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葉梨卿開車到小區接楚漣，她拖著行李箱，將大包小包扔進葉梨卿普桑的後備箱。天很熱，太陽火辣辣的，楚漣坐在普桑的副駕時，汗已經濕透了她身上的T恤。

  楚漣發現自己非常難以定義自己和葉梨卿到底是什麽關系，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戀人。如果以長輩和晚輩界定，又會顯得非常奇怪。

  楚漣恍恍惚惚地想，如果她和葉梨卿談不成戀愛，她們又會是什麽關系？楚漣的同齡人在分手時，除了個別鬧得非常難看的，大多好像會說“我們還是朋友”。

  不過分手之後還能做朋友的，恐怕也是個別情況了。

  葉梨卿的家不大，但塞下一個楚漣還是綽綽有余。

  顧澄不在，葉梨卿說她這兩天有點事，可能要出個差。大概是這個原因，顧澄出差之前才匆匆忙忙找楚漣說些有的沒的，真是謝謝她了。

  因為楚漣也要住進來，所以她和葉梨卿商量了一下要把家具怎樣挪動一番。葉梨卿在生活方面沒什麽講究，很隨意，她說既然楚漣睡沙發難受，那乾脆她們就一起在床上擠一晚上，第二天再去宜家挑個折疊床什麽的放在臥室，楚漣就能睡得舒服點。

  這麽快就同床共枕了，這個進度有點太快了吧？
  楚漣本來想很油膩地將這句話說出來，不過在看到葉梨卿的神情之後，她又乖巧如鵪鶉。

  葉梨卿好像一直在走神。她到底在想什麽？
  楚漣的行李中有一個水晶小獎杯，當然，肯定是玻璃製品，這是她高中參加學校組織的古詩詞大賽時獲得的獎品。她並不稀罕這個獎杯，她只是不想放在家裡，放到她母親的男朋友能看到、能碰到的地方。

  “葉伯伯還好嗎？”楚漣問。

  “顧澄給我說過了，”楚漣小心地組織著語言，“以前的事。”

  她想要把木頭放下來，但是楚漣更快一步，她抓住了葉梨卿的手。

  葉梨卿把套娃拿到桌面，顏料中混合的閃粉在光線下發亮。她打開第一個套娃，裡面小一號的套娃是個黑發女孩，看著比第一層金光閃閃的大套娃要樸素。楚漣也認出來了，這是顧澄。不得不說，顧澄的套娃比她本尊要順眼多了。

  “這是我的心，楚漣，”葉梨卿拿起那個小木頭塊，“你看，一塊木頭，什麽都沒有，就是這樣。”

  “他在屬於他的世界裡。”葉梨卿說。

  “哦，你喜歡這個嗎？”葉梨卿發現楚漣正在研究那個套娃，於是她把它拿了出來，“這個是我，你覺得像嗎？”

  第三層套娃是一個老頭，楚漣認出來這是老葉。

  她拿起那個小獎杯，打開書櫃鑲著玻璃的門，和套娃並排放在了一起。楚漣的目光就像被蜂蜜吸引的蒼蠅一樣盯著那個套娃。葉梨卿在她的房間裡擺放套娃真的沒什麽奇怪，楚漣只是覺得那個套娃很精致，而且還有點像葉梨卿。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聽你以前的事。”

  “小葉姐姐，我愛你。”

  “那沒什麽，我不介意別人打聽，”葉梨卿稍微垂下頭，她的眼神是楚漣從未見過的蒼涼衰老，與她那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模樣極不相符，對比鮮明得甚至有些駭人，“只是絕大多數時間裡，我都不願意去想。”

  “把這個放在書櫃裡吧。”葉梨卿對楚漣說。

  葉梨卿的表情並沒有變化，她只是帶著一種懷念的目光盯著這個套娃。過了一會兒，她才像回過神，輕輕地說：“對，很早以前的事了。”

  如果再過幾年，楚漣也許不會這麽衝動。只是在這樣的一刻，在葉梨卿拿起一個木頭塊，說那是她的心的時候，會有某種力量驅使著楚漣抓住葉梨卿的手，好像只要她的手一松，葉梨卿就會化成流逝的時間，再不回來。

  這個套娃打開之後，最裡面的套娃就非常非常小了——其實只是一個圓柱形的木頭塊，上面沒有雕刻，也沒有塗抹色彩。

  第四層套娃是一個金發的女孩，楚漣猜這就是娜佳。

  試圖從套娃分辨出真人長什麽樣是異想天開，所以楚漣只能猜測娜佳肯定非常美麗。

  在她們重逢的那個夜晚，楚漣曾經問過葉梨卿，老葉的身體是否還好，葉梨卿回答的是還好。以楚漣對葉梨卿的了解，她的“還好”大概是“不怎麽好”，只不過，“還在計劃之內”。

  “很像……不不不，你比它好看多了……我是說，這個挺精致的。”楚漣發現自己沒法組織好語言，於是聰明地閉嘴了。

  沒有狂風，沒有耳邊的低語，她說得這話很清晰，就像參加面試時對考官口齒清楚地說出“各位老師下午好，我是2011級學生楚漣”一樣，不是幻覺，也沒有捉弄。

  葉梨卿沉默了，她望著楚漣，她那雙琉璃一般的棕色眼睛仿佛能夠看穿楚漣的一切。

  “讓我想一想，好嗎？”終於，葉梨卿溫和地說。
    “好。”楚漣不知所措地點頭。

  如果她再莽撞一點，說不定她還會當場就逼著葉梨卿表態，選擇接受楚漣的愛，或者不接受。可楚漣又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仿佛在等待著葉梨卿的審判。

  “你還在危險中，楚漣，jsg”葉梨卿把套娃收好，又開始幫楚漣收拾其他行李，“不過換做是我二十歲，也許我也會有做傻事的時候。”

  兩人終於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楚漣暫時打算在葉梨卿這裡住到暑假結束，開學後她就會滾回學校。

  楚漣叫了兩份外賣當晚飯。現在她發現，葉梨卿其實不是不吃飯，她只是很少吃飯。而且她對美食好像沒什麽特別的興趣，換言之，葉梨卿是個特別低欲望的人。

  根據各類戀愛指南，低欲望的人並不好追，因為她很難會被楚漣身上的某些品質所吸引；相應的，葉梨卿也不會嫌棄楚漣沒有錢或者父母離婚之類的。

  那天晚上，楚漣和葉梨卿擠在床上，窗外的風嘩嘩吹著，夏天的夜風並不能紓解暑熱，不過這個老小區低層終年見不到陽光，倒也不算熱得讓人難受。

  楚漣躺在床上，半天睡不著，她聽著身邊葉梨卿輕輕的呼吸聲，腦袋裡很亂，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

  終於，她聽到了葉梨卿開口說話的聲音。

  她問：“顧澄又開始喝冰美式了嗎？”

  楚漣回憶了一下，老實地回答：“是的，大半杯的冰呢。”

  葉梨卿在黑暗中笑了一聲：“她壓力大的時候就會喝美式，晚上喝酒，白天喝美式。”

  “真是健康的生活方式啊。”楚漣由衷地說。

  後來楚漣聽說過一種養生方法叫做“早C晚A”，但是後來這種養生方式被段子手改編為早上coffee，晚上alcohol。不過對於顧澄來說，至少她沒有到早上alcohol，晚上coffee的地步，還是不錯的。

  “她都給你說了什麽？”葉梨卿問。

  “娜佳的事。就是1942年，在斯大林格勒，”楚漣在說“斯大林格勒”這個詞語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她覺得這個鋼鐵般的詞語*撕毀了整個夏夜的浪漫，“有一些我在幻覺中看到了。顧澄應該把她知道的都告訴我了，我覺得她是那種人。”

  “1942年到現在都過去半個多世紀了，經歷過那一年的人都老了，很多已經不在人世，”葉梨卿平靜地說，“只是後來，我為娜佳做了很多很多，付出了很多代價。有時候我搞不清楚什麽是愛，是一瞬間的衝動，還是舍不得的沉沒成本。”

  楚漣把手枕在腦袋下：“如果我選擇一個符合我年齡的答案，那應該就是荷爾蒙導致的衝動。”

  “那麽，你對這個故事感覺如何呢？”葉梨卿的聲音依然平靜，好像是個頗有教學技巧的老師在開導學生，“有的人並不喜歡自己愛的人有太離奇的經歷，可以理解。”

  “我不包含在那些人之內。”楚漣說。

  葉梨卿輕笑了一聲，楚漣不知道這是不是譏諷的笑。

  “是啊，在你看來，我太小了，所以會做一些不負責任的承諾，”楚漣歎息一聲，“我也不知道你的年紀。不過我希望你能有讀心術，讓你知道我到底是怎麽想的。”

  葉梨卿久久沒有說話，像是睡著了。

  於是楚漣繼續往下說：“前陣子我看了一本書，貴志佑介的<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女主從小就能聽到別人心裡的想法。她沒有念完書就離家出走了，因為沒有文憑，找不到工作，自己沒法生活，就去從事風俗業。後來她愛上了男主，告訴了他這段往事，並且問男主是怎麽想的。”

  葉梨卿還是沒有說話，楚漣隻好繼續著自己的單口相聲。

  “男主請她聽聽他的心聲，於是女主鼓起勇氣去聽了。男主在心裡告訴她：當我知道這些事情之後，我更加愛你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描述我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就這麽想的。”

  葉梨卿還是沒有說話，甚至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到了，只有窗外樹葉被風吹著沙沙的聲音。葉梨卿大概真的睡著了。於是楚漣也就打算睡了。

  就在她馬上進入夢鄉，半夢半醒的時候，楚漣聽到葉梨卿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好。”

  她立刻就睜開眼睛。葉梨卿的身影輪廓在夜色下清晰可見，她安靜地側躺著，仿佛已經熟睡。楚漣沒法確認剛才那一聲“好”到底是葉梨卿的答覆，還是楚漣在做夢。

  這回輪到楚漣被捉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