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在林真惠的事情之後，楚漣總覺得警察蜀黍遲早會找她喝茶。

  林真惠的丈夫出車禍死了，林真惠變成別人看不到的喪屍狀拐進了某條偏僻小巷，她這麽一失蹤，她家裡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她老爸還是本市小有名氣的進出口代理商呢。而她、顧澄、葉梨卿，在林真惠失蹤的幾分鍾之前還出現在她的家裡，無論如何，一頓詢問是免不了的。

  不過當楚漣對葉梨卿講述了自己的擔憂後，葉梨卿卻安慰她不用擔心。

  果然，在之後的日子裡，沒有例行詢問，沒有拿著證件□□的蜀黍。關於林真惠丈夫車禍那件事，也只有本地新聞中一個篇幅簡短的報道，“我市某月某日中午某某街道上發生車禍，一輛直行某牌白色SUV與搶黃燈油罐車相撞，SUV車主當場身亡”。

  報道通篇沒有提沒有林真惠，也沒有提從車裡被甩出來的女屍。甚至在好幾年之後，楚漣在參加某個朋友的婚宴時認識了一位生意人，他和林真惠的父親熟稔，提起林真惠的事情，他的說法是這樣“哦，林總是有個小女兒，是你說的林真惠嗎？記不太清了，他家孩子的名字都像日本鬼子。那女孩好像精神不太正常，結婚後流產給她打擊太大，最後跳樓自殺了”。

  在那個時刻，紅色天體的模樣，仿佛鋪天蓋地佔據了楚漣所有的思緒，像坍塌的樓房直直落到楚漣身上。弄亂了。所有人的記憶都被篡改了。

  話題回歸楚漣自己。那是2012年的夏天，暑假，大概是楚漣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暑假。之所以說“大概”，就是之後的夏天，楚漣都再沒有那麽快樂過。但畢竟她還沒有掛，人總是要有些願景，盼望著在日益衰老的將來，能有一天會更加快樂。

  在楚漣半夢半醒間聽到葉梨卿回答“好”之後的第二天，楚漣和葉梨卿去宜家買回來一張簡易的小床，這樣楚漣就不用打地鋪或者睡在沙發上了；顧澄沒有在這裡煩她們，感覺很不錯。

  經過楚漣的推（安）薦（利），葉梨卿也看了《第十三種人格的恐怖》，她對這本書的評價是“不錯”；楚漣以為葉梨卿不喜歡日本小說的作品，不過後來她發現葉梨卿還買回來貴志祐介《蓮實的課堂》，即後來改編成電影《惡之教典》的原著。

  但12歲的楚漣和20歲的楚漣卻大不一樣。

  有時候楚漣會想，葉梨卿會不會成為另一個林雨菱。不需要表白，也不需要承諾，年輕驅動著一切，激素讓所有的事都順其自然，直到最後的詰問和難堪。

  葉梨卿倚靠著山路邊的一棵樹，眺望著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再近一些是一片樹林，夕陽最後的一縷余暉鍍在樹林的邊緣，楚漣凝視著那點在樹冠邊緣溫柔浮動著的金光，山裡的晚風微微有些涼意，像從敞開的衣襟吹到心裡去了一樣。

  夏天的黃昏短得驚人，幾乎是一瞬間天就黑了，風也驟然冷了起來。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月亮已經從山頭那邊爬了上來，這一天大概是農歷十一或十二，月亮還是凸月，沒有完全圓，但非常亮，像銀盤一般。

  在七月末的某一天，葉梨卿帶著楚漣又進山遊玩。她們去了當時比較火爆（後來的說法叫做“網紅”）的一個森林公園，爬了個山，等到下山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楚漣累得夠嗆，坐在石階上休息，啃著中午沒有吃完的麵包。

  為什麽時間會過得這麽快？楚漣在想這個問題。

  童年的往事就像山風一般迎面吹拂而來，楚漣忽然非常非常懷念曾經過去的時光。

  再往下走幾十米米就下山了，可是她們都不想走。山腳是一片空地，十幾個年輕人正聚在那裡，他們好像策劃著要在那裡舉辦一場盛大的求婚儀式，鬧哄哄的聲音迅速就在空曠的山谷間散開了，楚漣倒不覺得吵。

  “你想知道，為什麽八年前，我讓你看到那個跳樓的小女孩嗎？”葉梨卿忽然問。

  因為葉梨卿真的有錢，雖然楚漣並不是圖她的錢。

  不過葉梨卿先說話了。

  葉梨卿似乎並沒有變過。

  有趣的是，葉梨卿在看完這本書之後，獨自一人嘀咕著：“真的有人前戲能做三個小時？”

  可葉梨卿不一樣。

  葉梨卿走過來，和楚漣並肩坐在山階上。楚漣悄悄側過臉去看她，月光照在葉梨卿的臉上，她的臉色蒼白近於透明，但如此完美無瑕。

  她們就這樣同居在一起——單純的同居，在半個月期間，沒有發生過任何引人遐思旖旎的事情。除了偶爾在遞水杯之類的東西時會有指尖接觸，但——僅此而已。

  “你平時喜歡爬山嗎？”楚漣問葉梨卿。

  葉梨卿是個低欲望的人，所以楚漣覺得她可能對鍛煉身jsg體增強體質之類也興致缺缺，她帶楚漣來爬山，就是覺得應該這麽做而已。

  “還好。”葉梨卿說。

  “因為我是你最喜歡的孩子。”楚漣搶答。

  葉梨卿笑了一聲，撩了撩臉側被風吹起的頭髮。

  “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要滿足你的願望，盡我所能，”她很輕地說，聲音幾乎蓋不住山下空地年輕人們鬧哄哄的聲音，“我知道看見死人就會遭到不幸，但我想要幫你，讓你隱藏在我的陰影裡……這樣也許能蒙騙‘它’。”
    這件事葉梨卿之前對楚漣說過，所以楚漣也沒有感到太過驚訝。

  葉梨卿繼續說道：“可是我又一次犯了大錯，和娜佳的事情一樣。你還是被‘它’發現了，我已經犯了第二次錯了，我沒辦法原諒我自己，我更沒辦法原諒自己的是，盡管對你懷有愧疚，我還是忍不住接近你。”

  “對不起。”她的聲音好低，低得像天上的月亮跌落到深潭裡。

  楚漣忍不住看向葉梨卿，一滴淚在葉梨卿的臉頰上蜿蜒。

  所有的情感仿佛是一瞬間湧了上來，楚漣忍不住去握住葉梨卿的手。

  “可我從來沒有怪你，我什麽都不在乎。”楚漣說。她並沒有哭，可是她的聲音抖得不行，仿佛她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這就很丟人。葉梨卿明明才是那個一邊流淚一邊殺人不眨眼的，可是楚漣倒覺得自己是那個豪言壯語安慰著她卻忍不住嚶嚶嚶的。

  葉梨卿回握住楚漣的手。楚漣抬起頭，她和葉梨卿對視著，在月光之下，葉梨卿的眼睛閃爍著動人的光芒，那和紅色天體，荒蕪城市無關，葉梨卿的眼睛是理性、智慧、優美的。

  “我就像一粒灰塵，在宇宙中漂浮。也許會在某個平面上停留，但再過一段時間，我又會去其他地方。”葉梨卿說。

  楚漣的話幾乎沒有經過腦子：“我希望我是一顆星球，能夠有足夠的引力留住你。你不是衛星，你是落在我這裡的灰塵。”

  楚漣覺得她這話說得很沒水平，不過事先沒有排練，也只能如此了。

  葉梨卿垂下眼睛。她笑了，盡管笑容像是苦笑，但很美，美得令楚漣屏住呼吸，仿佛葉梨卿所在的那個單元素集成了她心裡的金子，沉沉落入意識的深海之中。

  山下的年輕人忽然爆發出一陣歡呼，看來是他們求婚成功了。不過楚漣並不在意，她只是認真地看著葉梨卿，似乎下定決心要捕捉到葉梨卿的微表情。

  楚漣渴望著葉梨卿的回答。

  年輕人們又爆發出有節奏的口號聲“親一個！親一個！”，聲音一層比一層高，樹林中的飛鳥被驚動，嘩啦啦朝著夜空中飛去。

  葉梨卿的臉朝楚漣靠近。在月光下，她的淚痕還沒有乾。

  楚漣很遲鈍。楚漣很不能察言觀色。楚漣情商很低。楚漣在上一次戀愛中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楚漣辜負了林雨菱。

  但是楚漣不傻。

  在年輕人們“親一個”的起哄聲中，楚漣感覺自己的嘴唇輕輕貼上了葉梨卿的嘴唇，也許不是嘴唇，而是嘴唇旁邊發涼的皮膚——也許是“頰筋”？解剖學上應該是叫這個名字……

  弄亂了。

  時空亂了，情緒也亂了。

  這不是楚漣第一次接吻，但她不知所措，就好像第一次發現世界上還存在一種叫做“接吻”的儀式。而這種儀式，是否就是葉梨卿對楚漣的回答？她的鼻腔中滿是葉梨卿身上的香味，有點像楚漣奶奶家裡用的肥皂，在和葉梨卿住在一起的日子裡，楚漣知道那其實是葉梨卿使用的香水的味道，那種香水叫做“紅色莫斯科”。

  就在楚漣還在思考這種無聊的問題時，天空中忽然轟的傳來一聲巨響，隨後身後的山路，遠處的山影，眼前葉梨卿的身影……都被照亮了。

  天完全黑了，那群年輕人開始放煙花。

  楚漣退開，她又坐在了葉梨卿身邊的石階上，感覺自己的腿軟得像面條，手心裡全都是汗。她和葉梨卿一同仰起頭，看著在夜空中炸開的一朵朵煙花。

  比月亮更加絢爛的花，在火中綻放，一瞬即逝。楚漣努力看著在天空中炸開的煙花，用力想要把這所有的景象永遠銘記在心裡。葉梨卿、山影、遠山，還有煙花，在她的嘴唇上存留的溫度……

  這一年，是2012年的夏天，楚漣20歲。這是楚漣最好的一個夏天。

  而且楚漣堅信，這個晚上，這座山裡，她和葉梨卿是唯一的贏家。

  因為後來楚漣得知，那些年輕人在山裡燃放煙花被拘留了。

  (本章完)