，努米爾達說出“神賜給我們的土地”這句話時，是真的領受了神的旨意，還是說不過是一種裝神弄鬼的修辭。

  即便泊翰更願意去相信是後者，可現在前者卻更有可能，新王國已然建立，它在這蠻荒的大地上平地而起，如此景象，仿佛是鐵一般的事實。

  努米爾達王站起身來，從書架上拿出一張地圖。

  那是最近新繪製著，這位新王低下頭，手指在那圖紙上摩梭，它們的王國疆域已然廣闊，王城在不斷興盛，一切都在欣欣向榮。

  “新王國…我們不該將它叫做新王國了…那不過是個代號。

  它應該…有一個屬於它的名字。”

  泊翰的目光被毒蛇所吸引，後者慢慢地爬向書案上的王冠，蜿蜒的軀體將之盤繞。

  他下意識地問道：
  “那麽…該叫什麽？”

  努米爾達王緩緩道：

  “生命…是一場回歸，
  戴爾圖良王為了回歸到神未曾離去的時代，建立了努斯王國。

  而在更遙遠的時候，神之子們在蠻荒的土地上被賦予了語言。

  如今我們遵照著神的安排，來到了這同樣蠻荒的大地。

  邏各斯，這裡是邏各斯國。”

  邏各斯…

  在遠古時代裡，

  那是被神所賦予的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