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犬》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咳咳咳——”程曼爾捂著嘴, 不好意思當著店員的面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
施安趕忙拿手接著,一點都不嫌髒,“你看看, 堂食都這麽難吃, 別說我坐一個半小時地鐵帶回去了, 那不跟面糊一樣嗎?”
她有苦說不出。
早前, 施安尤為熱情,甚至買好門票,就想帶她來景區內吃上一碗她之前點名要吃的餛飩面。可那時不過為了支開他隨便編造的借口,誰知道自己無心中點名要吃這麽難吃的東西啊!
“好了好了,老板都進後廚了, 吐出來吧。”
程曼爾沒吐他手上, 抽出張紙巾,吐完後還忍不住小聲乾嘔。
兩人結完帳,慌不擇路地跑了出來, 坐上去寧大的地鐵。
是程曼爾主動提出來的,這三天她興致正濃, 哪都想逛逛。
台風走後,烏雲、細雨與太陽從早纏綿至晚, 不分秋色,路上積起一汪汪排不盡的水窪, 倒映出擁擠的各色雨傘,為這被雨水衝刷得灰沉失色的城市添上生動色彩。
施安有事, 程曼爾便主動提出一個人走走,她扛了把抹茶色的折骨傘, 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寧大校外。
還是開學季,盡管下雨, 大一新生與家長還是把東門與南門圍得密不透風,她好不容易擠進來,就有一個學長模樣的人主動上前。
程祖耀搖頭道:“是的,但哥已經走了,把我扔在家裡,嫂子天天盼著我開學,還讓我放假也別回來了,她和哥已經在走起訴離婚的程序了。”
還出賣了她經歷過的可怖之事,用以刺激她。
他本想說,你怎麽瘦了這麽多,可觸到她那雙比往日失神不少的眼眸,莫名說不出話了。
提到程光耀,程曼爾面色顯而易見地難看起來。
程祖耀很快就到了,他穿的還是程傅石沒過世之前,他在醫院常常穿的那件滿是褶皺的格子襯衫。
來之前她吃過帕羅西汀,大抵不會在程祖耀面前驚恐發作,她也不想自己這副面目被任何人看見。
程曼爾悄然屏住一口氣,再緩緩舒出,用以平複能清晰感受到在不斷變快的急促心跳。
“你之前一直住在你嫂子家裡嗎?”
“姐,我去你店裡找過你,她們都說你走了,想避避風頭,可你怎麽……”
“對了姐,我聽嫂子說,哥要跟她爭女兒的撫養權……”
“知道是誰嗎?”
程曼爾怔忪了下,旋即揚唇一笑,有如雲後初晴。
同時,程曼爾也略微抬手,攔下他好似馬上要關心她的話。
“你是大一的嗎?一個人來的?有行李不,我幫你拿回宿舍吧?”
“我畢業了,小學弟。”
許久沒應付過這種場面,還是生疏了。
她快步到便利店裡買了口罩戴上,掏出電話,撥給弟弟程祖耀。
她移開視線眺向窗外,話藏試探之意:“他不是賭了嗎?怎麽爭?律師費出得起嗎?”
“姐?你還好嗎,這些天——”
“好像……好像是……”程祖耀囁嚅道:“之前你那個新聞,是有人找他爆出來的,給了錢,還、還幫他把賭債全還完了!”
程曼爾沒有拐彎抹角:“有空嗎?我給你發定位,過來一趟。”
程祖耀仔細想了一陣,眼睛一亮,正想倒出自己知道的事,又被她出聲打斷:“算了,你別說了。”
“姐、姐……你沒事吧?”他對眼前的程曼爾,有種詭異的熟稔感。
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她在家中隱忍生存,逆來順受之時臉上常露出的表情,更準確的應該是程傅石吃掉她的元寶後,她渾渾噩噩連學都沒辦法上的那一個月……
茫然無措,不敢置信,更無法直面現實。
好似一朵一夜之間開始加速凋敝的花。
“我沒事。”程曼爾給出一個延遲了十秒左右的回復。
“今天叫你來是要告訴你,老家那棟宅子和小賣部的地皮我要賣掉,你的學費和生活費以後會有人按學期打到你的帳戶上,畢業後我會留給你一筆錢,不夠你買房買車也不夠你娶老婆的,但夠你一年之內找到滿意的工作之前支撐你生活。”
“還有……”
“等等等等。”程祖耀聽得轉不過彎來,“為什麽是別人打給我學費生活費,姐你是要去哪裡嗎?”
程曼爾準備好的台詞被打斷,像是網絡延遲一般,她雙唇張張合合了好一會,才迫不得已解釋道:“我可能不在這個城市了,媽的遺願是希望你過得好,但最終你過得好還是差,只能靠你自己,我幫你,也是因為之前你幫過我,明白嗎?”
程祖耀聽得呆住,下意識點頭。
“還有,放假或者畢業後如果找不到地方住,可以加微信上我發給你的這個號碼,你告訴他,是我介紹你過來的,但在你有需要之前,不要提前聯系他。”
他全部應下,追問道:“那你要去哪個城市?”
這個問題,延遲了許久她也沒答上來,程祖耀誤以為是不想告訴他。
程曼爾沒有解釋這多余一句,而是讓人回宿舍。
起身臨走前,他猶豫一瞬又坐下了,問道:“姐,網上說的那些我相信不是真的,還有更早之前的什麽腳踏三條船,那個滿頭白發的肯定不是,還有你店裡替你澄清的那個員工……”
她不知程祖耀要說什麽,半耷著眼皮注視他。
“是爸去世那天趕來找你的那個男人,對不對?”他語氣有些許激動,“就是那些放出來的照片,只有一張的那個人,我不認識他,可他有保鏢,好像很、很有錢……”
話一出口,程祖耀就後悔了,在處處都計較錢的家庭氛圍下成長起來的人,第一眼判斷的,通常也是對方有沒有錢。
程曼爾咬了咬乾澀起皮的下唇瓣,默了幾息才問道:“怎麽了?你想說什麽?”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她不計較,“但我和他已經分手了,你也不會有機會認識他。”
“他很緊張你的,姐,我不覺得他會信網上那些汙蔑你的話。”
不知為何,程祖耀就是很想此時此刻把這句話講出來,哪怕他跟那人的交流只有一句話,可衝進病房質問他的語氣與神情,做不了假。
可能是因為這句話,或許能讓程曼爾開心一點吧。
果然,她勾起輕輕淺淺的一笑,面上陰霾短暫散盡,可背後好似是更濃重的黯然。
“不是因為這個。”
“但確實,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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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完程祖耀,程曼爾繼續漫無目的地在校內閑逛,循著熟悉的行道樹,逆著人潮,回憶起大學四年的起起伏伏。
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想看的風景,拖慢的腳步卻不經她同意,主動避開了不想去的地方,和不想看的風景。
是不想嗎?
也不一定,但確實沒必要去了。
有些狼狽一次就夠,有些重逢也同樣。
兩次救她於水火之中,如今,她怕自己做出和當初一樣的決定。
第一次就選擇了無條件向她伸出的手,往後就會有無數次。
可這火總有一天,是要燒到她身上的。
就不要沿著她的身體,燒到救她的人身上了吧。
晚上,施安不嫌麻煩,擀好面皮,和好餡料,手包了一碟蝦仁餛飩作為她的晚飯。
程曼爾給面子,全吃完了,飯後趁雨勢暫停,沿著這個商住混用的老小區馬路邊走了好一會兒。
兩人同撐一把傘,她瞥了眼施安那頭疏於打理的金發,發心如潑了墨般,呈兩種對比極強烈的顏色。
少年還在仰頭盤算著按她這樣要多久才能徹底好起來,抹茶色的傘面盡數傾在她那側。
程曼爾步調從容,兩手揣在外套兜裡,沒有接他的話,說:“我過兩天,想去旅遊。”
“旅遊?去哪啊?我陪你。”
“好啊。”她應得痛快,“攻略就交給你來做,我想去海邊,附近的旅遊島嶼都可以,票我來訂。”
施安顯而易見地興奮起來,直接轉身倒著走,給她的笑容毫無保留。
“你喜歡大海啊?那要不旅遊完,你好一點之後,我們就搬到隨時隨地能看到大海的小城市,在那開家小店,清閑點好。”
往後那些對未來的期許與規劃,她一應沒答,略回上點血色的唇邊掛著淡笑,也像是在期待。
抓到他話的空隙,程曼爾問:“那你這頭髮什麽時候去補染一下,到時候拍照都不好看了。”
“隨時啊,早說你喜歡我這頭金毛,我立馬去補染了,就明天吧。”
她愣了下,心下一緊,立刻回絕道:“後天吧。”
“後天?”施安倒退的腳步被凸起的石墩絆了下,老老實實地轉回來,“為什麽啊?明天后天不都一樣嗎?”
問話後,程曼爾遲鈍的沉默他早已習以為常,但她這次應得比往常更快些:“我明天想吃你做的糖水,然後你包好一份餛飩放冰箱裡吧,後天我自己煮著吃,你染頭髮至少也要一個下午,那天就不要過來了,太麻煩。”
施安點了頭,畢竟她想吃什麽最重要。
散完步,兩人在樓下告別,程曼爾獨自回了出租屋。
周遭寂然無聲,她呆怔著站在門後片刻,朝前幾步,默默掀開枕頭,裡面藏了一盒煙,標簽上寫著Marlboro。
程曼爾記得有一回,那個銀灰色的煙盒空了,阿明就拿這個牌子的香煙暫替,她聞起來的味道,和孟昭延抽慣了的那種是一樣的。
她並不知道他常抽的是哪個牌子,也沒有時間去追究了,前幾日,便在網上找了這個替代品。
其實星球旅行店裡也還有一罐紅茶,與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恍若用冬日微融雪水與檀香木煮製而成的紅茶香調,有三分相似。
只有三分,所以她換了別的。
她最討厭的煙。
可今天實在太累了。
要一直裝得像個正常人。
程曼爾抽出一支,煙管狹長,捏起來能聽見卷紙與煙草摩攃的窸窣聲。
她開了點窗,畢竟明日施安還要上來。
而後又從剛剛揣著手的口袋裡摸出一個砂輪火機,指腹滑擦了兩下,一簇火苗停在氣口,被窗縫滲進來的風吹得微蕩。
她學著那人模樣,將煙夾在食指與中指中間,湊近,潔白煙紙在火苗的侵襲下瞬間往內卷出黑色灰燼。
一股苦澀的尼古丁苦味漫開,迅速佔領這二十幾平米的空間。
味道鑽進鼻腔的下一刻,淚意與咳意同步襲來。
程曼爾咳得面色發紅,坐到牆角小桌前,攤開一張紙巾,除了盛住掉落的煙灰外,還有比窗外闌風長雨來得還要急促的眼淚。
她任由自己浸沒在這股嗆人又窒息的煙味中,像選擇溺水的自盡之人,憑著生理反應在掙扎與抗拒,又自願沉沒墜落。
因為味道太熟悉了。
熟悉得像他就在身邊,從未分開過。
她不舍得浮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